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風(fēng)
烈日當頭,譚自逸差不多提前一小時到了琪琪家樓下。
他確認公寓大樓外和門廳里躲開了暑熱,一片寧靜祥和,嗅到油脂在陽光炙烤中散發(fā)讓喉頭發(fā)鈍的氣味,就轉(zhuǎn)身走開一百三十米,推開小街左邊隆昌鍋貼店玻璃門,進去點鍋貼吃。這里的鍋貼據(jù)說是大城中心區(qū)最好的,保住了老字號湯汁原味。
三兩帶金黃斑點和淡黑焦痕的鍋貼送到譚自逸面前。除了鍋貼,店家還送一海碗咖哩牛肉粉絲湯,另附一小碟如假包換的鎮(zhèn)江醋。
譚自逸腹中饑餓,腸子咕咕叫。他趕了很長的路,倒了三回公交車,發(fā)燙的空氣裹得他通身汗?,F(xiàn)在吹著隆昌的立地電風(fēng)扇,人緩過一口氣,卻還感到身上膩膩的。他嘆口氣,筷子搛起裙邊翹翹的鍋貼,泡進黑醋液。
他很餓,但又不怎么想吃。開始吃起來,好吃的鍋貼大概才兩三只,后來的吃在嘴里都沒味兒了。
譚自逸眼前全是琪琪的身影。他的耳邊也聽不見別的聲音,都被琪琪那副略帶沙啞的嗓音環(huán)繞。連鍋貼的香氣都讓他想起琪琪身上那股子好聞的氣味。
他知道這下子自己麻煩了,自己的心毫無預(yù)兆地被琪琪拴住了,好似牛鼻子拴上了一根粗繩子,甩不掉,更不想甩。他是在高校舞會上認識琪琪的,如今,他若想往舞會上去看看風(fēng)景,只要琪琪不樂意,他就老大難,去不成了。不過琪琪也一直熱衷去學(xué)校舞會,現(xiàn)在為了表示不花心,要去只同他一起去,想想這畢竟也算是公平的。
譚自逸從前不是沒追過女孩子、沒甩過女孩子,當然也絕非沒被女孩子甩過,但他被一個女生一下子迷到心驚肉跳,這還算是第一次。
一碗咖哩湯,到了最后,一口也沒碰。譚自逸害怕咖哩在嘴角留下滑稽的黃顏色。他站起身,背對電風(fēng)扇又涼快了三十秒,在別的食客想開口抗議之前,乖覺地走出了店堂。
熱浪兜頭又罩住了他,汗猛地從頸部滋出,簡直像開鍋的米粥汁。他低頭看腕表,匆匆追逐著樓角和樹冠的陰影,又到了琪琪公寓樓下。他注意看了看,琪琪還沒下來迎接他。他掏出手絹,輕輕擦拭臉上和脖子上的新汗。一轉(zhuǎn)頭,看見有個阿婆在大法桐下賣綠豆棒冰。
還有沒有時間吃棒冰呢?
又渴又熱。熱鍋上的螞蟻。
琪琪住公寓樓十八樓三室。同住的除了父母,還有個弟弟。
家里面積小,是爸爸廠里分的房,只一室一廳。里間臥室只可能是暗間,廳倒南北通暢,光線明亮。小套有衛(wèi)生間但沒廚房,燒飯要到走廊里,用煤爐子燒。
本來一家四口都在臥室擠著睡,現(xiàn)在弟弟上高中,到廳里沙發(fā)床上睡了。琪琪已經(jīng)是大學(xué)生,回家日子也想在廳里搭鋪位,不過,爸爸做主還讓她睡在臥室里。爸爸說亙亙大了,男孩子在廳里自由,琪琪反正大多數(shù)時間住校,周末還不如保持原狀。畢竟臥室更安全些,大樓里人雜,萬一有溜門撬鎖的,嚇壞了反而不美。
今天恰好弟弟不在。每逢周六弟弟都要出去訓(xùn)練,他加入了區(qū)田徑隊,訓(xùn)練時間雷打不動,不吃過晚飯不回來。琪琪爸爸聽說琪琪今天要把學(xué)校里交到的男朋友帶回來,什么心理準備都沒有,猛地愣了一愣,身體僵在空氣里。
琪琪媽媽偷笑了一下,拍打老公:“做啥?舍不得小棉襖?受刺激了?”
琪琪借著媽媽解圍啞然一笑,對準爸爸發(fā)嗲:“你不要嚇壞我同學(xué),人家也是嬌生慣養(yǎng)的,嚇不起!”
爸爸也不說話,皮笑肉不笑。
琪琪覺得自己聰明,一大早她就開始搞衛(wèi)生,整頓好廳里的擺設(shè)。鮮花是昨天回家路上買的,插在舊花瓶里,放在不起眼的角落。她慢慢梳妝打扮,把自己弄得清清爽爽:白短袖上衣,血色長裙。爸爸看看她,夸一句:“進了高等學(xué)府,你真添文雅了?!?/p>
媽媽已麻利地換了出客衣裳,埋怨琪琪:“還好是大熱天,方便些。你今后再搞突然襲擊,別怪我見不了客!”琪琪笑:“最好他別來了!煩死我!”
爸爸最終也換了衣服,穿得像去上班似的:灰色麻紗短袖襯衣,藍長褲,還穿上了皮鞋。媽媽抿著嘴,對琪琪遞眼色。爸爸把手表校準,戴在左邊手腕子上,拖過靠背椅子,坐到落地電風(fēng)扇正前方風(fēng)口下。
琪琪走進衛(wèi)生間,對著鏡子看自己。她眉毛淡淡,好比遠山,眸子明亮,恰似遠山出高湖。摸摸清秀的臉頰,她臉上一燙,想起了譚自逸親自己時說的那些體己話。
譚自逸還是忍不住要了一根綠豆棒冰,等不及地揭開蠟紙,把有豆的一頭塞進嘴里,大門牙咔嚓咬一口,爽。老婆婆看著他笑,他也露一嘴牙對婆婆笑:“救命的棒冰!”
伸手去西短口袋掏錢,一摸,他目瞪口呆,口袋是空的。他四處看,看不見有人像小偷。難道錢包掉在鍋貼店?
老婆婆放他去鍋貼店找錢包。譚自逸拔腿飛跑,再不計較烈日當頭。他跑進鍋貼店,先看桌子底下,但見紛亂的毛腿和臟拖鞋,哪里有錢包?問服務(wù)員,服務(wù)員笑道:“皮夾?這是撿皮夾子的天氣嗎?”一個食客笑他:“身上路邊多找找,應(yīng)該不會丟。這么熱,小偷不肯出來吃苦的?!?/p>
譚自逸只好垂頭喪氣往琪琪家公寓走回來,一路還往地上瞄。錢包里錢倒不多,也沒放證件,只拿什么付老太婆的棒冰?難道要琪琪代付錢?琪琪下來接他不會帶錢,這一來,肯定上去拿錢,弄得沒面子。
他悶胸悶?zāi)X回到公寓門口,琪琪還沒下來。他剛要開口,眼光一長,看見自己的錢包好好地躺在棒冰箱子外側(cè),老婆婆立在那一頭看不見。原來自己順手先掏出來一放,才接過棒冰的。
剛和老婆婆自嘲自笑幾句,付了錢,一回頭,譚自逸愣在大太陽底下。琪琪這女子水仙似的正站在公寓門廳里,悄悄望著他,勾嘴角微笑。
他心旌亂搖走上去,舉高手臂,用短袖口擦擦滿額頭汗珠,低聲說:“你簡直是塊白冰磚。我好想咬一口?!?/p>
琪琪暗笑一聲:“你找死!我爸在上頭坐著,穿得跟個法官,你還有膽調(diào)戲我?”
“你爸?你爸爸很兇么?我沒禮物?!弊T自逸第一次想到禮物。
琪琪笑了:“譚先生,你搞清楚再夢囈。你是我同學(xué),禮拜六來找我玩。禮物?你又不是毛腳女婿。禮物?你想得美!”
譚自逸笑了,他就愛琪琪這一調(diào)調(diào)。如果琪琪對別人這么講話,他想自己會嫉妒死。
電梯里只他們倆,他看看她,她正在看他。他想湊過去親她一口,她快手打了他一巴掌:“放肆!”
他消停了,拉拉衣襟,摸摸眼鏡架子,還捋了捋梳理整齊的長發(fā)。夏天留長發(fā),每天都得仔細洗。
門口已放了琪琪的珠光白拖鞋和一雙天藍色塑料大拖鞋。譚自逸跟在琪琪身后,眼睛落在琪琪苗條的腰身上。偶爾環(huán)顧四周,他只看見遠處有鑲著玻璃的墻花,能從雕花縫隙看見天空和附近的高樓。烈日刺目,讓他有點眼瞎。
琪琪微笑著看他換好了拖鞋,對他甩個媚眼,笑吟吟推開門:“姆媽,阿爸,我同學(xué)來玩了!”
譚自逸眼睛還有點花,他一大步跨進門,手臂垂下來放在小腹前,拘謹?shù)匚⑽⑶飞?,大聲講:“阿姨好,爺叔好,打擾了?!?/p>
琪琪姆媽笑著走過來,把房門拉到筆直:“進來,進來,大熱天的,快來喝涼茶?!彼闷娴昧瞬坏茫堰@高個子男生上下看。
但見一位微胖中年男子端坐高背椅上,正像蠟人館里蠟像。譚自逸不敢大意,對準他又欠身,幅度大過第一次:“請叔叔原諒,打擾您午休了。”
“禮貌不用這么周到?!辩麋靼职譀]表情地揮揮手,又像接著要講什么,喉結(jié)蠕動。譚自逸耐心等待,可對方終究沒再說什么,手一伸,似乎請譚自逸自便。
琪琪指給譚自逸沙發(fā),等他坐下,從媽媽手里接過茶,遞給他。遞完茶,她往爸爸身邊一站,小鳥依人,笑看房里所有人。
冬天,窗外栗樹樹枝全光禿禿,若不立馬打開熱汀,房里就冷得叫人發(fā)抖。譚自逸傍晚從蒙巴納斯摩天辦公樓回到阿萊西亞老公寓,沒做晚飯。他吃掉一半半路順手買的新鮮長棍子面包,喝了罐放水汀上暖了暖的酸奶,沖過澡,就躺下了。
他剛從日本商務(wù)旅行回來,生意上的難題平衡好了,他有點瞌睡。巴黎散發(fā)的氣味對他有鎮(zhèn)定撫慰作用。
這種時刻還要做什么呢?不需要。他渴望有難得的美夢像鴿子般降在他身上。
櫻桃已回里爾去了,先去給她父母報信。
櫻桃是出生在里爾的法國女郎,名字Cerise就是漂亮的小果子櫻桃。她已習(xí)慣譚自逸稱呼她“櫻桃”,這中文聽上去蠻好聽,她喜歡。不過,譚自逸說等到了里爾的弗海希納府上,最好還是以法語稱呼她,免得造次得罪她父親。一個比人家女兒年齡大一倍的亞洲人要到老法人家求親,最好還是謹小慎微處處檢點。里爾不是巴黎,里爾守舊得多。
譚自逸臨睡前攬鏡自照,樣貌還好,曬干的橄欖未必不如青橄欖。只兩鬢染銀,他若不接受染發(fā),到時候和未來岳父面面相覷,倒真有同齡人的尷尬。
終于克服重重心障,跋涉到婚姻的地標前了。
譚自逸此刻平靜地想:看來上海那個地方是不會回去長住的。原來自己命里的城池竟是巴黎,好似一棵苗移栽到合適的土壤里,怎么也不能回到原來的花盆里去了。
更讓譚自逸沒想到的是,會有一個黑發(fā)褐眼的櫻桃在這片土地上等他。
他打開臥室的熱汀,床邊推來小餐車,放上一瓶白蘭地和三只紅蘋果。他一個人自己跟自己過了多年,養(yǎng)成一個習(xí)慣,就是邊喝酒邊翻閱報紙和書籍,看到好文字和難得的新聞就喝一大口。這樣睡過去蠻舒服的,根本不會有夢,到第二天鬧鐘也叫不醒。而不喝酒的日子他天天必有夢,多數(shù)是碎片般無意義的思維圖像。他今天隱隱約約盼著有夢,所以他不準備大喝白蘭地,那白蘭地只為讓自己放松一下,也讓蘋果滋味帶上酒意。
正喝得有點忘懷放不下酒杯,櫻桃的電話來了:“我同爸爸媽媽說了,他們等你來?!?/p>
譚自逸沒能立馬回答這句話,他遲疑地含著一口酒,舌頭浸在一股沉重的芳香里。思考一番后,吞了酒漿問:“他們知道我是誰了?”
櫻桃挺輕松自在地笑了一聲:“Oui(對),他們知道你是外國人。放心吧,這難道不是我自己的事嗎?你就當成一次公關(guān)活動好了。”
“公關(guān)?”譚自逸沉吟道,“對你父母倒不應(yīng)該公關(guān)?!?/p>
“不光有我父母,”櫻桃在電話那頭笑得高興,“父親安排了派對,要把親戚全部請來。來吧。我陷在城堡里了,你快來攻城吧!我所有的表姐妹和堂姐妹們,她們都是和攻下城堡的人成婚的。來吧,你也來玩這游戲!”
譚自逸關(guān)掉照明總開關(guān),室外清寂的暗黃路燈光投在窗簾上,只是一種模糊的蛋青色,像一個經(jīng)不起推敲的亂夢。他坐著搖晃上身,膝蓋也抖動著,語氣溫柔地對黑暗中的自己說:“別這樣!挺好的。那就這樣好了!”然后急切地伸出手,在黑暗中摸到酒瓶,就著瓶口喝了一大口。
下一刻,譚自逸茫然地站在大街上,周圍行人都是和他一般的黃皮膚單眼皮亞洲人。他望見巴黎圣母院的鐘樓,加快腳步,匯入了亞洲人的人群。他費力地想越過這些行走的人,走了好半天,人流反而把他吞沒了。
他身體難受,像被吸入一個巨大的肉鼓鼓的袋子,眼看袋口向他合攏來。他透不過氣,手腳亂蹬。呼的一下,袋子還是合攏了,純正的黑暗吞噬了他。
惶惑加上恐懼,反倒讓他一下子冷靜了,他沉在黑暗的底部等待。
黑暗中有個灰色的點,他覺得自己的心神在向那個灰點竭力靠近。然后,他整個身體被一股力量吸入了灰色的打旋的圈圈。
譚自逸自天而降,落到一個過路天橋上。
他端詳了一下四周,認出這是他幼年時居住的街區(qū)。他住過的老樓周圍房屋都在,單單那飛檐走脊的老樓不見了。
他走過空無一人的天橋,車流在橋下通過,沒有轎車,都是些三個輪子灰藍色的烏龜車。推開天橋這一側(cè)的玻璃門,里面是個布置成植物園暖棚般的咖啡館。喝咖啡的客人隱在闊大的熱帶植物葉下,只聞到咖啡香氣和一點腐土氣息。
譚自逸上上下下觀看了一番,這咖啡館呈現(xiàn)一片寂然。他推開玻璃門,退回天橋,凝望橋下舊式車輛,越過馬路走入對面建筑物,一下子,他毛骨悚然。
原來這個公寓他熟悉的!他看見了遠處的墻花,用玻璃鑲著,外面的云彩投射進來。
他覺得他應(yīng)該往上去到十八樓。尋找電梯,沒電梯。尋找樓梯,找不到樓梯。不過,那邊有個公寓服務(wù)臺,服務(wù)臺上坐著幾個衣著陳舊的婦女。
譚自逸彬彬有禮地上前問好,請教如何上去十八樓。一個老太婆抬起龍鐘皓首,研究譚自逸的提問。譚自逸捂住自己的嘴,還是忍不住說:“您不賣棒冰了?”老太婆笑嘻嘻翻開一本陳舊的牛皮紙封面大本子,手指伸到嘴里沾沾口水,翻了幾頁,說:“十八樓?琪琪家?琪琪不住在這里啦。她媽媽和她弟弟在。”
譚自逸一層一層往上步行,螺旋形的水泥梯子像是要絞住人的腳。往梯子邊上通氣小窗口看出去,他看見一段黃浦江面,也看見流入黃浦江的蜿蜒的蘇州河,兩條河流一黃一灰都黏稠地流。
他明白自己又是在夢里。他知道夢里只有幻象。他知道十八樓是走不到的,走到了也枉然……
“阿爸,你說話呀。他名字叫譚自逸,他的法語是我們系最好的,比那些高年級生還好!”琪琪抓住爸爸的手臂,搖撼他。
譚自逸喝了一口茶,為了不接觸琪琪爸爸的目光,臉湊到茶杯上。琪琪對他的描繪讓他有了點能量,他坐直了,露出一個謙虛的微笑??纯寸麋鲖專ξ蛄克Eゎ^看見琪琪,琪琪也正對他笑,比平時笑得更持久。琪琪爸爸就在琪琪身邊,臉兒長長的,仿佛老僧入定,毫無表情。譚自逸注意到琪琪爸爸有點下垂的臉頰肉,下垂部分顯得特別不待見人。
譚自逸自謙說:“琪琪過獎了。我爸爸是教法語的,我從小學(xué)了,不是我特別有什么了不起的能力。倒是琪琪學(xué)法語比我有天賦?!?/p>
“你爸爸是教授,你媽媽做什么工作?”琪琪爸爸急促又突然地問。
“媽媽?”譚自逸心里有說不清的狐疑,“媽媽是爸爸同班同學(xué),當社科書翻譯。”
每個人都豎起耳朵等待,等待琪琪爸的下一句話。
譚自逸沒等到琪琪爸爸任何評價。沉默拖長了,就成了冷場。
“阿爸,這個和你擺弄精密儀表是差不多的。一個個字講究過去,就是你一個個小零件擺弄過來?!辩麋鬣怯朴评“职指觳病?/p>
譚自逸連忙站起身,對著琪琪爸爸恭恭敬敬說:“爺叔是工程師,巧手巧心思?!?/p>
只聽那當?shù)睦淅湟痪洌骸安桓耶敚抑皇莻€老技工,不是知識分子?!?/p>
譚自逸慢慢坐回沙發(fā)上,捧起茶杯又喝了一口。琪琪媽馬上伸手過來:“我給你加茶?!钡犵麋魑Γ骸鞍盅桨郑銓Φ?。工人階級才是領(lǐng)導(dǎo)階級?!?/p>
琪琪爸爸斜了一眼琪琪,身子動了動,在椅子上坐直,清清喉嚨,終于喊一聲:“譚自逸?!?/p>
像屁股上爆一個彈簧,譚自逸嗖地站起來,畢恭畢敬望著琪琪爸爸。
“小譚,”琪琪爸爸伸手示意譚自逸坐下,“我問你三個問題可不可以?”
“爺叔請問?!弊T自逸骨頭輕,心想有問有答,事情必有進展。
“第一個問題?!辩麋靼职挚匆娎掀沤o客人端茶來,略等了等,等譚自逸欠身接過茶杯。“假設(shè)一下好吧?假設(shè)我們家要和別家打群架,對方好幾個大漢,我這邊只有我和我兒子,你要恰好在邊上,你怎么辦?”
琪琪媽噗哧笑了:“老頭子,奇出怪樣。我們家怎么會跟人打群架?”
琪琪咯咯笑。
“我就是這么問個問題?!辩麋靼职謱掀沤忉?,“不懂少插嘴!”
譚自逸愣在沙發(fā)上,這個問題問得好,讓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底線。
“爺叔,我從前沒有打過架。我想我不會打架的,也打不過別人。除非有人欺負琪琪,要是有人欺負琪琪,我只好上去拼了。”他一五一十回答,一口氣講完了。
短暫的沉默。琪琪悄悄走過來,在譚自逸身邊坐下,伸手摟住了他,頭靠在他肩上。琪琪媽一拍大腿:“行了,行了。能這樣還不是行了?”
琪琪爸爸往琪琪原來站的地方撩了一把:“說句你們知識分子的話:喜歡房子,不也喜歡房子上住的烏鴉嗎?你不肯幫我們打架?”
譚自逸本來以為琪琪會笑話她爸,可是,奇怪,琪琪并沒吱聲。她埋頭在他背后,只是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我想我不會逃開的,”譚自逸說,“我來勸架?!?/p>
“第二個問題,”琪琪爸爸不評論“勸架”這種選擇,“第二個問題你聽好了,很重要。琪琪是有弟弟的女人。弟弟么,有可能要吃姐夫一輩子的。受得了么?”
“阿爸,你不要這種樣子好不好?”琪琪從譚自逸背后探出頭,臉皺了起來,“人家同學(xué)來家里玩玩而已,你什么意思啦?”
譚自逸心疼琪琪,他摟住琪琪腰肢,對她爸爸說:“爺叔,你誤會我的意思了吧?我勸架是為了和平,不是不把您當自家人。我和琪琪好,我誠心誠意,我總會擔當我的角色的?!?/p>
琪琪媽站起來,跑出房間,嘴里說:“我爐子上煮著綠豆湯,我要去看看?!?/p>
琪琪爸爸不動聲色,又說:“最后一個問題問你,但不必回答我:你會喜歡一個工人的家庭嗎?”
琪琪嗚的一聲哭了:“爸爸你有毛病呀?”
琪琪爸爸擺擺手,對譚自逸說:“你去幫琪琪媽看一看爐子,不要不小心燒起來。天熱,著火不得了!”
譚自逸應(yīng)一聲,放開琪琪,跑出房間去。琪琪扭轉(zhuǎn)身,不看她爸。
琪琪爸爸冷冷說:“現(xiàn)在我看過這小子了,細皮嫩肉小白臉,還架著金框子眼鏡,你很會挑男朋友。喏,我也問你三個問題,你自己好好去想就得了?!?/p>
“我不要聽?!辩麋鞒橐艘幌?。
“很簡單,一說就完。第一,男人這般嫩,又是書呆子家庭出來的,你希望他怎么成熟?男人成熟都得女人付代價,你知不知道?第二,阿爸是男人,自然了解男人。男人對女人總要膩味的,你魅力多大,能讓他迷你多少年?現(xiàn)在就戀愛,將來沒結(jié)果,再換人來得及?第三,戀愛應(yīng)該先甜后苦還是先苦后甜?自己動腦子,你從小又不笨的!”
譚自逸跑出房間,看見綠豆湯還安安穩(wěn)穩(wěn)在煤爐上煮著,琪琪媽正在走廊一扇小窗邊憑欄遠眺。
“阿姨,要不要我?guī)兔Γ俊?/p>
琪琪媽轉(zhuǎn)過身,擺擺手。她撩開齊耳短發(fā),露出一縷銀絲,小而亮的雙眼上下又打量一下譚自逸,壓低嗓音:“乖囡,對不住你。老頭子就是怪脾氣,你不要被他嚇著。下次他不在家,你跟著琪琪再來玩。我自己做冷飲給你們吃?!?/p>
譚自逸不曉得說什么好。他咧開嘴,傻笑笑:“我喜歡琪琪!”
琪琪媽就問:“你平時在家干活兒嗎?我家琪琪可是啥家務(wù)都不會做,光會享福的?!?h3>四
巴黎到里爾的高速列車滑翔了兩個小時,譚自逸本想打個瞌睡,可他帶的行李太多,身邊擱著的包袋不算,車廂外行李架上還有兩個大旅行箱,塞滿了他全球采辦來送櫻桃家的禮物。他怕行李箱被人偷走,一直不肯合眼。晚上又沒睡好,就有淺淺的黑眼圈掛著。
里爾火車站給人一種沉穩(wěn)樸素的觀感,相比巴黎,這里顯出一種波瀾不驚又睡意蒙眬的氣氛。譚自逸出了車廂,有條不紊地把隨身包袋固定到兩只大行李箱上,雙手各拖一只,順人流往外走。途中他停下來仔細閱讀了小旅館“床先生”的燈箱廣告:只要付三十九點九歐元就可以在單人房間住上一晚。櫻桃說好到車站接他,住旅館不在議題之內(nèi),不過他很向往能自己做主,至少把行李先寄存在“床先生”,以便輕松得體出現(xiàn)在她父母面前。
經(jīng)過車站麥當勞,譚自逸推開玻璃門進去,把行李靠墻放好,想用一用洗手間。洗手間沒鎖,他一推,忽聽一聲驚叫,蹦出個金發(fā)矮個姑娘。譚自逸還沒來得及說抱歉,那女孩已搶先說了聲中文“你好”,下死勁看著他拋個媚眼,走開了。
譚自逸走進洗手間,鎖上門,發(fā)現(xiàn)馬桶沒沖過,里面扔著帶血的手紙。他皺著眉頭沖了馬桶,用完廁所,洗手出來,那女孩坐在高腳椅上,什么也不吃,目不轉(zhuǎn)睛看著他。譚自逸憐憫地看她一看,去柜臺上買了漢堡,放進大衣口袋,拖箱子出了車站。
一陣涼快的風(fēng)吹走淺淺燥熱。只見櫻桃張開雙臂笑著跑來,她的高個總讓身上的黑大衣帶上時裝表演的風(fēng)尚。他們兩邊吻臉親熱一番,各拖一只箱子走向櫻桃開的雷諾車。
譚自逸吃著漢堡說想把箱子寄放到“床先生”去,櫻桃笑:“何必‘床先生?弟弟在爸爸家附近有個小公寓,他又不住。鑰匙在哪里我知道,就扔他那兒去?!弊T自逸遲疑:“那樣妥當嗎?”櫻桃坐到駕駛座上,聳聳肩:“有啥不妥當?”
櫻桃準備發(fā)動汽車,她轉(zhuǎn)過臉,滿臉都是明媚:“我很開心你來里爾,逸,你一定會喜歡我們家的!”
譚自逸帶著漢堡氣味親吻了櫻桃,不過他發(fā)現(xiàn)櫻桃的快樂并沒傳染到他。他有些莫名傷感,摸摸櫻桃和中國人黑得不同調(diào)的長發(fā):“我自然會喜歡你家,櫻桃,中國人有句成語叫做‘愛屋及烏?!?/p>
里爾舊城鐫刻著一種特別的歷史感,有人說那是荷德英西歷史上爭奪里爾留下的建筑大雜燴造就的,不過這些老建筑相處得天衣無縫,默默地矗立了數(shù)百年。譚自逸迷戀地望著風(fēng)景:“櫻桃,既然里爾可以接受這么多風(fēng)格的建筑,想必你家也能接受一個東方人?”
“你的法語說得比我還地道,你哪是什么東方人?”櫻桃啐道,“你只是法國人當中長得比較蒙古的那一位?!?/p>
“‘兩眼分開遠,生性缺憐憫。你說我是成吉思汗?”譚自逸摸摸自己鼻梁,“不是,我的鼻梁倒真不比法國人低多少?!?/p>
櫻桃停車在一棟淡黃石灰石飾面的公寓前,他倆把行李拖到三樓,櫻桃從門框上頭摸到鑰匙,打開了房門。弟弟葛薩維爾的公寓整潔得如同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展廳。櫻桃打開書房把行李箱塞進去:“不用打電話給他,明天我們早點來取送人的東西?!?/p>
“應(yīng)該留張紙條給他,萬一他來這兒?!弊T自逸不太踏實,“我得有點禮貌?!?/p>
“是啊,”櫻桃笑著轉(zhuǎn)身開門,“何不在紙條上再留一百歐元寄存費呢?紳士都這么做的。”
他倆跑下樓來,鉆進暖和的汽車,搓著手。櫻桃說:“不急著去見我爸媽,你還沒見識里爾,如果你不是緊張到?jīng)]胃口的話,我們先去吃東西,然后到戴高樂廣場喝一杯?”
譚自逸忽然明白自己確是緊張的。年紀大了,早不需要考試,現(xiàn)在心理卻像臨試,還是決定性的大考。他笑了:“我怕我走進你家,就像一只狗走進貓咪窩。”
“哈哈哈,”櫻桃花枝亂顫,“其實你錯了,你走進我家,不可能是一只狗,狗在里爾一點兒不特別。你將意識到自己可能是一只熊貓!”
譚自逸拉住櫻桃手,動情地親吻她:“姑娘,你是我的陽光。我怕失去你?!?/p>
“放心吧,老熊貓?!睓烟覓昝撍?,笑道,“這里是自由世界,沒有梅里美筆下的家族勢力?!?/p>
譚自逸頭往后一仰,吐出一口氣:“我餓死了,我們?nèi)コ阅汤艺糍O貝吧!”
奶酪蒸貽貝?
記得很多年前那個下午,琪琪媽端著滾燙綠豆湯鍋同譚自逸走回房間,琪琪正捂著臉哭泣,她的手絹濕得叫譚自逸心驚。
琪琪爸爸端坐在那張靠背椅上,不像一個老技工。像什么?譚自逸覺得他活像一尊木乃伊,像埃及法老。
“琪琪,你不要哭?!弊T自逸心酸,“即使一切不如人愿,我永遠都喜歡你。你知道這和天熱一樣的,是自然現(xiàn)象,改變不了?!彼麑χ麋髀f這幾句,卻知道自己是說給琪琪爸爸聽。
“你會變的,你不會永遠喜歡我?!辩麋鲉柩实酶饎帕耍澳腥硕家粯拥?,男人沒長性?!?/p>
譚自逸放開琪琪站了起來,他渾身止不住顫抖,惱得咬牙切齒。琪琪爸爸可以更禮貌一點,或仁慈一點,沒必要這么對待一個陌生人。
自己有什么錯呢,有什么罪呢,譚自逸想,愛上一個男人的女兒是罪過嗎?他是大學(xué)生,難道不該戀愛了嗎?
他覺得自己再也敷衍不下去,喉嚨哽住了,一個禮貌的字眼也吐不出。他轉(zhuǎn)身朝琪琪家房門走去,兩眼發(fā)直,一只手捏住自己咽喉,一下子就到了走廊里。
譚自逸忍不住回望了一下,看不清房間深處,他被遠處窗花外明亮的白云照射,白云之上的世界孤單凄涼。
他按了電梯,走進去。電梯正要合上的時候,他聽見琪琪的聲音。他趕緊去打開電梯,可電梯卻往下墜落了……
公寓樓外,熱空氣不燙了,四周此起彼伏著大黑蟬的鳴聲。老婆婆依舊站在樹蔭下賣棒冰,她朝譚自逸招招手,他走攏去。老婆婆扒開棒冰箱子上厚厚的深藍色棉墊子,打開大保溫杯蓋,掏出一根棒冰:“你認識琪琪?我請你吃?!?/p>
譚自逸苦笑,接過棒冰:“謝謝阿婆,單吃一根不好,現(xiàn)在湊成一對!”
他背對著公寓樓慢慢吃棒冰,等棒冰融化在喉嚨間。他把棒冰木柄放進口袋,回過頭,琪琪并沒坐電梯下來,留給他滿目空曠。他低了腦袋,快步走向遠處……
其實他并不知道琪琪一直在望得見樓下的十八樓走廊盡頭俯視他。
自然,那個下午并非譚自逸和琪琪的劇終。
回到校園,沒幾天他倆又膩到一起。琪琪說:“混到哪天是哪天罷了。反正,大家到了畢業(yè)就要散伙,你告訴我,哪屆不是如此?”
譚自逸自從去過琪琪家后說話腔調(diào)有點變了,他笑道:“你要不還是恢復(fù)同歷史系那個一米九十三的來往吧?他或者更符合令尊的標準。他可以參加打群架,必要時扣籃對方腦袋。”
琪琪繃著臉在他胸口猛推一把:“譚自逸,你不要說我阿爸壞話。我也不許他說你。你倆,最好井水不犯河水!”
“娶一個女人等于娶她全家?!弊T自逸嘆道,“琪琪,就算娶你全家,我也非得娶你不可。沒你,我胸口沒活氣。”
琪琪搖搖頭:“你說話像個大孩子。譚自逸,就算娶了瑪麗蓮·夢露,你最后也會膩味的。別這樣。你我緣分未盡,好好過一天就是一天!”
盡管琪琪如此期許,譚自逸的情緒還是敗壞起來。
欣根是譚自逸中學(xué)時代的近友,他們是在市立圖書館的書友會認識的,彼此能講到一起去。欣根讀的是同一所大學(xué)的哲學(xué)系。進大學(xué)之后他倆本還常來往,欣根談女朋友之后就沒時間找譚自逸;譚自逸有了琪琪之后,簡直和欣根相忘于江湖。
然而,欣根這時候來找老朋友了。
欣根形銷骨立。欣根痛不欲生。原因稀松平常,他如果失戀倒還罷了:他還沒正式失戀,正架在火爐子上烤。
譚自逸知道欣根女友是誰,她倒是和譚自逸琪琪一個系,不過讀德語。那個女生鵝蛋長臉,膚色嫩白,身材標致,身上有股妖氣。譚自逸有一次見到欣根和女友站在宿舍樓邊演戲,去飯?zhí)么蛲盹埖男S褌內(nèi)珎?cè)臉打量他們。欣根的女友一看就是假演,雙臂勾著欣根脖頸,抬頭凝望他;欣根是真演,大概早就忘了自己是誰。譚自逸看他表情,就知道他早晚玩兒完。
“我出了點事情,”欣根踅到譚自逸宿舍來對他說,“我可能會被校方開除?!?/p>
“啥事?”譚自逸詫異。
“我和屏屏發(fā)生了關(guān)系?!毙栏敌σ幌隆?/p>
“得了吧,”譚自逸不想聽,“學(xué)校不可能管這種事?!?/p>
“我沒說完。”欣根說,“你聽著,她不是處女。”
譚自逸抬起頭看老友:“你說昏話。她怎么可能是?”
欣根沒有受打擊的模樣,笑了:“我以為她和我都是第一次,卻只有我是第一次;因為我是第一次,被她嘲笑了?!?/p>
譚自逸想了想欣根女友的模樣,搖搖頭,他本想說“屏屏那副騷樣哪個男人看不清”,最后說出來是:“你要是真愛她就別計較她過去?!?/p>
“你說到點子上了?!毙栏c頭,他身上散發(fā)酒氣,“我不計較她過去,可她希望我連現(xiàn)在和未來都別計較?!?/p>
“啥意思?”譚自逸不太跟得上。
“我昨天一天都在跟蹤她,”欣根說,“她下午去了男研究生宿舍,三小時沒出來;晚上又去了教工宿舍。我晚上扒了窗戶,從后面樹林爬樹上去的……”
譚自逸毛骨悚然。
“我看見了。”欣根頭一扭,臉埋在左邊肩膀上,“丑死人了!我要殺了她。”
欣根的腿摔傷了,他渾然不顧。譚自逸追著他撩起褲管看,嚇得差點吐,斷骨頭都露在皮膚外了,他根本沒在意。
譚自逸幫不上欣根,他只會說些沒用的廢話。最后的結(jié)果是欣根沒殺人,他進了醫(yī)院請了病假。
秋天里,所有人都淡忘了熾熱夏日逼迫人產(chǎn)生的瘋狂,安定下來。譚自逸和琪琪相依相偎,看來比什么時候都要好。琪琪對譚自逸說:“我們又不是連體嬰兒,你要讓我有獨處的時間。聽好了,以后周五到周一,我不一定見你?!?/p>
從此譚自逸的時間分成了兩種。一種時間里,他和琪琪如兩條魚在一起浮游。另一種時間,琪琪倏然蒸發(fā),不告訴他她去哪里。譚自逸留在校園里,只做一件事:猜想琪琪正在做什么。
做任何事他都無所謂,只要不把他變成第二個欣根。譚自逸根本不相信琪琪會是欣根女友那種人,根本不會的么!
琪琪需要離開他,她有爸爸媽媽和弟弟,特別是那位不喜歡他譚自逸的爸爸。琪琪要顧及爸爸的感受,在學(xué)校老爸管不著,周末總不能當他不存在吧?
譚自逸替琪琪想出了理由,心里就不冒邪火。冒邪火是可怕而危險的,你看看欣根。不過,沒琪琪的周末加上帶頭扯尾巴的周五和周一,譚自逸一周的愛情生活只剩下了三天。
還好譚自逸是個能以理性苛求自己的人。他書包里放上五六個肉包子,自帶茶杯,惡狠狠在圖書館看書。從文科圖書館二樓最后一排書架開始倒吞每一本書,諸子百家,故紙新頁,什么都看。
讀外語的人最怕知識面狹窄,譚自逸稱不上系里才子,但最好也別太一般,太一般的話,時間長了琪琪會看低他。
沉到書里,譚自逸就不感到寂寞了,他把很多奇談怪論抄錄下來,準備和琪琪聊天時講給她聽。
譚自逸父母對他周末不回家很鼓勵,尤其知道他周末泡圖書館,兩人點頭都說好,樂得落個自在。譚自逸從小就被他們請托給別家人帶,夫妻倆擺明了都想做事業(yè)。家里,對譚自逸而言,無非另一個圖書館。媽媽做的菜,還沒學(xué)校食堂的好吃。
圖書館每晚十點準時奏響大自鳴鐘。白色燈光下那悠長明亮的鐘聲象征著知識和理性將暫時告退。走出圖書館,常常還傳來周末舞會的鼓點。自從和琪琪在一起,他很久沒去舞會了。舞會是男人和女人互相挑選的場合,有了琪琪,再單獨去舞會就有不忠的氣息……
譚自逸最近自修法語里的“文言文”,他選了拉克洛的原版書信體小說《危險的關(guān)系》,想著畢業(yè)論文可以研究拉克洛的中世紀文體。不過,這本書越讀越叫他心驚,男女之間本質(zhì)上存在著互相勾引的本能,看上去貞潔的貴族小姐本性都很淫蕩,只要別有用心的男人在合適時間施加誘惑,沒有誰能不掉在“危險的關(guān)系”里。如同飛蛾,玩火是人的本能。
譚自逸對自己完全沒信心,他覺得勾引婦女這種事,只要披上高雅的外衣,他也很熱衷,符合他本能的沖動。同理可證,學(xué)校里的女生也不生活在真空里。譬如拿欣根那個讀德語的女友來說:她層次不低,人樣子又好,著迷她的人多著呢。她顯然無力抵抗撓得著她癢癢的誘惑。
要是有聰明人看上了琪琪呢?什么樣的誘惑能把琪琪勾引壞?
譚自逸出了圖書館不總是直接回寢室,他愛在校園里閑逛。也不知道哪天起,忽然他對著暗處晃動的男女仔細打量起來。開始是替不在校園的欣根看看有沒有他那不守本分的女友,后來他忽然想:琪琪會不會就在學(xué)校里,并沒有每個周末都回家?她能堅持每個周末都不想念他,這可和剛開始時不一樣了??!
譚自逸和櫻桃享用完了奶酪蒸貽貝,分著喝了點粉紅葡萄酒,一起閑逛了里爾商業(yè)大街。譚自逸準備晚飯前到準岳父岳母府上拜見,然后留下吃櫻桃父母款待他倆的四人晚宴。櫻桃笑說這是唯一一場“面試”。
櫻桃開來的雷諾車是她父親平日的座駕,法國老百姓的尋常代步工具,半新不舊,停在馬路邊非常合群。櫻桃駕車往城西去,太陽還高高的,路邊高大的栗樹和橡樹在冷風(fēng)中招展巨大裸露的樹冠,黑烏鴉呱呱地從樹枝上飄下來,啄食留著老南瓜的農(nóng)地。機械打好的干草卷成淡黃色圓筒,隨處滾著點綴大地。譚自逸看見鄉(xiāng)間石頭住宅越來越多,不經(jīng)意問了聲:“你家也是這樣子的石頭房子嗎?”
“嗯?!睓烟覒?yīng)了一聲,“差不多。”
雷諾車開始爬坡,櫻桃說:“不遠了,上了坡就能望見。”
這就像譚自逸小時候在大光明電影院看西方寬銀幕電影,小雷諾車一上坡,他心曠神怡,一下子在副駕駛座位上坐直了:???富人區(qū)?
但見爬上坡來前方竟是一望無際一個小平原。平原景觀與一路而來的風(fēng)光迥異:這里盡是大宅大戶的高檔鄉(xiāng)野別墅。沒任何高樓,只有別墅和大花園。
櫻桃倒也沒說錯,房子的確全是石頭房子,只比一路見到的石頭民宅大得多,顯出莊園氣派。大多數(shù)人家的花園至少有兩三個足球場大,種有年代古遠的參天大樹。不少職業(yè)園丁這季節(jié)還在園子里修枝剪籬。
“你父母家在這兒?”譚自逸覺得有一種奇特的受騙感,跟櫻桃來往四五年了,從來都覺得她只是個中產(chǎn)家庭的社會均碼女白領(lǐng)。櫻桃似乎刻意不讓他知道自己家財富。難不成是怕他多想?
櫻桃開著車聳聳肩:“對我來說,他們住在哪里都一樣。不是嗎?”
譚自逸無言以對。倒也是,法國女人常常自立得超塵出俗。對櫻桃來說,就財富方面而言,父母是窮是富,也許只和將來繼承的遺產(chǎn)多寡有點關(guān)系吧?
譚自逸雖自命瀟灑,一下子還是壓力驟大。本要面對一雙異國長者,不知道氣場能否契合,現(xiàn)在平添了對勢利的擔心。勢利這東西,不是自己說沒有就沒有的。
可櫻桃的父親開的車卻是這不起眼的雷諾?
櫻桃父母聽見汽車聲就迎了出來。譚自逸遠遠望見一個瘦削的穿格子西服的中年人戴著深色框架眼鏡,鬈曲的灰頭發(fā)文雅地覆在額上;一位身材苗條的夫人不怕冷地穿著單薄裙裝在先生身邊微笑。目測他倆年紀,和譚自逸真差不多。
經(jīng)過多年歷練,譚自逸氣度從容從車里出來,不緊不慢微笑著向準岳父準岳母走過去。他還是有些自信的,他常年運動,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步態(tài)富有朝氣,身高也比一般法國人高些。今天他的衣著用心搭配了。
“歡迎你。”這是譚自逸聽見的第一波法語,聽起來真誠而友好。
譚自逸不知不覺對櫻桃的母親施展自己歷來迷住異性的小姿態(tài),他謙恭地微鞠一躬,把和櫻桃一起采辦來的鮮花遞過去;他溫和地握著櫻桃父親的手,連說幸會。
“別出洋相,別丟面子。”他暗暗告誡自己,“櫻桃希望看見一個夠格的丈夫?!?/p>
譚自逸接過開胃酒,神態(tài)自若地應(yīng)酬著櫻桃加入后的四人對答,他沒太注意自己說什么,這種繁文縟節(jié)他算見過世面的。他微微抬頭感受這棟堅固而巨大的法式別墅,暗自數(shù)數(shù)門口的羅馬柱。他覺得櫻桃的父親氣質(zhì)淡定,她母親華貴雍容。
這“城堡”是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氣勢磅礴??磥?,繼悠遠的年輕時代之后,他又要攻城了。
后來,譚自逸記得,他還是再去過一回琪琪家的。琪琪爸爸不在家,琪琪弟弟也不在,光琪琪和她媽在。琪琪電話里喊他去,她在電話那頭嗚咽。
秋天暖陽照在蘇州河面上,灰黑色河水閃耀粼粼金光,琪琪家公寓樓下馬路上有一股難聞的飯鋪子廢油味兒,樹上仍有茍延殘喘的黑蟬在呻吟。譚自逸從很遠的校園騎車過來,心里帶著哀傷的預(yù)感,不曉得這次在公寓大樓又會遇見什么,反正不可能有好事。
琪琪沒下樓接他。他走進公寓樓門廳,和一個穿藍色工裝的青年男子一起等電梯。
記得電梯到達底層的時候發(fā)出一聲沉悶的撞擊聲,那男人嚇了一跳,轉(zhuǎn)頭對他笑了笑。電梯啟動時也咔咔連聲抖動不停,他靠在一個角落里看生銹的電梯門,想像電梯忽然擺脫約束,猛地沖上頂層躥出電梯井,如火箭射向天空。
他發(fā)愣的當口電梯門打開,藍色工裝男在十三樓出了電梯。電梯抖動著又開始上行,他覺得那男人出去得對,現(xiàn)在只剩下他一個,冤大頭總是唯一的一個。電梯將只帶著他一個人飛走,這就愈發(fā)對了!
電梯倏然停下,在十八層打開了。他逃跑式地沖出去。一個女人站在走廊里,對他笑著點頭。他認出那是琪琪的媽媽。
“你去勸勸她,難過了一上午了。又沒什么事咯?!辩麋鲖寯傞_手,“你們也真是,年紀輕輕多愁善感,談戀愛就這樣難,將來結(jié)了婚怎么過?”
譚自逸心一動,立刻又提醒自己不要骨頭輕。琪琪媽這是泛指,不是說琪琪要和他譚自逸結(jié)婚。
琪琪穿著睡袍,正岔開長腿,倒騎那張靠背椅,頭伏在木椅子背上抽泣??匆娝M來,她用一條米色手帕擦擦眼,委委屈屈站起來,轉(zhuǎn)身背對他,坐到沙發(fā)上去了。
“你怎么了?”譚自逸憐惜得忘乎所以,一屁股坐到琪琪身邊,伸手摟住了她腰肢。
琪琪媽斜他一眼,背轉(zhuǎn)身倒茶。
琪琪伸一根水蔥樣手指,點在譚自逸胸口上,用一點點氣力,顫悠悠推開他:“你試試看別碰我。慢慢的,你就會習(xí)慣的。”
“習(xí)慣什么?”譚自逸覺得不認識琪琪了,她的話充滿不祥的含義。
“習(xí)慣不碰著我。”琪琪亮閃閃的細眼睛盯著他看,火灼灼的。
琪琪媽端來一杯茶,輕輕放在譚自逸面前:“你們兩個輕松點,不要老繃著臉。老頭子又不在家,別弄得像他在一樣。”
譚自逸兀自謝了一聲茶:“琪琪,你今天到底怎么啦?”
“我怎么啦?譚自逸,你日子過得倒輕松,現(xiàn)在根本不要看見我是嗎?聽說你天天泡圖書館看小說,校園里逛逛,玩好了,沒事了,拿我再解解悶?”
“我?”譚自逸覺得哭笑不得,“我敢找你嗎?你周五回家周二才理我,我,我難道追到這里來?”
“難道你不想追到這里來?”琪琪坐端正了,“哦,譚自逸,我明白了,你不想追到這里來。這里有我老爸,你覺得沒必要自討沒趣。你這樣子一位世家公子,怎能讓我老爸奚落?你受不了他,你不想面對他。是吧?”
琪琪說得尖利,淚水流在腮幫子上,眼睛紅紅。譚自逸否認不了,低頭長嘆一聲。
“可是,可是,譚自逸,你不肯面對我老爸,就是故意叫我老爸面對我一個?!辩麋鲉柩势饋?,“你根本沒想長長久久。你,你被我爸爸說中了?!?/p>
譚自逸伸手拉琪琪,琪琪一甩手,把他的手甩落沙發(fā)角上,撞了一下。
“好了,好了,你們!”琪琪媽跑上來扯扯琪琪,“說這么多干什么?有些事,是用嘴巴說的么?真是個不懂事的笨丫頭!”
說完朝譚自逸轉(zhuǎn)過身:“譚,譚,小譚,有時候話說得難聽,其實也就是考考你罷了。我家老頭子吃相是難看的,這個我最了解,但也不是沒人心。你看,這么多日子白白過去了,你一次也沒上門來努力過,是吧?罷了,罷了,我的小姐妹,熱心腸,給琪琪介紹一個臺灣來的男朋友……”
譚自逸騰地從沙發(fā)上跳起來,吃驚地瞅著琪琪。琪琪低著頭,又抬起臉,傲然看他。譚自逸一拍大腿,原地打個轉(zhuǎn),差點跌倒:“你讓我過來,是要和我了斷?”
他憤然看一看琪琪媽,想說什么,喉結(jié)亂動,最后沒說。他車轉(zhuǎn)身正要走,琪琪嚶的一聲撲過來,抱住了他后腰:“你不要走呀!”
琪琪媽緊張兮兮,看他,又看琪琪。
譚自逸很快開始松軟,回身環(huán)抱琪琪:“琪琪,我不是不想來攻城,我天天琢磨你在家干什么。我,我只擔心我要是來,你爸就對你下辣手!那樣,我就再也沒希望了。”
琪琪哭得他胸口衣服濕了,她身上有股子酸味兒,像好幾天不洗漱的懶婆娘。琪琪媽嘆口氣:“好吧,好吧。沒出息,我也沒法子的了。隨你們?nèi)グ?!?/p>
琪琪頭頂在譚自逸胸口傷心,譚自逸放不開她。局面真一番膠著……
門外喊一聲姆媽,又喊聲阿姐,是琪琪的弟弟回來了。
櫻桃父親請初次見面的譚自逸務(wù)必不要見外,可以直呼他名字,而且請直呼“你”,不必尊稱“您”。這樣子譚自逸就顯得怪怪的,一面稱呼櫻桃母親弗海希納太太,卻直呼櫻桃父親塞米爾。
塞米爾嘭地開了一瓶粉紅香檳,笑瞇瞇先給太太女兒滿上杯。他又倒?jié)M兩個長杯子,放下香檳大瓶,遞一杯給譚自逸??礄烟覍P耐赣H說話,塞米爾輕攬譚自逸肩膀,往落地窗邊來,指指庭院:“你看這里有一株中國松,很多年的?!?/p>
譚自逸仔細看去,角落里遒勁一株五針松,鱗皮裂綻,彎曲蒼涼。他感到這國味的樹木為他在這法式大宅當了先鋒,令他此時的現(xiàn)身少些突兀。他脫口而出:“府上喜歡中國東西嗎?”
塞米爾飛快但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中國,多遙遠!大家都喜歡有些異國情調(diào)的東西?!?/p>
他倆喝空了手里酒杯,轉(zhuǎn)身回來再斟。
弗海希納太太瞇起眼睛,給了譚自逸一個甜美笑容:“自逸,你父母住在上海?他們準備來法國嗎?”
譚自逸和櫻桃之間很少談及他父母,他猝不及防,遲疑了兩秒:“我父母見過櫻桃照片,您知道,他們都是法語方面的學(xué)者。如果您的意思是指婚禮,也許他們不會飛來,他們上了點年紀。一旦我們回上海,就要在上海再辦一回中國式的婚禮?!?/p>
說完,看櫻桃父母神色,譚自逸懷疑自己是不是領(lǐng)會錯了那問題,弗海希納太太也許不是這意思。不過,他反有一種慶幸,借著她不太明確的提問,他把今天最敏感的話題挑明了。有些唐突,卻大方自然,還輕松說了自己父母和家庭的態(tài)度、安排。
櫻桃坐在沙發(fā)上微笑,她輕松自在,抿著杯中好酒。
櫻桃父母交換了一下眼色。櫻桃撒嬌道:“逸的父母年邁,正好你們可以送我到上海去。你們早該去遠東旅行了?!?/p>
“那么,婚禮之后,你們作何打算?在巴黎過日子還是留在上海?”弗海希納太太問出了口,又掩飾,“巴黎和上海都是人們舍不得離開的地方?!?/p>
譚自逸看看櫻桃,櫻桃滿不在乎。譚自逸借著舉杯喝香檳又猜弗海希納太太問這問題的用意,咽下酒,他應(yīng)酬說:“我都可以,櫻桃喜歡哪里我就留在哪里?!?/p>
“呵呵,”櫻桃父親笑了,“自逸,你這種表態(tài)據(jù)說是非常上海式的?!?/p>
譚自逸也乘機打個哈哈:“生意現(xiàn)在是移到了巴黎。利潤可觀的部分全是在巴黎生發(fā)的?!?/p>
“你們在巴黎的房子是租的嗎?”弗海希納太太問,又說,“請原諒我的好奇心。我只是想評估櫻桃需要我做些什么?!?/p>
“我理解?!弊T自逸笑道,“我完全理解。巴黎的房子是我一到巴黎就買下的。六樓那套現(xiàn)在我們住著,四樓的租給了一家中國朋友?!?/p>
櫻桃笑嘻嘻看著譚自逸:“需要我親愛的媽媽做些什么嗎?”
塞米爾無聲無息替譚自逸斟滿酒杯,淡然看著這三個人。弗海希納太太點點頭:“需要我們做些什么,請不必客氣。我得為我的寶貝兒做點什么?!?/p>
譚自逸豁然開朗,他輕松地點點頭:“就經(jīng)濟上而言,我不至于讓櫻桃感到拮據(jù),并不需要更多的。如果有讓她在自己家里感到幸福的事,請盡管安排。”
“誠然。你說得在理?!比谞桙c點頭,“讓我們?nèi)胂?。?/p>
他拿起壁爐上的大銅鈴哐哐搖動,穿得一本正經(jīng)的男仆恭恭敬敬跑出來說:“先生們,太太,小姐,請入席吧?!?/p>
第一道菜是奶油小蘆筍,小蘆筍看上去新鮮又白嫩,調(diào)了海鮮汁的奶油泛著泡沫。塞米爾看譚自逸吃得津津有味,笑一下:“這蘆筍不是地里摘的,冬天地里沒有。我們保存在地窖,當然,用了一點祖?zhèn)髅卦E。”
“請告訴我大概吧。我對這,對烹飪,非常有興趣?!弊T自逸央求道。
“自逸,櫻桃覺得你很法國。”弗海希納太太插嘴說,“哦拉拉,怎么想象這樣一個家庭?在遠東,一對夫妻從年輕時就把法語當成事業(yè),兒子從小在中國人之間學(xué)法語,然后來到巴黎做成了商業(yè)。這多不容易!”
譚自逸伸手在臺面上握住櫻桃的手,朝她一笑,扭頭認真對弗海希納太太說:“您放心,櫻桃在我身邊,我時刻都留神她的?!?/p>
塞米爾看看沒答話的太太,點頭:“櫻桃自己選的人生,無論將來怎樣,我們都保持敬意?!?/p>
弗海希納太太喝一口酒,放下,又拿起喝一口。等到再放下,還是立刻拿起喝了一口:“自逸,明天我們家族聚一聚。你會被介紹給每一個人?!?/p>
第二道菜非常驚艷,是自制鵝肝醬,配深紅覆盆子果醬。
“你知道,或者櫻桃曾同你提起過,關(guān)于她的繼承權(quán)問題,我們家族有些特別的傳統(tǒng)?”塞米爾等譚自逸津津有味吞下鵝肝醬后說,“也許今天應(yīng)該有個說明?”
譚自逸放下刀叉,對塞米爾擺擺手:“恕我直言,我一直以為您住在市中心某棟公寓。我得知您擁有如此華美的宅第才不到一個小時。我很高興櫻桃出生在如此優(yōu)渥的家庭環(huán)境,但要是她出身貧寒也不關(guān)我的事。她的繼承權(quán)問題如果不需要我參與討論,我其實真不想了解參與,我有許多事要操心。您征求櫻桃自己意見即可?!?/p>
怕對方不相信他的“瀟灑”, 譚自逸又說:“櫻桃在她這邊的家事上完全代表和覆蓋我。我不想過問?!?/p>
第三道菜上來了,是嫩煎海鱸魚,配著歐芹和小土豆。
櫻桃笑嘻嘻問:“逸,‘代表我懂,‘覆蓋是什么意思?”
塞米爾和他太太也好奇地望著譚自逸。
“總而言之,就是櫻桃的意見就是我的意見,我在府上任何議題上都愿意棄權(quán),我只想應(yīng)付我自己這邊的事務(wù),無暇他顧?!弊T自逸聽見自己說出了“棄權(quán)”兩個字,心里一松,簡直神清氣爽。
櫻桃朝父親點頭:“就這么回事。就這么回事。挺好!”
譚自逸覺得氣氛不錯,想必塞米爾和他太太心里對他這準女婿都松了口氣吧?這準女婿雖是個外國人,別忘了他讀巴爾扎克長大的喲!
他心頭一樂,想開個無害無妨的玩笑:“請別擔心我會不近人情。如果,塞米爾,哦,弗海希納先生,萬一,萬一您領(lǐng)著家里人同什么人械斗打群架,只要給櫻桃來個電話,我一定操家伙就來幫忙?!?/p>
“哈哈哈?!备ズO<{一家子全放聲大笑,“謝謝你,自逸!這太、太貼心了!不過你不必擔心,我們既不是意大利人也不是科西嘉人,更不是美國牛仔。沒人會械斗!”
譚自逸覺得不留心說出的這一句冷不防踹了自己窩心腳:這句話從心里哪個角落迸出來的?事先怎么沒征兆?櫻桃狐疑地看著他,在桌下踢了踢他小腿,臉上若有所思。
海鱸魚吃完,奶酪拼盤就上來了。譚自逸拒絕了餐后酒的建議,只要一杯小黑咖啡。
四個人結(jié)伴在花園里散步消食,都披上了大衣,也許,遠看就像四只大黑松鴉在地上走?,F(xiàn)在,譚自逸找到了機會給馬上要成為自己岳父岳母的這兩位講講自己的生意。他很干脆地告訴他們自己的客戶是誰、訂單多少和有多大利潤空間,他報出自己的雇員數(shù)目,指明目前占比較高的成本是哪些……這些資料足以讓一個行家推敲出他在市場上的活躍度和潛力。
“不錯?!北M管太太沒置評,塞米爾還是拍了拍譚自逸肩膀。
像是來而不往非禮也,塞米爾也簡單講了講祖上傳下的家族生意。他家歷來是北部重要的顏料制造商,在歐洲各國都有自己的專營店。
櫻桃想在家里住下,她難得回家。譚自逸本想去住賓館,后來也放棄了,因為櫻桃說:“我倆先去玩,玩到半夜回家睡覺?!彼约河幸粭澬锹淠_,在池塘后面,被橡樹環(huán)繞,很幽靜。
晚上兩個人到處玩鬧過了回家,順路去櫻桃弟弟公寓取中國帶來的禮物,翻著旅行箱,櫻桃驀然記起來問:“那也是中國的風(fēng)俗嗎?岳父打架女婿要來救場?”
譚自逸愣了一愣,浮出一臉苦澀:“不是風(fēng)俗。那是我讀大學(xué)時去女友家,她父親考我的題。我沒答應(yīng)去打架,他也沒給我好臉色?!?/p>
櫻桃哦了一聲,笑得開心,伸手撫摩他頭發(fā):“對我比對前女友好?我領(lǐng)情了。”
深夜里做了愛,櫻桃睡熟了。譚自逸睡不著,手枕在頭下,一路問自己:當初怎么不肯順著琪琪爸爸說話?現(xiàn)在怎么忽然拍櫻桃父親馬屁?態(tài)度一百八十度轉(zhuǎn)變?對得起琪琪么?對得起往昔么?
琪琪弟弟亙亙一大步跨進門來。大概門外亮門里暗,他眼睛一下子看不清,問他媽:“阿姐人呢?成天哭哭啼啼想那個不討喜的人,有啥意思?”
媽媽拍了他一下,這時候他眼睛大概不花了,扭頭過來,正好和譚自逸眼對眼。
譚自逸聽他說自己“不討喜”,心里一沉。等互相一照面,心里更加灰暗。琪琪這么個女孩,弟弟怎么長得這般兇狠?亙亙才十六七歲年紀,身板闊大孔武有力,一看就是個運動員。他眉毛黑而細,鼻子高卻彎,嘴唇薄又紫,臉上板筋條條,看人帶煞氣。
譚自逸站起身,訕訕說:“你好?!?/p>
亙亙不回禮,看了譚自逸又看琪琪,一轉(zhuǎn)身去了里間不出來。
琪琪跑去洗了洗臉。她不在客廳的時候,她媽媽對譚自逸點頭:“你逃了課嗎?要緊嗎?如果重要的課,趕緊回去上?!?/p>
譚自逸未解其意,覺得這種婆婆媽媽的話沒意思,他明白他已經(jīng)見到了琪琪全家人,而這個弟弟似乎比琪琪爸更有要緊之處。這個弟弟沒見過自己,為什么判定自己“不討喜”?他哽住了。
琪琪不知道何時坐回他身邊,他渾然不覺。琪琪拍他手臂:“你怎么了?”
譚自逸空空一笑,壓低嗓子:“琪琪,我爬在城墻上,打得筋疲力盡。”
琪琪哼一聲:“夸張?!彼鋈徊活檵寢尶粗话驯ё∽T自逸,蓬松頭發(fā)扎進他胸懷。
譚自逸輕輕推開琪琪,附在她耳朵上說:“去學(xué)校吧。這里不方便。去學(xué)校,學(xué)校里我們才能說話?!?/p>
他站起來向琪琪媽告辭,琪琪媽松了一口氣,歡天喜地送他到門口,琪琪倒無聲無息的。琪琪媽一路送出來,送進電梯,陪著他下樓。當然,她什么也沒說,就是嘆了幾口氣。
譚自逸懨懨地朝鍋貼店方向慢慢走,渾身乏力,情緒也像被抽干的井里余下的水滴,遠處一叢月季開得粉紅,似乎是專門針對他的嘲諷。
“喂,姓譚的,你等一等。”后面粗嗓門一聲喊,亙亙大步流星追上來。
譚自逸身條子一緊,往街邊一站,像怕亙亙動手動腳。亙亙伸手抓住譚自逸手臂一拖,拉著他往回走幾步。
“我們、我們?nèi)ツ睦??”譚自逸問。
亙亙回過臉,嘴里噴出一股蒜味兒:“你、你想當我姐夫?”
譚自逸沒吭聲,他望著亙亙特別運動員的臉。亙亙臉上并不是一臉不屑,是滿面孔不相信。
譚自逸虛弱地笑了笑:“你想和我談?wù)??要談的話,站在馬路邊不合適。我請你到人民公園門口茶室喝茶吧?”
亙亙搖搖頭,放開他。亙亙像找不到要說的詞匯,他猶豫著幾次要開口。忽然他說:“你自己慢慢走,我先到茶室等你?!?/p>
譚自逸緊跟著亙亙,也不比他走得慢,自顧自笑了。亙亙是看不起自己的文弱?難道他希望琪琪和一個球員談戀愛?
進到茶室,譚自逸推開力大無比的亙亙,買了兩杯可樂。自己那杯是中杯,亙亙那杯是大杯。
亙亙一口氣喝了半杯可樂,打了個嗝。蒜氣彌漫。譚自逸屏住呼吸,等那股子刺激性氣味過去。
“我爸覺得你和琪琪不合適?!眮儊円浑p連環(huán)畫里趙子龍的細眼瞪著譚自逸。
“你爸?”譚自逸從亙亙口氣里聽出一番稚嫩,他恢復(fù)了一點自己的傲氣,“你爸是你爸,你是你。”
“我更加覺得你不合適!”亙亙輕蔑地抽緊了嘴角。
“為啥?說原因!”譚自逸哼一聲。
“沒原因。就是不合適?!眮儊兓鼐吹?。
譚自逸不曉得還說什么好。這一家子兩個男人都無懼于表達內(nèi)心對他的排斥。如果是情敵,自然可以拼;如今是父兄,叫人怎么處?
想起琪琪,一陣奇異溫暖涌上心頭。譚自逸覺得為了琪琪不能和亙亙鬧翻,甚至受胯下之辱的時刻到了。是不是愛情,要接受考驗。
他心軟了,本來已緊繃的肌肉放松下來,他笑了笑,挺溫厚可憐的笑容:“亙亙,你并不了解我。或者,過一陣子你再下結(jié)論?”
亙亙臉上的疑問風(fēng)起云涌,他是不掩飾表情的年齡,他還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像是未長全羽衣的蟋蟀。
“你有時間來我們大學(xué)玩吧!我和琪琪帶你到處看看?!弊T自逸抓住時間之間的空隙提出具體建議。
“嗯?!眮儊儜?yīng)了一聲,“找你玩可以,不過你先離琪琪遠點!”
運動員說完站了起來,他裸露的肌肉組和躲在襯衣里頭的肌肉組輪番動彈,像機器各個齒輪依次運轉(zhuǎn)。
譚自逸連忙也站起來,他有個子但沒肌肉,站在亙亙面前,像一只鶴面對鷹。
“好自為之,你!”亙亙吐出一句警句,邁開腿,推開茶室玻璃門,揚長而去。
譚自逸頹然坐回椅子,低頭看著可樂杯。這是怎么回事?難道上帝看不慣自己和琪琪在一起?
第二天一大早,譚自逸跟著歷來朝氣蓬勃的櫻桃早起。櫻桃在小樓廚房煎了蛋卷,拿出鄉(xiāng)間甜品鋪子產(chǎn)的芝麻核桃面包,還從冰箱取出媽媽自己做的蘋果汁。譚自逸看見有咖啡手沖壺,回臥室從行李里取出自帶埃塞俄比亞咖啡豆,做了一壺上好的咖啡。
他倆跑出宅院,在一棟棟花園別墅之間小路上晨跑,冬日冷風(fēng)帶走他們呼出的白汽。等跑回大宅門口,正有一輛風(fēng)騷的棗紅色跑車嗖地在門口停下。車門打開,一個頭發(fā)豐厚滿臉胡茬神采奕奕的高盧漢子笑嘻嘻跳出來,抱住一身汗的櫻桃就親:“我心愛的姐姐,近來可好?”
葛薩維爾放開櫻桃,張開手臂,笑盈盈又來擁抱譚自逸。譚自逸心里暖熱,緊緊和櫻桃的老弟擁抱了兩下,問候個不停。
“你倆趕緊洗個臉,穿上衣服,我在這里等你們。在那盛大聚會前,我們?nèi)齻€該找個地方,好好說說話!”葛薩維爾伸手摸摸櫻桃頭發(fā),另一只手也拍拍譚自逸的腦袋,完全不顧譚自逸的年齡足以當他父輩。他鉆進跑車,打開了音樂,朝他倆揮手。
“你弟弟看來喜歡我?”譚自逸和櫻桃搶著在面斗前洗漱,他激動地問櫻桃。
櫻桃歪過頭看看譚自逸,笑道:“我弟弟喜歡任何我自己挑來喜歡的人。這是我們之間的規(guī)則。我也喜歡過他挑的那些姑娘,盡管他現(xiàn)在又成了孤家寡人?!?/p>
不一會兒葛薩維爾的跑車就一溜煙飛在鄉(xiāng)間小路上。姐弟倆說著土話,時而大笑時而淺笑,他們的用詞有些譚自逸是聽不懂的,但他對那些方言俚語并不感興趣。要知道,一個研究法語的外國家庭養(yǎng)大的孩子,如果他有家學(xué)淵源的話,他很可能并不像旁人想象的那般對法語好奇,他必須有些小小的排斥和饜足,他不能要自己真的去成為大辭典。譚自逸覺得葛薩維爾完全沒給自己帶來壓力,后者時不時拍拍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譚自逸,回頭沖姐姐笑。
他們到了鄉(xiāng)間一家深黑色木料搭建的咖啡館兼酒吧,這里真可謂難得清靜。只有法國的鄉(xiāng)下人才可能奉獻如此寧靜鄉(xiāng)俗卻精美高檔的小館子。
葛薩維爾興高采烈地點了早餐,對譚自逸說:“既然你們用過了早餐,那么,熱紅酒吧?”
“碰巧我去過一回上海?!彼靡獾攸c點頭,“我拿著一只紅蘋果走進人民廣場地鐵站,然后,你明白?我咬著蘋果,昏倒在人流里?!?/p>
譚自逸喜歡這個隱喻。譚自逸覺得如此評價一個讓他無法接受的城市是他可以憑著禮貌盡到的最大努力。
他想附和葛薩維爾以取得某種平衡,于是他說:“你在巴黎蒙巴納斯地鐵站站過那高速載客履帶?就是人站著不動但可以送你前行的電動履帶?哦,當然你站過。我每次站上去,就像百米賽跑的人在起跑線后伏下上身,等待發(fā)令槍響?!?/p>
“是啊,是啊,”葛薩維爾點頭大笑,“巴黎和上海都不是我們鄉(xiāng)下。我的上帝啊,感謝你讓我們在空曠無人的鄉(xiāng)野上像野人般過日子?!?/p>
櫻桃笑而不語,時而看看弟弟,時而看看譚自逸。
“我說葛薩維爾,櫻桃就在這里,我想直率地問你一個問題。”譚自逸等葛薩維爾吃完東西點上一杯熱紅酒時說,“關(guān)于我和櫻桃的一個問題?!?/p>
“問吧?!睓烟业艿艽蟠筮诌终f。
“你能接受姐姐帶回家一個黃皮膚的亞洲人?”譚自逸知道櫻桃會笑話他“自我敏感”,但他仍好奇她老弟的態(tài)度。
“好問題?!备鹚_維爾端起酒喝了一口,“證明你很想進入櫻桃的世界?!?/p>
譚自逸等他往下說,葛薩維爾卻沒再往下說。他輕巧地換了話題:“我陪著克萊爾,注意,這是她的法文名字,她是百分百的中國姑娘,一個蘇州女人,我陪著她飛到上海,轉(zhuǎn)去蘇州。這就是我為什么會去過上海的緣由?!?/p>
“說說,”櫻桃笑道,“你的中國情人??巳R爾,她姓什么?克萊爾·童?”
“算了,我都忘記她姓什么了?!备鹚_維爾托住自己額頭,滿臉暗金色胡茬很有質(zhì)感地襯出他臉頰,“這是一場飛快掠過的瘋狂。我以為有異國情調(diào),其實并沒有。”
他掉過腦袋,兩只亮晃晃的眼睛直視著譚自逸:“我有沒有注意她的膚色?沒有。男人和女人之間哪有什么膚色?愛情的眼珠只看見模糊的整體?!?/p>
譚自逸還沒反應(yīng)過來,葛薩維爾已舉起紅酒杯:“為我珍貴可愛的姐姐干杯!她從來認真對待她的愛情。我為此祝福你們?!?/p>
譚自逸沉醉于櫻桃那無瑕的面孔,她露出珍珠般牙齒,如此純潔,連牙齒的排列也令人想起天使。譚自逸嘆了口氣。
“我想說,我得給你倆一個禮物?!备鹚_維爾調(diào)皮地看看櫻桃,也看看譚自逸,“你們回到里爾來的話,不能總是回父母那里去對吧?你們需要自己的地方。我把我那套小公寓過戶到櫻桃名下,作為屬于你們的小小的永遠在那里等待的窩。一個在里爾的窩?!?/p>
“謝謝你,弟弟。這個禮物太實用了?!睓烟覝厝釟g喜地抱住葛薩維爾親一親,笑得眉舒目展。
譚自逸道謝如儀,尋思該回什么禮為好。不過,他忍不住想,這樣子櫻桃和他似乎就不必住在她父母的大宅里了。小舅子心里是不是這個打算?
葛薩維爾把紅酒喝得熱氣騰騰,他寬敞的臉紅潤起來,眉宇間透著親熱和快活。
譚自逸握住櫻桃的手,櫻桃的手暖暖的,很安靜地呆在他手掌里。櫻桃這個法國女人有時候讓譚自逸覺得她沒有國籍,她很少展現(xiàn)性格里自我的一面,總溫和地迎合意料之中和意料之外的事。譚自逸跟著櫻桃去了教堂,如今只要沒刻不容緩的事,他總和她一起去做周日彌撒。櫻桃認定上帝安排了一切,樂得樣樣事情順從本來發(fā)生的樣式。她似乎連想一想事情根由的權(quán)利也捐棄了,或者簡直是懶得思考人間的情理。譚自逸認真思考過幾次,終于也認定櫻桃這樣的狀態(tài)總體是件好事。
葛薩維爾和櫻桃聊了一會兒親戚的瑣事,他看看沒多大表情的譚自逸,笑道:“我得帶上姐夫去見識見識里爾啊。馬上就要辦婚禮的話,至少自逸得立刻想法子見識見識這兒的風(fēng)流女人,過過最后的單身漢之夜什么的。難道這不是你們的風(fēng)俗習(xí)慣么?”
譚自逸握緊櫻桃手,急忙宣布:“我怕這是美國新大陸的風(fēng)尚,我這人和歐洲一般老派,不必了。不是我矯情,年紀大了,我荷爾蒙剩下不多。”
櫻桃笑道:“葛薩維爾的荷爾蒙正當峰值。”
葛薩維爾點點頭,他的鬈發(fā)富有彈性在頭顱上動彈,好比小魚紛紛進出珊瑚的樣子。他把一根食指支在太陽穴上,開始展露一種文靜的儀態(tài),仿佛深思熟慮:“我得帶上自逸去俱樂部抽會兒雪茄,我們男人之間的談話是必不可少的。”
譚自逸欣賞地看著葛薩維爾表演小舅子,一瞬間他的思緒飛越了大陸和漫長的時間,絕望地回憶起一個截然不同的人:亙亙。
亙亙這些年里不間斷地出沒于譚自逸的夢境。幾乎每個夢里亙亙都會對譚自逸展示他的白眼。白眼如此之多,其結(jié)果亙亙常以一條大淡水魚的變形存在于譚自逸的潛意識,以至于他莫名其妙拒吃任何形式的魚頭宴。
櫻桃走進一家美發(fā)廳。葛薩維爾挽住譚自逸胳膊,步入達維多夫煙草鋪子附設(shè)的堂皇吸煙室。他在俱樂部里寄著保存良好的古巴雪茄,他選了溫和的達維多夫小型雪茄遞給亞洲人準姐夫。
“我和蘇州女人合不來?!彼麌姵鲆豢谌岷突异F,笑著告訴譚自逸。
“也許本來沒問題的,但你帶著她去了你父母家吧?”譚自逸猜測。
葛薩維爾眼睛一陣發(fā)亮:“是啊。我?guī)е谇f上玩了幾天。這是轉(zhuǎn)折點嗎?”
“不曉得。”譚自逸抿嘴一笑,點點頭,“愛情和婚姻是兩回事。激情和愛情又是兩回事。不過,據(jù)我所知,蘇州代表了古老文明,凡古老文明都充滿了權(quán)衡和思慮。也許,你表現(xiàn)得像個紈绔子弟,讓蘇州姑娘發(fā)生了不安全感?!?/p>
“天曉得?!备鹚_維爾聳肩一笑,“那年忽然間里爾到處都是中國姑娘。我從小喜歡屏風(fēng)上的仕女圖,你懂,細長的眼睛大大的粉臉,呵呵,我有些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