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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nèi)容提要 雷威安是法國著名漢學家、翻譯家、《金瓶梅》研究專家?!督鹌棵贰吩诜▏鴼v經(jīng)一百多年的翻譯旅程,最終得以出版問世,雷威安功不可沒。他有關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論著在世界漢學界均有較大影響,而《金瓶梅》的研究最具特色,影響也最廣。國內(nèi)對法國《金瓶梅》一波三折的翻譯出版史知之甚少,其中既有社會歷史原因,也有文學接受與藝術審美的因素,有關雷威安《金瓶梅》的研究成果也鮮為人知。本文對此進行細致的研讀和分析,以補缺我國有關法國中國古典文學翻譯與研究成就的不足。同時,為中國《金瓶梅》學術研究引入新的聲音,為促進中國古典文學翻譯與研究的國際對話提供具體而有價值的歷史資料和理論依據(jù)。
雷威安(André Lévy)是法國著名漢學家、翻譯家、《金瓶梅》研究專家。他1925年11月24日出生于天津,是一名法國鐘表匠的兒子。1937年他離開天津返回法國,在凡爾賽、馬賽、克勒蒙費朗度過中學時光,1945年開始在巴黎東方語言學院修讀文學與東方學,并在索邦大學學習漢語、日語、印地語和梵語,從此與東方語言結(jié)緣,畢業(yè)后在河內(nèi)、京都和香港的法語學校任教,進一步接觸和研讀東方文化,1969年回國后進入法國高校工作,從此,開始專門從事中國文學的教學與研究工作。
雷威安將自己的關注點定位于中國古典小說,尤其是中國白話文學、明清小說和歷代話本。在獲得法國國家文學博士學位后,他首先從翻譯著手,自20世紀70年代起便出版了一系列中國古典文學作品,這其中包括《凌濛初:狐女之愛》(1970)、《西山一窟鬼:12—14世紀的七個中國故事》(1972)、《金瓶梅詞話》全譯本(1985)、《西游記》全譯本(1991)、《古代中國的愛情與死亡故事》(1992)、《孔子》(1993)、《不了情》(1993)、《聊齋志異》選譯本(1996)、《一片情》(1996)、《歡喜冤家》(1997)、《中國古典愛情詩百首》(1997)、《牡丹亭》(1998)、《中國古代神奇故事》(1998)、《愛與仇》(1998)、《欲望之鏡》(1999)、《素女妙論》(2000)、《孟子》(2003),譯著頗為豐富。進入21世紀后,隨著中國對外開放的不斷深入,以及法國對中國現(xiàn)代社會與生活了解需求的加深,盡管雷威安已是75歲高齡,但他開始轉(zhuǎn)向中國現(xiàn)當代作品的翻譯,并很快出版了《搖啊搖,搖到外婆橋》(1995)、《迷園》(2003),《臺北人》(2004)、《邯鄲記》(2007)、《烏鴉》(2012)等多部作品。雷威安除了從事中國文學作品的翻譯外,他還同時進行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早在1971年便出版了專門論著《中國長短篇小說之研究》,之后每隔十年他都會推出一部研究專著,如《十七世紀中國白話短篇小說》(1981)、《中國古代和傳統(tǒng)文學》(1991),此外,他還主編了《中國文學詞典》(2000)。雷威安的中國文學的翻譯作品和研究論著在世界漢學界均有較大影響,而其中《金瓶梅》的研究最具特色,影響也最廣。
然而,我國國內(nèi)目前僅有對雷威安《金瓶梅》研究的個別成果分析,大都基于“《金瓶梅》法譯本導言”和“中國十七世紀通俗短篇小說”兩文,而且內(nèi)容主要限于對其研究的總體評價。筆者有幸在法國留學期間發(fā)現(xiàn)了有關雷威安《金瓶梅》翻譯和出版的許多全新史料及其鮮為人知的一些研究成果,本文對此進行細致的研讀和分析,一方面補缺我國有關雷威安及其中國古典文學翻譯研究的不足,另一方面為中國《金瓶梅》學術研究引入新的聲音,為促進中國古典文學翻譯與研究的國際對話提供具體而有價值的歷史資料和理論依據(jù)。
法國最早出現(xiàn)有關《金瓶梅》的信息是在1816年出版的《賞與罰》中。法國漢學家讓-皮埃爾·阿貝爾-雷慕沙(Jean-Pierre Abel-Rémusat)第一次提及《金瓶梅》,他指出:“從《金瓶梅》這部著名的小說中,人們也可以汲取對社會風俗的有益的經(jīng)驗。雖然有人說它的淫穢內(nèi)容比腐敗的羅馬帝國及現(xiàn)代歐洲的所有黃色作品都要嚴重,然而正確地說,它在色情描寫方面是趕不上這些作品的。”①1862年埃爾韋·德·圣-德尼侯爵(Hervey de Saint-Denys)出版《唐詩》,他在序言中曾以“風俗小說”提到《金瓶梅》,并說他已選譯了《金瓶梅》的若干章節(jié),準備刊行,遺憾的是,他的譯本并未問世。但無論如何,這應該是法國最早對《金瓶梅》的介紹了。
真正《金瓶梅》最早的法譯片斷是由法國的中國戲曲研究家、翻譯家安托萬-皮埃爾-路易·巴贊(Antoine-Pierre-Louis Bazin)翻譯的,他選譯的內(nèi)容為原書第一回《武松與金蓮的故事》,收入1853年法國巴黎出版的《現(xiàn)代中國》一書。然而,直到1912年《金瓶梅》的第一部節(jié)譯本方才問世,由法國漢學家、翻譯家喬治·蘇利?!さ隆つ?George Soulié de Morant)翻譯,名為《金蓮:中國小說選》,由巴黎夏龐蒂埃與法斯凱爾聯(lián)合出版社出版。該本根據(jù)張竹坡“第一奇書”本節(jié)譯,盡管未能體現(xiàn)《金瓶梅》的全貌,但譯本達294頁,可謂是《金瓶梅》在法國譯介的一次飛躍。同時,莫朗在譯本《序言》中寫道:“《金瓶梅》與阿拉伯文學名著《一千零一夜》一樣有趣”②,這個譯本主要保留的是原書中對性的描寫。這期間,僑居法國的中國學者吳益泰亦譯有《金瓶梅》的片斷,收入他的譯著《中國小說》(巴黎韋加出版社,1933年),由于是與其他中國小說一起出版的合集,沒有單行本,故知者甚少,影響有限。
其后,讓-皮埃爾·波雷(Jean-Pierre Porret)的節(jié)譯本《金瓶梅:西門與其六妻妾奇情史始末》出版,全書共兩卷,1949年由巴黎居伊勒普拉出版社出版第一卷,1953年出版第一卷修改本,但因遭法國官方查禁,直至1967年禁令取消后才將兩卷出齊。1962年,由約瑟夫·馬丹·鮑爾(Josef Martin Bauer)與赫爾曼·海斯(Hermann Hesse)等合譯的另一節(jié)譯本由巴黎卡爾曼·萊維出版社出版,名為《金瓶梅·帷幕后的女人》。然而,波雷和鮑爾等人法文節(jié)譯本都是根據(jù)弗朗茨·庫恩(Franz Kuhn)的德文節(jié)譯本轉(zhuǎn)譯而來。而庫恩是德國著名漢學家、中國明清小說翻譯家,他的德文節(jié)譯本《金瓶梅》根據(jù)《第一奇書》翻譯而來,題名《金瓶梅:西門與其六妻妾奇情史》,全書分四十九章(920頁),1930年由萊比錫島社初版,后多次再版,除上文所提的法文譯本外,英國、瑞典、芬蘭、匈牙利、荷蘭的節(jié)譯本也大多是根據(jù)庫恩版轉(zhuǎn)譯而來。雖然庫恩的譯本在歐洲頗有影響,但它也使《金瓶梅》在歐洲淪為一部下流書,長期被放在淫穢小說類書架之上。正如法國比較文學教授、漢學家熱內(nèi)·艾田蒲(RenéEtiemble)所說:“把這部小說看成是黃色小說顯然是由已發(fā)行上萬冊的多種歐洲語版本所引起的,這些譯本都執(zhí)意刪去這部名著存在的基礎,而只強調(diào)下流的情節(jié),更糟的是,這些糟粕幾乎全是效法于庫恩的猥褻譯文,因為他的譯本使《金瓶梅》淪為一部下流書,從而將一副完整的、由繁榮而衰落的文化圖景變成了一些輕佻的、令人憎惡且支離破碎的畫面?!雹圻@樣一來,就不難想象波雷和庫恩譯本內(nèi)容的傾向性和片面性了。
1959年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通過一項選譯東方國家文化名著、編成一套“東方知識叢書”的決議,同時決定這套叢書交由巴黎權威的伽利瑪出版社出版。負責此項工作的是法蘭西院士、作家羅歇·卡約(Roger Caillois)和艾田蒲教授,他們計劃將中國古典小說名著《紅樓夢》《金瓶梅》《儒林外史》《唐人傳奇》《聊齋志異》等列入?yún)矔?,其中《金瓶梅》的譯者是由艾田蒲推薦的安德烈·雷威安。從起意組織翻譯《金瓶梅》法語全譯本到譯本付梓出版,這期間長達36年之久。據(jù)艾田蒲回憶:“1949年我從埃及歸來,邊翻譯托馬斯·愛德華·勞倫斯(Thomas Edward Lawrence)的《金鈔》,邊著手撰寫《蘭波的傳說》,之后拜讀了波雷由庫恩的德文節(jié)譯本轉(zhuǎn)譯的法譯本《金瓶梅》后發(fā)現(xiàn),這只是庫恩的編譯小說,它所刪除的部分正是這部風俗小說的真正價值之所在,這是一部絲毫未加粉飾的明朝末年中國社會的風俗畫。八年后,當我在中國逗留期間(這一時期正是所謂‘百花齊放’的時代),我從中國權威人士那里得知,這部‘淫書’(甚至在‘百花齊放’年代,它也不幸被冠以此名)將在內(nèi)部發(fā)行,并且他們已答應到時送我一套,但最終我也未能如愿收到。因此,我不得不向日本出版界訂購五卷本的中文原著(1963年)。從那時起,我就制定計劃,要向法國讀者們奉獻一部完整的、忠于原文的法文譯本。自1965年以來,我一直致力于這項工作。1966年我就一切可行的方案向伽利瑪出版社提交了一份長篇報告,在此我不再細說報告的具體內(nèi)容了,重要的是我終于找到了一位稱職的譯者。我作為評審委員會成員參加了他的論文答辯,其論文題目是《十七世紀的白話小說:中國文學敘事體的興衰》。那是1974年1月11日的事。法國漢學家譚霞客(Jacques Dars)極為推崇他的論文,并已看出這位學生將來會是一位‘大師’,我當時就想到最終把《金瓶梅》獻給我們的人將會是他。”④
經(jīng)過七年的辛勤努力,雷威安的法文全譯本《金瓶梅詞話》(FleurenFioled’Or)于1985年由伽利瑪出版社出版,并被納入在法國享有盛譽的“七星文庫”(Bibliothèque de la Pléiade)之中。雷威安說:“翻譯這部長篇巨著,困難不少,有如在茫茫大海上航行,隨時都有可能觸到暗礁,葬身魚腹。我力求字斟句酌,傳出作者的妙筆神韻,保持原著的娛樂性?!雹荨督鹌棵吩~話》法文全譯本共2756頁,分上下兩冊,附崇禎年間刊本《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的木刻繡像插圖200幅,這是法國歷史上第一個《金瓶梅》全譯本,出版后在法國和西方引起了強烈的反響,歐洲許多著名學者和重要報刊編輯均懷著濃厚的興趣和極大的關注紛紛撰文,一方面稱贊法語譯文的高超,一方面也跳脫出《金瓶梅》是“色情小說”的評價,從文學、文化和社會學的角度重新看待這部經(jīng)典作品。此書的出版受到新聞界和廣大讀者的熱烈歡迎,學院派漢學界的態(tài)度則多少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法國漢學家克洛德·羅阿(Claud Roy)在1985年5月20日的《新觀察家》(第1072期)上寫了題為《被肆虐的一角》一文,指出:“《金瓶梅》從它問世的那天起,既使中國讀者難堪,又使他們著迷。文人學者不知如何對付這部令人心悸的杰作,對付這部巨型的色情與商務編史……各政權及檢查機構(gòu)在這只黑色羔羊面前表現(xiàn)得猶豫不決,但不知他們的恐懼、猶豫從何而來,或者是由于書中那薩德式的毫不在乎的色情性,或者是由于那副描繪對黃金與性極度貪欲的社會圖畫所表現(xiàn)的冷酷的殘暴性。”⑥這位漢學家說的是《金瓶梅》在中國的遭遇,實際上也是對《金瓶梅》傳入歐洲的命運的真實概括。也正如我國學者錢林森教授在他的《中國文學在法國》一書中所說:“《金瓶梅》的確是一部不名譽的書,在故鄉(xiāng),不消說,人們提起它來總要和‘淫’字連起來,因而談《金》色變;在異鄉(xiāng),它也未能落得一個好名聲,人們稱它為來自東方的‘黑色羔羊’,難以駕馭。它在西流中,有著不平常的遭遇。事實上,從19世紀初,這只‘黑色羔羊’闖入法國和西歐文學界,就一直令當局者、漢學界左右為難,欲禁不能,欲棄不舍。因此,引進工作也就長期處于猶豫、提防、否定、肯定之間搖擺。”⑦這種狀況,一直要到雷威安的法文全譯本《金瓶梅詞話》面世之后才有了根本的改變??梢?,雷威安選擇和承擔翻譯《金瓶梅》所具有的突破性眼光和勇氣,及其所具有的獨特的藝術評價和審美能力。
雷威安的《金瓶梅》法文全譯本以日本影印的《金瓶梅詞話》(1617年版)五冊本原著為底本,同時參考了英、德、日、俄、法等多種譯本后完成。為使譯文能夠準確地表達原意,雷威安對原書中的詩詞、歇后語作了仔細認真的調(diào)查研究,并閱讀了大量相關的研究著作,特別是日本學者的研究著作。
從1816年第一條《金瓶梅》注釋的出現(xiàn)到1985年法文全譯本的出版,《金瓶梅》在法國經(jīng)歷了170年的翻譯旅程,雷威安的法文全譯本《金瓶梅詞話》是翻譯發(fā)展過程的必然結(jié)果,也是集大成者,雖然已出版30余年,但不斷再版,因深受讀者喜愛,于2004年加入Folio口袋書系列以小開本發(fā)行,這充分說明雷威安譯本的忠實性、可讀性、權威性和所具有的生命力,他不僅為法國讀者提供了最可信賴的版本,同時也為法國乃至西方學界《金瓶梅》研究的開展,賦予新的推動力。
雷威安的《金瓶梅詞話》法文全譯本不僅填補了法國《金瓶梅》全譯本的空白,為讀者帶來了忠實且優(yōu)美的譯本,還洗刷了《金瓶梅》在法國長期以來被當作色情文學的污名,充分體現(xiàn)了《金瓶梅》風俗小說的全貌。此外,他在《金瓶梅》研究領域辛勤耕耘了近二十載,有多篇論文發(fā)表,還出版專著,多次參加國際《金瓶梅》學術會議,提出了眾多頗有建樹的觀點。然而,目前國內(nèi)僅有對雷威安《金瓶梅》翻譯與研究成果的個別論文或著作的介紹,主要是對雷威安《金瓶梅》法譯本的導言、序的研究,評論大都肯定了該法譯本的歷史地位、歷史貢獻與權威性,稱其為法譯《金瓶梅》中的代表作,但對雷威安的《金瓶梅》研究鮮有提及,對其研究觀點的引用多出自他的“《金瓶梅》法譯本導言”、“《金瓶梅》法譯本序”、《中國十七世紀通俗短篇小說》結(jié)論部分,以及《評〈金瓶梅〉的藝術》和《中國古典文學在法國的接受——法國著名漢學家雷威安一席談》。然而,經(jīng)筆者大量查詢和認真仔細地研讀后發(fā)現(xiàn),實際上,雷威安有關《金瓶梅》的研究論著十分豐富,研究問題和內(nèi)容涉獵細微而深入。
早在雷威安《金瓶梅》全譯本出版之前的1979年,他便發(fā)表了第一篇論文《〈金瓶梅〉初刻版本年代商榷》。他認為初刻本年代以萬歷四十五年(1617)較為可信,至于《金瓶梅》是否有過已經(jīng)失傳的刊刻于萬歷三十八、九年(1610、1611)的版本,這一問題還值得作進一步的深入探討,不必匆忙下結(jié)論。該論文1979年4月被收入英文版《中國文學評論集》,1980年4月由周昭明翻譯,載于《中外文學》第8卷第12期,并被收入《〈金瓶梅〉的世界》(北方文藝出版社,1987年)。雷威安在文中就《金瓶梅》是初刻于萬歷三十八、九年還是萬歷四十五年進行了探討。他認為以往大多中國文學史都模糊其詞,將初刻時間說成“萬歷年間”,時間涵蓋了1573至1619近半個世紀,然而文學研究的時間問題的重要性古今如一,六年之差已經(jīng)關系重大。因此,他重提這個問題就變得擲地有聲。雷威安提出,假設存在失傳的早期刻本非但不必要,而且在有關記述中也找不到佐證。他認為《金瓶梅》初刻本是在萬歷四十五年,并提出三點證據(jù)論證沒有萬歷三十八、九年初刻本的存在。雷威安1979年發(fā)表的《〈金瓶梅〉初刻本年代商榷》就已經(jīng)使人刮目相看。
《評〈金瓶梅〉的藝術》(1981年)是他的第二篇相關研究論文,載于美國《Chinese Literature》雜志1981年第一期,后由白黎翻譯,刊登在《文學研究動態(tài)》1984年第10期上,這篇文章是雷威安為香港著名學者孫述宇教授的《〈金瓶梅〉的藝術》(臺北時報文化出版公司,1978年)一書所寫的書評。雷威安認為《金瓶梅》的遭遇是自相矛盾的,它在“五四”時期曾被譽為中國第一部現(xiàn)代體裁的長篇小說,是現(xiàn)實主義小說中的珍品,但依舊留有“淫穢小說”的惡名,在香港、臺灣和大陸都屬禁忌,當時《金瓶梅》的研究主要在日本、美國和英國。20世紀80年代初,中國對《金瓶梅》的看法發(fā)生了變化,香港開始能買到未刪節(jié)版的《金瓶梅》。孫述宇的《〈金瓶梅〉的藝術》在臺灣出版也證明臺灣重新開放了對《金瓶梅》的研究,大陸從1979年起也陸續(xù)有關于《金瓶梅》的文章發(fā)表。孫述宇強調(diào)《金瓶梅》是寫日常生活細微情節(jié)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通過對生活各個方面的觀察研究,塑造了使人難以遺忘的完美人物形象。孫述宇的貢獻在于他站在讀者的立場而非歷史學者的立場提出了尖銳的批評,他的論點可與夏志清的觀點互為補充。夏志清試圖揭示西方讀者對《金瓶梅》的過分贊揚,而孫述宇則是向中國公眾說明《金瓶梅》為什么以及怎樣被忽視、被曲解和不被承認。
第三篇論文《最近論〈金瓶梅〉的中文著述》載于臺灣《中外文學》1981年10卷第3期。雷威安在文中重點介紹了魏子云的《〈金瓶梅〉探原》一書,認為這是“一本尚未為眾人所知但卻非常有意義的卓越嘗試,他對研究《金瓶梅》的方法有很大貢獻,就是我們稱之的‘外在研究’,這是二十年前韓南教授提出后一直未再受人重視的方法”⑧。這一觀點在中國大陸出現(xiàn)得更晚,可以說,雷威安在某種意義上成了學術交流的橋梁和使者。雷威安認為,魏子云的學術研究審慎而有趣,他有將“每塊石頭都要翻過來加以檢查”的態(tài)度,其目的是拋棄原有的外在證據(jù)(《金瓶梅》原稿形成于1596年或更早,刻印成書在1610年),他在其中提出令人激賞的結(jié)論:《金瓶梅》寫作的最早年代應該是1621年,即天啟時代的開始,同時也更正了他之前在《〈金瓶梅〉初刻版本年代商榷》一文中認為《金瓶梅》寫于萬歷四十五年(1617)的觀點。此外,雷威安就魏子云書中論點的重要性做了思考,并認為雖然有很多證據(jù)表明《金瓶梅》的手抄本原本未被發(fā)現(xiàn)或遺失,但這并不足以說明它們真實存在過。雷威安以魏子云的《〈金瓶梅〉探原》為主線,主要討論了《金瓶梅》的成書時間,期間穿插對張竹坡、姚靈犀、鳥居久靖等人觀點的評述,雖然在某些問題上不同意魏子云的觀點,但他認為魏子云以審慎的研究態(tài)度提出研究《金瓶梅》的新方法,并有推翻舊說的勇氣和毅力,非常令人欽佩。從中可以看出,雷威安的研究視野并沒有局限在法國國內(nèi),他密切關注臺灣學者的相關研究,在學術研究和翻譯研究等諸多方面與臺灣有著長期的交流和交往,他的研究不但促進了法國金學與國際的交流,也推動了中國金學研究的發(fā)展。
1981年雷威安的研究專著《十七世紀中國白話短篇小說》(LeConteenLanguevulgaireduXVIIesiècle)于巴黎出版。值得注意的是,中國學者多認為這部論著從文化視角對《金瓶梅》以藝術審視,認為《金瓶梅》決不是“淫書”,而是一部描寫社會風情、表現(xiàn)都市風貌的“奇書”。似乎這是一部有關《金瓶梅》的著作,但經(jīng)筆者仔細閱讀后發(fā)現(xiàn),其實它是一部雷威安對中國白話短篇小說的專論,而非《金瓶梅》研究。全書分為三章,第一章介紹話本的文體,簡介其中的代表作;第二章從文化角度探討了白話短篇小說如何從口頭、非文學與文學材料中汲取養(yǎng)分,編者如何注意到這些古代話本并進行編輯刊印以及話本的流行與17世紀中國城市經(jīng)濟發(fā)展的關系;第三章分節(jié)討論《三言》《拍案驚奇》《今古奇觀》《西湖二集》《豆棚閑話》與《西湖佳話》,研究在中國社會、經(jīng)濟、文化變革的17世紀,白話短篇小說興盛的意義何在。因此,顯然《金瓶梅》作為長篇小說不在本書研究范圍之內(nèi),所以我國學者將他的這本著作作為《金瓶梅》的研究文獻有失偏頗。
1983年5月,美國印第安那大學舉辦《金瓶梅》國際學術討論會,由印第安那大學與金賽研究所聯(lián)合主辦,歐陽楨主持,與會人員有夏志清、雷威安、韓南(Patrick DewesHanan)、孫述宇、芮效衛(wèi)(David Roy)、柯麗德(Katherine Carlitz)、浦安迪(Andrew Plaks)、馬泰來、鄭培凱、陸大偉、史梅蕊(Marie Scott)等,會議成果結(jié)集成《〈金瓶梅〉西方論文集》(1987年),由徐朔方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編者也希望通過美國學術期刊《Chinese Literature》將該書介紹給西方學術界,于是《Chinese Literature》便于1986年第8卷刊登了系列論文,圍繞《金瓶梅》展開討論,其中包括雷威安的“Perspectives on the Jin Ping Mei——Comments and Reminiscences of a Participant in the Jin Ping Mei Conference”。他在文中介紹了學術討論會的基本情況,并對會上的各方觀點和文章進行評述。會議的主題是“禁書:在古代中國和當代美國”,會上共討論了四個主要問題:1.成書與作者問題;2.宗教與哲學視角下的《金瓶梅》;3.如何評價作為虛構(gòu)敘事的《金瓶梅》;4.《金瓶梅》留給后世的遺產(chǎn)。與會者共提交了12篇論文,其中5篇后來結(jié)集出版,其余7篇或因作者即將出版專著,或因有些作者認為還有修改的余地,并未一起出版。
在“Perspectives on the Jin Ping Mei——Comments and Reminiscences of a Participant in the Jin Ping Mei Conference”一文中,雷威安以下幾個觀點值得關注:1.很難說彼得·拉什頓(Piter Rushton)的論文配得上它的“領導地位”,雖然人們可能認為他的論述廣博龐雜;2.對于《金瓶梅》是否是色情作品,他的觀點是,一本內(nèi)容欠佳的好書比起內(nèi)容不好的爛書更糟糕;3.現(xiàn)代的“作者”概念在多大程度上適用于中國古典小說;4.柯麗德對儒家經(jīng)典和宋元理學很感興趣,她對小說的敘述結(jié)構(gòu)進行了細致的研究,分析了“敘事學”如何與宗教和哲學觀點密切交織;5.浦安迪主要研究《金瓶梅》崇禎本,分析古代對《金瓶梅》的傳統(tǒng)評價以及《金瓶梅》對后世小說的影響;6.史梅蕊認為要想掌握人類行為與其后果間的微妙關系,花園是個可以抓住小說核心的意象;7.還有幾篇文章,如維多利亞·卡斯(Victoria Cass)的“《金瓶梅》中的末世論:道教模式”、馬泰來的“謝肇淛《金瓶梅》后記研究”是近年來最為重要的研究成果之一,馬泰來的后記也值得被全文翻譯。
1985年《金瓶梅詞話》法文全譯本出版,艾田蒲為其專門作序,雷威安也為此書寫了導言,“序言”和“導言”無疑都是高水平的研究論著。艾田蒲在肯定《金瓶梅》的歷史意義的同時,特別聯(lián)系歐洲的社會狀況肯定了《金瓶梅》的現(xiàn)實意義,可謂獨具慧眼,見地不凡。雷威安在“導言”中介紹了《金瓶梅》譯本在歐洲的流變,并闡明自己的翻譯策略與觀點。
自首屆國際《金瓶梅》學術討論會在江蘇徐州召開以來,國內(nèi)外各類學術研討會密集召開。1989年6月中旬在徐州召開的國際《金瓶梅》學術討論會上,雷威安提交論文《〈金瓶梅詞話〉53、54回的秘密》。他認為從謝肇淛的跋文可以猜到五十三回到五十七回以外會有一些文章是“補以入刻”的,十卷本和二十卷本的五十三、五十四回中,文章共同處不多,十卷本的這兩回比二十卷本長二三倍,兩個版本的色情描寫語言如此接近不會是偶然。此外,1992年6月在山東棗莊市嶧城區(qū)舉行了第二屆國際《金瓶梅》學術討論會。雷威安向大會贈送了自己的《金瓶梅詞話》法文全譯本,德國漢學家祁拔兄弟(Kibats)的兩位女兒將祁拔兄弟花費數(shù)十年心血譯成的新版《金瓶梅》德文全譯五卷本作為禮物送給大會??梢哉f,法文和德文全譯本的出版推動《金瓶梅》的學術研究在世界范圍內(nèi)進入了一個全新的階段。1994年雷威安主編的《中國文學詞典》(DictionnairedeLittératurechinoise)由法國大學出版社出版,其中由他執(zhí)筆的《金瓶梅》詞條足足占據(jù)四頁篇幅。雷威安在介紹該書的基本情況后,重點介紹了“成書之謎”與“禁書”兩個方面。
縱觀雷威安的《金瓶梅》研究,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他對成書時間與作者問題的關注,這也是中國以及國際“金學”研究一直以來的熱點與難點。雖然他的研究在廣度與深度上都無法與國內(nèi)“百家爭鳴”的熱烈局面相比擬,但他以“外來者”的視角,縱觀國內(nèi)外“金學家”的研究成果,對龐雜的史料抽絲剝繭,以嚴謹?shù)倪壿嫹治雠c論證給出了自己的答案,當然這不是唯一的答案(畢竟成書與作者問題依舊是未解之謎),但他無疑為國內(nèi)學界研究提供了可資借鑒的觀點和方法。此外,雷威安多次重申不應把《金瓶梅》放在“淫穢小說”之列,他充分肯定《金瓶梅》對中國古典小說發(fā)展的重要影響以及在中國古典小說史上的重要地位,并以一位嚴謹?shù)淖g者、研究者、文化傳播者的使命,努力扭轉(zhuǎn)大眾對這部現(xiàn)實主義巨著的誤解。
《金瓶梅》在法國從一開始的注釋、節(jié)譯、轉(zhuǎn)譯再到最后全譯本的問世,經(jīng)歷了近兩百年的翻譯旅程。雷威安經(jīng)過七年辛勤耕耘、翻譯的《金瓶梅詞話》最終于1985年出版,這部全譯本因其完整性、忠實性與可讀性被納入法國最富盛名的“七星文庫”,歷經(jīng)三十年依舊不斷再版,有著旺盛的生命力。該譯本不僅第一次讓法國讀者讀到了原汁原味的《金瓶梅》,也以其忠實完整的譯文為這部在法國長期帶著“淫穢小說”帽子的作品正了名。與此同時,這一漫長的翻譯過程不但說明法國讀者希望了解中國故事與生活的愿望,也證明這部作品在法國具有的長久生命力。我們從中還可以看出法國幾代翻譯家孜孜不倦、艱苦卓絕的精神,同時也側(cè)面反映出法國漢學界從娛樂性翻譯到學院派研究式翻譯的發(fā)展過程,從一知半解的小心求證走向考據(jù)詳實的新論點、新成果不斷出現(xiàn)的過程。
雷威安耗時七年翻譯完成了《金瓶梅》全譯本的翻譯,并持續(xù)研究了二十年。他認為文學既不是對社會簡單的反映,亦非意識形態(tài)卑微的仆人,白話文學這一體裁反映了中國歷史上的一個轉(zhuǎn)折期的特殊風貌,他的白話文學研究為中國文學研究在法國的研究開辟了一條全新的道路。他首先一再強調(diào)不應該把《金瓶梅》視為色情作品,因為把探討邪惡的作品視為邪惡文學顯然是荒謬的,色情描寫是否不同程度地觸犯了讀者的廉恥心或羞澀感,進而討論查禁是否必要,那是政治問題。從文學角度看,應該研究有關的篇章段落是否寫得精彩、獨特,是否寫得實在。在這一點上,雷威安認為與大部分同類作品相比,《金瓶梅》都應該得到更高評價?!督鹌棵贰冯m有不足之處,但是從文筆風格到整體布局,從描寫的精煉細膩,到探討人類生存狀況問題之深刻,它都不容置疑地稱得上是一部杰作。從中國小說的發(fā)展歷程來看,我國研究者一直忽略的一點是,《金瓶梅》是中國小說的一個轉(zhuǎn)折點,雖然它是否由一人寫成還無法定論,但“在它的帶動下,才有了后來迥然不同的《紅樓夢》。如果把《金瓶梅》從中國文學史中抹去,那么,中國文學就不會有今天的面貌了”⑨。
綜上所述,雷威安對《金瓶梅》的貢獻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對法國讀者而言,他是《金瓶梅》最權威的譯者,他擔負著為普通讀者介紹這部作品的責任,因此在他的《中國古代與傳統(tǒng)文學》以及《中國文學詞典》中有對《金瓶梅》內(nèi)容、作者與時代背景的詳細闡述。作為譯者,雷威安多次在訪談中談到譯者身份、翻譯策略以及翻譯過程中的困難。作為《金瓶梅》的推廣者,他在研究的同時不忘常常在論文中提及《金瓶梅》所遭受的貶低與誤解,他認為不論是中國還是外國讀者多半還是將這部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珍品視為色情文學,不論是政府還是讀者都不愿正視它的文學與社會價值,這種遭遇是自相矛盾且極其不公的。對法國漢學界而言,雷威安主要關注《金瓶梅》的作者與成書兩個問題,這也是中國以及國際“金學”研究一直以來的熱點與難點。對國際“金學”界而言,雷威安是名副其實的法國“金學”代言人,他長期關注國內(nèi)外的“金學”研究,多次參加國際學術會議,與中國大陸、港臺,美國,日本學者保持密切的交流與往來,是學術交流的橋梁和使者。雷威安以扎實的考據(jù)功底與嚴密的邏輯思維,寫出一篇篇高質(zhì)量的文章,他涉獵甚廣,在點評他人著作時常常旁征博引,貫通中西。正是因為雷威安與美國、日本和中國保持長期的學術交流,他的學術研究具有廣闊的國際視野,正是因為他踏實、嚴謹、實事求是的學術作風以及在“金學”領域的長期努力使得其研究成果在世界漢學界具有廣泛的影響力。
中國大陸的“金學”研究從80年代起開始騰飛,這正是雷威安金學研究成果最多的十年,他以深厚的文學理論功底和對中國社會文化的了解寫成一系列論文,在成書年代、小說作者、社會研究、文化研究上都為當時的大陸“金學”帶來了新鮮的視角和更加學術化、系統(tǒng)化、科學化的研究成果。雷威安的研究不僅將法國的《金瓶梅》研究水平提高到了新的階段,也通過不斷的國際學術對話,使法國的《金瓶梅》研究處于世界前列。他不僅推動了法國《金瓶梅》研究的發(fā)展,也通過學術交流助力了中國80年代《金瓶梅》研究的大發(fā)展,為中國《金瓶梅》學術研究帶來了新的聲音。
注釋:
①⑤⑦ 錢林森《中國文學在法國》,花城出版社1990年版,第189、193、189頁。
② Georges Soulié de Morant,LotusD'or:romanadaptéduchinois,Paris:Eugène Fasquelle ,1912,pp.xl.
③ 錢林森編《法國漢學家論中國文學——古典戲劇和小說》,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7年版,第186頁。
④ André Lévy,trans.FleurenFioled’Or,Paris:Gallimard,1985,pp.xi.
⑥ Claud Roy,“Le coin ravagé”, Le nouvelObservateur,1985,Vol.1072,pp. 30-31.
⑧ [法]安德烈·雷威安《最近論〈金瓶梅〉的中文著述》,《中外文學》1981年第3期。
⑨ [法]安德烈·雷威安、錢林森著,傅紹梅譯《中國古典文學在法國的接受——法國著名漢學家雷威安一席談》,《中國文化研究》2001年冬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