文清麗
Hand1,一家人咋說兩家話
小童來了,快坐。你喝茶。姐夫帶姐到醫(yī)院去做康復(fù)了。他們想吃家鄉(xiāng)的臊子面,讓我留在家做。你坐,不用幫忙的。面我已搟好,臊子也出鍋了,你嘗嘗味道淡不淡!香?你指定好長時間沒吃家鄉(xiāng)飯了吧。等姐他們一回來,我就煎湯下面,不到十分鐘,管保齊活。別謝我呀,姐得病 ,我照顧,理所當(dāng)然,再說,還給我每月四五千塊的工資呢。說到錢,臊死我了,我說啥也不要,可姐那脾氣你不是不知道,眉毛一蹙,眼皮一拉:不要就走,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說著就把我往外推,邊推邊哭,看著她打我也無力的手,我哭,她也哭。咱農(nóng)村人,現(xiàn)在雖不靠種地吃飯了,可得種烤煙蘋果,有的人家,光蘋果收成,一年就二三十萬。我家有三畝果園,如果老天憐惜咱,也能掙六七萬。錢聽起來不少,可分花套袋摘果賣果,頂風(fēng)冒雨,可辛苦了。如果風(fēng)調(diào)雨順還行,要是遇上冰雹,就慘了。所以,一聽大偉讓我到北京來照顧姐,我門一鎖就來了?,F(xiàn)在娃娃工作了,大偉又常年在外工作,我說走就能走。
嫁到陳家,二十六年了,對,咱倆一般大。我第一次見你,那時你大學(xué)剛畢業(yè),到我家來看我。那時,我剛結(jié)婚。姐呢,爹媽不在后,不?;貋?。每次回家,我都高興得不得了,姐是公家人,穿得漂亮,說話洋氣,一根辮子長長地垂在屁股上,可好看了。每次回家都給我?guī)ФY物,毛衣、的確良襯衣,依季節(jié)而定。后來,姐夫官當(dāng)?shù)迷絹碓酱?,她回來就不住家里了。她住縣城招待所,還讓我到那兒去洗澡。你不知道當(dāng)時我有多緊張。那時,我們村喝的還是井水,可姐住的賓館沖尿的水清得能照出人影兒。我美美地洗了一個小時,水熱熱的滑滑的,滴在皮膚上,就像小狗舔你,好暢快。我要不是怕姐說,真舍不得關(guān)水。洗完澡,我把掉在地上的頭發(fā)一根根撿起來,地擦得亮亮的。姐講衛(wèi)生,咱不能太埋汰。外面大雪飛揚,姐不讓我回家,讓我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將就一晚。那是我第一次在縣城住,賓館里有暖氣,吃著水果,看著滿大街燈火通明,真是神仙過的日子。
姐跟一撥撥來人說話的腔調(diào)我喜歡聽,她是咱們那地方出來的,可發(fā)音就那么好聽,我偷偷學(xué)了好多遍,還是不像。我想幫她做點事,可瞧四周,啥活都沒有,只好蹲在地上幫她擦皮鞋。第二天她還把我?guī)У斤埖瓿燥?,那么多的人,都給她敬酒。她卻沒忘給我夾菜,還說,這個菜好吃,那個湯好喝,說著不停地往我碗里擱肉。從那次起,我跟姐就有了說不清的親近。
姐得了怪病,我心有余力不足。得知姐需人照顧,我忙背著家里自產(chǎn)的小米,新摘的苜蓿菜,曬干的黃花菜,就到了北京。
一路上,我一直擔(dān)心姐不中意我。有年她回老家,我給她遞飯碗,她放下碗,抓起我的手,掏出一把指甲刀,我以為她要給我剪指甲,想說咱農(nóng)村人指甲不能剪得太短,可我不敢吱聲,原來她給我剪了一根倒刺。所以來之前,我燒了兩大盆水,把全身洗得干干凈凈的,里里外外換了新衣服。姐說讓姐夫來接我,我沒讓。下了火車,倒了三次公交車,終于站到了姐院子的大門前。
我知道姐夫是軍人,是將軍,可大門前站崗的,卻是一個穿著比警察服稍淡顏色衣服的人,比解放軍還厲害,說什么也不讓我進,嘴巴一歪一扭的,好氣人。小門是鐵門,鎖著,大門被一根藍白色的木桿擋著。他不讓進,讓我到傳達室登記。我要把東西放到他腳前,讓他照看下,他滿臉的嫌棄,非讓我提著到傳達室。我看他脖子黑乎乎的,想著他應(yīng)才離開農(nóng)村不久,可比城里人還厲害。不過,那身保安服,穿在他身上倒給他增色不少。
姐夫一來,他馬上給敬禮,身板站得筆直,長滿暗瘡的臉哆嗦個不停。不但給我開了門,還幫著把東西提到家門口。姐夫?qū)λ故峭蜌獾?,讓他到家里坐,我對他就不客氣,在他進電梯時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沒想到姐住這么大的房子,從電梯出來,只有她一戶人家。外面小廳一間房子大,堆滿了石頭。上面有漂亮起舞的女人,踢球的男娃,捧壽桃的白胡子老頭。最大的那塊有桌子那么大,上面是一大片湖,水面有船,船上站著一個拿扇子的古人,在望天上的月亮。
進得門來,我放下東西,聽到姐的聲音了,我趕緊朝對面的鏡子里打量了自己一眼,整了整衣服。姐講衛(wèi)生,我不能讓她感覺到我邋遢,不讓我干了,那我怎么見大偉,怎么有臉回家見村人。
哎呀,小童,當(dāng)我脫了鞋子,換上一雙女式拖鞋,看到姐時,禁不住眼淚嘩地流了出來。兩年沒見,姐老得不成樣子不說,身上還散發(fā)著一股味道,走路一瘸一拐的。兩年前她回老家,帶我到省城玩時,她穿著一身銀灰色的旗袍,皮膚細(xì)而白,人家還以為我們年齡差不多。我問她咋保養(yǎng)的。她還沒開口,旁邊陪她的一位領(lǐng)導(dǎo)婆娘就搶著說,夫榮妻貴,政委調(diào)了正軍,這不就是你姐最好的保健品。是不是呀,艷秋姐?
外面好冷,可屋子熱得我待了一會兒就出了一身的汗。姐讓我脫了毛衣,休息一會兒。姐夫到廚房去做飯,我怎么坐得住呢?姐說,你來了就好了,幫幫你姐夫。
我鼻子一酸,說我馬上做,姐一把把我拉住了,說,你坐下來休息一會兒,有你干活受累的日子呢。說,你哥整天忙得團團轉(zhuǎn),你來了就好了,他也快七十歲的人了。我呢,雙手都不能動,洗衣、做飯、上廁所,甚至一口飯都吃不到嘴里了,你說我沒做虧人事,老天咋讓我得了這病。說著,就哭了。
晚上,我準(zhǔn)備做晚飯。打開冰箱,雞鴨魚肉塞得滿滿的,可我一樣都不會做。我問姐和姐夫,他們想吃什么。姐說,好長時間沒有吃搟的面了。姐夫說,做臊子面吧,把辣油放得旺旺的。一聽這話,我心里就踏實了。姐和姐夫到城里五十多年了,胃還是咱農(nóng)村人的,這就好辦。我尋思等安置好后,要學(xué)著做城里人吃的飯。誰想他們一會兒說,春香,給咱做頓菠菜面,拌個洋芋麥飯,要不就蒸包子、饅頭。他們吃飯簡單,只要有面吃,兩人就不停地說香,面湯都喝得一滴不剩。姐夫端著鍋喝面湯的樣子,我實在不能跟一個將軍聯(lián)系起來,可他那樣子,又讓我覺得親切,讓我感覺自己離他們又近了一步。沒想到,姐一點都不像過去那么挑剔了,過去你可不知道,我第一次到她家來,我洗的衣服,她皺著眉頭說,白衣服怎么能跟深色衣服混在一起洗呢?放洗衣粉少放點。打雞蛋要借著鍋,要么蛋沫都掉地上了。我拖地,她嫌水多,一把把拖把搶過去,扔進了水池。地上掉根頭發(fā),她都要拿紙夾起來。衣服稍微起皺,都要熨半天?,F(xiàn)在,我要拖地,她說地干凈著呢,家里又沒小孩,一周拖一次就行了。你給做啥,都說好吃。衣服,我問她穿哪件,她頭也不抬,隨便。唉,你說,日子過得那么好,退休了,該好好享福了,卻得了這病,讓人心里凄惶得很。病,把好端端的一個要強的人,硬糟踐成這個樣子,想起來,好不讓人心酸。
我給姐把頭發(fā)理短,說要燒水洗澡。姐說熱水器開關(guān)一開,隨時就可以洗。姐讓我放好水,就到外面去,說她自己會洗,可她怎么能洗呢,坐在浴缸半天,除了水往身上噴射,雙手怎么也不聽使喚。我進去,說,姐,誰敢說自己不會得病?說著,拿起浴布給她搓背。她起初把自己綣得緊緊的,一會兒擋胸,一會兒遮腿,我假裝不看,跟她隨意說著老家的收成,過活。談得多了,她就在我面前放松了,還問我爹媽墓前的荒草是不是老高,老家的水豆腐是不是還是那么香。
不知啥時起,她忽然對我不像起初那么熱情了。后來,我才明白,當(dāng)姐夫給我照相時。當(dāng)姐夫夸我身材好,會保養(yǎng),不像農(nóng)村女人時。甚至有時,我給姐夫書房打掃衛(wèi)生時間長些,她就喚我的聲音不但大,還頻繁。這時,我就離姐夫遠(yuǎn)了。姐夫在家的日子,我就光干活,或坐到姐身邊,從不到姐夫書房去,也不跟姐夫主動說話。都是女人,咱懂。有天我們坐在一起聊天,她問我,大偉常年在外,娃又不在身邊,你一個人心慌不?
說不心慌是假的,可當(dāng)著姐的面不能說,我笑著說,習(xí)慣了。
姐就怪怪地看著我,半天才說,夫妻老分著,也不是個事。要不,讓你姐夫托熟人給大偉在北京找個事做。
我說不用。其實我心想要是這樣就好了。你知道,大偉從我們認(rèn)識就跟我一直分著。年輕時,不怎么覺得,有娃拉扯著,現(xiàn)在年紀(jì)大了,心里就時不時地孤單。
誰知大偉不愿意,我為此心里難過了半天,想他在那邊是不是有女人了,這事我不敢想。
姐卻不放棄,馬上就給大偉訂票到北京,讓他帶著我好好逛逛故宮長城天安門。我明白她的意思。有些事,大家都知道,說破了就沒意思了。大偉是她最小的弟弟,她對他好,我理解。我不理解的是,姐夫?qū)λ敲春?,她竟還懷疑他。有時姐夫出去散步了,她會說,你看你姐夫是不是在院子里,跟別的女人說話?是不是有點不對勁?我不敢不聽,可心里總想,她真想多了,可人病了,也許就由不得自己了,咱得理解,你說是不?
原來我住姐房間對門的一間屋,后來怕姐晚上有事,我搬去跟姐住在一起。大偉一來,姐讓我搬到客廳的另一頭,還給我說,女人,一定要對丈夫好,你們一年沒見了,好好說說話。
為了讓我們好好說話,她非要跟姐夫住到鵬鵬家。鵬鵬在外地工作,媳婦工作又那么忙,孩子要上學(xué),她去了,也沒人照顧她,可她說什么也要去。我知道姐想讓我們在家里自在些,還給我錢,說,大偉打工不容易。男人嘛,就得女人疼?,F(xiàn)在,她有此心,也沒力了,才發(fā)現(xiàn)過去對姐夫做得太少。有時她使勁地擰手指,砸手,然后就一個人悄悄坐在一邊流淚。
這時,我就自責(zé)不能替她受罪,就多干些活,將心比心,人家對你好,你不能不知足,你是作家,比我懂得多。
姐對我挺好的,一句重話都不說。夜深人靜,她睡不著時,會跟我說話。她要一個人住。有一個晚上,她忽然大叫,我跑進屋一看,她仰面倒在地上,動不了。那時姐夫不在家,半夜,院子里我一個人都不認(rèn)識,本想給你打電話,可又怕嚇著你。我一個人又拉不動她,急得不行。她說,你別急,讓我歇一會兒。停了好半天,約摸有一個小時,她身上有了勁兒,慢慢把腿屈起來,半邊身子靠著我,才慢慢爬了起來。她不停地說,對不起呀,春香,姐不好,讓你害怕了。從那以后,姐對我什么話都說。甚至給我說她存了多少錢,萬一哪天她動不了,就讓我給她吃安眠藥。現(xiàn)在我不小心弄痛了她,或者飯做得不合口味,她都不說,還經(jīng)常催著我給大偉打電話、視頻,說,夫妻嘛,就要常聯(lián)系,越聯(lián)系,越樂活。
照顧姐也小半年了,說實話,我才知道再多的錢,再大的官,都抵不過有個好身體。過去,我干活啥都不顧,現(xiàn)在我知道不能太累著,咱們也都奔五十的人了。長期不愛惜身體,指不定哪天它就罷工呢。
你問姐夫?我這么給你說吧,姐有姐夫這一輩子值了。你看姐夫在位時,姐多風(fēng)光。姐夫不在位了,房子這么大,要啥有啥。姐夫?qū)隳莻€好,你真想象不出。你看書架上這些書,都是姐夫給姐買的,讓姐念給他聽。他給姐按摩。姐念一頁,他給翻一頁。說,這是讓姐強化舌頭功能。還有這叫什么引力練習(xí)器,你看這個叫五指握力器,練習(xí)手指。這個鐵珠,姐夫讓姐每只手握兩個鐵珠做旋轉(zhuǎn)運動。每天一到八點,姐夫就像操練他的兵一樣,說,上課了,上課了,練手指,一個動作,做三遍,聽我口令。還有啞鈴,讓姐練臂力。自己親自帶著做手指操,比老師還耐心。姐不做,他就像哄小孩一樣,不停地給說好話。姐夫說了,天長日久,熟能生巧。
你問難忘的事?讓我想想。對了,我想到哪里,就說到哪里。不知有沒有用,你權(quán)且聽就是了。
姐夫可有意思了。會做飯,不稀奇。稀奇的是,他整天抱著書想給姐制造一個把手治得靈活起來的工具。你看陽臺上這個滑輪,他曾經(jīng)想給姐安在手上,讓姐不聽使喚的手指活動起來,不用說失敗了。這個手指似的東西你猜是什么?也是姐夫發(fā)明的,姐用了一次,就扔了。是我從垃圾里拾回來的。后來姐夫感覺這樣收效甚微,就帶姐每天去做康復(fù)。每次走時,帶水,帶水果,還給帶小音響。他說,姐做得難受時,就讓聽音樂。她最喜歡聽孫子唱的歌,就一遍遍地給她放,什么世上只有奶奶好。他還給姐寫詩呢,這不,上午才抄好,我去給你拿,我還給大偉念了,讓他學(xué)著點。
沁園春·致妻
劉 雷
初與君見,二十芳華,長辮垂臀,美目灼艷。憶軍旅歲月,我說你寫;機床轟鳴,你做我贊。
兩地生活,當(dāng)?shù)鰦?,誰似你嚴(yán)父慈母。還不忘,衣鞋寄夫,情語綿綿。
四十華年牽手,引我老淚盈眶。憶往矣,銅川山上背柴火,蘭州上電大,北京學(xué)財會,不屈人后。京都團圓,號令突響,灰發(fā)我又遠(yuǎn)走海防你守家。
扶老攜幼,劉家四代居京城,父母八十高齡紅光健步,妻功不可沒。
古有寶釧守寒窯,今有我妻身殘志堅斗病魔,古今詩文,豈能言盡?
祈上天,敬神靈,愿皇天再賜二十載。風(fēng)雨伴,數(shù)神仙眷侶,還是你我。
小童,你是作家,你說好不好?反正我只初中畢業(yè),聽了還是蠻感動的,姐夫是將軍,詩又寫得這么好,姐都這樣了,姐夫還如此待她,我挺羨慕的。咱女人,不就圖找個知冷知熱的男人嗎?今天,是我來后姐去做的第十三次康復(fù)了,明天還有醫(yī)生要來看病。姐夫說這醫(yī)生可厲害了,是什么醫(yī)學(xué)院士,給中央領(lǐng)導(dǎo)人看病的,他托了很多人,人家才答應(yīng)上門就診的。姐夫給醫(yī)生打電話我聽到了,他在陽臺上打的。姐夫說,無論病情怎么樣,醫(yī)生,要給我妻子信心,要讓她有希望。他說時,抹著眼淚,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有次,不知怎么了,我聽到有響聲,跑到他們屋一看,杯子碎在了地上,木地板上全是水,姐夫手里拿起一只桃子給姐,姐又扔到地上,說的全是咱老家罵人話,什么你祖宗我祖宗的,可難聽了,可姐夫一句話都不說,還給姐擦手,說,沒有燙著手吧。
姐看我進去了,才不說話了。姐夫拾起杯子,看姐在瞧電腦,又坐到跟前,說,翻頁時,告訴我一聲。然后他就那么靜靜地坐著,給姐按摩手。有天晚上,就是我送大偉到車站的那晚,我回到家時,已經(jīng)十一點了,姐已睡了,姐夫一個人坐在陽臺上,我發(fā)現(xiàn)他在吸煙,煙蒂放了一盒子。我沒敢說話,悄悄進到自己屋里。他心里苦,卻從來不說。
你說,現(xiàn)在,男人,能有幾個有如此的真情?
連醫(yī)生都感動地說,政委,你對嫂子真好呀。
姐夫好,我卻從來不當(dāng)著姐的面說。為什么,哈哈,你說為啥?你是作家,不明白?女人嘛,我要是姐,也會胡想的。姐病得那么重,已經(jīng)夠她受的了,咱應(yīng)給她減輕些痛苦,是不是?姐對我滿意不滿意,我說不好,但她從不訓(xùn)我,生氣了,最多不說話。我更怕,就一遍遍地讓她開口。我說姐,你看咱家的多肉長得漂亮不?蘭花是不是澆多了水?還有咱孫子亮亮,又得了一百分。起初,她不回答。我就笑著推她,向她一遍又一遍地請教。她還不理,我就故意說,你不回答,花我就不管了,咱就讓花自生自滅吧。這時,她就會站起來,瞪著眼睛,一字一句地說,給花一周澆一次水,把花瓶里的水換了,花瓶洗干凈,還有,把爛根剪掉,斜著剪。我就當(dāng)著她的面,小心地做。做一下,我說是不是這樣,她說是,我就做。她要瞪我,我就走近她,她艱難地?fù)P起胳膊,雖然什么也做不成,可我已經(jīng)不忍心讓她受累了,馬上扶起她掉到鼻梁上的花鏡,然后熟練地做起來。她笑了,我就很高興。所以我發(fā)現(xiàn),讓她高興,就要讓她感覺自己有用,這樣,她就有了自信。這是姐夫教給我的,你別看他,快七十歲的人了,一點都不顯老,還是那么精神,他打太極拳的樣子,才好看呢。
你說將來?我也五十的人了,想了許多。我跟大偉結(jié)婚,他就在城里工作,家里農(nóng)活多,孩子小,我一躺下就睡著。自從到了北京,雖然每天忙,可晚上姐睡著了,我心里就空蕩蕩的,突然好緊張。小童,你別這樣看我,我不是那意思。哎呀呀,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只是說了實話,就是突然覺得我都五十歲了,再不能這么活。姐的病,好像一面鏡子,照出了我心里面。我最近老給大偉說,不要干了,咱回家,好好過日子。家里有地,空氣好,娃也大了,人到老年,得歇著。你看姐,不到一年,就成了這樣子。城里有什么好,我待的時間長了,發(fā)現(xiàn)整天人吵車吼的,心里怪煩的。人活著是一口氣,有錢有什么用,你看姐現(xiàn)在有大房子,有車,身體卻沒了。人想要的太多,可最終啥都帶不走。大偉那天給我打電話,說姐夸我,怎么感激我,說我?guī)土怂艽竺?,如果我愿意,就一直在她家待著。可我想讓大偉回家。他不愿下地,就在家歇著,地里活兒有我呢,只圖著兩人在一起。前兩天大偉給我打電話說……
門響了,姐他們回來了。你坐,我下面條去。
Hand2,這是我的另一個戰(zhàn)場
自從你嫂子得了病,可以這么說,我眼淚都流干了,我沒想到我如此虛弱。過去在部隊,跑五公里,單杠八練習(xí),廢墟里背死人,啥苦沒吃過?現(xiàn)在才知道那些苦跟你嫂子得病受的熬煎比,根本不算什么。
你沒看到給你嫂子治病的醫(yī)生拿的那針有多粗?這么粗,我都看不下去。她卻一聲不吭。我說你疼,就叫出來。她咬著牙瞪著我說,喊出來難道就不疼了?
你平常沒事時,給你嫂子多打打電話,陪她說說話,帶她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她跟著我生活了快五十年,吃了那么多苦。本想著我們退休了,出國好好玩玩,沒想到她得了這該死的病。誰知道她為啥得了這???我現(xiàn)在經(jīng)常做噩夢。鵬鵬我原來不想讓在外地工作,你嫂子都這樣了??勺屑?xì)一想,年輕人,正是干事業(yè)的時候,讓他守在家里,也不現(xiàn)實。我就是累點,這不算什么。小時候到溝里挑水,當(dāng)兵,到高原上跑車,經(jīng)常遇上雪崩,都沒叫過苦。你說我怎么適應(yīng)干家務(wù)的?不瞞你說,剛開始,我地板都擦不干凈。最后我干脆脫了衣服,跪在地上擦。我就不相信這么簡單的活我干不了。還有做飯,剛開始,炒的菜是生的,你嫂子卻說,已經(jīng)很好了,過去你連米面在哪兒放都不知道。妹子呀,生活是個大學(xué)校,我沒想到我七十歲了,又要從頭開始。世上無難事,我就不信世上還有我學(xué)不會的事?現(xiàn)在我是半個醫(yī)生了,會按摩,會打針、煎藥,會做飯。你看,我最近看的什么,就是這本《神經(jīng)外科學(xué)》。
你嫂子弟媳來后,我輕松多了??墒怯行┦?,還得我親手做。你知道,你嫂子可講究了。少年夫妻老來伴,我不能不做。有時,我心情也很不好,但不能發(fā)脾氣。病折磨得她脾氣不好,我怎么還能火上澆油?每次我要發(fā)火時,就對自己說,沉住氣,沉住氣,她是病人,她跟你生活了五十年,兩地生活十幾年,都是她一個人帶孩子。為了我安心工作,她生病住院,都不告訴我。興許是她為我做的太多了,現(xiàn)在該我照顧她了,現(xiàn)在我是她的支撐。我倒了,她還怎么活?咱部隊不是有句俗話嘛:不拋棄,不放棄。以前部隊教我如何當(dāng)一個優(yōu)秀的軍官,現(xiàn)在生活教我如何當(dāng)一個好丈夫。說不上脫胎換骨,鳳凰涅槃,反正都一個理兒。
自己的日子自己過,抱怨沒用,我只求老天讓你嫂子即便好不了就這么維持著也行,只要她在,家里就有笑聲。兒子回來就有媽。我年輕時愛讀《哥達綱領(lǐng)》《反杜社論》,明白看問題必須辯證地看。興許仕途上我太順了,老天爺就讓我多嘗嘗苦頭。老天是公平的。
我經(jīng)常跟你嫂子說,現(xiàn)在咱家已到了馬克思所說的共產(chǎn)主義高級階段了,錢不缺,你要什么,就給你買,只要你好好的。她在,我就有事做?,F(xiàn)在,我早上一起來,給你嫂子熬藥,帶著她去做康復(fù)練習(xí),給她按摩,聽她給我念書。每天排得滿滿的,雖累,可過得充實。你說,若沒有她了,我還怎么活?前陣,你嫂子去住院,又不讓探望,我一個人在家里,別提多難過了。好想聽到她說話,聽到她的腳步。你沒到我這歲數(shù),不懂,老年人,最怕孤獨,最怕空蕩蕩的家里,沒聲響。在位時,是熱鬧。可再熱鬧的戲,總要謝幕。現(xiàn)在工作沒了,老伴就是我唯一的工作了。她病了,需要人照顧,讓我覺得自己還有價值。
我現(xiàn)在看的這本《長壽工程》書里說,長壽,人際關(guān)系排在第一位。所以,我一定要讓咱們?nèi)谊P(guān)愛你嫂子,讓她每天都能聽到笑聲,樂觀起來。樂觀,是一切病情的克星。這書上還說,生活要有目標(biāo)。我就給你嫂子說,讓她一定要堅持,一定要等到孫子上大學(xué),娶媳婦,爭取再活它二十年,四代同堂,才可撒手。你看,這是我給她制作的養(yǎng)生圖表,現(xiàn)代醫(yī)學(xué)表明,人類65%至90%的疾病與心理的壓抑感相關(guān)。下丘腦、垂體、腎上腺這三點一線形成了人體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中心,碰到危機時,它們會分泌“去甲腎上腺素”等壓力激素。在激素作用下,身體中的各種“資源”被重新調(diào)配,減少消化、免疫方面的供給,將重心放到心臟的供血和肌肉的運動中去。如果人整天焦躁不安,令壓力激素水平長時間居高不下,人體的免疫系統(tǒng)就會受到抑制和摧毀。
好了,好了,你別打哈欠了,我這職業(yè)毛病又犯了,不說了,但事實確實是這樣的。我活了多半輩子,如果說事業(yè)成功,那秘訣就是善于學(xué)習(xí)。我相信通過不間斷的學(xué)習(xí),一定會渡過難關(guān)。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對不。我就不信,有啥難事,是我克服不了的?你看,我現(xiàn)在每天仍堅持走五公里,還跑步,我一定要把你嫂子照顧好,給她信心和力量。我說了,她手不能動,我就是她的一雙手。她腿動不了,我背著她。每天我都逼著她跟我到院子里走走路。哪怕就走十步歇一步,也要走。
我搞了大半輩子政治思想工作,政治工作是我黨的生命線,那么現(xiàn)在我的生命線是什么呢,就是你嫂子。我整天尋師訪友,為你嫂子治病。你看她那手,好端端的,怎么就不聽使喚了,那么白,那么胖,這手造過槍,繡過花,給我織過無數(shù)件毛衣,為什么說不行就不行了?我一直想不通。是懲罰這么多年我因為工作,對她照顧不周?還是因為她太累了,忽然像機器一樣,需要休息?我曾經(jīng)很天真地想,只要我整天給她按摩,說不定就能鐵樹開花,堅持一年多了,非但沒減輕,還更加重了。我啃了好多本醫(yī)學(xué)書,都找不到答案。
過去我給她講道理,她說,你要是得了我這病,才能理解我的心情,我一下子茅塞頓開。也許我勸她,就像拿模擬手榴彈訓(xùn)練的人,一旦投實彈,便驚慌失措,無所適從。所以,她情緒不好時,罵我,打我,我都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說句笑話,原來我以為在高原部隊當(dāng)正職,是我挑的最重的一副擔(dān)子。其實想想,那時一個班子,七八個人,群眾的智慧是無窮的,啥事只要集群眾智慧,就解決了。現(xiàn)在,兒子在外地,我挑的這個擔(dān)子,就只有靠我一個人了。家務(wù)活沒關(guān)系,就是累點,主要是心理要強大,自己要強大,要把正能量傳遞給病人,讓她精神變得強大。
年輕時,我只想著工作,干大事業(yè),現(xiàn)在,我只求有個好身體,其他功名都是浮云。
我不悲觀,悲了也沒用。做人要像壺一樣樂觀,屁股都燒紅了,還有心情吹口哨,我就當(dāng)自己是只壺吧。
對你嫂子的病,我采取了以下幾個步驟,妹子,你仔細(xì)聽,說不上對你寫作有幫助:
一、心理舒通。思想是一切之要務(wù),想通了,病就輕了一半。所以我先給你嫂子講道理,跟別人比,有些人遇到絕癥、車禍,人家還不是好好活著。再說她這病,現(xiàn)在治得不痛了,說明還可治,讓她要有信心。
我知道人生了病,心情就很不好,就會看啥啥不順眼,聽啥想啥都心煩。基于這種心境,就容易出現(xiàn)焦慮、激怒或消沉,咱做親人的,就要理解她,撫慰她。她這時較之往常更為敏感,點滴小事也要琢磨半天。你稍微情緒不好,她就會多想,疑慮重重。聽到別人低聲言語,就以為是在議論自己的疾病,覺得自己的病情重了,甚至沒救了。對別人的好言相勸也半信半疑,甚至曲解別人的意思,對吃藥打針檢查也疑慮重重,擔(dān)心誤診,擔(dān)心吃錯了藥,打錯了針。
每每看她情緒不對,我就告訴她,對病的態(tài)度不能用放大鏡和顯微鏡去看它,過大不行,過小也不好,那么怎么辦呢?咱就要實事求是。它來了,咱生氣,可不怕它。不是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就是西風(fēng)壓倒東風(fēng)。你說,世界上的人,哪兒能個個都是強者?總有一個壓倒一個。病也是這樣。你不怕它,它自己待著沒意思了,自然就撤退了。一般事物的發(fā)展變化,都有其內(nèi)在的規(guī)律,一個人他所遭遇的好事或壞事,不會超過一定的數(shù)量,終究它會向相反的方向發(fā)展。
二、絕不放棄治療。現(xiàn)在我每天還找醫(yī)生、偏方治,我就不信,治不好。再說,只要治,她就有信心。千萬不能讓她覺得病沒希望了。我現(xiàn)在每天搜集微信上的保健知識,給你嫂子鼓氣,也給我鼓氣。吃的啥藥,有什么副作用,哪種藥跟哪種藥相犯,我都要搞明白。你看這本子,記的全是保健知識。你記得我過去的筆記,全是人間百態(tài),植物、歷史、經(jīng)濟、軍事、心靈雞湯,現(xiàn)在呢,它們離我遠(yuǎn)了,藥理、養(yǎng)生,就是我目前必修的功課。
三、親情治療。這個辦法最有效。我讓孫子住回家了。孫子在家,一會兒奶奶、一會兒奶奶地叫,一會兒給奶奶唱歌,一會兒給奶奶跳舞,又給奶奶講故事。有時還在我的暗中引導(dǎo)下,說,奶奶,你看我這個作業(yè)做得對不對?奶奶,你給我講個故事好不好?你嫂子最喜歡跟孫子玩腦筋急轉(zhuǎn)彎。那天玩時,我在一邊看,看著看著就看不下去了。
孫子問:“奶奶,你身上的什么東西,你用右手去拿卻永遠(yuǎn)拿不到?”
你嫂子還沒回答,我馬上制止了。
但你嫂子卻搶著回答,右手 。她的眼淚流出來了,嘴上卻仍問:“寶寶再問奶奶?!蔽野l(fā)現(xiàn)這時她心里可高興了。也許她覺得自己還有用,心情好了,內(nèi)心也就不寂寞了。
四、不能讓她閑著胡想,要讓她參與各種活動。我給她在電腦上放電影,看電視,讓她看家里的老影集。我挑出幾百張老照片刻成光碟,先讓她看。過了一陣,不過癮,又從網(wǎng)上下載資料,配上音樂,做成快剪輯,還加上導(dǎo)演、制片人之類的,制成微電影。主演你嫂子、兒子、我、孫子,我有時還配上話外音。然后就像在位時一樣,把此事當(dāng)作正經(jīng)事業(yè)來做。我讓你嫂子提意見,再修改。逢年過節(jié),還給她買花送衣服什么的。日子嘛,就是這樣,自己要找樂子。咱不差錢,只要想到,就能辦到,總比尋常百姓生活要好一些。你說我是樂天派,這話我愛聽,活一天,就快樂一天。
你問春香,當(dāng)然好了,她可是幫了我大忙了。洗衣、做飯,幫你嫂子洗澡、喂飯,可以說這個家沒我可以,沒她可不行。為此,我對她很關(guān)照。還差點……對不起,我接個電話。剛說哪里了?是醫(yī)生,讓明天再去會診。對,說到春香了,真的人不錯,我每月還偷偷給她一千塊錢,你別用那眼神看我,你嫂子沒有我行,沒她可以說一刻鐘都不行。為了你嫂子,咱也要對春香好,對不對?
你看這些都是我從網(wǎng)上下載的資料,聽說有智能手了,我要好好查查,如果給你嫂子安上,你說,她不定多高興呢。我相信,我會是一個好丈夫的。咱能把士兵當(dāng)成將軍,怎么就不會照顧好病人?雖然隔行如隔山,可萬變不離其宗,只要愛,就沒有解決不了的難題。再說,我還不老,剛剛過完七十歲生日,身體壯得像個小伙子,醫(yī)生說了,我的心臟才二十多歲,只要有我,你嫂子就不會受委屈。
你看最近我看的這一本書,叫《單腿站立》,講的是一個醫(yī)生忽然腿站不起來,經(jīng)過治療,終于站起來了,還寫了這么一本書。我要向他學(xué)習(xí),做你嫂子的一雙手,說不上,哪天,她的手就靈活起來了。你看,這是云南戰(zhàn)友寄的藥,這是廣州朋友捎來的秘方。還有這個,是我的一個兵從美國捎來的最新研制的藥。咱們作戰(zhàn)講空地協(xié)同、導(dǎo)彈攻擊、機降作戰(zhàn)等多種作戰(zhàn)方式,咱再加上像張海迪一樣堅強的你的嫂子,咱不愁戰(zhàn)勝不了病魔。這書真好,你看我劃了這么多線,我經(jīng)常給你嫂子念,讓她樹立必勝的信心。對了,哥給你發(fā)一個東西,你輕松一下。手機后四位數(shù)就是你下半生所擁有的。1(錢),2(美食),3(瘦),4(狗),5(旅行),6(愛情),7(車),8(房子),9(事業(yè)),0(健康)。你看我測了一下,我是美食、事業(yè)、瘦、瘦。自從你嫂子病后,我已經(jīng)瘦了十公斤,還讓我瘦,我的目標(biāo)是70公斤,那是我十八歲當(dāng)兵時的體重。而你嫂子,是愛情、旅行、健康、旅行。你看看,這是老天給我們多好的禮物,它預(yù)示著你嫂子的病能治好?!陡R魰吩唬悍蚕氡H?,必丟失,凡奉獻生命的(放棄生命的),必真正救活性命。
Hand0,逆光
那天,我會自行了斷的。妹子,你別流淚,我已經(jīng)琢磨好多天了。你給我摳摳頭吧,好癢。使點勁兒嘛,別那么文雅。好,對,就這樣,真舒坦。你說幫我洗澡?別,天冷,再堅持幾天,等天暖和了吧,否則感冒了就雪上加霜了。我常站在穿衣鏡前,看著自己披頭散發(fā),胳膊腿上纏著膏藥,別說別人,連自己都嫌棄。你知道,我一天不洗澡,渾身難受;一周不去做美容,就感覺無法見人。你看看,我現(xiàn)在還是個人嗎?你問我睡衣外面綁著膏藥管用不?可貼到皮膚上,癢呀。我都不敢讓你瞧我身子,不是針眼就是如打補丁似的膏藥痕跡。
不到醫(yī)院?去了,你哥能想的招都想了,中醫(yī),西醫(yī),大醫(yī)院,偏方,江湖郎中,能去的醫(yī)院都去了,能請的醫(yī)生都來了。我明知這些旁門外道都是騙人的,可總抱著僥幸心理,想興許就能治好呢。全世界都沒辦法,說不上就有小人物做了呢。書上不是說小人物也能推動大歷史嘛。我一直想不通為什么是我得了這樣的病,醫(yī)生說叫肌凍。你聽聽這名字,叫肌凍。起初,我一聽,說我就是好激動,從年輕時就這樣,看來真須冷靜了。說著,還輕松地笑了??梢豢茨莻€頭頂沒了幾根毛的醫(yī)生的眼神,我就知道情況不妙,馬上閉緊了嘴巴。醫(yī)生睜著一雙大眼睛,語詞清晰地說,肌凍就是冰凍癥,也叫運動神經(jīng)細(xì)胞萎縮病,就是霍金得的病。先是肌肉萎縮無力,從手部逐漸累及所有肢體,喪失生活自理能力,直至不能進食不能說話?;艚鹗钦l,我不知道,可我聽懂了我得的這個病將使我手不能動,腿不能走,甚至不會吃飯,不會說話。我一下子臉就煞白。你哥急著要攔醫(yī)生,可那醫(yī)生就跟說我得了感冒一樣,嘴一張,話就像水般流出來了。我不知道他學(xué)沒學(xué)過心理學(xué),這樣的人還配當(dāng)醫(yī)生?可他辦公室千真萬確掛著獎牌,上面寫著優(yōu)秀醫(yī)務(wù)工作者,那個清晰的印章表明它是權(quán)威部門頒發(fā)的,而且不只一塊,時間都在近幾年。妹子呀,那天陽光明媚,鮮花盛開。我剛從門診大樓一出來,一場花雨就席卷了我,那一刻,我想到了林黛玉的《葬花吟》。你感覺好笑吧,大家都說我要強,我卻把自己比作林黛玉??吹綕M街鮮花的那一刻,我腿軟得站不穩(wěn),你哥一把扶住了我,給我頭上取落花。我就像個木頭人一樣,任著他一片一片地往下摘,一片一片地扔到地上,看著一片片踩到行人腳下。
我站了好半天后,開始嫌惡滿大街的人。那一對相互摟著坐在街心花園的年輕人,我真想走上前去,告訴他們世上沒有長久的愛情,他們的幸福是不長久的。迎面走過來一位老頭,我猜想,他滿臉憂傷,肯定是因兒女不孝,否則他的衣服咋那么臟。望著滿大街的高樓大廈,上面華夏電影、麻辣風(fēng)情、帝都威業(yè),字一個比一個大,我希望大樓一座座倒下來,天也陷了吧,地球毀滅吧。我不知道此時我竟然那么邪惡,好像巫婆。這樣的念頭一冒出,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我以為時間長了,心情會好一些??尚闹械膼耗铍S著病情的嚴(yán)重,越來越厲害,時不時就要吞噬我。我猜疑心越來越重。你哥出門回到家,我會禁不住反復(fù)地瞧他的臉,瞧他的眼神,甚至能聞到他身上別的女人的味道。我一說他就罵我胡想,說他快七十歲的人了。我知道這樣很不好,可我控制不住自己。疾病,就像一個惡魔鉆進了我的腦子,讓我禁不住想偷聽他的電話,想檢查他的手機,想對他發(fā)無名火。雖然事后我好后悔,可過不了幾天,我又故伎重演。惡魔多是夜深人靜時來,那時你哥睡著了,它就出現(xiàn)了,在我心里不停地攪動,不停地慫恿我。它讓我細(xì)細(xì)瞧我身上扎的針頭,看我全身的褶皺,看我形同虛設(shè)的這雙手,胳膊神經(jīng)麻木,感覺不再是自己的胳膊,只是耷拉在自己身體上的一塊肉而已。還有腿,走不到十米,就軟得挪不開步。前一晚,它忽然讓我聽我的聲音。妹子,你聽我現(xiàn)在說話的聲音對不對?你說好著呢?哪兒好呀,你這是安慰我。我現(xiàn)在每說一句話都費力,舌頭好像老往回縮。我忽然想起了醫(yī)生的話。舌頭往回縮,是不是就是離我不會說話的日子近了。所以,我必須要開口,要發(fā)聲。有人時,說給別人聽。沒人時,就說給自己聽。我要把舌頭留住。說話費力,我當(dāng)然清楚。我再使多大的勁兒,它跟正常人還是不一樣。你聽,我語速必須慢,慢了說話,你才能聽清。我每說一句話,都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咬清晰。那個惡魔告訴我,不能聽你哥的話,請什么保姆。說你哥不定打什么主意呢。院子里有好幾個小保姆最后就上位女主人了。不讓我告訴你哥家里的存折號碼,說這是我最后的保障。不要對兒孫太好,說他們對我都是表面好,心里不定怎么盼著我死呢。惡魔讓我把家里的存款統(tǒng)統(tǒng)花掉,讓我殺你哥,殺醫(yī)生,殺進家門的任何一個人,然后把自己吊死。妹子,你看,我這樣子能殺人嗎?我連死都做不到呀。
真怕在你哥身邊,聽了惡魔的話,做出可怕的事來,就跟他分房而居??赡愀绮煌?,在我躺到客房時,又把我拉起來,說,我在他跟前,他才睡得踏實。我知道,他生怕我做出啥事來。我一下子就有了活下去的勇氣,心想他是愛我的,不,他是舍不得我一個人走的?;蛘撸乱粋€人活著。
可事又來了,我平靜了,他卻不行了,經(jīng)常在夢中打我,或大喊。怕我嚇醒了,他說夢見有人殺他,遇到了蛇,坐在船上,船卻翻了。他不停地做夢,不停地解釋。起初我不相信他說的話,認(rèn)為他借夢暗示我已經(jīng)成了他的噩夢,可事實證明,是我錯怪了他??伤麨槭裁醋鲞@樣的夢?一定是我的夢,讓他有了很大的壓力,他比我還不堪重負(fù)。
這時我冷靜了,站在你哥的角度想,軍級干部,不小的官了,對我那么好,我怎么還胡想呢。還有兒子,回來得少,可他工作那么忙,年輕人,正是干事業(yè)的時候,我怎么能拖他的后腿呢。好在,我給他把娃帶到上學(xué)了。這么一想,我就開始跟心中的惡魔斗爭。你說怎么斗爭?把它趕走。為了把它趕走,我每天聽音樂、看書、散步,把你哥幫我做的事一件件地例數(shù)。我生病前,你哥都沒進過廚房,我跟你說,吃完飯,他放下碗,連椅子都不收,直接腿從椅子上邁過去。洗衣、買菜等,其他家務(wù)活就更不用說了。你看現(xiàn)在,拖地、做飯、給我梳頭、洗衣,他啥都能干。
第一次炒菜,拿著手機邊看邊炒,一會兒問我少許鹽到底是多少,又問我淀粉是啥東西。做的米飯,像泡飯。給我縫扣子,縫了兩次,都對不上扣眼。最后拿著尺子量了半天,終于把扣子扣到扣眼了。一會兒問我喝水不,一會兒問我想吃什么。我說就吃食堂吧。他不。整天學(xué)著炒菜,現(xiàn)在能炒四五個菜,還給我做了魚、排骨?,F(xiàn)在也會包包子,蒸饅頭。他手上勁兒大,揉的饅頭又光又軟,可好吃了。你不信,到廚房去拿個嘗嘗。自從我得病后,他瘦了好幾斤,他可高興了,說,將軍決戰(zhàn)豈只在戰(zhàn)場。好男兒四處是戰(zhàn)場。說艷秋,你現(xiàn)在就是我的戰(zhàn)場,咱倆只有并肩作戰(zhàn),才能取得勝利。疾病跟打仗一個理兒,敵進我退,敵退我進,咱打持久戰(zhàn),總有一天,它受不了,會自動投降的。
你說好可笑,我的病,他還記日子呢。對了,就是那個小紅本,你可以看看。有天,他出去了,我想看,可手不聽使喚,我就用嘴翻開了,只看了一頁,我就把上面的字打濕了,看不下去了。他本子上寫著,上將許世友,生為國盡忠,死為母親守陵。少將劉志弢,在位為國盡忠,退休為妻盡責(zé)。給我洗內(nèi)衣,梳頭。有時,情急之中,還背著我到醫(yī)院。孫女回來了,他還得給梳頭。第一次梳,小孩子哭,說弄痛她了。他那雙大手就小心地好像手里握著蛇,一點點地梳。好不容易梳展了,小姑娘又要讓系蝴蝶結(jié),他那個手呀,真是笨得出奇。可是他一點兒也不急,說,你讓爺爺?shù)骄W(wǎng)上學(xué)會了給你系?,F(xiàn)在,給孫女梳得可漂亮了,你看,他手機上有拍的照片。現(xiàn)在,孫女一回來,就說,爺爺,給我梳頭。我說洗衣服,用洗衣機就行了,他說冬天厚衣服可以用洗衣機,夏天手洗,省電。坐在小椅子上,邊聽著收音機,邊洗,還唱歌。衣服洗了,晾時,你不知道那個平展,一下一下地抖,不晾整齊,就不罷休。放東西,不準(zhǔn)亂放,都在固定位置,可有條理了。他說在外地工作多年,他養(yǎng)成了好習(xí)慣。
你說,你哥有多難。也只有我病了時,才知道他有多好,多對我知冷知熱。
還有不像過去那么摳門了,那輪椅是你哥給我買的,電動牙刷是你哥給我買的。每天晚上,你哥都給我按摩全身。當(dāng)你哥脾氣不好時,惡魔讓我發(fā)火,我就趕緊一首接一首地唱歌,走路。雖然我走得很慢,可我仍然一次次地讓自己相信,生活是美好的,親人對我是好的。這樣,我心態(tài)慢慢就平和了。
我睡覺得緊靠床邊,起床靠左半身撐著,慢慢往下挪。右手根本指望不上,不,這話我可不敢說,趕緊收回,吃飯,它可以扶住碗,讓笨笨的左手往碗里抓飯食,你可想而知,吃相多不雅,我都顧不得了,只要能塞到嘴里。兒子媳婦回來了,我不當(dāng)著他們的面吃,怕他們擔(dān)心,更怕他們嫌棄。
哎呀,這才坐了一會兒,就渾身酸痛,我躺一會兒,你給我按摩下胳膊腿,這樣疼痛就能減輕一些。你別動,我慢慢來。自己能做的事,要自己做,肌體如果老不活動,功能喪失得更快。
我現(xiàn)在不能扣紐扣了,更別說穿衣服了。有次衣服套在頭上,沒法穿袖子,差一點窒息。喝水,我左手端杯子,用嘴舔、用牙咬,把臉都撞疼了,杯子好像要開了,轉(zhuǎn)了一圈,才發(fā)現(xiàn)開了的缺口又合上了。一杯水都喝不上呀。在喝水杯里插上管子,是你哥想出來的。他怕我要喝水,他不在家,琢磨了半天,最后想到了這個辦法。當(dāng)我彎下腰,自己能喝上水時,你不知道你哥有多高興。上廁所也是,褲子在腳面上趿拉著,一直到有人回來幫我。
剛開始,我練開瓶子,上廁所,系褲子,每次都好難,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練了,怕累壞了左手,如果左手再罷工,妹子,你說,我還怎么活?
你哥說請保姆?我想過,不要。我已經(jīng)這樣了,在家這么邋遢也就罷了,家里來個外人,她可能能把我照顧好,可我一切丑陋都暴露在她面前,她會瞧不起我,我受不了。還有我動不動就想發(fā)脾氣,讓人家受氣,不好。再說家里有個陌生人在我眼前晃動,我總感覺充滿了不可知的危險,先這么湊合著??涩F(xiàn)在不行了,你看我這個樣子,不找人能行?好在,春香來了,你看她身材好,講衛(wèi)生,對我照顧得好,來了不到半年,你都看不出她是從農(nóng)村來的了。
妹子呀,凡事有預(yù)兆。我不知最近咋了,老夢見一只輪子的車。好端端的鐘表卻沒時針。一個人,只有半張臉。不說了,不說了,說了怕把你嚇住。
你說家里好靜?可不,小狗斑斑送人了,它要讓人帶著遛彎兒、洗澡、喂食,不能再讓你哥受累了。你看看把他累得都成什么樣子了。你看到了吧,魚缸也空了,魚,死了,你哥魚食撒得太多,撐死了。那條我最喜歡的寶石藍熱帶魚,是最后一個死的,肚子撐得像豆子大?;?,是我不要的,看著花死,與看著自己掉頭發(fā)一樣難過。小狗走時,我哭了。魚死了,我淚干了。花沒了,我心倒釋然了。人生就是越來越多的減法。過去,父母在時,家里多熱鬧。父母走了,親人一個個地走了,單位的同事、朋友也越來越疏遠(yuǎn)。生老病死,自然規(guī)律。熱鬧終歸有散時,鮮花要謝,樹葉要落,更何況人呢。
妹子,你別哭呀,我媽去世時五十多歲,我比我媽多活了十年,我也值了,可我舍不得我這個孫子亮亮呀。你不知道,小家伙有多可愛。好像是一夜工夫,就成了大人。那天回家,一看到我指甲長了,要給我剪指甲。你別看他一米七的個子,十三歲還不到。他拿著指甲刀可小心了,一會兒說,奶奶你手別動。一會兒又說,奶奶,你別碰我的手呀,小心我慌了,剪疼了你。把小家伙累得滿頭都是汗,我心疼地說,別剪了,等你爺爺回來讓他剪。他搖搖頭,像解一道算術(shù)題,堅持給我剪完了指甲。又銼,又吹,還借著陽光仔細(xì)地打量形狀好不好看。最后還給我抹上了擦手油。你不知道那長長的手指有多可愛,他給我一次次地銼,邊銼邊說,奶奶,不疼吧。給我點紙巾,我說不下去了。好,喝口水舒服多了。
春香買菜怎么還不回來?你打個電話。對了,你哥呢,也給打個電話。
唉,我不知道我為什么得了這病,去年做過一次手術(shù),是不是傷及神經(jīng)了,還是其他?細(xì)細(xì)想想,我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呀。你哥在位時,確實有人來家,送些蘋果蘑菇小米特產(chǎn)什么的我收過,可那都是人家的心意,讓再拿回去,我做不來??粗且粋€個謙卑的樣子,咱是農(nóng)民出身,能理解求人的滋味。每次,我都想辦法再讓他們帶回去一點水果點心什么的。你說當(dāng)領(lǐng)導(dǎo)夫人風(fēng)光?哈哈,是呀,現(xiàn)在想起來,有苦有樂。樂嘛,也就是近幾年,孩子大了,你哥退休了,帶著我到全國各地、世界各地旅行。我被人叫著領(lǐng)導(dǎo)夫人時,心里美滋滋的??墒侨兆舆€得自己過,心里的苦樂只有自己知道。孩子大了,經(jīng)常是我一個人守著大房子。你記得沒,我曾經(jīng)給你抱怨。你說,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少人家三四家合住一套房,得自己拉著罐子換煤氣,為小孩上學(xué)工作,得四處求人。你住著大房子,啥心都不用操??擅米幽悴恢溃瑢こ0傩眨孔与m小,可人家夫妻常年在一起,買菜逛公園,我看著都羨慕。你哥經(jīng)常不是出差,就是忙工作,回家也是看材料,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有次我病了,給我做飯,把豆腐絲下進鍋里當(dāng)面條。刮魚把手指弄破。一感冒,他就躺在沙發(fā)上連聲說,我不行了,艷秋,快,給我按摩下頭。我還沒按摩完,他又讓我給他端水,像個小孩似的撒嬌個不停。孩子小時,最難。我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提著面袋,那是常態(tài)。你哥部隊多是汽車兵,他上線經(jīng)?;夭涣思?。他不回家,我就失眠,或做噩夢。是不是年輕時累出的病,現(xiàn)在結(jié)了果?也未可知。
我病后,你哥對我真好。得知我手再也治不好時,他大聲哭著說,艷秋,咱一定要有信心。你看他現(xiàn)在哪像個將軍,衣服亂七八糟地胡穿。人,眼皮也耷拉下來了。做飯、洗衣、打掃衛(wèi)生,給我洗澡。那么累,還挺樂觀,笑著說,過去我欠你的,現(xiàn)在剛好可以給你補償了,幸虧退休了。整天在網(wǎng)上查治病的偏方。每次看著他給我講開心的事,我心如刀割。前陣有個二百五醫(yī)生,給我檢查,讓我伸胳膊,伸舌頭,我一一做完,他手一擺,說,沒事兒,你還能活兩年。我還沒怎么,你哥就一下子大哭起來。一個大男人的,拉著我的手哭著說,艷秋,咱要有信心呀,別信那個游醫(yī)胡說八道。每天我都不忍看他穿著背心、短褲,渾身是汗地拖地。你知道我性子要強。要是過去,根本就看不上他拖的地,像給爺爺畫胡子似的。做的飯全是一鍋煮,要色沒色,要味沒味,可現(xiàn)在我還要夸他,至少他做熟了。他從來沒有做過飯呀,這病也是突如其來。他脾氣很不好,我知道他比我心里還不好受,可他一直裝得很開心的樣子,給我說笑話,容忍我一次次地發(fā)脾氣。人病了,有時你都不知道為什么發(fā)那么大火,每發(fā)完火,我就后悔,可當(dāng)時又管不住自己。
有天,你哥拿著一本書,叫《讓你腦洞大開》。給我說,此書他是沖著書名買的,果然有意思。其中有一篇文章,說一只小狗腿斷了,主人給它發(fā)明了一個小滑輪,把小狗那條傷腿架在輪子上,伴隨其他三條腿,就能自由地奔跑。他就開始琢磨能不能把我右手動起來的妙方。比如裝個彈簧什么的,讓我右手能靈活自如地運動。指揮千軍萬馬他行,可當(dāng)發(fā)明家,唉,也夠難為他的。你說虧他能想得出來。他把全書看了四五天,也沒研究出個好辦法,最后笑著說,你看我,這不是舍近求遠(yuǎn)嘛,世界上還能有比我手更好的東西嗎,不用制造,現(xiàn)成的。你對治病要有信心,千萬不能放棄,你走了,讓我一個人咋辦呢?他還沒說完,我心里暖暖的,那一刻,我感覺一輩子值了。
兒子心細(xì),回來給我洗頭,給我洗衣服。可他剛調(diào)到高原部隊,你知道就在你哥曾經(jīng)待的地方。我怎么也沒想到,他又跟你哥一樣,當(dāng)了政委。那兒氧氣少,是高原心臟,可我怎么能攔呢。事業(yè),是男人的根本。支持了丈夫,支持兒子,這是我的宿命。想當(dāng)年,我三十一歲當(dāng)了科長,可為了你哥的事業(yè),我大大小小搬了十八次家,換了九個單位。從北到南,從高原到平原,剛好轉(zhuǎn)了一個扇子形。我現(xiàn)在還記得那些地名:銅川、平?jīng)觥⑽鲗?、蘭州、北京、湖州。搬一次,我的工作就得從頭開始,職務(wù)就低一級,別人對我的稱呼由陳書記、陳科長、陳副處長,變成了陳科員、劉軍長家屬。
不過,我并不悲觀,特別是春香來后,減輕了你哥的勞累,把我也照顧得舒坦。我閑著又開始胡思亂想了。想什么,想這一生呀。五十多年的歲月,要回憶的事還是蠻多的。我還算命大,幾次差點沒命了,這不都挺過來了。你記得吧,那一年,你來出差,在家門口半天等不到我。我那天下班,剛騎上自行車到大街上,忽聞到一股花香,就停下車,去細(xì)看是啥花,結(jié)果人一湊近花朵,老毛病哮喘復(fù)發(fā),臉憋得通紅,一個陌生人看我倒在地上,把我送回家的。一回來,你急著邊給你哥打電話邊給我插氧氣。我們過去分的那個師職房,沙發(fā)后面,經(jīng)常放著大氧氣瓶。那時,我一會兒花粉過敏,一會兒心臟過速,簡直周身是病。那時我多大,四十出頭。我老害怕自己走了,娃娃都在上小學(xué)呢。雖如此,我也舍不得坐公交車,都是騎自行車上班。你記得你那年考研,我騎著自行車,帶著你,頂著西北風(fēng)去考場。你再三說,打車吧,凍死了。我說堅持一下,打車得花二三十塊呢。窮日子我過怕了,咱兩家都在農(nóng)村,我弟妹多,家里就我和我爸掙工資,一分錢恨不能當(dāng)一毛花。你記著你小時候的事吧。那時我剛生鵬鵬,在廠里還是先進分子,團支部書記。媽領(lǐng)著七歲的你來給我?guī)『?。我把你帶到學(xué)校,給你織了一件紅底黑道的毛衣。我不上班時,為了省錢,帶著你到山上撿柴禾、摘豆子。我還幫你打過架,有個壞小子老欺負(fù)你。你第一次做透視,是我?guī)е愕匠抢锶サ?。你說那個大機器貼到你肚子上,好害怕。你當(dāng)時臉紅得很,血絲布滿了臉,我怕你有高血壓。結(jié)果,你啥事都沒有。我是二十四歲進的你家的門。那時,你家有三口窯洞,炕上只有一床被子,黃席片補著藍布丁。左窯是茅房,右窯是廚房。我媽把我拉到一邊說,好窮呀,娃,咱走吧。那時我爸在鄉(xiāng)里工作,家又在鎮(zhèn)上,條件比你家好得多??晌蚁矚g你哥,因為他字寫得好,還會關(guān)心人。我剛坐在你家炕上,他就會拿被子墊到我身后,把他發(fā)表的文章給我看。我壓根兒就沒想到他將來能當(dāng)上什么將軍,只想著,他上進,對我好就可以了。這么一想,我就給媽端了一杯水,爹一只黑手往裝過洗衣粉的罐里掏出一把茶葉,其實全是沫,倒進水杯里,不停地說,喝點茶,喝點茶。我媽為了我,那么挑剔的人,硬是喝了下去。我心一酸,走出門。你媽在廚房給我們做飯,我進去時,廚房里煙熏得我眼都睜不開。我二話沒說,也顧不得臟了我的的確良粉色衫子,蹴在灶上,一下一下地拉起了風(fēng)箱。還有小不點你,那時,也就五六歲的樣子,鼻涕一大把,跟在我后面,手指含在嘴里,不停地傻笑。我把你抱起來放在炕頭,給你擦鼻涕,用的可是新買的花手絹。
我十八歲招的工,到了那個大山盆地里的三線城市的郊區(qū)工廠。我怎么也忘不了山里成片的樹木,到秋天,樹葉有黃的有紅的,像油畫,可漂亮了。公路上來來往往的拉煤車,只要一招手,司機都會停下來,拉我們?nèi)ナ欣?。有年冬天,我?guī)愕杰囬g,看我們班組如何檢驗造好的槍是否合格。啪啪的槍聲,你又高興,又緊張,捂著耳朵不停地說,嫂子,好害怕,咱回家。那時,我剛生完孩子,二十四歲,是廠里的先進工作者,又是團支部書記。穿一身灰色的勞動布工作服,長長的頭發(fā)盤起來,別在勞動布帽子里,感覺每天有使不完的勁兒。那個車間,現(xiàn)在想來,就像把一把豆子撒進去了,香不說,關(guān)鍵是熱乎乎的。幾百號人呢,你晚上走在家屬區(qū),聞到的都是香氣。有人碰到,必定拉你到他家去坐坐。
廠里的大喇叭每天吃飯時不停地來回放歌曲:咱們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fēng)發(fā)斗志昂揚。幸福的花兒心中開放,愛情的歌兒隨風(fēng)飄蕩。那時的天,好像特藍,人也單純,就是笑,也都那么樸實。為了多掙幾塊錢的工資,加班,現(xiàn)在想來,都挺有意思。
你問我在你哥之前,談沒談過戀愛。說起這事,挺不好意思的。給你哥,不敢說。給弟媳,也不敢說,咱是當(dāng)姐的。給妹子你說,我就沒顧慮,你是作家,懂。再說我都到這地步了,心里想說的就有遺言的感覺了,說出心里話,死了也知足了。
那時,廠里組織唱樣板戲,我唱過阿慶嫂。那時年輕,嗓子又好,辮子長到屁股上,廠里人都叫我陳阿慶,因為我小,他們說叫嫂子就吃虧了。你讓我給你哼幾句?好,我喝口水,清清嗓子,現(xiàn)在年紀(jì)大了,音也渾濁了,不像年輕時那么清亮。有個意思就行了: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相逢開口笑,過后莫思量。全廠人沒有一個不說我唱得好。不,準(zhǔn)確地說有一個人說我唱得不好。他是一個來自上海的小伙子,老給我寫情詩,有句好像是“你臉像三月春桃花,品性好像白蓮花”之類的。他說我唱得太革命,沒唱出阿慶嫂這個茶館老板娘的女人味。為此,廠領(lǐng)導(dǎo)把他叫到辦公室狠狠批了一頓,連團都沒讓入。他學(xué)問好,命卻不好,一直在那個三線城市。去世時,才三十四歲。我好后悔,不該把他給我寫的信放在箱子最下面鎖起來。如果隨便夾進一本書里,你哥也不會注意。比如,我放到你哥不愛看的《安娜·卡列尼娜》或者《普希金詩選》里,興許就更保險。那樣,現(xiàn)在我就可以給你欣賞了。那字寫得真漂亮,用的是毛邊紙,就是發(fā)黃的帶紅框的那種。摸起來,特舒服。字是豎著寫的,毛筆字,小楷。我給我?guī)煾怠粋€六十年代的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生紅著臉看過,她說那字特雋永。我當(dāng)時不知道這“雋永”是啥意思,還查了半天字典呢。他戴著金邊眼鏡,穿高領(lǐng)白毛衣,外套一件卡其色風(fēng)衣,長長的頭發(fā),特帥。廠里人都穿中山裝,他卻不。要么穿西裝,要么穿夾克。還愛喝咖啡。給我說上海有許多咖啡廳,里面放著好聽的歌曲,以后帶我去。我現(xiàn)在還記得他說有個叫紅房子的咖啡廳,是他常去的地方。后來我真去找過,名字雖叫紅房子,可我認(rèn)定那咖啡肯定不是他喝過的那種。黑乎乎的不說,還特苦,我放了兩包糖,還沒喝下一半,就放下了。
廠里女工都喜歡他,可他喜歡我。人家批評他,他還高興。說如果他是落后分子,我這個團支部書記就可以幫他,就可以經(jīng)常跟我在一起。他唱歌、跳舞,拉小提琴,我要說不動心那是假話,可那時我已經(jīng)跟你哥訂了婚。如果家不在一個縣,我還可以不同意,反正不會再見面,可就在一個縣,我要回去,還怎么見你們家里人。最后,是我把信鎖進了箱子里,主動了結(jié)了這份愛。結(jié)果,被你哥發(fā)現(xiàn)了,大吵了一頓,信撕個了粉碎。后來你哥當(dāng)了將軍,說,你跟了那個小白臉就沒今天了。我笑笑,心里卻說,啥事都不是那么絕對,也許我們結(jié)了婚,他就不會那么快離世,我也許就不會得此病。世上的事,誰能說得清呢。
話說回來,如果讓我選擇,我怕還會選擇跟你哥,怕還過如此的一生。進取過,忙碌過,現(xiàn)在靜靜地躺在這兒,啥都干不了。一句話,不悔。好了,我也累了,你回去吧。我說過,如果有那天,我會自行了斷,不給親人添麻煩?;仡櫼簧也缓蠡?,你看看,我的生命還有許多值得回憶的地方,我還比更多的人幸運,對吧,別哭,至少我現(xiàn)在還能看到太陽,還能聽著音樂,還能看著兒孫們快樂地成長。你哥給我整天下載電影、音樂,讓我看、聽。雖然很多都是他愛看的,可我也喜歡。世間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個人生。有人忽然失明,有人好端端地遇上了車禍,有人得了絕癥,不少人都會遇到這樣那樣的痛苦,但誰也不會輕易放棄。我至少還有小兩年時間,處理好身后的事,與所有的美好告別,也就慢慢地釋懷了。我就想,若有那天,我會從容地了斷的。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別哭,我不想給兒子,給你哥,當(dāng)然還有你,添麻煩了。關(guān)鍵是,不要讓自己這么丑陋地活著。
你說到孩子的婚事,別管那么多,給他說出各種利害,讓他自己選擇,我勸你,別求全責(zé)備。還有單位的事,名利都是煙云,你成了我這樣子,就知道啥都不重要,重要的就是身體,是心態(tài)。無論多少錢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好,就是了;了,就是好?,F(xiàn)在想想,也許我的病,就是因為許多的不甘,許多的爭勝,日積月累,積勞成疾。我哭過,現(xiàn)在,我連氣都不嘆。為啥?沒用呀。人生就這樣,遇山開山,遇水架橋。反正你就得走,過不過去,你都得過。多想些好事,你的心情好了,興許壞事就變好事了。我們單位一個女人,年輕時,把人家的丈夫搶了,害得那女人一輩子一個人帶著孩子過。她自己倒好,是跟心愛的人結(jié)婚了,可一輩子也沒個親骨肉,整天算計,怕將來沒人管。還動不動給人算命治別人,可她自己也說了,算一次,傷一次元氣。你看我自己都說不通了,對的,人家現(xiàn)在生活得好好的,我卻躺倒在了病床上。哈,人生都說不清。我給你嘮叨半天,好像很通透,其實夜半,我經(jīng)常暗自垂淚呢。個人的苦個人受,誰也替不了。
妹子,你快看,雪下得好大,雪花飄得多美,好幾年了,都沒下雪吧,春雪來了,花就要開了,說不上,一覺醒來,我胳膊又好了,咱穿得漂漂亮亮的賞花去。說了這么多,真累。胳膊疼,身上也疼,讓我歇會兒,再想想年輕時的美妙時光。妹子,我看到了我廠里的那棵桐樹了,枝葉時而交疊,時而分散,一陣熾熱的風(fēng)從河邊吹來。呀,妹子,我看到了那個年輕的詩人??稍趺此纳硇畏氯艋糜埃瑵u漸收攏,淡化,又消失在了樹葉之間?你別說話,讓我側(cè)耳細(xì)聽,他在拉小提琴《梁?!贰6嗪寐犙?,我感覺他比盛中國、俞麗拿拉的還動聽。怎么?他竟給我說話了,說為了紀(jì)念曾經(jīng)無望的愛,他愿意把他健康的雙手送給我,反正他在那個世上要著也沒用,只要讓我記著他。
呀,又是一只手伸了過來,那是女人的手,粗糙,黝黑,上面還有樹枝劃過的痕跡,卻又那么親切。對,是我媽的手。我怎么變小了?拉著我媽的手,背著她給我用花碎布片拼的書包上學(xué)了,校園馬路兩邊的白楊樹上掛著大紅色的橫幅,上面寫著:歡迎新生入學(xué)。那時我八歲,臉白白的,穿著白襯衣,藍褲子,扎著紅頭繩,梳著小辮子,一蹦一跳地開始了我的人生之旅。
怎么?你說什么?我做夢了?人在半睡半醒又發(fā)著燒的狀態(tài)下,出現(xiàn)這樣那樣的幻覺不足為奇。你說,我說的都是幻覺?
雪花?賞花?還是我夢到的那個他?難道你是說我胳膊好好的?我只做了一個噩夢????妹子,快,快扶我起來,我要摸摸你的臉,拉拉你的手。如果我病真好了,我要把我的斑斑接回家,把漂亮的熱帶魚再養(yǎng)上,要繼續(xù)每天家里插上鮮花,把家打掃得窗明幾凈,把你哥和我打扮得體面而帥氣。還有,我要每天幫助陌生人,做件好事。感謝上蒼,我仍身體健康。胳膊、腿不能動的日子,真不是人過的?;钪?,真好。唉呀呀,妹子,你還得去競聘,人生很短,不能在動不了時才后悔沒有去拼搏。你說是不是?啊,你怎么不說話,我怎么看不見你?快,春香,春香在哪兒,快讓她扶我起來,你搬不動我。
Hand3,或《作家日記》
2018年3月4日 陰
嫂子住院了,我去看她,她精神狀態(tài)良好。我說好端端的,怎么住院了?嫂子邊指給我看水果袋上的結(jié)邊說,你看,右手忽然就不靈活了。我細(xì)一瞧,果然,一個結(jié),她解了半天,還沒解開。她說沒事兒,住幾天院就好了。我說當(dāng)然,你身體那么好,從來沒住過院,吃藥都很少。
6月9日 晴
春暖花開,天氣晴好,約嫂子和哥逛野三坡。我們從車場走到景點,剛進溝,滿目峭壁,綠野叢生。嫂子說腿發(fā)虛,不走了。我們走了一會兒,擔(dān)心嫂子,返回時,發(fā)現(xiàn)大風(fēng)中,嫂子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大門口。我坐到她跟前,才發(fā)現(xiàn)她衣服扣子第三只扣到第二只上了。她說,起風(fēng)了,她想扣扣子,右手怎么也不聽使喚。讓路人幫她扣,第一個是個年輕姑娘,怪怪地看著她好一會兒,說,你沒長手?說著,扭頭就走。
第二個女人年紀(jì)跟她差不多,看樣子面善,她走到那女人跟前,說,我病了,扣不成扣子,幫我扣一下,行嗎?那女人很不情愿地幫她扣了。本來她想再找人解開扣錯了的扣子,可最終放棄了。怕人笑話,就拿包擋著。我眼淚流出來了,忙擦掉,說,你現(xiàn)在去廁所嗎?嫂子搖搖頭,系扣都找不到人,怎么敢讓人幫著上廁所。
10月1日 晴
陪嫂子到野鴨湖去玩,湖面明凈,蘆葦碧綠。我讓嫂子站在棧橋上給她照相,嫂子讓我給她梳頭,抹了口紅??赐暾掌f,這張將來可以做我的遺像。
她哭,我哭,一邊的哥扭過頭去。湖面金光閃閃,鷗鳥飛翔。
風(fēng)景好美,可我們再也無心觀賞。
晚上送他們到家,我跟哥吵了一架,哥同意侄子到外地任職。我說,嫂子身體不好,你年紀(jì)也大了,鵬鵬去了,還不知道能不能調(diào)回來,你們身邊也得有人呀。
大嫂語氣里充滿了嗔怪,你們劉家大大小小還不都是一根筋?認(rèn)死理,犟驢!
從機關(guān)下部隊,長本事,我不反對,可他不該去青藏線呀,一直生活在城市的侄子哪兒能受得了?
誰說不是呢。我千說百說,鵬鵬都聽不進去。還有你哥,嘴上說鵬鵬呀,你好好想想,決心好下,路可得一步一個腳印走。可我知道他是支持兒子的,一會兒給資料,一會兒發(fā)圖片,我悄悄一看,全是關(guān)于青藏線的。
我怕再說惹嫂子不高興,便安慰道,現(xiàn)在青藏線通火車了,條件好了,沒有過去那么苦了,侄子正值盛年,適應(yīng)得快。嫂子放心,搞不好再過幾年,我們劉家又要出第二個將軍了。
嫂子一聽,撲哧笑道,你哥說,這是你們劉家第二個政委了。我給他說,劉政委,你搞清楚,你兒子是副政委,用詞要準(zhǔn)確。
大哥就解釋,是鵬鵬自己要去的,我支持。祖國這么大,有幸踏遍山山水水,這是軍人的榮耀。我當(dāng)兵四十二年,大西北從軍,黃河邊練兵,崆峒山下習(xí)武,皋蘭山下學(xué)知識,又在人才濟濟的總部機關(guān)擴視野。年過半百,離親舍子,再到黃海邊淬火,最后在長江邊退休。哈哈,你不是老問我這將軍是怎么當(dāng)上的?我現(xiàn)在告訴你,將軍是在天南海北的軍營摔打出來的。年輕人,不能因為我們拖了他成長的后腿。有什么苦,我一個頂著,咱當(dāng)過兵的,這些苦能吃不了?
2019年2月4日 小雪
嫂子病后,我跟愛人基本每周都去看她。
這天一進門,發(fā)現(xiàn)哥正跪在地上,拿著抹布擦地。我說,拖拖就行了。
嫂子說怪我,剛開始他拖地,像給老爺畫胡子,茶幾下、桌子底都不擦,我看在眼里,沒敢說。他能干活,已經(jīng)是很大進步了。上周你們走后,他像個小學(xué)生般地說,原來拖地還要把桌椅移開呀。我說可不就是。
這句話可了不得啦,從那以后,他拖地前,就像打仗似的,得做不少準(zhǔn)備工作。先要放音樂,就是軍歌:水兵愛大海,騎兵愛草原, 要問飛行員愛什么? 我愛祖國的藍天。日落西山紅霞飛,戰(zhàn)士打靶把營歸。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腳踏著祖國的大地,背負(fù)著民族的希望,我們是一支不可戰(zhàn)勝的力量。我愛這藍色的海洋,祖國的海疆壯麗寬廣。我愛海岸聳立的山峰,俯瞰著海面像哨兵一樣。啊……海軍戰(zhàn)士紅心向黨,嚴(yán)陣以待緊握鋼槍。我守衛(wèi)在海防線上,保衛(wèi)著祖國無上榮光。國家之重劍,敵人聞膽寒。咱縱死忠骨香,海疆魂飛揚……他邊聽邊小聲跟著哼,把所有的椅子、沙發(fā)全挪開,衣服濕透了,就赤著背,大跨步地拖。
然后戴著眼鏡一遍遍地看,邊看邊搖頭,說,這樣不行,得消滅小散遠(yuǎn)單位,于是就出去買了個小桶,提著一桶水,跪在地上一點點擦。汗滴得讓我心疼。他卻笑著說,你拖了將近四十年地,我才剛剛開始。他擦沙發(fā)底下,擦護墻板,擦柜子。你看看家,比我收拾得還干凈。
我笑笑,這是多年部隊養(yǎng)成的好作風(fēng)??磥韺④娡径嗄耆詻]忘記當(dāng)兵的好習(xí)慣。
哥拿著一包中藥,邊進廚房邊說,檢查一下,劉大校,看將軍下連搞衛(wèi)生合格不?不能光看大面,死角也要檢查。
我如我們部隊檢查衛(wèi)生似的,摸摸窗欞,摸摸門頂,手上干干凈凈。我說,哥,可以給你掛衛(wèi)生流動紅旗了。
他沒應(yīng)聲,半天也沒見出來,嫂子說,肯定給我熬藥去了。我走進廚房,哥站在灶臺前,戴著老花鏡一邊拿著藥方一邊辨認(rèn)著中藥,不時還把鼻子湊近聞聞。然后一點點地加水,好像倒油一樣小心。看我進來了,說,水差不多了吧。我臉一紅,說,我得問下,說著,就要到客廳叫愛人。哥說算了,我自己掌握吧,又說,小童呀,當(dāng)作家也要食人間煙火呀。
哥原來的灰發(fā)已全白了,原本細(xì)嫩的脖子又黑又粗,我鼻子一酸,說,哥,我來。他蹲下在櫥柜里拿藥鍋,胖胖的肚子好像都要挨到地上了,竟半天起不來。我搭了一把手,他搖晃了幾下站起來,說,看來真的老了。他后背全濕了,頭發(fā)脖子上全是汗,我遞給他毛巾,說,去休息一會兒吧。
哥走出屋后,我聞著滿屋的藥味,心想,以后要常來,我也是嫂子的一只手??晌乙习?,好不容易有了周末,還想去公園,去逛街,看展覽。帶著嫂子去過幾次,她走幾步,就走不動了。她動不動就流淚,我的心情也很低落,總想著快點回家,好得到解脫。我知道有這樣的想法很沒良心。我小時候,嫂子每次回來都給我買衣服。七六年,嫂子回我家生侄子。農(nóng)村那時白面少,媽給嫂子單獨烙白面鍋盔饃,做荷包蛋,我們其他人都吃高粱面。媽不讓我吃,嫂子說她才五六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說著,把鍋盔饃掰一半給我吃,又把荷包蛋放到我碗里。
我到北京上大學(xué),她經(jīng)常讓我周末到家里去吃飯。她炒菜做面條可好吃了。面都是她親手調(diào)好,才遞到我手里。那時,日子過得好多了,可她仍很節(jié)儉,每天早上上班時,把先一天做的飯盛在鋁制飯盒里,中午在單位熱了吃。
嫂子的弟媳春香到家來照顧嫂子,我感覺身上的擔(dān)子瞬間放下來了,我不再擔(dān)心哥做的飯不合口味,沒人及時給她洗澡。也不再堅持每周去看嫂子,累是其次,主要是不忍。眼看著一個高傲的生命走向無奈、妥協(xié),從飽滿走向衰落,我的心愈來愈恐懼。它好似一面鏡子照得我走向老年的心境恐慌而悲涼。
一個作家怎么整天幫一個病人系褲子、擦大便,給她喂飯,幫她擦眼角屎,天天心驚膽戰(zhàn)地怕有一天她會躺倒在你旁邊,跟你已不在一個世界?這么一想,為了表示我的愧疚,我要觀察她和她周圍的人,記述生命的艱難。即便是我親親的嫂子,即便我在給她喂飯,我也沒忘記如何把觀察到的用最傳神最感人的筆描述下來。
許多作家為了寫作,跑到某一個陌生的地方去體驗生活。而我這不就是現(xiàn)成的?我可借筆寫下我對生命的珍愛,寫下體恤,這是作家的使命和責(zé)任。
照顧病人,當(dāng)屬春香。哥哥年歲漸大,自己能照顧自己已不錯,侄子遠(yuǎn)在高原,工作剛剛開始,怎能讓他分心?我也在班上,不可能頻繁請假。春香是拿工資的,把病人照顧好,是她的職責(zé)。況且她還不是一般的工作人員,她還是嫂子親弟弟的媳婦,于公于私她都責(zé)無旁貸。我不知道哥會不會如此想,遠(yuǎn)在高原的侄子會不會也這么想?
5月4日 雨
到嫂子家時,嫂子正在跟孫子明明玩桌游《情緒小怪獸》。該游戲是一種邊走地圖,邊抽牌、聊情緒的游戲。七種游戲牌的顏色對應(yīng)著地圖格子的顏色。將小怪獸牌洗好,把七種牌分開放置到箭頭的位置,然后輪流丟色子,以此決定跳到箭頭指向的格子。然后踩到地圖的格子,抽取對應(yīng)顏色的牌,做圖片上要求做的動作:驚訝、討厭、害怕、生氣等。抽牌后不想回答,或者答不出來,則休息一輪。最先到達終點,即獲得勝利。
丟色子嫂子無法完成,明明替她。挑圖片,嫂子不讓明明幫她,嘴里含著筆一張張地?fù)芾吹梦已劬Πl(fā)酸。找到情緒牌后,嫂子高興得像個小孩,她大聲念出來,說,做高興狀。嫂子嘴張得大大的,開心的笑聲感染了我,也感染了一邊的哥。只有不諳人間艱難的明明,不停地說,奶奶,該你了,快走,真笨,連個色子都不會扔。說著,他握起嫂子的右手,使勁把嫂子的手掰開,把色子遞進手里,可嫂子握不住色子,明明就急得把嫂子的手往緊的合,累得他滿臉是汗,色子還是掉到了地上。
你可以拉著奶奶的手一起扔呀。哥提醒他。
果然,一只小手,拉著一只大手高興地舉起,再扔下。小孩喊著成功了,在沙發(fā)上跳得老高,我們大人,都扭過頭去。
這時不能流淚。嫂子流的淚太多了。
6月9日 烈日
前天嫂子摔倒了。她說她從醫(yī)院按摩回來后,都是平路,不知怎么的,自己啥都不知道了,就臉著地,倒下去了。醒來,發(fā)現(xiàn)眼前東西好熟悉,可就是想不起來自己人在哪兒。嫂子滿臉是血,春香白襯衣胸前沾了一團血,原先姣美的臉上充滿了疲憊。
醫(yī)生的檢查結(jié)果:臉破鼻青腿流血,右手中指骨折,一只門牙松動。
去醫(yī)院時,我跟春香上到救護車上守護著躺在窄小擔(dān)架上的嫂子。春香坐在我前面,把嫂子受傷的左手?jǐn)R在自己大腿上半伏著身,越過嫂子的身子握著嫂子吊在空中的右胳膊。我雙手抓住搖晃的擔(dān)架,生怕?lián)茴嶔ぜ又厣┳拥奶弁?。我是第一次坐救護車。想象中的救護車除了讓人聽得心臟都要猛跳幾百下的笛聲,還有一股神秘,里面除了輸液架,還應(yīng)有藥,有急救工具,有圍著一圈的醫(yī)護工作者。而我置身其中的這輛臨時抓來的救護車,顯然好久沒用了,除了光光的擔(dān)架,連個床單被子都沒有,更無任何救護設(shè)施。車廂內(nèi)又悶又熱,摔得鼻青臉腫的嫂子嘴艱難地翕動著,發(fā)出的聲音甚是微弱,但我聽得很清楚:“到了沒?怎么還沒到醫(yī)院。疼死我了。”我跟春香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快了,快了。
而這天是周五,又是下班高峰,透過臟乎乎的車窗,我看到外面紅燈一個接一個,車輛更是一輛挨著一輛。路好長,車卻半天不挪步。
姐,你不要怕,堅持一會兒就到醫(yī)院了。春香說著,聲音更柔和了,姐,你越來越像媽了,我第一次到咱家,大偉那時不在家,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媽,媽穿著月白色大襟襯衣,黑褲子,干凈得根本就不像一個農(nóng)村老太太。她說天熱,你歇會兒。說著,走到院子的井里,攪上來一桶水,把一只花皮西瓜泡在里面,約摸一袋煙工夫,殺開讓我吃。吃到嘴里的西瓜涼津津甜絲絲的,就在那一刻,我喜歡上你家,喜歡上媽。大偉常年不在家,爸又走得早,我們娘倆常常晚上坐在院子水井旁的核桃樹下拉話。媽老愛講你小時候的事,說你從小就長得俊,腦子聰明,會念文章,會唱戲,招工時,一眼就被挑中了……
在春香動情的講述中,嫂子沾滿血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幸虧有她,我一下子感覺有了依賴,內(nèi)心不再緊張。如果說我們的前幾次接觸,算是客套,那么這一次,我感覺她成了我的盟友,是我有力的支撐。我便以一顆輕松的心,又一次凝望四周。我旁邊的車門上,寫著一行字:楊中尉,我有悄悄話要告訴你。字很漂亮,像女孩子的字。這個女孩子是楊中尉的什么人?楊中尉與這輛軍用救護車又有什么關(guān)系?沒人告訴我。我再瞧窗外,路邊的綠化帶上,一片片薰衣草和玻璃海棠不時交相輝映,讓我作家的心再次驛動。心想,得仔細(xì)瞧,別放過任何一個角落。以后,這車流、這花,還有這輛快要散架的救護車,好像永遠(yuǎn)也到不了目的地的道路,春香動聽的描述,還有要告訴楊中尉的悄悄話,和此時一切行將發(fā)生的事,我都必將寫進小說里。
7月21日 大暑
今天是周日,愛人和我開車帶哥嫂到西山森林公園玩。地方是哥選的,我說,西山全是上坡路,輪椅上不去。哥說,西山你嫂子沒去過,登到高處,才能看遍全城。
坡路好長,我要推嫂子,哥說,我來。說著,使勁推了起來。嫂子一看坡陡,急著要下來,說自己坐在旁邊看景就很好了。哥說,你安靜地坐著,只要有我在,你肯定能上到高處。登高才能望遠(yuǎn),老婆,放心,就當(dāng)我在鍛煉身體。你看我這渾身的勁兒,沒處使。
天熱得我們渾身都是汗,可我們只有一個信念,讓嫂子上到山頂,去看最美麗的景色。
嫂子坐到山頂,望著山下成片的樓群,蓊郁的森林,指著T恤衫全濕透了的哥,半天說不出話來。
哥脫下衣服晾在旁邊的海棠樹枝上,赤著上身,給嫂子嘴里遞著葡萄,嫂子說,都是我連累了你。
哥說,說的啥話?我這個將軍要不是你,肯定當(dāng)不上。記得八六年,我回家跟你說,上級想調(diào)我到北京工作。孩子剛上小學(xué),你身體又不好,我不想去,你說,到北京視野更開闊,是干事業(yè)的好地方,去吧,家,有我呢。全家調(diào)到北京后,我以為就此安定了。結(jié)果組織征求我的意見,為了彌補基層經(jīng)驗,讓我到外地,代職還是任職,讓我自己考慮。我回家征求你的意見,你說,當(dāng)然任職了,任職肩上才有擔(dān)子。我說孩子在外地上學(xué),你身體不好,留你一個在家我不放心。你說,我一個大活人,能照顧不好自己?那年我離家時,已經(jīng)五十歲。第三次我離京,五十三歲,你同樣說,去吧,好好干事。你那時哮喘得厲害,可你說,家里不是有氧氣嘛,我自己會使用。可誰知有次你上班,回家路上,昏倒在院門口,讓人送了回來。我知道后急著要回家,你卻說,都過去了,我命大。
嫂子微笑著說,誰讓我嫁了個當(dāng)兵的。即便你不調(diào)走,一年有多一半時間也在出差,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
我推著嫂子看紫薇,嫂子聞了聞,說真香。我指著坡上那一大片黃櫨說,明年五月黃櫨開花,像一團團煙霧,可漂亮了。
嫂子一字一頓地說,明年五月,我若還在,咱們就再來看黃櫨花。
我鼻子一酸,說,你胡說啥?
妹子,想開點,有你哥,我就知足了。我不知道我能活到啥時?有時疼得實在不想活了,可說實話,一只蚊子都能欺負(fù)我。我眼睜睜看著它咬我,卻拿它沒辦法。我想了結(jié)自己,安眠藥就在跟前,也吃不到嘴里。等我手指上的石膏拆了,我要去新房子,趁我還能說話,要給你哥極早交代。
交代什么?哥從我們身后冒出來,拿著一束野花編成的花環(huán)戴在嫂子頭上,說好香,戴著又漂亮又涼快。
下山時,我跟愛人要推輪椅,哥說小瞧我老將是吧。說著,把輪椅反推著,他怕嫂子坐不穩(wěn),控制不住輪椅往下滑。因為倒著下山,他每一步退得都很大,長著黑毛的腿彎得好像要著地,胳膊上青筋如條河流,灰白的頭發(fā)軟軟地貼在頭皮上。雖很累,卻樂觀,仍笑著說,我練過倒著走,沒問題,老婆,放心,你呢就穩(wěn)穩(wěn)地坐著。哥邊在前面擋著下滑的輪子,邊唱起了秦腔:前邊走著高文舉,后面緊跟張梅英。站在旁邊幫他拉車的我起哄,繼續(xù),繼續(xù)。哥說好,我唱一段張梅英的唱詞,獻給跟我共同生活四十多年的妻子陳艷秋。大家鼓掌,掌聲不熱烈,再來。聽到我們響亮的掌聲,他才高聲唱起來:高文舉讀書一更天,梅英打茶潤喉咽。高文舉讀書二更天,梅英磨墨膏筆尖。高文舉讀書三更天,梅英添油撥燈盞。高文舉讀書四更天,梅花篆字奴教全。高文舉讀書到五更,梅英陪夫到天明。妻呀,你就是我的小梅英。
可你不是高狀元,你是劉將軍。嫂子背對著哥說。
我說你們好酸呀。說的是笑話,心里卻好苦,真希望嫂子能站起來,真希望他們還能像過去一樣有說有笑地去看秦腔戲,真希望能再吃一頓嫂子做的臊子面,那味道真是香極了。
我說嫂子你還記得七六年我跟媽到你單位的情景嗎?
嫂子一字一頓地說,那時,媽帶你到銅川來,我一月只有三十四塊錢的工資,供咱們四個人,鵬鵬那時剛八個月。
給小孩子吃的米花、餅干,嫂子都沒忘給我吃,說,我也是個小孩。我們住的房間是靠近馬路邊的一棟高樓,只一間房子,做飯在樓道。房子里一張大床,住四個人。那時我七歲,在農(nóng)村還沒上學(xué),嫂子堅決讓我上學(xué),還把我?guī)У叫iL家,給帶了瓶西鳳酒。老師有口音,上課我聽不懂,嫂子帶著我到老師家,問清內(nèi)容后,晚上坐在飯桌前一次次地給我補課。
嫂子微笑著說,不記得了。
我說那年地震,家家都練逃生的本領(lǐng)。白天,你讓我學(xué)著跳出窗外,窗外不遠(yuǎn)處就是馬路,馬路下面就是燈光球場上搭的帳篷。我望著高高的窗子,再瞧窗外的垃圾,說什么也不敢跳。你做示范,背著一包袱衣服,先跳了下去,我還是不敢跳。晚上,警報一拉,你剛抱起孩子,我已經(jīng)背著分給我的包包,搶先跳出窗外。然后讓你和媽快些。你坐在窗臺上,從屋內(nèi)接過媽遞出的孩子,就要抱著跳。我怕把鵬鵬摔了,讓你把鵬鵬遞給我,你說行嗎,我說當(dāng)然,我緊緊地接過鵬鵬,緊緊地抱著,直到你跳下來,你卻不走,說,媽,快點。咱們一家四口安全地跑到帳篷里,你忽然想起半袋子面沒有拿出來,媽說算了算了,你卻再三地說,那不行,白面可金貴了。說著,把孩子遞給媽,又跑了回去。大家都不讓你去,說,地震很厲害,有房子都塌了,你說沒事兒,還是跑著提回了面。
嫂子又搖搖頭,不記得了。
有天晚上,你騎著自行車,帶著我去看電影《紅雨》,講的是一個醫(yī)生的故事。我說長大了,我要當(dāng)醫(yī)生,沒想到最終還是跟哥哥一樣當(dāng)了兵。還有,我上學(xué)時,你給我做了一件白襯衣,胸前有蕾絲花邊,手工縫制的小鴨子繡花,袖子是泡泡袖。我在學(xué)校得了小紅花,你就把小侄子的米花糖送給我一塊。你還給我拍了一張照片,那時我正坐在夕陽下的樓門前寫作業(yè)。我歪著身子,把腿高高地搭在椅子的橫梁中間,椅背上掛著你給我買的花書包。
嫂子望著遠(yuǎn)方說,想起過去,還是有許多美好的事,以為啥難都經(jīng)過了,誰能想到,到老境了,卻得了這種病,真想一死了之,省得拖累了你們。嫂子說著,流下了眼淚。我忙替她擦起來。
艷秋,別說話了,你太累了。哥說著,已到了平路上,他把輪椅調(diào)過頭,擦了把汗,又對嫂子說,你看看,老頭給你掌舵,妹夫給你開車,妹妹、弟妹兩邊護送,你還胡想什么。我就不相信狗日的病魔它還能把你怎么樣,咱們?nèi)硕嗔α看?,定讓高山開路,使江河架橋。
7月29日
下午,我正在電腦前正在寫小說,在外地參加老戰(zhàn)友聚會的哥突然打電話來,說,春香給他打電話只說自己有急事,一會兒就回來。讓鄰居幫忙照看一下嫂子??梢幌挛缌?,還沒回家。
她沒說啥時候回來?
沒有呀,電話再打關(guān)機了。你快去看你嫂子,她接不成電話。我馬上到機場。
我說好。我感覺靈感忽如哈雷彗星,從天而降。
好什么好?是不是寫東西寫傻了?趕緊過去。
好好好,馬上去,馬上去。我迷迷瞪瞪地關(guān)了電腦,暈暈乎乎地上了出租車。司機問我去哪兒,我一時語塞,每次都是跟愛人去哥家的,從不記路。又急著打電話問出差的愛人哥家里的具體地址,又問如何照顧病人。愛人說了一大堆,我聽得好煩。掛了電話,正是下班高峰,車輛擁擠,我的思緒也像高速公路上疾馳的車流,沒法停止。
剛才脫口而口的“好”,是因為春香走了,我感覺有故事發(fā)生了,有故事,我那根敏感的神經(jīng)就活躍起來了:春香為什么走?侄媳婦因為孩子上學(xué)遠(yuǎn),搬回了自己家,哥哥在外,她一個人照顧病人,是不是受不了了?還是想千里之外的丈夫了,找他去了?或者她到了城市,不想再伺候病人,想過另外一種生活?我想起她那天給我講嫂子昏倒,她抱著渾身是血動不了的嫂子嚇得半天不知所措。還有,她跟哥嫂之間的關(guān)系……太好了,這不就是現(xiàn)成的故事嘛,我就是坐一天,也不一定能編出來。不行,還得詳察。我這樣想著,立即給大偉打電話,他說春香沒跟他聯(lián)系。打到老家,沒人接。打她兒子手機,兒子說媽媽沒給他打電話。那么她一離家會不會被人騙了,甚或……我的心揪緊了。
忽然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句話:一切巨大的精神改革,即尼采所謂的價值蛻變,都是由一種生理的不平衡所引起的。
不平衡,也許就是答案。得深挖。這忽然而來的靈感,使我決定把這段經(jīng)歷寫進小說,我將采取口述實錄的方式,力求作品接近原生態(tài)。我又細(xì)細(xì)回憶了他們每個人跟我說的話,又想他們是否說了真話?或者說,還有許多事,他們并沒有告訴我。我對春香,是不是只是一個禮節(jié)上的親戚?對哥哥,只是一個最小的妹妹?對嫂子,是個不能什么話都說的小姑子,還是一個啥秘密都傾訴的作家?我這次去,肯定就能找到答案。
高架橋近了,隨著那個高高的大門漸現(xiàn),一股恐懼又涌上心頭。我不知道在那個二百多平方米的房間里,我跟一個不能動的病人要待多久?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有足夠的能力與耐心照顧撫慰我患病的親人?我在家最小,在家時,吃飯是媽給我把面調(diào)好,遞到手里。在京上學(xué),是嫂子把飯端到飯桌?;楹螅质菒廴税侔阏疹櫸?,孩子生病住院,我要去,愛人說我去只是添亂。我壓根兒就不知道怎么照顧一個不能動的病人。我怎么把她抱起來?怎么讓她度過今夜?明天怎么給她做飯?我能不能按摩得讓她不至于痛苦?我又怎么給她喂藥?怎么帶她去醫(yī)院?這么一想,我感覺頭頂一片烏云籠罩,便怪春香,怨大哥,甚至對病人有了嫌惡??蓻]多久,另一個聲音又在耳邊響起,如果你想渡過大海,就要沉到海里。這么一想,感覺膽壯了許多,果斷地摁了電梯。
鄰居是一個打扮入時的少婦,我剛一敲門,她就立即從哥家里跑了出來說,可把你盼來了,孩子快下課了,去晚了,幼兒園老師像訓(xùn)賊一樣。說著,都沒來得及跟屋里的嫂子打招呼,就沖進了電梯。
我剛一進屋,嫂子就說,快,幫下我,一泡尿憋了兩個小時,本想麻煩人家,可一看到她都不敢正眼瞧我,我就想人家那么漂亮講究,一定嫌棄我,所以就忍著,忍得滿身是汗,人家怕都聞出汗臭味了,好丟人。我忙扶嫂子,嫂子還沒走到衛(wèi)生間,忽然不走了,臉紅了。我朝地板一瞧,我倆踩在一攤水里。我?guī)蜕┳訐Q褲子時,才發(fā)現(xiàn)她衣服全濕透了,渾身黏糊糊的。嫂子說因為不好意思麻煩鄰居,一下午都沒敢喝水,渴死了。我手忙腳亂地找飲水機,胳膊僵硬地給嫂子喂水,嫂子一口氣喝完一大杯。
給嫂子換衣服時,她再三地說不好意思,麻煩你了。我說,過去你照顧我,現(xiàn)在由我來照顧你。話是這么說,可我不知道如何照顧人,只好陪著她說話。
天黑了,嫂子說你會熬粥嗎?里面放上紅豆、薏米。我說會的。結(jié)果做時很小心,一會兒感覺水多了,一會兒又感覺米多了,結(jié)果稀飯成了米飯。切的黃瓜絲粗如木棍,味道也沒進去,嫂子卻吃得干干凈凈的。
給嫂子熬完藥,我端著進到客廳,說,嫂子喝藥。嫂子沒反應(yīng),她閉著眼,嚇得我差點扔掉手中的碗,連叫嫂子!嫂子!話語里帶著哭腔。
嫂子睜開眼,說,別怕,我好著呢,剛睡了一會兒。再說院里有門診部,別怕,啊。
嫂子,你有什么需要,盡管給我說,我沒照顧過人,雖笨,但可以學(xué)。我記著你對我的種種好,記著你對媽對爹的種種好,記著你對我哥的全身心付出。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盡全力去做。嫂子,你說,我做。我說著,眼淚很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嫂子說,你看你還像個小時候,別怕,我有啥需要會告訴你的。
我扶著嫂子進臥室。走過春香的屋,我很想問嫂子,春香東西都帶走了嗎?可嘴還沒來得及張開,就聽到嫂子說,把那屋鎖了。我鎖了大門,把所有屋的門都關(guān)上,再一次檢查煤氣是否關(guān)了,在手機上存下門診部醫(yī)生的手機號。
大哥打電話來時,我已經(jīng)從容多了。他說廣州下大雨,航班取消了,他急得放心不下。
我說一切都好,讓他放心。打完電話,我打開手機上的喜馬拉雅,邊聽小說,邊給嫂子洗衣服,心想,長嫂如母,明天,我會炒幾個菜,做清蒸魚,會給嫂子熬雞湯,至于怎么做,我會請教嫂子。有她在,啥都難不住。
責(zé)任編輯 李青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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