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 胡傳志
古人稱謂復雜,有名有字,有別號,有排行,有地望,有職官,有謚號。分工不同,用法有別。袁庭棟《古人稱謂》羅列蘇軾的稱謂,多達六七十個,真讓人如墜云霧。元好問字裕之,號遺山,當然沒有蘇軾那么多稱謂,但行文中的自稱仍然多種多樣。何時稱名?何時稱號?何時稱地望?何時稱職官?其中有何講究?別人又如何稱他?這些問題費人思量,須逐次道來。
最簡單的是名,基本用于自稱。與余、予、吾、某之類人稱代詞不同的是,以名自稱較為正式,通常是面向長輩、上級、尊者時的謙稱。元好問回憶父親元德明教誨時,自稱“好問兒時,先大夫教誦秀穎臨終詩”(《中州集》卷十《滕奉使茂實》);編輯父親詩歌時,自稱“先人捐館后十年,好問避兵南渡,游道日廣”(《中州集》卷十《先大夫詩》);懷念其師郝天挺,自稱“先生工于詩,時命好問屬和”(《中州集》卷九《郝先生天挺》)。這些都充滿恭敬意味。稍加瀏覽,就可以發(fā)現(xiàn),元好問在墓志中最喜歡以名自稱。不僅在趙秉文、楊云翼等師輩墓銘、神道碑中以“門下士好問”“門下士元好問”自稱(《閑閑公墓銘》《內(nèi)相文獻楊公神道碑銘》),在馮璧、王若虛等長輩墓志中,自稱“好問”(《內(nèi)翰王公墓表》《內(nèi)翰馮公神道碑銘》),還在同輩知己劉昂霄的墓銘中,自稱“銘吾兄者,莫好問為宜”(《劉景玄墓銘》),體現(xiàn)出死者為大的觀念。
字也相對簡單。所謂“名以正體,字以表德”(《顏氏家訓·風操》),字帶有尊敬之意,一般不用于自稱,主要是用于他人稱呼。趙秉文、趙元、雷淵、辛愿等人都常以“裕之”稱呼元好問。但也不十分嚴格,古人有自稱字的先例。如白居易《與元九書》末尾就署名“樂天再拜”。元好問有四篇文章,末尾署名“裕之”,他們是:
《遺山自題樂府引》:“太原元好問裕之題?!?/p>
《曹南商氏千秋錄》:“癸丑二月吉日,河東元好問裕之謹書?!?/p>
《張仲經(jīng)詩集序》:“甲寅冬至日,詩友河東元某裕之題。”
《陸氏通鑒詳節(jié)序》:“乙卯秋九月望日,太原元某裕之書?!?/p>
上述署名有兩個共同點:其一,不是單署“裕之”二字,而是與姓名合署,其中后兩篇以某字代替“好問”。全名體現(xiàn)鄭重態(tài)度,《曹南商氏千秋錄》“謹書”即透出此意。其二,都作于金亡之后,后三篇更是作于元好問晚年(分別寫作于1253年、1254年、1255年),都是應晚輩所求而作。是否因為自己年過花甲,以字署名,也未嘗不可?
古人的名字,多由父母和長輩所取,個性弱,靈活度小,而別號則源于自己,可以花樣別出,有些人常有多個別號,交換使用。元好問只有一個別號:遺山。遺山本是他家鄉(xiāng)的一座小山,元好問少年時曾在此讀書,因在城東,又名東山,因民間傳說是二郎神擔山時所遺留下來的,又名神山。三選一,元好問為什么不號為東山或神山?大概遺山具有遺世獨立之意,元好問像前人一樣,“別立一名,以自標榜”(《陔余叢考》卷三十八《別號》),寄托其高蹈隱世的山水情懷。遺山之號,應該始自南渡之前,后來終生沒有更換,如他在《東山》詩中所說:“一丘一壑都堪老,且具神山煙景休?!彼膶W生郝經(jīng)為他祝壽時也說:“遺山山頭有舊廬,歸來亦足為歡娛。既有墮地風云之驪駒,又有竹花弄語之鹓雛,仰天一笑萬事足,倒騎箕尾游蓬壺?!保ā秹墼獌?nèi)翰》,《陵川集》卷八)
元好問在詩文中經(jīng)常自稱遺山:“遺山筆頭有關(guān)仝,意匠已在風云中?!保ā对S道寧寒溪古木圖》)“畫到天機古亦難,遺山詩境更高寒?!保ā堆┕仍缧袌D》)難道元好問的別號竟然如此簡單?當然不是,“遺山”只是其別號的共名,元好問根據(jù)需要,采用“遺山+”的拓展策略,不時地將它與其他殊名結(jié)合起來,從而派生出諸多旨趣不同的二級別號。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至少有以下七種:
遺山山人?!堆┖笳朽徤嵬踬澴酉屣嫛罚骸斑z山山人伎倆拙,食貧口眾留他鄉(xiāng)?!痹撛妼懽饔谂d定二年(1218),元好問尚未進士及第,故以山人自居。這是遺山之號首次出現(xiàn)在現(xiàn)存詩歌中,也是遺山山人之號唯一使用的一次。大概后來考中進士,進入仕途,山人就淡出歷史了。
遺山居士。唐宋以來,士大夫多習禪宗,好以居士自許,像太白居士、東坡居士一樣,元好問不能免俗,但僅使用過一次遺山居士之號,那是在《暠和尚頌序》中,署作“中元日遺山居士元某引”。該文寫作于蒙古憲宗四年(1254),為暠和尚“頌古百則”撰寫序言,元好問以遺山居士自稱,當有投其所好、與其一致的意圖;同時,也說明元好問日常并不以居士自處,與那些耽于習禪者有所不同。
遺山真隱。金代道教盛行,元好問也受到一些影響,他共使用過兩次遺山真隱:一次是在為道教觀廟所寫的《朝元觀記》中,該文作于蒙古定宗二年(1247),當是因?qū)ο蠖?,自呼遺山真隱;一次是在為詩友楊鵬所作的《陶然集詩序》中,自署“重九日遺山真隱序”。該文作于蒙古海失迷后二年(1250)。楊鵬是否有道教傾向,不得而知,元好問曾與他一起住在東平上清宮,談論舊游,作《太常引》(十年流水)詞。不管如何,元好問并不信奉道教,遺山真隱也只是他多變的別號之一罷了,他終究沒有真的隱居在那座小山里。
遺山道人。蒙古太宗九年(1237),元好問返回家鄉(xiāng),作《外家別業(yè)上梁文》,曰“遺山道人,蟫蠧書癡,雞蟲祿薄”云云。道人之謂,寓念對官場的厭棄情感。通觀全文,不僅與道教無關(guān),還有一些激憤不平之氣,道人云云或是一時過激之謂吧!
遺山老子?!顿浝莺钌裢罚骸斑z山老子未老在,見汝吐焰如長虹?!焙钌裢錾膫€月會識字,元好問見到他時,才二十一個月,已經(jīng)“識字無算”。該詩寫作時間不詳,可能作于金亡之后。元好問面對嬰兒,自稱遺山老子,合情合理,還透出一些魏晉風度。
遺山老人。蒙古定宗三年(1248),元好問作《清真道院營建疏》,末署:“戊申六月日,遺山老人疏。”當時元好問五十九歲,為道院募款所作,他突出的是年齡,而非宗教傾向,這也印證了元好問并非信奉道學之人。
遺山詩老。蒙古憲宗七年(1257),元好問為金代最優(yōu)秀的琴師苗彥實的著作撰寫《琴辨引》,署作:“歲丁巳秋八月初吉,遺山詩老引。”此前,元好問多次稱辛愿為溪南詩老,自稱遺山詩老僅此一見,固然是因為元好問已經(jīng)六十八歲了(遺山于本年去世),還有一重原因,即元好問晚年強化了對自己詩人身份的認識。據(jù)魏初《書元遺山墓石后》記載:“嘗聞先生之言,某身死之日,不愿有碑志也,墓頭樹三尺石,書曰‘詩人元遺山之墓’足矣。”(《青崖集》卷五)元好問本人沒有署名“詩人元遺山”,但遺山詩老的意思與其完全相同,體現(xiàn)了元好問以詩人自命的遺愿。
遺山別號,從遺山山人始,以遺山詩老終。別號之外,籍貫(郡望)加姓名,是古人相當鐘愛的署名方式。元好問為太原秀容人,秀容是忻州屬縣。看似平常的地名,元好問又用出多種名目,主要有:
太原元某。太原不僅是府名,還是北方重鎮(zhèn)。元好問應該樂于以太原人自居,可出人意料的是,“太原元某”僅出現(xiàn)四次:一是金亡之際,上書耶律楚材,開篇自稱“門下士、太原元某謹齋沐獻書中書相公閣下”;二是蒙古太宗六年(1234)所作的《遺山自題樂府引》;三是蒙古太宗九年(1237)所作的《太原昭禪師語錄引》,署名“太原元某引”;四是蒙古憲宗五年(1255)所作的《陸氏通鑒詳節(jié)序》。以太原元某自稱,比較嚴肅正規(guī)。
并州倦客、并州孤客。太原古稱并州,所以元好問又有了與并州相關(guān)的稱呼。元光二年(1223),元好問至葉縣,作《昆陽二首》,其一曰:“古木荒煙集暮鴉,高城落日隱悲笳。并州倦客初投跡,楚澤寒梅又過花?!碧炫d元年(1232)前后,蒙古兵步步緊逼,元好問作《懷州子城晚望少室》:“河外青山展臥屏,并州孤客倚高城。十年舊隱拋何處,一片傷心畫不成?!薄熬肟汀薄肮驴汀保@些出現(xiàn)在詩中的自稱,相對隨意,主要用來抒發(fā)亂世飄零的身世之痛。
新興元某。新興(郡)是忻州的古地名,始于東漢,中間時廢時立,唐以后則廢止不用。歷史上,新興這一地名并不著名,因為古老,元好問多次使用,在《送崔夢臣北上》《三皇堂記》《惠遠廟新建外門記》《王無競題名記》《十七史蒙求序》《送高雄飛序》《最樂堂銘》等文中都署名“新興元某”,說明元好問存在一定的尚古傾向。
河東元某。這是元好問用得最多的稱謂。河東,原指黃河以東地區(qū),主要指山西一帶,北宋有河東路,金代有河東南路、河東北路。忻州屬于河東北路,元好問約于30篇文章中自稱“河東元某”或“河東人元某”,多見于序跋記引之類的文章中,如《南冠錄引》《錦機引》《楊叔能小亨集引》《如庵詩文序》等。這有點特別,難道他署名時下意識地聯(lián)想起王維、柳宗元等河東名人,認識到“河東元某”更具有文學意蘊?
河南元某。元氏源于拓跋魏,北魏遷都洛陽,改拓跋為元,所以元姓源于河南。元好問在《杜詩學引》《東坡詩雅引》中署名“河南元某”,或許他的潛意識中,杜甫為河南人,蘇軾長期生活在河南,葬于河南,所以署名也要貼近河南?元好問在其家族史性質(zhì)的《故物譜》一文中,署作“洛州元氏太原房某引”,更加具體,注重姓氏源流。如此署名,說明元好問非常清楚也樂于承認他是鮮卑人的后裔。
通觀上述署名,地名有大小之異、古今之別,河東是古今通用的大地名,盡管有些籠統(tǒng),卻是元好問的最愛。
姓名、字號、地望之外,元好問還擔任過三任縣令、尚書省令史、國史院編修官等職務。所以,在公務性的文章中,元好問有時會署上官銜。正大二年(1225)五月,元好問寫作《吏部掾?qū)兕}名記》《警巡院廨署記》兩篇官方機構(gòu)的記文,署名也完全相同:“儒林郎權(quán)國史院編修官元某記?!边@大概出于工作需要。正大八年(1231),元好問在南陽令任上,作《鄧州新倉記》,署作“儒林郎、南陽縣令、武騎尉、賜緋魚袋元某記”,也體現(xiàn)了公務性質(zhì)。但官職也有用在非公文中者。正大七年(1230),元好問罷鎮(zhèn)平縣令,暫時回到內(nèi)鄉(xiāng)秋林別業(yè),應人之邀,為竹林寺撰寫《竹林禪院記》,文末署“四月望日,前內(nèi)鄉(xiāng)縣令元某記”。竹林寺位于永寧縣(今河南洛寧縣),與內(nèi)鄉(xiāng)縣尚有一段距離,元好問為何如此署名?不得而知。還有元好問為女兒撰寫《孝女阿秀墓銘》,純是私人化寫作,開篇謂“孝女阿秀,奉直大夫、尚書省令史、秀容元好問第三女也”,難道是要突出女兒官宦后代的身份?我們當然不能據(jù)此輕率地判斷元好問具有官本位思想,但多多少少能說明元好問看重這些職位,畢竟他是通過艱苦努力考中進士才進入仕途的。他在金亡之初所作的《清真觀記》中,還自署“前進士河東元某”呢!
元好問的自稱中,還有面對特定對象的門生、門下客。對恩師趙秉文,自稱“門生白首渾無補,陸氏莊荒又一年”(《五月十二日座主閑閑公諱日作》),對長輩王若虛,也自稱“別后殷勤更誰接,只應偏憶老門生”(《別王使君丈從之》),對宰相侯摯也自稱“前日相公門下客”(《侯相公所藏云溪圖曾命賦詩三首……》)。
以上所談,都是元好問的自稱。那么,別人怎么稱呼元好問?除了裕之、遺山之外,還有哪些別致的稱呼?
小伙伴們稱他“臞元”,這是小伙伴們給他起的綽號,換成口語,就是元瘦子。元好問是胖是瘦,并沒有可靠的文獻記載。元好問在《寫真自贊》中說自己“短小精悍”,個子不高,大概一米七之下吧。從“臞元”這一綽號來看,元好問當時比較清瘦。他的同鄉(xiāng)、世交趙元在《寄裕之二首》(其一)中說:“閑陪老秀春行腳,悶欠臞元夜對床?!崩闲阒柑镒现ィㄗ值滦悖?,其實老秀不老,死時才二十三歲。趙元失明后,孤苦郁悶,盼望能與臞元對床夜話。他在《次韻裕之見寄二首》(其二)中說:“相從分我西山半,欲乞臞元伴老身?!逼诖J元能與他做伴。元好問另一個同鄉(xiāng)劉昂霄(陵川人),他們泰和年間相識于太原,元好問那時才十六七歲。有趣的是,劉昂霄自己“為人細瘦,似不能勝衣”(元好問:《劉景玄墓銘》),還偏偏稱元好問為臞元。他的《同敬之裕之游水谷分韻賦詩得荷風送香氣五字》說:“迂辛與臞元,得句猶有味。”“迂辛”指談詩愛較真的辛愿,這說明當時元好問的朋友們比較認同這一稱號。后來,情況發(fā)生變化。興定五年(1221),楊弘道赴汴京參加科舉考試,在京城西門第一次見到同來考試的元好問,他為我們描述了他對元好問的第一印象:
嘗讀田紫芝《麗華行》,惜哉紫芝今不存。日者見君詩與文,知君在嵩少,神馬已向西北奔。國家三年設科應故事,君亦未能免俗東入京西門。低頭拜君,昂頭識君面,碧天青嶂秋月升金盆。未省田紫芝,何以稱臞元。乃知紫芝文詞固豐艷,至于題品人物,猶作涇水渾。(《小亨集》卷二《贈裕之》)
詩中的田紫芝(1192—1214)是滄州人,因少孤而寄養(yǎng)在山西定襄的“外家”,長期住在忻州,所以很早就認識元好問,《中州集》卷七收錄他十六歲所寫的《夜雨寄元敏之昆弟》。《麗華行》一作《麗華引》,是他的名作,十三歲時所作,元好問說該詩“語意驚絕,人謂李長吉復生”(《中州集》卷七)。田紫芝早慧如李賀,孰料比李賀還短命,真是一語成讖。開頭四句,楊弘道說久聞元好問大名,先是通過田紫芝詩歌了解到元好問,又讀過他的一些詩文,一直神往元好問生活的西北方向嵩山一帶。中間幾句,是說這次元好問東入京城,參加考試,有幸西門拜會,發(fā)現(xiàn)傳說中的元好問,面容微胖,簡直像碧天青山之間一輪金盆般的秋月,何曾有一點點清臞的樣貌?最后四句對田紫芝所說的“臞元”大惑不解,進而質(zhì)疑田紫芝品鑒人物的能力。田紫芝稱元好問為臞元的原詩已佚,應該作于貞祐南渡之前,不管其詩如何,臞元并非田紫芝一己之見,反映了元好問的年輕態(tài)。楊弘道認識元好問時,元好問已經(jīng)三十多歲,已非舊時體貌,身材早已由清瘦變得壯實甚至微胖了。正因為此,“臞元”這一綽號便自然廢止不用。
相對于小伙伴而言,大人物愛玩高雅深沉,稱元好問為“紫芝”。前文說過,元好問先世是拓跋魏,遷都洛陽后改姓元。唐代老元家出過一個大名人元德秀,字紫芝,洛陽人。他有三個特點,能被大人物們所利用。一是“世居太原,舉進士”,與元好問相近;二是淡泊名利,長于詩歌,當年房琯感嘆“見紫芝眉宇,使人名利之心都盡”(《新唐書·元德秀傳》);三是曾任魯山縣令,以為政清廉著稱,人稱元魯山。元好問先后也擔任了三任縣令。古人喜歡拿前代同姓的名人作比,所以,詩壇大佬們紛紛將元好問稱為紫芝。趙秉文游覽嵩山,沒有見到住在嵩山的元好問,寫下《寄元裕之》詩,曰:“紫芝眉宇何時見,誰與嵩山共往還?”以紫芝代稱元好問,非常貼切。金源貴族完顏璹收到元好問的書信,欣喜不已,其《得友人書》云:“聞有書來喜欲狂,紫芝眉宇久難忘?!贝送?,雷淵《次裕之韻兼及景玄弟》:“最憶平生劉子駿,紫芝可惜不偕來?!蓖蹁住毒湃盏菨}亭見寄》:“安得元紫芝,共舉重陽杯。”也都稱元好問為元紫芝。當然,這一稱謂全部出現(xiàn)在詩歌中,當是一種修辭手段。
也許紫芝一名過于古雅,不適合于日常交往,大人物們又給元好問封了一個雅稱:元子。早在唐代,元好問的先祖元結(jié)就曾自稱元子,著有《元子》十篇,元好問當然了解這一掌故,《涌金亭示同游諸君》末尾稱元結(jié)為元子,化用其《五規(guī)·心規(guī)》中的“元子樂矣”之語,說:“舉杯為問謝安石,蒼生今亦如卿何,元子樂矣君其歌?!彼?,稱元好問為元子,有其歷史淵源。據(jù)金末狀元王鶚《遺山集后引》所載,正大年間,朝廷詔令翰林院舉薦人才,翰林學士趙秉文“首以元子裕之應詔”,元好問表現(xiàn)出眾,不負所望,“士林英彥,不謀而同,目之曰元子”。從趙秉文對陳規(guī)所言“人言我黨元子,誠黨之耶”(元好問《趙閑閑真贊》)來看,元子一名,由他提出,并廣泛使用,一時間成為士林通用的尊稱。對這一美名,元好問本人很少用來自稱,只是在寓言性質(zhì)的《射說》一文中,以“元子”與虛擬的“晉侯”對話。倒是宋末元初的家鉉翁在讀到《中州集》時,對元好問“生于中原,而視九州四海之人物,猶吾同國之人”的胸襟,予以熱情洋溢的頌贊:“盛矣哉,元子之為此名也;廣矣哉,元子之用心也?!保ā额}中州詩集后》,《元文類》卷三十八)但此后人們很少再用元子這一名稱了。歷史上以“子”相稱的,基本上都是思想史上的著名人物,如孟子、朱子等人,而元好問在思想史上并無多少發(fā)明,正因為此,元子一名與其身份存在不合之處,所以不免受到時間的冷落。
在元好問眾多稱謂中,最讓人費解的是耶律楚材所用的稱呼“元大舉”。 看來,蒙古高官最重特色。他的《和太原元大舉韻》全詩如下:
魏帝兒孫氣似龍,而今飄泊困塵中。君游泉石初無悶,我秉鈞衡未有功。元氏從來多慨慷,并門自古出英雄。李唐名相沙堤在,好與微之繼舊風。
從太原、魏帝兒孫、元氏、并門等詞來看,元大舉非元好問莫屬。大舉之名,僅此一見,但為何叫元大舉?實在蹊蹺,所以《湛然居士文集》(漸西本)卷十四題下注稱“大舉疑誤”。學界要么沿襲此論,要么避而不談。在解釋其意之前,我們先來解釋一下此詩含義,推測其寫作時間。首聯(lián)中的“漂泊困塵中”不可能指金亡前被困京城之事,而可能指金亡后由青城輾轉(zhuǎn)至聊城期間。第二聯(lián)一句寫元好問此前游覽山水名勝的閑適自在,一句寫自己現(xiàn)任蒙古國中書令,無所建樹。第三聯(lián)結(jié)合姓氏和地望,從時空兩個角度大贊元好問是慷慨的英雄。尾聯(lián)最值得玩味。有人根據(jù)題中“太原”二字,想當然地將李唐名相理解為太原人狄仁杰,將沙堤理解為太原汾河沙堤(見《五臺山詩歌選注》),真是謬以千里。李肇《唐國史補》卷下記載,唐代宰相有一待遇,就是任職后,將從宰相私邸到長安子城東街的路上,鋪上一層沙子,避免顛簸、揚塵與泥濘,此為沙堤。張籍《沙堤行呈裴相公》寫裴度拜相之后,待遇一變,“長安大道沙為堤,早風無塵雨無泥”。末句的微之是元稹的字,關(guān)合元好問之姓,他曾與裴度先后拜相,所以尾聯(lián)是期待元好問能繼承元稹的宰相事業(yè),在政治上有所作為,表明想網(wǎng)羅元好問為己所用的態(tài)度。元好問后來立場明確,金亡不仕。揣度耶律楚材這一口氣,該詩應寫于元好問被執(zhí)之初、政治立場還不明朗之時,也就是天興二年(1233)四月末之后。如果這個推測合理的話,那么我們再來看看元大舉的含義。就在這年四月二十二日,元好問寫下了頗受爭議的《癸巳歲寄中書耶律公書》,該文核心內(nèi)容是向耶律楚材推薦五十四位金王朝人才,所謂“天民之秀”。一次性地推薦五十四人,可謂大肆舉薦?!按笈e”一詞本有大肆舉薦之意,《晉書·劉寔傳》說:“故自漢魏以來,時開大舉,令眾官各舉所知,惟才所任,不限階次。”耶律楚材與元好問同齡,身居要職,在接到元好問的書信后,看到一大串名單,官大任性,完全可能臨時動念,給他起個“元大舉”的外號,既貼切,又帶有一些戲謔意味。至于耶律楚材所和之詩,是元好問哪首詩?檢索元詩,下面這首《送吳子英之官東橋且為解嘲》用韻最為相似:
柴車歷鹿送君東,萬古書生蹭蹬中。良醞暫留王績醉,新詩無補玉川窮。駒陰去我如決驟,蟻垤與誰爭長雄。快筑糟丘便歸老,世間馬耳過春風。
二詩次聯(lián)韻腳不一,語意也無關(guān)聯(lián),不能判斷耶律楚材所和即是此詩。很懷疑,元好問在《癸巳歲寄中書耶律公書》之外還附有其他詩歌,可惜難以確考了。
對元好問,后生晚輩大多恭恭敬敬地稱作遺山先生,如王惲夢見老師元好問給他講授文法,很驚訝,寫下一首詩《五年六月初八日夜,夢遺山先生指授文格,覺而賦之,以紀其異》。郝經(jīng)再三稱元好問為“元內(nèi)翰”“元內(nèi)翰裕之”“元學士”,見于他的《鐵佛寺讀書堂記》《公夫人毛氏墓銘》《先叔祖墓銘》《壽元內(nèi)翰》《原古上元學士》等詩文中,《壽元內(nèi)翰》稱“遺山先生曳長裾,醉鞭黃鵠來天隅”,《原古上元學士》稱“偉哉遺山老,青云動高興。文林刬荊棘,翰府開蹊徑”。內(nèi)翰、學士都是翰林學士的簡稱。郝經(jīng)在《遺山先生墓銘》中說元好問“天興初,入翰林,知制誥”。對這一經(jīng)歷,《金史·元好問傳》未予采納,也不見于元好問本人以及同時代其他人的相關(guān)記載。郝經(jīng)的這一稱謂,幾乎成了他獨家所有,直到元末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二十九引用元好問《紫微觀記》,才以元學士相稱。但郝經(jīng)所言,不應該無中生有,難道有過除授而未上任或者短暫進入翰林院而未任命的情況?文獻不足征,只得存疑待考,我們暫且將之理解為郝經(jīng)個人的感情傾向和美好愿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