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之之
盧森堡想起莫莉的時候,正是四月份,周末的下午,下著雨,他枯坐在玻璃窗前。
雨水猛烈地搖動著院子里的一叢竹子和一棵香樟樹,把樟樹的嫩葉吹得滿地都是,有些鵝黃色的嫩芽還粘到了玻璃窗上,也是這時節(jié),盧森堡認識了莫莉。
是在一次茶聚上。也是周末,茶室上午辦了插花班,中午幾位美人留下,在茶樓吃了簡餐,下午,老盧就喊了盧森堡來喝茶。老盧就是茶樓的老板。
喝了兩泡茶之后,對著窗外的雨橫風驟,老盧就說,干坐著多沒勁,我給大家講個故事吧,關(guān)于吃的。老盧到底講了什么,盧森堡一點印象也沒有,但他可以肯定的是,他確實講了,而且講的還真是關(guān)于吃的,對于這方面的故事,老盧有一籮筐。
而此時此刻,盧森堡想起的是莫莉的故事,那個女人的故事,曾有那么一段時間,讓他遐想聯(lián)翩。
那時候,莫莉坐在人群中間,并不是很起眼,個子不高,話也不多,等到老盧說,莫莉,你講一個的時候,盧森堡才注意到角落里坐了這么一個素凈的美人。身材嬌小,但是皮膚細,白,坐在四月的暮春,像是飽脹得吹彈可破,頭發(fā)全部挽在耳后,一對翡翠耳墜在白璧似的臉頰旁晃動著。
盧森堡個子很高,一米八四,所以他女朋友的身高一直保持在一米七左右,一米六八到一米七二,略有浮動。老盧曾問過他,你怎么做到的?那時候盧森堡正在老盧家的衛(wèi)生間里對著鏡子梳頭,他有點太高了,所以得弓著腰,低著頭,問得他一愣,愣過了之后,他隨即答到,巧合吧??墒潞螅R森堡想了想,也未必吧,估計是他只對長腿美女來電。也有那么幾個矮個子的女孩約過他,約過之后,就不了了之。
可偏偏莫莉就不高,她穿高跟鞋能過他的肩膀,在喉結(jié)以下的某個位置,不穿高跟鞋呢,大概就只能齊他的肩膀了,所以他估算過,她應(yīng)該在一米六左右,體重呢,大約四十九公斤,不要問他怎么能估得這么準確,這么多年過來了,他只要一抱女孩子,腦袋里想不是別的什么,就是報幕一般地反映出她的體重來。
當時老盧說,莫莉,你講一個,是帶著點笑看著她的,一直不怎么出聲的她笑了笑,露出一口細密潔白的牙齒,落落大方地說,好,我講一個。聲音不大,但講出來的故事卻有點驚世駭俗。
某天晚上,一個中年男人去酒吧,他想尋找一點刺激。剛說到這里,大家都吃吃的笑了,帶著某種心領(lǐng)神會。
終于,在酒吧的角落里,他找到了一個獵物。女人很漂亮,也很有品位,一個人喝酒,一個人抽煙,一副落落寡歡的樣子。人們安靜下來,聽著莫莉靜靜往下講。
他便坐過去搭訕。果然,一切進行得很順利,半個小時后,女人看著他,伸出了五根手指。
莫莉不急不緩,接著往下講,五百?男人心想,太他媽劃算了,只花五百塊錢就能跟這么美的女人共度一晚!于是,他一把抓住女人的五根手指,付了酒錢,拉著她就來到了酒店。
當晚,紅鸞被里度春宵。說到這里,莫莉捂嘴笑了,大家也都跟著哄笑起來,男人們鼓起掌來,以為故事結(jié)束了,但莫莉的聲音又穿透了人群,接著說道:
第二天早上,男人醒來,伸手一摸,身邊已沒有人了,再轉(zhuǎn)頭一看,床頭柜上放著五百塊。原來——是我被消費了。
莫莉緩緩說道,男人才恍然大悟。說完后,女人們都鼓起掌來,男人們都有點訕訕的,盧森堡當時什么感覺呢?應(yīng)該感覺就像是被嫖過吧。被嫖過?他看了看老盧,老盧還在笑,但那笑聲,有點什么呢,包含的意味應(yīng)該很多吧。
她為什么會講這么個故事呢?盧森堡在開車回家的路上,雨刷一邊奮力地刷著雨水,以及被雨水打到玻璃窗上的樟樹嫩葉。答案可能有兩個。一個是,她與在座的某個男人有染,男人自以為占了便宜,到處講,她便講這個故事警告他。那這個男人是誰呢?老盧嗎,還是其他人?
第二個原因呢,就是,與春天有關(guān),這個女人想告訴別人,她需要。不過,盧森堡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第二個設(shè)想,他甚至一個人在車里搖了搖頭,不不不,不像,憑他多年對女人的觀察,她應(yīng)該不是生猛的那一類。倒是對于此刻,對于此刻的自己,他想起她,倒是和春天有關(guān)。他嘆了口氣,突然有一句話從他的腦海里冒了出來:
到了這把年紀,任何能喚起他情欲的女人,都是有美德的啊。
這句話是他說的嗎?不不不,他還有著大把的時光可以好好享樂呢,是老盧嗎?找個機會,一定要好好問問他。但此時此刻,他卻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這句話里的癡狂。
他站起來,撐著黑色的布紋雨傘,從院里穿過,來到臨街的咖啡館,看到一個年輕男子從門口經(jīng)過,穿著淺色襯衣,提著公文包,雨傘下露出的臉思慮重重,明顯在想事情。
更年輕一些時,他也和他一樣,穿著白色或淺藍色襯衣,襯衣扎在黑色休閑長褲里,頭發(fā)紋絲不亂,看上去像個高級白領(lǐng),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公司里最底層的打工者,卡座在最外邊,差點就連上了茶水間。后來,他狂追一位女同事,受到了白眼,便辭了職,一鼓作氣連開了三家公司,再后來呢,又一家一家倒閉了。他在家里睡了半年,每天從下午四點開始,再后來呢,父親在花樓街的面粉廠拆遷了,給他買了一棟兩百平米的房子,之后對歐洲無限神往的父親又在這條路上買下了一棟小洋樓,樓房不算很大,但怎么著也是殖民時期老毛子親手建的。再再后來呢,這條路竟然被市政府規(guī)劃成了步行街,綠樹濃陰,老房子訴說老風情,這里成了人們懷舊的好去處。他適時地把臨街的鋪面租出去了,租金足以支撐他過上體面有余的好日子。
年輕時想著要奮斗,一鼓作氣,再鼓作氣,三鼓作氣也放了啞炮之后,大多數(shù)人都會作罷,他也是這樣。
老盧常被人認為是他的叔叔或者堂兄,但他們的情況完全不一樣。老盧生在農(nóng)村長在農(nóng)村,上世紀八十年代才進城,也是吃過一些苦的,所以對老婆孩子特別好,哪知道老婆在麻將桌上認識了個小白臉,卷了一筆財產(chǎn),跟小白臉跑了。所以自那以后,老盧的私生活就像開了閘的洪水一樣,奔騰,兇猛,席卷一切。
當然,這話是老盧說的,他打不出這樣的比喻來,老盧常常會說出青蛙在鼓噪這樣一類的句子,帶著些田野的氣息,又貼切,又有勁道,他打不出來。他形容鼓噪會怎么說呢,像風吹飽了船帆,不不不,這也不是他的句子,是他父親的,他只會說,像風吹鼓了窗簾,唉,太沒勁了。他想。
但那天,老盧到底講了個什么故事呢?他想了想,沒想起來,難道是因為昨天喝斷片了?他又定了定神,還是沒想起來,但可以肯定的是,老盧講了,而且真是講了一個關(guān)于吃的故事。關(guān)于這方面的故事,他真有一籮筐啊。對,一籮筐,這也是老盧的比喻。
剛開始的時候,盧森堡總以為莫莉是老盧的什么人,總覺得老盧對她特別好。
是嗎?老盧不以為然,怎么好了呢?她沒花過我一分錢,我也沒為她辦過一件事。
在這方面,他是相信老盧的,那么就是真的了,可他為什么就覺得老盧對她特別好呢?
后來跟莫莉好上后,他故意挑釁般地帶她上他那兒,當著他的面親她,抱她,做些親昵的小動作,但他真的沒有變色,還是一如往常地待她。是的,他帶她上老盧那兒去過幾次,但好像也就幾次,后來呢?后來的事,一概不記得。這會兒他真有點緊張了,難道自己的記憶力就這樣成破鑼了?他又抽了支煙,定了一會兒神,想起來了,他們沒有以后。
繼那次排山倒海般的初戀后,他很是對莫莉下了番功夫的,幾乎讓他自認為是要浪子回頭了,幾次做夢,夢見兒女繞膝,莫莉炒好了菜端上桌。但最后竟不了了之。
那他們到底發(fā)展到哪一步了呢?好像也僅僅是擁抱親吻。睡過沒有?沒有。
他把煙蒂扔在地上,用腳踩滅了,完全不顧女服務(wù)生的白眼,又撐起傘,走進了雨里,此時此刻,他是如此地想她,就像有一萬只青蛙在心里鼓噪。
盧森堡一邊撐著傘走在雨里,一邊用夾著香煙的手指翻手機,通訊錄里有幾百個聯(lián)系人,卻沒有莫莉的。也難怪,這么多年過去了,手機都換好幾代了。
盧森堡快步來到老盧的店里,往椅子上一靠,開門見山第一句就是,你有莫莉的聯(lián)系方式嗎?
老盧正在調(diào)百葉窗,他想尋找一個合適的高度,讓客人們既可以看到窗外的春色,又不至于光線太亮。他扭過頭來說,怎么突然又想起她?盧森堡注意到了,他沒有說有,也沒有說沒有,更沒有問,哪個莫莉?這讓盧森堡心里一緊,像有一道裂縫在心里閃過。
老盧調(diào)好百葉窗,轉(zhuǎn)過身來,又拿一支雞毛撣子撣著案幾上的灰塵,盧森堡一直看著他,終于看得他不得不正視自己。那要問你自己啊,你怎么把她的聯(lián)系方式弄丟了?他說,在茶幾前坐下來。
十年了,手機都換好幾個了。
你們要是一直有聯(lián)系,就不會丟。
盧森堡無話可說,老盧說話就是一針見血,沒辦法,出過體力的人說話就是直接,因為你需要用最簡單的方式解決問題,這是老盧說的。
當時你們倆怎么就不了了之呢?老盧問。
盧森堡用一口長長的煙霧代替了嘆氣。
十年過去了,怕也是孩子他媽了吧。老盧又說。
盧森堡心里又閃過一道痛苦的裂縫,甚至拿煙的手都有點顫抖了,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tài),他故作輕松地問老盧,你還記得她講的那個故事嗎?
什么故事?
就是那個“消費”。
老盧還是一頭霧水。盧森堡不得不把那個故事重復(fù)了一遍,你說,她為什么會講這么個故事呢?
不不不,老盧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帶著步入老年的沉穩(wěn),他把沸水沖入茶盞之中,不,那個故事不是她講的。她講的是另一個。
盧森堡從椅子上坐直了,不可能,我就是因為這個故事開始注意她的。
不,老盧很肯定地說,說著,他復(fù)述了另一個故事。
盧森堡呆住了,這個故事跟那個故事之間根本沒有任何的相似處,是他還是老盧記錯了?他不大相信老盧的記憶力,于是問,你還記得你講的什么嗎?
我?我講了一個關(guān)于吃的故事,關(guān)于這一類的故事我總是很多。這回,老盧沒有用一籮筐來形容,也許進城太久了吧,他已經(jīng)把籮筐忘了。
盧森堡看著他,期待著他把那個故事再講一次。老盧會意,便慢條斯理開了腔。
我出生在五十年代末,這你知道的,七十年代中期,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可那時候,中國老百姓的日子還是很苦很苦的。中學有位老師,據(jù)說是師專畢業(yè)的,下放來的,不知怎么的,就跟我特別投緣。那時候,學?;旧喜辉趺瓷险n,大隊出工的時候,我們常常一起開溜,他帶我到河里捕魚,樹上捉知了,草叢里逮螞蚱,然后,一律烤著吃。我至今還記得,那螞蚱的大腿,外皮金黃酥脆,肉質(zhì)香嫩可口,骨頭嚼起來咯嘣咯嘣脆。
講到這里,盧森堡想起來了,老盧講的是這個故事,因為當時講到這塊兒,幾位女士捂住嘴,一起發(fā)出“咦——”的一聲驚叫,他想起了這個情景。
后來,到了秋天,蟬和螞蚱都沒了,家里快斷炊的時候,老師給了他一張一斤的飯票。盧森堡徹底想起來了,老盧講的就是這個故事,老師后來不斷給他飯票,不斷讓他快要餓穿的肚子填滿,可老盧似乎已沉醉在其中了,盧森堡不忍心打斷他。
不知怎么的,老師的行為引起了黨支部的懷疑,他們趁他外出時,撬開了他的房門,找到了好多飯票,他們拿在手里,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問題來,但心里又有疑問,他哪來的這么多飯票呢?七翻八找,終于在他書桌的抽屜里找到了一張沒有畫完的飯票,那個紅章子畫得好圓喲,可惜只畫了一半……
講到這里,老盧停了下來。
后來呢?
新來的茶藝師來上班了,她把一大盆鉆石翡翠搬進來,綠植的顏色真綠啊,綠得像要滴出汁液來一般。
別說觀賞植物,我們那時候吃的菜,都沒有這么肥厚,老盧說,后來,老師被送去勞改了。
就這樣完了?茶藝師驚叫起來。
成年后,我到處打聽他的消息,但什么也沒打聽到。
茶藝師直起身子來,嘆了口氣,那時候是那樣,那時候的人,說丟了就丟了呀。
現(xiàn)在不也是這樣?老盧笑了,朝角落里的盧森堡努了努嘴。
茶藝師轉(zhuǎn)過頭來,笑問,怎么,盧先生要找前女友了?
盧森堡無可奈何地笑了,坐直了一點,說,是啊,你有辦法?
登尋人啟事,茲有資深高富帥一枚,丟失舊情人若干,見到此廣告……
老盧和盧森堡都笑了。
盧森堡倒不是沒有辦法找到莫莉,以前幾多次送她回過家。那時候她家住在德厚里,中山大道上的小巷子,在大道上你只能看見一個小巷口,隱藏在賣絲襪賣箱包賣酸梅湯的小攤鋪中間,幾乎被忽略,但往里走,卻別有洞天,左右兩邊都有門洞,進去,一個小天井,四角里都是人家,走幾步,上兩個臺階,深邃幽暗吱吱作響的樓梯,卻可以上到四樓五樓六樓。每次莫莉都只要他送到天井口,她在那里揮手向他作別,莞爾一笑,然后他退出來,聽到樓梯吱呀作響,到響聲驟然停了,他聽到開門聲,然后莫莉出現(xiàn)在窗口。她探出身來,嬌小飽滿的身體塞在對襟豎領(lǐng)小旗袍里,伸出玉臂,再向他揮一揮?;蚴撬ソ铀?,也站在樓下的小巷子里,沒得令,也沒打算上去,在橫七豎八晾著的床單被套長褲短褂甚至鞋襪下站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支一支地抽煙,終于看見莫莉伸出白藕似的手臂收衣服,就表示今天她要晚回來。
德厚里還沒拆遷,他要是找去,還是找得到她的,但,他想了想,暗自嘆了口氣,畢竟不是毛頭小伙子了,找一個女人,找到她家里去,一屋子甚至整個巷子的人都伸頸看著,年紀大了,他有些經(jīng)不住這么多目光了。
十年前,通訊方式已經(jīng)很發(fā)達了呀,手機,QQ,微博……總應(yīng)該還留著一個什么聯(lián)系方式吧?茶藝師和老盧低聲說著什么,讓他回過神來。
他想了想。有了!他用顫抖的手打開好久不用的企鵝頭像,那時候他每天都要跟她在QQ上說兩句的。他逐個逐個地在聯(lián)系人里尋找,哪一個是莫莉?
莫莉答應(yīng)前來,這讓盧森堡興奮得有些忘乎所以。
兩個小時前,盧森堡找回了密碼,找到了那個最可能是莫莉的QQ號,嘗試著對那個美女說了聲,嗨。
沒多久,她回了他一個笑臉。
你知道我是誰嗎?他想了想,問。
知道。
知道?
知道。
誰?
那個頭像暗了一會兒,然后打出一行字:你穿43碼的鞋。
盧森堡的心一陣狂跳,像是心口上噴涌出香檳,他咧開嘴笑了,深呼吸一口,又問,你還記得什么呢?
那頭回了一個笑臉,說,記得你喝醉了酒親人的時候,嚷嚷著嚷嚷著,非要親我,結(jié)果靠在我肩膀上睡著了。
盧森堡喜笑顏開,隨時需要按捺住自己那要跳出胸口的老心臟。
正巧她剛從福建回來,答應(yīng)來老盧的茶樓坐坐。
老盧和茶藝師還在小聲嘀咕著什么,他也顧不上他們了,站起來,吹著口哨朝自己的休息室走去,老盧對他格外優(yōu)待,在后院給他辟了間單獨的休息室。他梳了下頭,刮了個臉,在腋下和下體各噴上了不同的香水——不要以為會混雜著不同的味道,其實幾乎沒有味道,只不過略略會讓人覺得神清氣爽。最后,他對著鏡子拔了幾根白頭發(fā),誰說男人不老啊,老沒老,自己心里有數(shù)呢。他想。
莫莉進門的時候,正聽到老盧在跟茶藝師們講故事,于是她把踏進來的那只腳收了回去,倚在門框上,聽老盧把故事講完了。
他那個媳婦特別好,怎么好呢?好到他一下礦回家,媳婦搟了面條,一手端著碗,一手提著褲腰帶,問先吃哪個呢?
茶藝師們低頭吃吃地笑了,莫莉站在門外,也笑了。十年過去了,老盧老到一定程度后,就沒變多少,頭發(fā)還是花白,皺紋多沒多幾條,就說不清了。盧森堡呢,更是沒有一點變化,原來偏瘦,現(xiàn)在圓潤一點了,倒更顯精神,只是臉色一向不太好,這是長期夜生活的結(jié)果,沒辦法的,這一點,老天爺?shù)故枪降摹?/p>
只聽老盧面帶慣有的微笑,繼續(xù)慢條斯理地說,有一天,他回答說,先吃面條,晚上回來再吃你,等他晚上一進門,看見老婆單衣薄衫房里跑到屋里,屋里跑到房里,渾身大汗,他問,你這是干嗎???她答道,給你熱菜呀。
人們哄笑起來,一邊議論紛紛,一邊起身去做事,盧森堡這才發(fā)現(xiàn)了莫莉,她倚靠在門口,那門框子便成了一幅畫,在盧森堡的注視下,莫莉緩緩把腳踏了進來。她穿著喬其紗暗綠豎條紋旗袍,外面罩著開衫,腳下是一雙尖頭軟羊皮皮鞋,手上拿的卻是一款香奈兒的手包。盧森堡的心又一陣莫名的陣痛,她一定嫁人了,他想。還是老了些,照片上當然看不出來,因為可以美顏,但老了之后,多了一些沉靜,還多了一些風情。進門后,她款款朝他走來,莞爾一笑,又令他的心跳動起來,不由分說地,他攬住她,使勁把她往胸前按,似乎想把這些年積累起來的情欲都發(fā)泄出來似的??墒?,他有積累起來的情欲嗎?沒有。
老盧坐在茶幾后面,他也站了起來,繞出來,但他沒有擁抱她,只是伸出手來熱切地跟她擊了個掌,看得出來,兩個人都很高興。
姑娘,這些年你干嗎去了呢,怎么跟糖似的化了。
我沒有那么甜。
那就是鹽了,反正都一樣,都化了去了,這十年,你干嗎了,給我們講講你的故事吧。
我的故事,莫莉猶豫了一下,眼睛眨了一下,話風就變了。她開了個玩笑,就跟屎殼郎一樣,在不停地滾糞球。
哈哈哈,老盧笑了,拿眼睛瞟了一下盧森堡,心想,你怎么不說話,你把她叫來又不說話,跟這么聰明的姑娘聊天,好鍛煉智商的咯,盧森堡會意,于是笑了笑,接過話頭,那你現(xiàn)在,不是有很多糞球了?
輪到莫莉笑了,她笑了笑,說,還不及盧老板的一餐飯。
話音一落,兩個盧又瞪著眼對視了一番,然后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了,都指著對方的鼻子,說,說你呢。沒辦法,這姑娘太聰明了,嘴太狠。盧森堡想。
也許是不知從何說起,老盧提起來那年講的故事,你還記得自己講的是哪一個嗎?
莫莉微蹙著眉頭,臉上擰出一個問號的樣子。
老盧不得不把兩個故事復(fù)述了一遍。莫莉還是一副云里霧里的樣子,她微歪著頭,微蹙著眉毛,沉默了半天,才說,我講的是另一個故事。老盧和盧森堡兩人驚訝地對視一眼,眼神里滿是不敢相信,以及慌張。莫莉把這一切看在眼里,但并沒有阻止她把故事講下去。
屎殼郎,你們知道嗎?
老盧和盧森堡點了點頭,卻不知道這和莫莉的故事有什么相干。
春天的時候,盧森堡想,原來這個故事也和春天有關(guān),卻只聽到莫莉緩緩?fù)抡f,春天的時候,鷹在狩獵,它在追趕一只兔子。眼看兔子就要被追上了,可是在草原上,它完全沒有躲避的地方,情急之中,它看到了一只正在滾糞球的屎殼郎,它跑到屎殼郎的身后,求它救救他,屎殼郎答應(yīng)了。于是屎殼郎擋在兔子和鷹中間,請求鷹看在它的面子上,等春天過了再來吃兔子。
鷹很驕傲,冷笑了一聲,當著屎殼郎的面吃掉了兔子。
盧森堡又和老盧交換了一下眼神,這是十年前她講的那個故事嗎,怎么他們一點印象也沒有?這十年,莫莉到底經(jīng)歷了些什么?但是莫莉的故事還沒有完,她輕輕呷了一口面前的大紅袍,繼續(xù)講道:
從此以后,只要鷹產(chǎn)卵的季節(jié),屎殼郎就出來了,它會在它的每一個窩里堆上糞球和蟲卵。鷹向上帝求助,上帝答應(yīng)了鷹,讓它在自己的袍子里產(chǎn)卵,然而,屎殼郎也推了一個糞球到上帝的袍子里,上帝很愛干凈,怕把自己的袍子弄臟了,連忙站起來,想抖落糞球的時候,也把鷹的卵摔碎了。后來,鷹就只能在屎殼郎不出來的季節(jié),在高高的懸崖上產(chǎn)卵了。
故事講完了,老盧愣了一會兒神,過了片刻才鼓起掌來,說,這真是一個好故事。
莫莉笑了一下,好嗎?
好。
真的好?
真的。老盧把金紅透亮的茶湯倒入公道杯,又給莫莉斟了點兒,一時間,幾個人都沒有話了。
晚飯是老盧安排的,私廚,一天只開一桌那種,是老盧的朋友開的,就在附近,他們既是朋友又是合作伙伴,所以臨時給老盧加了一桌。三個人坐在院子的玻璃房里,屋檐下小雨滴答,餐桌上小火爐噗噗燉著鹿尾。
這一餐,怕真是要吃掉我好多年的積蓄吧?莫莉把一截雕著花的木炭投進小火爐里,一陣異香飄了出來。
哪那么夸張,老盧揮了一下手,又給莫莉斟了點兒紅酒。我特別喜歡坐在這兒,這雨聲總讓我想起鄉(xiāng)下漏雨的房子。那時候年輕,剛結(jié)婚沒多久,老房子漏雨,兩人干到一半兒,房子漏起雨來了,只得跳下床來,找盆兒罐兒,接雨。兩人興致好呀,接好了,跑到床上又干起來,哪知雨攆到床上了,換個邊兒,把她挪外邊兒來,可沒兩下,外邊也漏起來了。
老盧這故事,盧森堡沒聽過,他正在低頭想,他怎么突然講起這個來了呢,就聽莫莉清了清嗓子,低聲說,也讓我想起我家小時候的房子。這話讓盧森堡吃了一驚,他從一小塊青海羊羔肉上抬起頭來,看著莫莉,只見她放下筷子,頓了頓,仿佛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往下說,房子是爺爺廠里分的小單間,爺爺生了五個兒子兩個女兒,人人有份。一張床上躺四五個小孩,橫著,并排著躺著,晚上,誰那里漏雨誰倒霉,只得端著盆坐著,或者到床邊去靠著。
后來呢?后來不漏了吧?盧森堡想問,問不出口。
這雨聲聽著就有些聒噪了,三個人默默地吃完了這頓飯。
飯后,盧森堡打算送莫莉回去,趁莫莉上洗手間的當兒,老盧把車鑰匙塞給盧森堡,是他新買的那輛路虎,末了,還向他使了個眼色,可不知怎的,盧森堡覺得有些力不從心了。
莫莉從衛(wèi)生間出來,一邊拿紙揩著手,一邊伸頭看著外面的雨,雨似乎越下越大,青方磚鋪就的地面,已經(jīng)是一片一片的濕印子了,和著莫莉墨綠色的旗袍,像是雨下到了她的身上。盧森堡突然很想抱她一下,正要走遠的情欲似乎又被喚回來了,但還有別的什么??赡蚩戳丝此掷锏能囪€匙,說了句,搭地鐵吧。
拿著香奈兒的手包搭地鐵?盧森堡問。
A貨。莫莉把手包舉起來,在盧森堡眼前晃了晃,說A得不能再A。盧森堡就不便再說什么,之前跟莫莉在一塊兒到時候,總是她遷就她,她幾乎什么都遷就他,除了那事兒,所以,這次,他準備遷就一下她。
盧森堡打著他的黑布紋雨傘,莫莉挽著他的胳膊,兩人一同走在雨下。街燈晦暗不明,還不如夏夜的一盞螢火,倒是不遠處一閃而過的車燈起了照明作用,把兩人投射在積水里的影子拉得很長,皮鞋踏著水印子,敲擊著青石板,下水道里間或有積水流淌的聲音。車燈從后面來的時候,盧森堡看到了兩人的剪影,嬌小的莫莉挽著她,因怕把胳膊打濕了,有一點點靠著他的樣子,他的心在雨里軟了,結(jié)婚十年的好夫妻,怕就是這個樣子的吧。
他有些不能理解地鐵,一條龍,在地底下躥,還要過江。過長江?他納悶,但也從來不說。他和老盧,是從來不坐地鐵的,寧愿慢,寧愿堵,也寧愿在地上看風景,盡管這個城市,地鐵已經(jīng)有了差不多十年的歷史。十年,正是他和莫莉分開的時間啊。
幸好有莫莉帶著,她幫他,買票,進站,刷卡,莫莉還告訴他,你要是在北京乘地鐵還要過安檢呢,每個地鐵口都有安檢,還檢查得特別仔細。這些年,莫莉到底去了多少地方啊,一會兒從嘴里迸出一個城市。
地鐵里人很多,他找了個地方抓住把桿,但莫莉只能抓住吊環(huán),車開起來時,她隨著車子的顛簸一下一下?lián)湓谒麘牙?,他心里又涌起了異樣的感覺,很想像那些小青年情侶一樣把她摟在懷里,但他拿不定她是怎么想的。
讓你跟我一塊兒乘地鐵,為難你了吧?莫莉突然抬起頭。
哪里。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捋了捋她額前的一縷濕發(fā),手順著她的胳膊滑到她的手腕處,她的衣服濕漉漉的,雖然隔著薄薄的開衫,他也感覺到她胳膊的冰涼。他捏住了她白皙冰涼的手腕。
你們那個階層,很少坐地鐵吧。莫莉又說,盧森堡看了她一眼,發(fā)現(xiàn)她正看著自己,眼睛里沒有惡意,他想說,是的,這是我第一次坐,帶著車子還是方便一點,但他說出口的卻是,莫莉,本來你是可以和我一個階層的。
一腳踏進你的階層?莫莉仰起臉來。
今天的莫莉怎么了,句句話帶刺兒。盧森堡有點快要失去耐心了,但還是點了點頭。
車子到了一個大站,下去很多人,又上來很多人,流動的空氣似乎暫時緩解了壓抑氣氛,盧森堡找到一個位置,坐下來,莫莉走過去,把手搭在他肩上,說,好難的。你看到老盧沒?他拼盡一生,跟你成了朋友,可他半只腳還在我們這兒。
盧森堡看著她,不太理解,等著她繼續(xù)往下說。
遇到你之前,我的人生還不曾很用力,遇到你之后,我覺得咱倆行不通,就想著,要不努把力試試?
為什么行不通呢?
給你買一條皮帶,我得存半年的工資。
你也可以不買的。
那我送你什么呢?我自己嗎?可我不敢的,不敢賭。窮人是沒有本兒的。
就是這?盧森堡看著她。
我根本無法帶你見我的家人。盧森堡想起了那吱呀吱呀的樓梯,和樓梯盡頭抹不開的黑暗。他的確從未踏進去過,也從未想過要踏進去。盧森堡知道他要再次失去她了,便把她拉到自己身邊。他把自己的額頭抵著她的額頭,開始親吻她的臉頰。我們不能再試一下嗎?他低聲在她耳邊問。
莫莉說了聲什么,他沒聽清,因為地鐵到站了,車門打開,人群向門外擁去,莫莉也站了起來,牽著他的手,隨著人流向外走。
來到地面,是一片空曠的綠地,雨后的清新空氣瞬間包圍了他,遠處有蛙鳴陣陣傳來??磥砟蜃〉煤芷?。雨停了,傘就顯得有些多余了,盧森堡把傘左右晃動了兩下,把上面的雨水抖落,把一片一片傘葉理抻抖,提在手里,傘就成了一件裝飾品。為什么會這樣?莫莉想,是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個多余的人嗎?
盧森堡一手提著傘,一手拉著莫莉,在方磚鋪就的小路上往前走。下雨還好些,下雨還能挨緊些。盧森堡說。
莫莉笑了,頭一歪,小嘴兒一嘟,就挽上了他的胳膊,有幾分故意的,步子邁得大大的,踢踢踏踏地,也不管把路上的積水濺到了他的褲腿上。雨水穿透褲子,濡濕了他的皮膚,冰涼涼的。他感覺到有幾十張小嘴在吮吸他的小腿。盧森堡的心又為之一軟。他把她的手往上拉了拉,夾得更緊了??墒呛芸欤搅四蜃〉男^(qū),進了院子,走到她樓下了,她似乎沒有要邀請他上去坐坐的意思。
謝謝你送我回來。
她站在他對面,兩步開外的地方,并攏雙腿,兩手交叉握在胸前,標準的禮儀姿勢?;厝ピ趺醋囍绬??她問,似乎沒有給他回旋的余地。以前是房子太破,兄弟姐妹全是眼睛,現(xiàn)在,她應(yīng)該是一個人住吧?也不讓他上去?
都到樓下了,也不讓我上去喝杯茶?他把心一橫,厚著臉皮說。
莫莉笑了笑,盧森堡幾乎要絕望地閉上眼睛,耳朵正準備迎接“不了”二字,卻聽到莫莉帶著笑意說到,五十萬?
盧森堡大吃了一驚,睜大了眼睛,莫莉?他想說,莫莉,你怎么變成這樣?卻聽到她接著說,保證會讓你有前所未有的體驗。他的下巴都快要驚掉了,雨傘差一點滑落,卻聽到她又說,你不是出不起的人吧。
三十萬?
盧森堡轉(zhuǎn)身走了,他想,從此可以放下這么一個人了。他步子邁得很大,走得干凈利落,卻聽到莫莉在那邊幽幽地說,你不想知道我這些年的故事嗎?
莫莉的房子很小,但裝修得不錯,簡單,舒適,一件多余的物件都沒有,開關(guān)就是開關(guān),燈就是燈,凳子就是凳子,這或許跟她小時候生活在擁擠的家里有關(guān)?但這房子,這布置,也隱隱地透露出莫莉似乎打算永遠一個人生活下去。
盧森堡沒有把這些疑問裝進心里,他上來就攬住莫莉的腰,一只手抽出來,托住她的頭,把她死死抱在懷里,不容分說地,他在她左右兩頰狠狠親了兩下,然后把她推到墻上,開始扯她的衣服,啰里啰嗦的盤扣怎么也解不開,他干脆一狠心,抓住領(lǐng)口,狠命一扯。
衣服扯壞了!莫莉嚷道。
扯壞了我給你買!
衣服碎了一大塊,莫莉的白胸露了出來,盧森堡的手就上去了。
干什么呀,你這流氓!
你說干什么呢?盧森堡一邊動作,一邊含糊不清地回答,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你說我干什么呢?干我該干的!說著,身子壓著她,手便順著旗袍往下走。
這時莫莉已經(jīng)有些氣喘吁吁了,一雙手想推他,哪里推得動,他壓在她身上,一只手扣住她的肩,另一只手已到了屁股上,一只大手捏住兩瓣小巧渾圓的屁股,使勁地揉搓起來。莫莉又踢又咬,可是奈何不了他。終于,盧森堡把右手收回來了,放在她肩頭,莫莉剛準備說點什么,卻被他把肩一扳,頓時,她就在他懷里調(diào)了個面。他把胸腔壓住她肩頭,左手扳住她的腰,她便動彈不得了。一氣呵成的,他的右手就伸到裙子里去了,摸摸索索拽住了內(nèi)褲,使勁往下一扯,就在這時,盧森堡的電話響起來了。
盧森堡并沒有要管電話的意思,左手攬住莫莉的腰,往后一拽,右手又動作起來,可是電話卻繼續(xù)響個不停,大有不接不罷休的架勢,好不容易等它停了,盧森堡準備再發(fā)力的時候,它又響起來,如此再三,盧森堡終于被它弄得泄了氣。趁他接電話的當兒,莫莉一轉(zhuǎn)身,反手一推,已從他肩下溜了出來。
等盧森堡接完電話,莫莉已換了一套齊整的家居服出來了。
誰說的,保證讓我有前所未有的人生體驗的?盧森堡掛掉電話,瞪著她。
莫莉一笑,誰說人生體驗就是交配呢?交配的人生你還沒體驗夠?不能是聽故事嗎?你最后不也是因為想聽我的故事才上來的嗎。
盧森堡有些無奈,在莫莉家的地板上坐下來??蛷d里沒有沙發(fā)。
莫莉給他倒了杯水,遠遠放在他手邊的地上,這回,如莫莉預(yù)料的,他沒有撲上來拉扯她。
喝了一杯涼水,盧森堡平靜了些。你很缺錢用嗎?他問。
莫莉噗嗤一聲笑了,我這一生,對于錢的渴望,就像老盧對于吃的渴望。
不不不,老盧現(xiàn)在并不渴望吃了,他只是愛講吃的故事。
莫莉喝了口水,按了一下手機,客廳的四個角落里就傳出了舒緩的鋼琴曲。
你,我,老盧,我們的人生,在三個不同的季節(jié)里,夏天,秋天和冬天。莫莉緩緩打開了話頭,然而,狀態(tài)呢,卻是三個天氣,春風和煦,細雨微斜,大雨傾盆,不,或許用下雪,來形容落在我童年時的貧窮更為相似,這場雪只落一次,可惜一落就是一生,我走啊走啊,努力走了半輩子,腳卻始終被焊在雪地里,怎么也走不出去。
盧森堡看著她,他不明白莫莉為什么非要用自己的雙腿走到他身邊,當初,他一伸手,他的整個世界不都是她的嗎。
如果我的人生從來都不曾用力,也許,你一伸手,我就可以跨到你的階層,然而,我是個好孩子,你知道嗎?積極,上進,體面……老盧一定知道,在泥地里,是不能用力的,越用力陷得越深。那用力的二十多年,已鍛就了我的姿勢。還記得我對你的百依百順嗎?那全是硬生生裝的。
從小,在那個大家庭里,我就要學會與人斗爭,與父母斗,不讓他們太過偏心,至少要讓我有書讀,有錢買課外作業(yè),有一兩套體面的能穿到學校的衣服,球鞋的補丁不能太多,襪子至少要能辨得出顏色,偶爾有幾毛錢零花錢,春游的時候,同學們拿著各式零食站在碼頭的時候,我也能拿一個在手上裝裝樣子,也不必管它是什么,好不好吃。要與弟弟妹妹們斗,早上搶洗臉盆,晚上搶臺燈,誰睡門口,誰睡漏風的窗戶底下,誰睡漏雨的地方,早上起來誰倒便盆,一件新衣服來了,誰先穿。與同學們斗,與有錢的同學斗,與沒錢的同學斗,與那些想要揭開我家貧窮的同學斗,與漂亮又有錢的同學斗,與漂亮卻同樣貧窮的同學斗,比成績,比衣服,后來就是比男生們的眼光了……還有老師,甚至社會上的每一個人,早上你拿一個搪瓷缸子去買熱干面,買三碗,回來后,一大家人分,你一個小孩,站在隊伍最后面,總有人插你的隊,老板也不管,總是從你頭頂接過那些大人的碗,一碗牛肉面,一碗瘦肉面,一碗炒粉,你真吃不起,誰的錢多,老板娘就給誰多一點的笑臉。輪到你了,總是白眼,涮面的水,唰唰唰,總是濺到你身上,那時候,你才高案板一點,很多時候,水是濺到了你臉上,你胸前,關(guān)鍵是,買回去的面還少,根本不夠一家人吃,你沒有別的辦法,于是,你知道了,你只得放狠一點,你不要人插隊,誰插隊你就跺誰的腳,也不管他穿的新皮鞋還是白球鞋,當然,這樣,你就得穿一雙破拖鞋出門了。你學會了把搪瓷碗往案板上一頓,眼睛一橫,聲音不高語氣卻不低,指揮下人般地指揮老板娘,下三碗熱干面,他們竟也真乖乖的了,低眉順眼把面下了,心里含著更多的氣,等你一轉(zhuǎn)身,他們便在后面戳著你的脊梁骨說,喲,那個賤貨,這么小就一副妖精相,長大了肯定是個賣貨。你都知道,于是,下次,你更狠了。有什么地方你不需要斗爭的呢?沒有,對于一個貧窮又想要體面的女孩子來說,太難了,幾乎沒有地方不需要斗爭,你要在人群中殺出一條血路來。衣服,商場里的倒是明碼實價,可是你肯定買不起,只有在小攤上,漢正街,保成路夜市,一件裙子,開價八百八,你要還到五十,老板可能還能勉強把笑容貼在臉上,但要還到三十,她就要破口大罵了,罵也就罵吧,她也有怨氣,她也要吃飯要活下去,罵完了也還是要買的,也還是要賣的,這也就是為什么,外地人看不懂武漢人,一頓高聲叫罵,罵完了彼此的娘和祖宗十八代,然后又親熱得不得了,勾肩拍背,——都做兄弟了,你的娘也是我的娘,你的祖宗也是我的祖宗,那就罵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問候祖宗了,還不行嗎?能不斗爭嗎?等著你駕著五彩祥云來接我?不敢奢望有那一天,我在枯井里坐了二十幾年,太冷了,我得想辦法爬上去,爬到半道,你突然把頭探進來,你就這么窺視一眼,我就知道,你是我的救命稻草,我得逮著你,爬上去。漢口弄堂里長大的女孩子都有這本事,懂得為自己打算,不為自己打算誰替你打算呢?父母卑微,活都活不過來,等著他們安排,那就等著嫁個老實巴交的吧,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樣的人。有美貌的拼美貌,有身材的拼身材,長得高的拼身高,拼父母,拼家世,拼嫁妝,拼學歷,那從來都是一場沒有聲音的廝殺。我長得不算高,也不算驚艷,只有智商,于是,當你把目光投向我的時候,我要在開口講第一句話時就抓住你……
盧森堡換了個坐姿,他想起莫莉講的那個故事,這會兒,他更加相信,莫莉講的就是那個關(guān)于消費的故事了。
那你成功了。他說。
莫莉點了點頭,有點兒成竹在胸的樣子,但又似乎因為這成竹在胸而帶著點兒羞赧。
那為什么又放棄了呢?
一只雞,好不容易學會了飛翔,但后來,你要她變成仙鶴,邁著大長腿在水邊散步,這,對于一只會飛的雞來說,并不容易。就像老盧,到現(xiàn)在,他都忘不了吃,盡管他再也不會饑餓了,但饑餓感遍布了他的人生。
盧森堡不再做聲,為了讓自己坐得舒服點兒,他伸手把附近的那個蒲團也撈了過來,塞到了后背,靠在墻上。接著,繼續(xù),請。他說。
剛才那個電話,是老盧打的吧?莫莉突然問。
盧森堡點了點頭,突然一下警覺地坐直了身體,一個念頭像閃電一樣劈過了他的腦海,你?他?你和他?
莫莉輕輕搖了搖頭,像是否認這種關(guān)系,又像是叫他不要著急,聽我慢慢往下講,如果一下講到結(jié)尾,這故事又還有什么意思呢。
盧森堡重又靠在墊子上,聽莫莉往下講。
那段時間,老盧特別沉迷于講故事,喝茶時要我們講,喝酒時也要我們講,只要是聚會,他都會叫我們講講故事。后來,我就發(fā)現(xiàn),講故事的分為三類人,一類是吃過苦的,像老盧,憶苦思甜,特別喜歡講那時候的苦難;一類是喪權(quán)的,也就是說曾經(jīng)是當過官的,喜歡講一講當年勇;還有一類呢,就是特別喜歡吸引人注意的。
我屬于哪一類呢?盧森堡問。
你哪一類都不屬于,所以你的故事講不好。
而故事的內(nèi)容呢,也可粗略分為三類。一類情色,艷遇,那些男人,沒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喜歡扣上自己的名,真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呢,又喜歡假借他人之身,反正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過一把意淫的癮。第二類,奇聞異事,這樣的故事不多,需要在雪夜,半斤酒下肚,那些跑江湖的,講出來都是叫你咋舌的,聽一個,保證你一輩子不會忘記。
第三類呢?
我把我和老盧的故事,全都歸為第三類:吃。
吃?盧森堡吃驚地問了一聲,突然就明白了,他想起老盧下午講的故事了,可莫莉又補充了一句,我們一生都在完成吃的大業(yè),所以講出來的故事都是各種各樣的吃。
所以,你和老盧,盧森堡問得小心翼翼,是一類人?
是的,我創(chuàng)業(yè)的第一桶金,是他給的。
他給的?盧森堡把“給”字說的很重,那你們?
你說呢?孤男寡女,恩情蜜意,干柴烈火……
盧森堡一伸手,把面前的水杯鏟飛了,又一腳踢翻了茶幾,他彎腰拾起地上的蒲團,狠狠打在莫莉身上,你這個賤女人,你要錢,為什么不找我呢?!
莫莉把蒲團扯下來,扔在地上,就你這樣,叫我跟你要錢,我開得了口嗎?何況我跟他,又不是買賣,是真正的順其自然,水到渠成……
順其自然,水到渠成?盧森堡一把把莫莉拎了起來,一張猙獰的臉湊到她面前,揚起手來就要打,莫莉看著他,很平靜的,眼里的威懾終于把他的怒火壓了下去。他一松手,莫莉晃了兩晃,扶著墻站穩(wěn)了。
過了片刻,盧森堡終于又開了口,你很缺錢嗎,你要錢干什么?
我家的老房子,在漫長的等待拆遷的過程中,父母四處托人幫忙,幾乎耗盡了他們的家財,但最后呢,又說不拆了,父母想找人去把那些送出去的東西要回來,別的也就算了,其中有一對金鑲玉的耳環(huán),據(jù)說是高祖在浮梁做縣令時添置的,這也是父母唯一分到的家產(chǎn),就為這一對耳環(huán),父母羞憤交加,相繼離世了。東西是我托人送出去的,我卻沒能幫他們要回來,我保護不了他們,我感到深深的自責,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我離開了武漢離開了你。我可以選擇永遠不回來,或者至少不要回德厚里,可,除此以外,這世上還有什么跟我有關(guān)的東西呢?于是,我想把那棟老宅買回來,一整棟,既是給父母一個安慰,也想從那里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
重新開始?盧森堡有些不解。
是的。我需要房子寬一點兒。天井里不要堆放雜物,劈柴、板炭、舊櫥柜全都拿走。天井里要亮一點兒,擺兩個石墩,放幾盆蘭花,樓梯要修一修,不要讓自己整個青春期都在擔心,擔心再長胖一點兒就能把樓梯壓斷,不管什么時候回來,都是提著一顆心,仿佛提著一顆心就能讓自己變輕一點兒。那幽暗的樓道,墻上的廣告,我都要鏟下來。我想給父母留一個單獨的房間,他們相處得不好,可能跟沒有時間單獨相處有關(guān)。我自己也要有一個單獨的房間,如果回到那時,能請你上去坐一下,看著我梳妝,也許,我們能夠走得更近一點,而不是始終帶著隔膜。弟弟,我欺負得最多,倒便盆的事,他做的最多,我要給他一個帶衛(wèi)生間的房子,讓他每次去青少年宮踢完球回來,能夠暢快洗個澡,還能在自己的小房間會朋友……總而言之,我要在這個房子里重新長大,讓那些幽暗的、隱秘的、連綿不絕的貧窮和痛,都從我的人生里清除出去,讓我的一生也能變得輕盈一些。
莫莉緩緩說完,就趴在茶幾上睡著了,也許這樣的傾吐,讓她變得輕松一點了。
不知這樣過了多久,盧森堡站起身來,來到陽臺上。在黎明前的夜色中,他抽了一根煙,莫莉的故事,他還是有點理解不了,但這三十萬,還是要給她的,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他給得起。莫莉睡著了,要不要去把她弄醒呢,還是把她抱到床上去?他抽完最后一口,把煙蒂彈了出去,從十九樓上俯瞰著它在空中劃出一道長長的弧線,摔到地上,彈跳了幾下,最終消失不見。
此時此刻,他有一點點的心疼,為那三十萬,當然,只有一點點。但為了這一點點,他必須做點什么。他打開通往客廳的門,鉆了進去。
責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