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 嶺
(南京大學 文學院,南京 210023)
自義寧元年(618)五月李淵接受隋恭帝禪讓,至天佑四年(907)四月朱溫迫使李柷退位建立后梁,這將近三百年間,是中國古代最璀璨的朝代——唐。
唐朝、唐代、大唐帝國,這些不同的稱呼所代表的時代,或者說上延一點,合稱“隋唐世界帝國”的這個時代,是中國史,乃至東亞史、世界史上最為典型、最為重要的一個時代,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云:“北逾大漠,南暨交趾,東至日本,西極中亞?!雹訇愐?《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3頁。即是當時盛況之一斑。當然,最為史學家和文學家津津樂道的,是貞觀四年(631)唐太宗被漠北鐵勒等部推為“天可汗”②近期關于“天可汗”的研究,如朱振宏:《大唐世界與“皇帝·天可汗”之研究》,臺北:花木蘭出版社,2009年;童嶺:《炎鳳朔龍記——大唐帝國與東亞的中世》第三章《天可汗》,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樸漢濟:《大唐帝國及其遺產(chǎn):胡漢統(tǒng)合與多民族國家的形成》之《可汗圈域擴大至中原與皇帝天可汗》,首爾:韓國世昌出版社,2015年,第220-231頁。Pan Yihong,Son of Heaven and Heavenly Qaghan:Sui-Tang China and Its Neighbors(Center for East Asian Studies,1997).,這意味著他從大唐的皇帝,升格為亞歐大陸東部的主人,有責任維持世界秩序?;凇叭瞬胖髁x”的理念,唐太宗文武并重,從外王功業(yè)到內(nèi)圣修為,這種影響力,不僅僅波及唐代或是唐以后的朝代,更是被近現(xiàn)代的中外學者所廣為重視與研究。
大唐帝國在整個中國政治、社會、文化史上的地位,固然毋庸贅論,而這其中,對于唐代尤其對盛唐的締造者——唐太宗李世民的傳記作品,不僅僅在中國,也在海外屢見不鮮。
這種人物傳記的盛況是中國史其他朝代的帝王罕能相比的。但迄今為止,國內(nèi)對于海外的唐太宗傳記——限于語言障礙及文獻獲得——其研究幾乎處于空白狀態(tài)。
在西方世界,早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就有關于李世民的傳記。如 C.P.Fitzgerald(1902-1992,以下簡稱其中譯名:費子智)所著Son of Heaven:A Biography of Li Shih-Min,F(xiàn)ounder of the T'ang Dynasty①C.P.Fitzgerald,Son of Heaven:A Biography of Li Shih-Min,F(xiàn)ounder of the T'ang Dynast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33).。就筆者陋見所及,美國近年還出版了兩本英文李世民傳記,分別是Hing Ming Hung的Li Shi Min,F(xiàn)ounding theTang Dynasty:Strategies that Made China the Greatest Empire in Asia②Hing Ming Hung,Li Shi Min,F(xiàn)ounding the Tang Dynasty:Strategies that Made China the Greatest Empire in Asia(Algora Publishing,2013).,以及熊存瑞(Victor Cunrui Xiong)的Heavenly Khan:A Biography of Emperor Tang Taizong(Li Shimin)③Victor Cunrui Xiong,Heavenly Khan:A Biography of Emperor Tang Taizong(Li Shimin),(New York:Airiti Press,2014).此書承蒙美國萊斯大學錢南秀教授代購,謹表謝忱。。這些書名中,多含有“Biography”的字樣,因此作者可以在史實的基礎上,作為人物傳記展開程度不同的文學想象。此外,與唐太宗密切相關的魏征也有英文傳記Mirror to the Son of Heaven:Wei Cheng at the Court of T'ang T'ai-tsung。④Howard J.Wechsler,Mirror to the Son of Heaven:Wei Cheng at the Court of T'ang T'ai-tsung(Yale University Press,1974).
歐美之外,日本對于唐代一直有特殊的感情。涉及唐代人物的小說、傳記層面上,早期廣為中國讀者熟知的當屬井上靖,他的唐代主題的中譯本小說集《井上靖西域小說選》由冰心作序,大獲美譽,其中好幾篇如《敦煌》《蒼狼》還被拍成了電影。此外,有為數(shù)不少的日本李世民文學傳記沒有中譯本,如清家瑩三郎《唐の太宗》(1934)⑤清家瑩三郎:《唐の太宗》,東京:康文社,1934年。清家瑩三郎在這本人物傳記之外,尚著有《唐の太宗と隋唐文化》,東京:光風館,1942年。,被譽為“日本的金庸”田中芳樹的《隋唐演義〈3〉太宗李世民ノ巻》⑥田中芳樹:《隋唐演義〈3〉太宗李世民ノ巻》,東京:中央公論社,2004年。案:這本是取自中國《隋唐演義》而加以發(fā)揮而成。,田中芳樹的弟子小前亮也著有小說《李世民》⑦小前亮:《李世民》,東京:講談社,2005年版,2008年再版。。較近出版的李世民文學傳記,是塚本青史的《李世民上:玄武篇》與《李世民下:貞觀篇》。⑧塚本青史:《李世民上:玄武篇》、《李世民下:貞觀篇》,東京:日本經(jīng)濟新聞出版社,2012年。此外,尚有一位東洋史學家谷川道雄,他本人在中國中古史領域已有盛名,谷川道雄也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撰寫過一本關于唐太宗的人物傳記著作《唐の太宗》⑨谷川道雄:《唐の太宗》,東京:人物往來社,1967年。。
然而這些東洋、西洋“異域之眼”⑩這里的“異域之眼”借用興膳宏書名。參興膳宏:《異域の眼:中國文化散策》,東京:筑摩書房,1995年。中的唐太宗傳記,在中國文史學界除了偶在學者注釋中出現(xiàn)一二引用之外,半個多世紀來,幾乎沒有針對他們傳記本身進行研究的論文,頗為可惜。
費子智著《天之子:唐朝的建立者李世民傳記》(Son of Heaven:A Biography of Li Shih-Min,F(xiàn)ounder of the T'ang Dynasty)初版于1933年,是西方世界開天荒第一部唐太宗傳記,因為非常暢銷,出版兩年后就有了法文譯本(1935),此后在1970年、2015年,又分別在臺北及劍橋大學出版社被重印。
費子智1902年出生于英國,曾經(jīng)在倫敦亞非學院(SOAS University of London)學習漢語,于1923年開始了他的中國之旅,一直到1949年底,近三十年的時光都流連在中國大地上。此后赴澳大利亞國立大學擔任教職,直到1972年去世。著有二十余本作品,與古代中國有關的,除了1933年撰寫的《天之子》外,尚有China:a short cultural history?C.P.Fitzgerald,China:A Short Cultural History(The Cressert Press,1935).一書,非常前沿地用了文化史的概念,此書初版于《天之子》成書后的兩年(1935年),此后重版重印多次,筆者買到的是第3版第16次印刷版,可見這是20世紀早期西方了解古代中國的重要參考書之一。離開中國后,他還出版了關于武則天的傳記The Empress Wu?C.P.Fitzgerald,The Empress Wu(Cheshire,1955).,可謂激發(fā)了此后西方對于唐代的文學興趣。除此之外,費子智還撰寫了關于云南少數(shù)民族研究的書籍。?C.P.Fitzgerald,Tower of Five Glories:A Study of the Min Chia of Ta Li(Hyperion Press,1973).
不過,較為遺憾的是,國內(nèi)學界目前只翻譯出版了他的一本著作,即其晚年回憶錄《為什么去中國:1923-1950年在中國的回憶》①C.P.菲茨杰拉爾德著,郇中、李堯譯:《為什么去中國:1923-1950年在中國的回憶》,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從他中譯名(菲茨杰拉爾德)的混亂就可知國內(nèi)對于費子智的研究業(yè)績尚不明了。
費子智《天之子》一書的正文共標十章②這十章章名試譯如次:第一章,隋王朝的覆滅;第二章,唐王朝的建立;第三章,征服西北中國;第四章,汜水之戰(zhàn);第五章,和平與鞏固;第六章,玄武門之變;第七章,征服突厥;第八章,長安的宮廷;第九章,皇太子李承乾的災難;第十章,高句麗之戰(zhàn)及其晚年。,其中第一章《隋王朝的覆滅》前面還有一個《序言:公元七世紀的中國》,第六章《玄武門之變》和第七章《征服突厥》之間還有一個《插曲:李世民的性格》,所以正文實際上應該是十二章。
首先在行文上,作者充分考慮到了作為上世紀三十年代第一部英語唐太宗傳記的特殊性,在《序言》前面列了《重要人名表》《唐室系譜表》《中國人名命名法》。在《序言:公元七世紀的中國》中,費子智用極其精煉的筆墨,迅速勾勒出隋唐之前魏晉南北朝歷史的大略;同時,因為是傳記性質(zhì)的著作,費子智也充分利用了文學性比喻。比如,在講到永嘉之亂晉室南渡后,費子智說道:
(六朝)南京,就像君士坦丁堡(Constantinople),是上層文化的中心,也是典雅文明的避難所。同時,南方中華帝國,就像拜占庭,更多的是在不連續(xù)進入的敵人下延續(xù)著,而非靠自己的軍事力量。但兩者結局是不一樣的,歐洲保持了永久的分裂,失去的不僅是政治的統(tǒng)一,而且是過去的古典語言與文化。相反,(隋唐)中國則吸收了韃靼等北族,重建了古老的帝國,恢復了古代的文化,取得了之前從未達到過的輝煌。
在這些巨大的成就之中,李世民扮演了改變東方世界歷史的角色,因為中國的恢復在他建立的王朝之下得到了鞏固。中古中國為什么能成功復蘇,而東羅馬帝國為什么失敗,這值得我們審視。③Son of Heaven:A Biography of Li Shih-Min,F(xiàn)ounder of the T'ang Dynasty,p4.
簡單幾語,就將六朝后期的南京與西方讀者熟悉的君士坦丁堡、拜占庭聯(lián)系起來,為下文講述李世民的登場做好了鋪墊。更重要的是,考慮到此書寫作的背景是上世紀三十年代,出版約五年后即爆發(fā)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費子智此刻將面臨北族南下的南朝中國與歐洲作對比,可謂用心良苦。當時,不少歐洲人對中華民國的政治、軍事現(xiàn)狀都不大看得起,認為領導亞洲的應當是日本。費子智說:
在英格蘭,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對中國歷史都一竅不通。許多人認為,中國是一個不可救藥的、腐敗無能的國家,注定被日本征服。這種看法無疑忽視了過去的歷史。這里說的“過去”不是指十九世紀的“過去”。十九世紀,中國政府的確腐敗無能,外國人持有這種論調(diào)不足為怪。但是,在更早的年代,中國不僅是亞洲最強大的國家,而且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他們在政府組織和工作效率方面,遠比歐洲先進。④《為什么去中國:1923-1950年在中國的回憶》,第161、162頁。
費子智在“二戰(zhàn)”到來前,已經(jīng)游歷了中國內(nèi)地的許多古跡,煞費苦心地選取唐太宗來“研究在面臨敵對勢力和分裂勢力挑戰(zhàn)的情況下,他們(唐代早期)為什么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⑤《為什么去中國:1923-1950年在中國的回憶》,第161、162頁。無疑其背后的意圖,是想通過領導古代東亞的、唐太宗的傳記來徹底改變歐洲人對于明清中國腐敗無能的成見。
為了展現(xiàn)李世民的英武,費子智特意選取了“汜水之戰(zhàn)”(The Battle of Ssǔ Shui),這是迄今為止的李世民傳記,甚至是隋唐通史⑥比如王仲犖《隋唐五代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韓國磐《隋唐五代史綱》(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都沒有花太多筆墨于“汜水之戰(zhàn)”。如王仲犖書,寫汜水之戰(zhàn)約三行,當然,通史的性質(zhì)限制了他們展開敘述。都不太過多描寫的地方,記載最詳細的《資治通鑒》,大約六百余字⑦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百八十九,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5913-5915頁。,但費子智卻專門鋪陳用了一章的筆墨。隋末群雄,自公元618年李密失敗到620年唐軍向東方進攻的這三年間,主要割據(jù)勢力是:王世充(建號“鄭”)占據(jù)洛陽,竇建德(建號“夏”)占據(jù)河北。公元620年7月,唐軍穩(wěn)定了西北局面后,派秦王李世民統(tǒng)帥大軍進攻王世充。竇建德率軍來救,第二年5月,李世民與竇建德的大軍圍繞汜水布陣決戰(zhàn)。費子智寫道:
李世民不得不做出他有生以來最嚴酷的軍事決定,夏的軍隊數(shù)倍于自己,而且裝備精良,迄今為止戰(zhàn)無不勝。①Son of Heaven:A Biography of Li Shih-Min,F(xiàn)ounder of the T'ang Dynasty,p79.
接下來,費子智細致入微地描寫了李世民如何在汜水之濱英武地大敗勁敵竇建德。決戰(zhàn)開始之際:
李世民的騎兵分遣隊宇文士及突擊夏的軍陣,敵人士兵的陣型被分散和變形了,呈現(xiàn)出混亂的移動,一些在后撤,另一些則在試圖重新整合陣型。李世民注視著這一切,大聲呼喊:“現(xiàn)在我們進攻!”這位王子一騎沖在隊伍的最前面,在他身后,緊跟著的是全部出擊的唐軍。他們從斜坡上沖下,順勢穿過平地,進而渡過汜水的溪流,與混亂的夏軍展開決戰(zhàn)。②Son of Heaven:A Biography of Li Shih-Min,F(xiàn)ounder of the T'ang Dynasty,p85-87.
為了說明這次戰(zhàn)役的意義,費子智自己畫了一幅汜水對陣圖,西方的讀者可以一目了然看出對陣的唐(Tang)、夏(Hsia)兩方陣地。晚年費子智回憶自己撰寫《天之子·汜水之戰(zhàn)》這一章時,說道:“汜水戰(zhàn)役雖然完全不被西方世界知道,但它的重要性卻可以與阿克什姆戰(zhàn)役相提并論?!雹邸稙槭裁慈ブ袊?1923-1950年在中國的回憶》,第163頁。阿克什姆戰(zhàn)役,今又譯為亞克興角戰(zhàn)役(Battle of Actium)。如果說亞克興角戰(zhàn)役決定了羅馬帝國的統(tǒng)一與擴大,那么,歐美讀者也一定會聯(lián)想到汜水之戰(zhàn)在中國統(tǒng)一歷程上的重大意義。
對內(nèi)作戰(zhàn)的勝利使得統(tǒng)一的唐帝國,隨即就要面對北方的強敵突厥,費子智又用《征服突厥》一章的筆墨重點描寫李世民對外作戰(zhàn)的勝利。他說:“當李世民登上帝座時,唐帝國最緊迫的問題就是防守住北方的邊境,并對付突厥的進攻。”④Son of Heaven:A Biography of Li Shih-Min,F(xiàn)ounder of the T'ang Dynasty,p.129.其寓意不言自明——中國能否獨自對抗強敵?——這個語境在上世紀三十年代,意義已經(jīng)超出了一本傳記的內(nèi)涵。近二十頁細致入微的描寫,將唐帝國如何打敗突厥的經(jīng)過,亦文亦史地勾勒出來,同時不忘時刻將之與羅馬帝國和蠻族的戰(zhàn)爭進行比較。這一章的末尾,費子智寫道:
從內(nèi)蒙古到戈壁沙漠邊緣,隨著對突厥戰(zhàn)爭的大勝,漠北部落和酋長都臣屬于中國的皇帝。而中國的皇帝,根據(jù)漠北可汗們的提議,一度被命名為“天可汗(Heavenly Khan)”。⑤Son of Heaven:A Biography of Li Shih-Min,F(xiàn)ounder of the T'ang Dynasty,p.145.雖然說唐帝國對突厥汗國的勝利,原因是多層的;而費子智愿意將這一切主要歸功于“天可汗”李世民個人:
李世民是一個富有行動力的男人,一個戰(zhàn)場上的將軍,或者是一個軍事會議上的出色戰(zhàn)略家??傊男愿窆麛?,警覺,有洞察力。①Son of Heaven:A Biography of Li Shih-Min,F(xiàn)ounder of the T'ang Dynasty,p.125.
唐代“皇帝”的概念,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到“天下為公”。帝國不再是統(tǒng)治者的私有品,公德是“天之子”之所以能統(tǒng)治天下的最核心要素。這一點,從費子智《天之子》,直到它成書七十多年后的2009年英文版《世界性的帝國:唐朝》都有明確的類似表述。②陸威儀著,張曉東、馮世明譯,方宇校:《世界性的帝國:唐朝》,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年,第204頁。筆者檢核了曾經(jīng)在新加坡購得的陸威儀英文原書第二版,該處作“all under Heaven is[the affair of]a family”和“all under Heaven is public”,這種英語對比,可以比古典原文更直接地引起西方讀者的高度注意。參考:Lewis Mark Edward,China’s Cosmopolitan Empire:The Tang Dynasty(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2),p.226.可見在費子智奠定的論述基礎上,歐美文學和史學界對于李世民的若干認知是一脈相承的。
書中的一些地方,從純粹史學角度考慮,或有可以相商之處,但考慮到費子智對于中國的熱愛,以及他喚醒歐美人對于當時積弱積貧的中國的信心,此書功績甚偉。他說古代中國雖然經(jīng)歷了分裂和衰弱,但唐帝國不久就重新屹立于歐亞大陸上,而“這一偉大復興的締造者,就是唐太宗”。③《為什么去中國:1923-1950年在中國的回憶》,第162頁。
西洋東洋相映成輝,就在費子智的退休之年(1967),日本也恰好在同一年出版了谷川道雄的傳記作品《唐太宗》(日語原名《唐の太宗》)。
谷川道雄(たにがわ みちお、1925-2013)是日本著名的東洋史學者,出生于熊本縣水俁市。谷川道雄于京都大學文學部史學科畢業(yè),歷任名古屋大學文學部、京都大學文學部、龍谷大學文學部教授,為京都大學名譽教授。關于谷川道雄是否讀過費子智的《天之子》,雖然沒有明確記載,但京都大學圖書館藏有費子智《天之子》等著作,作為京大史學科畢業(yè)的高材生,谷川道雄完全有可能借出此書閱讀。
谷川道雄的主要史學著作有:《隋唐帝國形成史論》,筑摩書房1971年版(此書有李濟滄中譯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以及《中國中世社會與共同體》,國書刊行會1976年版(此書有馬彪中譯本,中華書局2002年版)等。④此外尚有如:《世界帝國の形成后漢-隋·唐》,講談社現(xiàn)代新書,1977年。修訂版《隋唐世界帝國の形成》,講談社學術文庫,2008年(此書有耿立群中譯本,臺北稻鄉(xiāng)出版社,1987年);《中國中世の探求:歷史と人間》,日本エディタースクール出版部,1987年?!吨袊筏趣纤饯郡沥摔趣盲坪韦?歷史との對話の記錄》,名古屋:河合文化教育研究所,2003年。《戰(zhàn)后日本から現(xiàn)代中國へ:中國史研究は世界の未來を語り得るか》,名古屋:河合ブックレット,2006年。此外,谷川道雄還編著過不少著作。⑤如:《中國民眾叛亂史》1-4,與森正夫共編,東京:平凡社,1978-1983年?!督桓肖工胫惺?日本と中國》,與網(wǎng)野善彥共著,東京:ユニテ,1988年?!兜赜蛏鐣诹挝幕纤鸬淖饔谩?,東京:玄文社,1989年?!稇?zhàn)后日本の中國史論爭》,名古屋:河合文化教育研究所,1993年。《魏晉南北朝隋唐時代史の基本問題》,共著,東京:汲古書院,1999年。李憑等中譯本,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內(nèi)藤湖南の世界:アジア再生の思想》,內(nèi)藤湖南研究會編(代表),名古屋:河合文化教育研究所,2001年。馬彪等中譯本,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年。相對于中文學界,谷川道雄的學術思想更早地為北美學界所熟知。他的《中國中世社會與共同體》的節(jié)譯本Medieval Chinese Society and the Local“Community”由傅佛果(Joshua A.Fogel)于 1985 年譯出。⑥Tanigawa Michio,Medieval Chinese Society and the Local“Community,”trans.Joshua A.Fogel(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5).
作為史學家,谷川道雄42歲時寫出的第一本著作卻是人物傳記——《唐太宗》。這本書是宮崎市定監(jiān)修的“中國人物叢書”第二期12本中的一種⑦同期與中國中古相關的還有:河地重造《漢の高祖》、兼子秀利《玄奘三藏》、橫山裕男《白樂天》。此前第一期12種中,中古領域比較著名的尚有:永田英正《項羽》、狩野直楨《諸葛孔明》、吉川忠夫《劉?!贰m崎市定《隋の煬帝》(有中譯本)、藤善真澄《安祿山》(有中譯本)、礪波護《馮道》。?!爸袊宋飬矔眱善诠?4本,大多撰寫、出版于上世紀六十年代,執(zhí)筆者多為有京都學派學統(tǒng)的中堅學者。其中有一些得到了重印、重版、文庫化、中譯,⑧筆者買過吉川忠夫的重版文庫本《劉裕:江南の英雄·宋の武帝》(中公文庫,1989年)。但也有一些初版之后就“銷聲匿跡”了。了解一位學者的基本思想,成名作固然重要,但第一本“少作”往往可以從不同的角度理解作者的思想緣起與演變軌跡。
谷川道雄在他的博士論文中文版自述:“經(jīng)過反復的輾轉(zhuǎn)與苦惱以后,決心從根源上重新把握唐朝權力,也就是需要追溯至唐朝的形成過程當中,從那里找出唐朝的原初形態(tài)?!雹俟却ǖ佬壑?,李濟滄譯:《隋唐帝國形成史論·中文版自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頁。如果從學理上闡釋,谷川晚年在一部對話錄中認為:形成隋唐帝國高峰的谷底,一直可以追溯到六鎮(zhèn)之亂。②谷川道雄:《中國史とは私たちにとって何か:歷史との對話の記錄》,名古屋:河合文化教育研究所,2003年,第45頁。這種上下求索、探求唐帝國形成軌跡的努力,除了他的史學著作外,其實早在《唐太宗》一書中,就非常巧妙地利用了文學性的手法加以體現(xiàn)。
除去該書的《后記》《太宗年譜》《索引》,此書共分十一章。③筆者將其章節(jié)名試譯如下:第一章少年及其家系 (一)被背叛的青春(二)遠祖乃夷狄?(三)武人貴族(四)父與母;第二章長安的旗風(一)舉兵(二)奔赴關中(三)唐朝誕生(四)隋的忠臣;第三章 年輕的戰(zhàn)術家 (一)隴西討伐(二)山西歸唐;第四章 中原的英雄們 (一)中原與洛陽(二)楊玄感的反亂(三)李密圖再舉(四)李密的誤算(五)李世民圍洛陽(六)夏:禮節(jié)之國(七)一戰(zhàn)降兩雄;第五章 血染宮門(一)天策上將(二)兄弟相剋(三)血爭之路(四)玄武門之變;第六章 復活的和平 (一)天可汗(二)由武至文(三)《蘭亭序》始末記(四)貞觀之治;第七章帝王應何如 (一)皇帝論(二)王者之道(三)魏征;第八章 人生摸索 (一)擴大的空虛感(二)伴侶之死;第九章 未來的繼承者 (一)太子亂行(二)晉王泰(三)太宗弒逆計劃(四)意外的結果;第十章 遼東之血 (一)高句麗親征(二)死守的安市城(三)敗軍之將(四)敗因何在;第十一章老病 (一)心系死后(二)“參天可汗道”(三)高句麗平定作戰(zhàn)(四)終焉。第一章第一節(jié)《被背叛的青春》,出乎意料地并沒有按照時間順序?qū)懤钍烂竦某錾?,而是直接寫隋煬帝在大業(yè)十一年(615)被突厥圍困于雁門:
大業(yè)十一年的秋天,遄流于山西臺地的汾水水面,忽然浮出許多木片,漂流而去。不清楚的人拿起來一看,以為是朝廷的文書。可是,這卻不是文書,而是隋煬帝發(fā)布天下的募兵詔書!④《唐の太宗》,第7、11頁。
這一年,李世民16歲,他應募起兵相救,谷川道雄寫道:
當時的時局已是內(nèi)亂肇始,在年輕的李世民眼中如何看呢?我們不得而知。但是,他是一位智慧的正義派,對于隋煬帝的虐政,固然是義憤填膺,但是,面對突厥來襲這樣的國家緊急募兵詔書,又燃燒起了青年的熱血。⑤《唐の太宗》,第7、11頁。
然而解圍之后,隋煬帝并沒有實現(xiàn)他最初募兵詔書所云結束高句麗征戰(zhàn)、獎賞勤王將士的約定。對于16歲的李世民來說,谷川道雄認為這是貴重的少年體驗,在他自己稱帝,甚至成為“天可汗”后,這種少年時期被背叛的感覺依舊提醒李世民:“義”是天下人共守之準則。固然從史料上無法抽繹出這樣的因果關系,但是文學傳記這一題材,卻給予了谷川道雄合情合理想象的空間。
在京都學派的中國中古文史敘述系譜上,諸如內(nèi)藤湖南的唐宋變革論T’ang Sung Transition,或是宮崎市定的九品官人法研究,或是川勝義雄的六朝貴族制說,都非常有影響力。谷川道雄在此書第一章第三節(jié),從“六鎮(zhèn)之亂”——武川鎮(zhèn)剖析了唐帝國的遠流。這種長線條的做法,其實就是由內(nèi)藤湖南、宮崎市定一脈相承而來。谷川道雄認為,諸種現(xiàn)象的變化,其實背后都是人的變化,他說“所謂唐宋變革,本質(zhì)上是人的存在方式的變化”。⑥谷川道雄:《中國史とは私たちにとって何か:歷史との對話の記錄》,第129頁。因此,研究具體的人,或是說描寫具體的人,是從他第一本人物傳記《唐太宗》到學術專著《隋唐帝國形成史論》一以貫之的思路。
此外,對于“義”的重要性,是六朝亂世迄隋唐社會的共同體根基。這種理解,雖然上世紀六十年代,谷川道雄與川勝義雄聯(lián)手倡導“六朝貴族制”的鼎盛期尚未到來,但在如描寫隋將堯君素時,谷川氏說:
堯君素的傳記,收錄于《隋書》的《誠節(jié)傳》。史書只是舉出他的出身“魏郡湯陰(河南省)人”,其他并無多言了。恐怕他并不是那種抱有:自己是有著與天子對等聲望之上的貴族的意識吧。那個時代,與民眾相近的階層的人,因為勇武,被君主拔擢而起的例子,在史書上很多。堯君素也是那樣的人物。不得不長期處于貴族階層之下的他們,因為遇到君主的厚恩,這種感激,強烈地影響了他們?nèi)绾螞Q定自己的生涯。甚至君主自身的道德有缺,但堯君素他們也還是有自己的獨立性,行走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面。隋煬帝的低劣與他們的崇高,可謂互為
表里,這就是隋末內(nèi)亂時期的人間諸像。①《唐の太宗》,第 55-56、54、107、118、86、145、186、207、227 頁。
這位隋將堯君素,最后被降唐的部將所殺。這里,谷川道雄標舉的堯君素這樣的獨立于君王之外的“人間大義”②《唐の太宗》,第 55-56、54、107、118、86、145、186、207、227 頁。,或許有些日本武士道的影子,也可以說是他今后“共同體”理論的先導。
谷川道雄出身于熊本的“貴族”,幼年時看過自己的父、祖在熊本老家賑濟鄉(xiāng)里、焚燒債券,后來自己讀到六朝貴族尤其是北朝士大夫做過同樣的事情,就立刻深深地“認同”。③童嶺:《“五朝遺緒”與“大夏龍雀”——唐及先唐“文學”研究趨勢之姑妄言》,載《求是學刊》2014年第五期,《鈔本時代的經(jīng)典研讀與存在的問題(筆談)》專輯,第151頁。同樣,這種對于隋末亂世“義”的存在,谷川道雄筆下更為推崇的是竇建德,對于他的興起與他的失敗,作為史家的谷川道雄,筆端賦予了很多感情。他說:
竇建德生來即為俠義的人,再加上他廣闊的視野,使他脫離了土匪的偏狹,獲得了與幾乎都為貴族出身的群雄,一起逐鹿中原的地位。④《唐の太宗》,第 55-56、54、107、118、86、145、186、207、227 頁。
在竇建德失敗身死之后,谷川寫道:
一介農(nóng)民竇建德所打開的信義之國,至此并未完全消去。下一個劉黑闥及其殘黨,他們執(zhí)拗的抗戰(zhàn),就是為了繼承竇建德的遺志。⑤《唐の太宗》,第 55-56、54、107、118、86、145、186、207、227 頁。
巧合的是,這種對于竇建德“義”的認識,在香港武俠小說大家黃易的《大唐雙龍傳》中也有很好的體現(xiàn)。竇建德在與小說主人公寇仲的對話中,也自認為能夠討滅宇文化及,攻陷黎陽等,憑借的就是“仁義”。⑥黃易:《大唐雙龍傳(卷十五)》,香港:黃易出版社,2004年修訂版,第154頁。一中一外,一文一史,可謂殊途同歸。
《唐太宗》一書認為在“義”的世界中唱主角的,無疑是那些個人色彩濃厚的英雄們。谷川在楊玄感起義失敗之后寫道:
英雄的命,好像花一樣短暫。⑦《唐の太宗》,第 55-56、54、107、118、86、145、186、207、227 頁??傊?,在敘述隋末群雄之后,谷川道雄的筆墨重點移到李世民身上。同樣,谷川對于李世民性格中的“智而不奸”給予了濃厚的贊許筆墨。而在玄武門之變一節(jié)結束時,谷川道雄說道:“真正的唐帝國時代,從現(xiàn)在開始了?!雹唷短皮翁凇?,第 55-56、54、107、118、86、145、186、207、227 頁。尤其在李世民完成武功,成為“天可汗”之后,谷川道雄跳出常規(guī)的李世民魏征君臣相得的視角,重點分析了“天子無私”的概念,多處可以看到“共同體”的影子。
谷川道雄在描寫到李世民登基時,還特別回憶了開篇的隋煬帝雁門之圍:
雁門被突厥圍困之時,(隋煬帝)宣布了好幾條與天下人的約束,但在其后又自食其言。約束,是人心與人心的關系。而不再想去踐踏這種關系的獨裁者(唐太宗),至此方才出現(xiàn)了。⑨《唐の太宗》,第 55-56、54、107、118、86、145、186、207、227 頁。
在這里,“守約的獨裁者”與“不守約的獨裁者”之間的差別,在于是否遵守與“民眾”的承諾。這本文學傳記對于“民眾”力量的肯定,與我們國內(nèi)的唐代歷史記述或文學傳記有一定程度上的異曲同工之妙。
第八和第九章,無疑是天可汗光輝之下的“陰影”,如第八章第一節(jié)《擴大的空虛感》云:
帝王之道甚為嚴酷,歸根到底是一種空虛。雖然自己有才能、也有欲望,但是必須將它抑制在極限狀態(tài)下。帝王之道是全力發(fā)揮眾人之道。“舍小我而生大我”,雖然看起來是簡單之語,但是,帝王也是有自己的肉體與欲望的人啊。⑩《唐の太宗》,第 55-56、54、107、118、86、145、186、207、227 頁。
帝王作為“人”而又必須克服“人”的極限,這種悖論的描述,也正是貫穿了谷川道雄的“完整人間相”的構思。在這一思路下,谷川道雄認為唐太宗晚年建造的凌煙閣二十四功臣圖,也是一種“寂寥感”的體現(xiàn):
如果我們推測唐太宗命令閻立本制作肖像畫的心境,并不是一種與眾人一起奔向未來的心情,毋寧說是其反面:追想已經(jīng)過去的榮光吧。證據(jù)就是,二十四功臣的半數(shù),至此已經(jīng)去世了。?《唐の太宗》,第 55-56、54、107、118、86、145、186、207、227 頁。
天可汗“影”的一面,史學家谷川道雄利用文學之筆,很好地勾勒了出來。最后的第十一章四節(jié)《心系死后》《參天可汗道》《高句麗平定作戰(zhàn)》《終焉》的布局,也體現(xiàn)了谷川道雄這一用心。他最后寫道:
然而,人生的經(jīng)營,也許原本就是如此。被期待成為永恒的事物,如果不是在瞬間崩壞了,那么歷史就應該不存在了吧。但是,有價值的人生,卻是超越了這樣的歷史,放出了不滅之光。唐太宗所打開的人生,超越了唐朝的治亂興亡,被后世歷代的為政者所敬仰。①《唐の太宗》,第286、92頁。
我們讀谷川道雄《唐太宗》,也一定會有感于半個多世紀前,一個外國學者對于唐太宗“不滅之光”的激動心境。
如果籠統(tǒng)地問“西方人為什么要關注唐代”,以及“日本人為什么要關注唐代”,答案恐怕會過于枝蔓。本文所選取的這兩位外國人撰寫的李世民傳記,一位是歐洲人三十年代之作,一位是日本人六十年代之作。兩本都是他們的少作,命運也非常相似,分別在他們所處的年代,喚醒了歐美人及日本人對于中國的重新理解。
雖然說,兩書創(chuàng)作的手法多有不同(比如,同樣是對于竇建德的描寫,兩本傳記都是重點刻畫,費子智意在烘托李世民的英武、決斷;而谷川道雄則是反襯出“義”的世界),但是,他們文字背后對于中國文化濃濃的熱愛之情,力透紙背。
2015年,劍橋大學出版社重印費子智《天之子》,封底有一段介紹說:“此書提供了一本綜合的唐太宗傳記(中略),任何對唐太宗及中國歷史感興趣的人都會發(fā)現(xiàn)這部書的價值?!睆某醢嬷两?,劍橋大學出版社的學術編輯們依舊認為此書對“任何對唐太宗感興趣的人”都有價值,這種價值是植根于唐代歷史的優(yōu)秀文筆所勾勒出來的唐太宗形象,使得這部書再次進入西方一般讀者的視野。比如著名華裔學者王賡武先生在紀念費子智的文章中,說他并不僅僅是一個傳統(tǒng)的漢學學者,還是一個熱愛中國的人。②Wang Gungwu(王賡武),“In Memoriam:Professor C.P.FitzGerald 1902-1992,”The Australian Journal of Chinese Affairs 29(Jan.,1993):161-163.
就谷川道雄來說,同樣在京都學派里面,谷川道雄的友人川勝義雄認為中國的皇帝與日本的皇帝在象征意義上的差別,③川勝義雄認為,“如日本那樣,將皇室與公卿作為文化傳統(tǒng)的象征而另置于遠離政權之處的方便方法,并沒有在中國出現(xiàn)”。參川勝義雄著,徐谷芃、李濟滄譯:《六朝貴族制社會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09頁。或許是這樣的差別,導致了谷川道雄去深入思考唐太宗個人的特質(zhì)。與費子智書中時常將唐帝國與羅馬帝國對比相似,谷川道雄則常常將唐代的情況與古代日本作比較,比如提到唐代的“國子祭酒”,說“好比現(xiàn)在日本的東大總長(東京大學校長)這樣的人物”。④《唐の太宗》,第286、92頁。
無論是費子智還是谷川道雄,他們對于古代中國都不是視為鐵板一塊。為了改變他們所在國家與地區(qū)(歐美、日本)在上世紀三十至六十年代對中國古代(尤其是明清)和現(xiàn)代的負面印象,他們在純粹的學術研究之外,以獅子搏兔之力,創(chuàng)作了《天之子》與《唐太宗》。隨著閱讀越來越體會到他們的綿密功力,甚至可以說他們是中國文化最困難時期的“域外護法”。唐代日本皇子曾言“山川異域,風月同天”,鑒真大師亦感之而東渡弘法。唐代,是中國古代最有吸引力的朝代之一。海外類似費子智《天之子》、谷川道雄《唐太宗》這種優(yōu)秀的唐代文學傳記,如開篇說敘,其數(shù)量不在少數(shù),可惜在中國讀書界知之甚少。
我們閱讀這些海外傳記時,一方面固然要注意其描寫天可汗李世民的“光”——正面的文本敘述與筆法,另一方面,也要充分留心他們?yōu)槭裁磳懤钍烂竦难酝庵?,也就是“影”——如何從唐代看現(xiàn)實中國的文化特質(zhì)。故而不能單單就傳記談傳記,在這些海外傳記光與影的流連中,后者尤其是我們作為本土學者要引起關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