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銀舫
面的精神
多年前讀梁實秋的《雅舍談吃》,其中有一篇談到吃面,忘記了具體是何種面,但對其中的一個細(xì)節(jié)卻記憶猶新。大概是做苦力的北方漢子吧,蹲在長條板凳上埋頭吃著一大海碗的面條,熱氣騰騰,紅光滿面,如長鯨吸虹,偌大的一碗面條一眨眼工夫就吞到了肚里。這樣快樂的食量不但他吃起來很過癮,我們看了也覺得愜意。大概世上沒有比一個勞動者自食其力享受自己簡單的午餐更快樂的事了。
南谷北面,生長在江南的我自幼不甚喜歡面食。小時候除了生日的時候,照例要吃一碗母親的雞蛋掛面外,大多的日子里幾乎不碰面食。但即便是生日的長壽面,有吉祥的含意在里頭,也是淺嘗輒止,頂多把里面的荷包蛋吃了,至于吃了會長命的面條,那是決計不碰的。事實上不只是我,南方人大多不喜歡吃面,面本來就不是我們的主食。但南方也有面條,也有老字號的面館。杭州奎元館的陽春面大概就是南方面的代表了。青蔥蕩漾,多的是湯,面只有寥寥的幾根,喝了倒也暖胃,從中可以看出南方人的胃口是如此地嬌嫩。在奎元館還有許多出名的面如鱔絲面等,突出的是輔料,面倒成了點綴。
北方面就不一樣了,無論是蘭州拉面,還是山西刀削面,或是山東伊府面,突出的是面,用以命名的是面的做法和地名。陽春面與刀削面的風(fēng)格自然是大相徑庭,一個婉約,一個豪放;一個羞羞答答,一個鏗鏗鏘鏘。令人想起柳永與蘇軾詞風(fēng)的區(qū)別: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zhí)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學(xué)士詞,須關(guān)西大漢,銅琵琶,鐵卓板,唱“大江東去”。
說來難以置信,少不食面的我竟然有一天會愛上刀削面,大概是機緣湊巧,激發(fā)了我體內(nèi)隱藏著的食性,若逢亂世,或許就是虬髯客之類的暴徒加好漢。寫字樓下餐館林立,我的工作午餐一向純情得很,不是永和豆?jié){里的燴飯就是順旺基的快餐。那一天為了看火箭隊的比賽,竟然走進(jìn)了附近巷子里的一家北方面館,因為店里的電視機正在播放著NBA的比賽。
面館不大,四五張桌子,生意出奇地好。似乎什么面食都有,有拉面、刀削面,還有餛飩、餃子等,難得的是,北方人開的小吃店里,竟然還有年糕和炒飯。嘈雜的人聲,轉(zhuǎn)播的聲音,吸溜面條的聲音,被門口的一口大鋁鍋煮得鼎沸,調(diào)和著五湖四海眾多的胃口。
都說“吃面吃面,吃出一副好面相”,四十開外的老板果然面善,一邊耐心地向我解釋粉絲和干面的區(qū)別,一邊飛快地用柳葉刀把面葉兒削到鍋里。根本就沒見他怎么揮手,一刀趕一刀如流星追月,雪白的面葉兒就如銀魚入海,在鍋中沉浮。凡事都有個境界,依我看,刀削面的境界像極了武俠。
我毅然決然地要了一碗刀削面。座中的食客大多數(shù)吃的也是刀削面,大概是因為做來簡單、迅速,不至于在挨餓中久等。而吃相各異,蔚為奇觀,或埋頭喝湯,或仰首吸面,或大嚼之,或云吞之,雖然猙獰,但也可親。有一位妙齡少女,明眸皓齒,平日里或許就是傳說中艷若桃李冷若冰霜的天人,當(dāng)她把辣子傾倒在刀削面里,再撒上一大把香菜,翻江倒海地攪上幾遍,再呼呼地送到嘴里,香汗淋漓,大叫過癮,這樣顛覆版的視覺沖擊實在是太刺激太強烈了。一碗刀削面,還原了許多人最初最美好的沖動,我還等什么!
面葉中厚邊薄,棱鋒分明,輕觸齒頰,若青鋒劃過水面的快感,入口外滑內(nèi)筋,軟而不粘,吞到胃里,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徹底丟開了平日里的繁文縟節(jié),這個中午的刀削面令我胃口大開,豪氣沖天,結(jié)完賬鼓腹而出才知道我根本就沒有看一眼電視。也許面的精神就在于讓你專注地吃,好好善待自己的胃。吃刀削面的大多是普通人,他們都有個好胃口,從來不欠明天一分錢。
從此這家面館就成了我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一日與老板聊天,我夸張他的刀功純熟,炫人耳目。老板神秘地說:“陜西還有一種大刀面呢,刀長二尺二寸,重十九斤。相傳賣大刀面者多姓關(guān),是關(guān)公的后人?!?/p>
世上真有這樣的面嗎?這樣的面又透著一股怎樣的精氣神呢?
黃酒沖蛋
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選為迎親隊伍里抬嫁妝的青年后生,是在二十年前的一個春日下午。我和一個朋友搭檔,抬著一張沉重的竹床,竹床上是茶杯、臉盆、玻璃器皿等一些系上紅絨繩的生活用品,這樣的竹床有十幾張,我們走在隊伍的最后面。在夾道的鞭炮聲中,歇歇走走,終于到達(dá)了十華里外的男方家里。胳膊酸痛、渾身疲乏的我坐在客廳里昏昏欲睡,突然被一陣撲鼻的香氣驚醒,主婦笑盈盈地端上來一碗酒沖蛋。自釀的黃酒醇香甜洌,加上桂圓干和生姜絲,喜慶吉祥的含意俱在眼前。一碗匆匆下肚,血脈通暢,經(jīng)絡(luò)舒展,疲乏竟已遠(yuǎn)去,熱情的主人忙不迭加蛋,我們笑著推辭:“吃飽了,再吃就吃不動酒席上的全雞全鴨和蹄髈了。”
黃酒沖蛋,是小時候家鄉(xiāng)的待客之道,在紹興、臺州和寧波南三縣一帶頗為流行。遠(yuǎn)親上門,端茶遞煙寒暄之際,女主人早已在廚房里下好了酒沖蛋,一碗下肚,臉上紅潤潤的,靦腆的親情瞬間豪邁了起來。在物質(zhì)尚不豐富的年代,人們表達(dá)好客之道唯有食物。家里來了客人不管住多久,一日三餐之外,下午還有一道點心,酒沖蛋依舊是首選之物,它貫穿始終,是點睛之筆,猶如正戲開演之前拿手的折子戲。那時候逢年過節(jié),親戚們喜歡互相走動,客人一連住幾個晚上是常事,房間不夠睡了,就在客廳打個地鋪,沒有電視,但親情之間竟有說不完的家常,也許是臨睡前的黃酒沖蛋讓人們四肢發(fā)熱,精力彌漫。
那時候的黃酒沖蛋,是點心,蛋是主角。在物質(zhì)豐裕的現(xiàn)在,家鄉(xiāng)一帶如果還用酒沖蛋來招待客人,恐怕會惹人哂笑吧??墒蔷茮_蛋還經(jīng)常在親朋聚會的時候出現(xiàn),只是賓朋倒置,黃酒成了當(dāng)仁不讓的主角?!侗静菥V目》上說:“諸酒醇不同,唯黃酒入藥用”。黃酒是主要的藥引,營養(yǎng)豐富,有“液體蛋糕”之稱。濕冷的冬天,溫一壺紹興黃酒,雞蛋先在碗里打均勻,當(dāng)酒溫達(dá)到七八十度,一邊徐徐把蛋液淋入酒壺,一邊用筷子迅速攪拌,直至黃酒原本的紅褐色變成有金屬質(zhì)地的土黃色。有經(jīng)驗的高手把一徐一疾的火候拿捏得爐火純青,酒沖蛋的成敗全在于此。揭開壺蓋,混合著酒香和蛋香的醇味撲鼻而來,開胃又暖心。蛋液中和了酒的沖勁,酒力揮發(fā)著雞蛋的柔情,兩者相得益彰。家鄉(xiāng)靠海,下酒多為魚蝦之物,溫?zé)岬狞S酒正好克制大寒的海鮮,一杯酒沖蛋下肚,一股熱氣如地底下涌來的溫泉,從胃里開始,通過任督二脈,漸漸彌漫到四肢百骸。三杯下肚,手心也熱了,腳心也熱了,臉上微微泛紅,這時可以敞開外衣,北風(fēng)入懷又何妨,這里已是忍不住的春天。
家鄉(xiāng)人愛喝酒沖蛋,也許跟養(yǎng)生有關(guān)。產(chǎn)婦坐月子的時候,一天一碗加了紅糖和核桃仁的酒沖蛋,可以祛風(fēng)活血,下惡露。所以家鄉(xiāng)這邊的女人不一定會喝酒,但喝碗酒沖蛋卻沒有問題。十年前有一次去黃巖,恰逢一個女客戶,籍貫是奉化,他鄉(xiāng)遇故知,何能盡歡?唯有酒沖蛋而已。幾個黃巖朋友喝紅石梁啤酒,我們兩個自己動手,在飯店做了酒沖蛋,越喝越有勁,直喝得臉色酡紅,像兩株桃花。如果崔護(hù)當(dāng)年喝了酒沖蛋,再去遇見“人面桃花相映紅”,不知又會寫下什么樣的詩歌。我記得我當(dāng)晚暢飲過后寫了一首《黃巖小聚》的詩,至今仍然記得開頭的幾句:“呼朋為云,喚友為雨,黃巖小聚,如沐春風(fēng)?!?/p>
酒沖蛋雖好,但后勁很大,不宜多喝,但似乎生命中總有一些人和事你無法抗拒,讓你一飲輒醉方能罷休。黃巖小聚是一次,溪口看桃花敘老友卻是每年的重頭戲。無酒不歡,無樂不作,是普通人的生活觀。對于一個凡人來說,沒有太多的悲喜,沒有太久的執(zhí)著,除了友情,非用酒來點綴不可的友情。酒是自家釀的米酒,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冬寶”,友情是相差二十年的忘年交,不會沾染一絲功利之氣,沒有紅巾翠袖為你推杯把盞,自有桃花燦爛為我眉目傳情。春寒料峭之際,女主人在酒壺里打了兩個雞蛋,正可以驅(qū)寒祛風(fēng),舒我豪氣。喝著喝著,戰(zhàn)場從廚房搬到了院子里,酒酣耳熱之際,一陣風(fēng)吹落幾瓣桃花,飄落酒桌上,沾在衣襟上,此時春光滿懷,心中明媚,渾然不知身在何處。
跟妻子相識的那一年,母親尚健在,見面第一頓飯,沒有酒怎能盡歡?那時正值深秋,母親特意做了酒沖蛋,笑著說:“嫁到我們這里來的媳婦,不一定會下廚房做菜,但酒沖蛋必須得學(xué)會調(diào)制?!逼拮有Χ淮稹2痪靡院蟮谝淮稳チx烏她家,居然也有黃酒沖蛋,只不過那里的黃酒是用紅曲米釀制的,所以顏色是漂亮的紅色,而用來沖酒的蛋卻不似我們打散了,整個的呈荷包狀躺在酒壺里。酒有點酸,很沖,而蛋里的乾坤,更讓人天旋地轉(zhuǎn),就像楊梅燒酒,酒力全在楊梅里了。剛喝了半杯酒、吃了半個蛋,我就有點暈乎乎了,這時妻子端著酒在我耳邊俏皮地說:“做我們義烏人的女婿呢,不需要來廚房添亂,只需會喝我們特色的黃酒沖蛋就行了。”
浙東米豆腐
說到米豆腐,必然提及劉曉慶主演的電影《芙蓉鎮(zhèn)》,劉曉慶在電影中擺攤賣米豆腐的場景,讓湘西芙蓉鎮(zhèn)的米豆腐出了名,比較一致的看法是,米豆腐是湘西土家族、苗族聚居地的特產(chǎn)。但又有人說,米豆腐是貴州著名的小吃,“老干媽”陶華碧,即是從賣米豆腐開始一步步締造她的“辣椒王國”的。
兩地的米豆腐我均未嘗過,在我想象中,湘味重辣,黔味偏酸,應(yīng)該是大相徑庭的兩種風(fēng)味。我無意考證米豆腐的起源,因我的家鄉(xiāng)浙東沿海,亦有米豆腐,于情于理,我更愿相信米豆腐發(fā)端于此。
奉化沿海莼湖一帶,民風(fēng)淳樸,米豆腐在甬地其它地方銷聲匿跡,何以唯獨在一個小鎮(zhèn)流行,并視為文化遺產(chǎn),我百思不得其解。米豆腐的做法,看來簡單,其實不易。將上等粞米洗凈,浸泡一天,和水磨成米漿。將米漿放入鍋內(nèi)燒熱,用力攪拌,直至煮熟,再放于盆內(nèi),使之冷卻,即成。米豆腐的成敗一般取決于兩個因素:一是水和米的比例,兩者的搭配完全依據(jù)經(jīng)驗,由現(xiàn)場的火候控制水量摻入的多寡;一是攪拌的均勻,攪拌光有力氣還不行,還需巧妙,稍微用力不勻,就會一半是生,一半已焦,不但看起來不雅觀,吃來也難以下咽。
高手制成的米豆腐,冰清玉潔,素雅大方,實在找不出詞語形容。我有一表妹,一日備美容課,向我請教比喻少女肌膚的形容詞,我本想引用詩經(jīng)《碩人其頎》中的經(jīng)典譬喻“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但轉(zhuǎn)念一想,凝脂的原意是豬油,把少女臉上的肌膚說成是一團(tuán)豬油,于心何忍,于是想到了米豆腐。上乘的米豆腐細(xì)膩通透,正如似乎一彈就破的美少女的肌膚。
逢年過節(jié),客人上門,正餐之前,米豆腐是必備的點心。地處沿海,米豆腐中當(dāng)然少不了海鮮文章。佐料不必太多,蛋絲、蔥絲、蝦干絲、雞白絲足矣,唯一不可或缺的是蠣蝗,蠣蝗一般在冬季成熟,這也是浙東米豆腐為何只在過年時盛行的原因。米豆腐切成條狀,放入各種配料,沸水一燙,瞬間就好了,盛在海碗里飧客,浮青映白,清新動人,看一眼就已經(jīng)動心,更遑論味道了。我有一位北方的朋友,素來味重,喜食辣椒,有一年春節(jié)至我家,我端出米豆腐,其竟欲用火鍋調(diào)料傾倒其中,我面有慍色說:“你欲食辣者,我家不遠(yuǎn),有湘菜館,其米豆腐必然放辣椒,而我家之米豆腐,素以清淡示人,蠣蝗之美味,若用辣椒催逼之,定是大煞風(fēng)景之事?!痹撆笥崖犖抑腋?,毅然放棄了火鍋調(diào)料,食后良久不發(fā)一語,只以目示我,我知其已然傾倒,食府敞開,遂再盛一碗。
米豆腐的確是最適合腸胃的食物,當(dāng)它悄無聲息地滑入腸道時,令人想象不到的暢美。幾年前家母一度病重昏迷,醒來后醫(yī)生囑咐只能吃流質(zhì),米豆腐應(yīng)該接近流質(zhì),母親甚愛之,那一段日子,就是靠它度過了難關(guān)。而蠣蝗就是袁枚在《隨園彩單》里所云的領(lǐng)黃,味道之鮮美,自是不用多言:“領(lǐng)黃,生石子上。亮與石子膠粘不分。剝?nèi)庾鞲c蛐、蛤相似。一名鬼眼。樂清、奉化兩縣土產(chǎn),別地所無。”蠣蝗一物,應(yīng)以奉化出產(chǎn)的為佳,近年來有山東蠣蝗,個大味淡,我不甚喜歡。正宗的浙東米豆腐,應(yīng)該是米豆腐和本地蠣蝗兩者忠貞不渝的結(jié)合。
我幼時,每年過年,家里總要磨粉做幾大鍋米豆腐,父親攪拌,母親添水看火,一鍋做畢,我和妹妹搶著包裹著糖沙的鍋焦吃,一家四口,其樂融融。一俟長大,竟已多年未做。市場上的米豆腐多是機器所制,口味甚是差強人意,去年過年,家母大病初愈,竟提出自己做米豆腐。于是父子輪番上陣,攪動拌棒,母親一絲不茍,徐徐添水,妹妹幫忙照看火候,但愿人長久,共煮米豆腐!
紅糖的紀(jì)念
提到義烏,你首先會想到鋪天蓋地的小商品,這是一個越來越國際化的城市。但令人欣慰的是,一些傳統(tǒng)的民俗得以完整地留存,比如板凳龍和正式宴席上的饅頭,當(dāng)然,還有紅糖。
我在義烏去金華的省道邊,看見過很多簡陋的糖廠,這與周邊豪華的民居或現(xiàn)代化的工藝品廠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糖廠大半年都是空閑的,只有在甘蔗成熟的冬季,糖廠的煙囪才開始突突冒煙,這樣的繁忙景象可以持續(xù)到正月里。我很想知道這種古老的作坊式勞作方式是如何與一個國際化城市的現(xiàn)代氣質(zhì)水乳交融的。雖然一直沒有機會去糖廠參觀,但我在夏天的時候去過佛堂古鎮(zhèn),在一個個古色古香的木牌門的柜臺前走過時,我忽然發(fā)現(xiàn)一幢掛著“紅糖紀(jì)念館”匾額的木結(jié)構(gòu)樓房。
紀(jì)念館的一樓陳列著許多鐵藝雕塑,那些雕塑正是對義烏古法紅糖生產(chǎn)工序的介紹。先民們把收割的甘蔗裝上車,一頭犍牛圍著壓榨木器不停打轉(zhuǎn),榨好的甘蔗汁被投入七星鍋,烈火的洗禮過后,糖汁由清到稠,最后濃稠的一鍋冷卻結(jié)晶,就變成了散裝的紅糖。紅糖被制成麻花或成糖,跟著牽魂蕩魄的撥浪鼓和“雞毛換糖”的遼闊鄉(xiāng)音走遍了江南的煙水路。我買了一杯紅糖水,深深地吮吸了一口,慢慢品味那從土地里獲得的甜蜜、貨郎擔(dān)上的飄零江湖,甚至,是一個婦人眼里流下的蔗汁一樣清甜的淚水。
紅糖水滋潤著我的心田,熱氣氤氳,那些雕塑一個個鮮活起來,縱然我的家鄉(xiāng)是在海邊,縱然我沒去過那個年代的作坊,也能想象熱火朝天的生產(chǎn)場面。我甚至想到了我的童年,關(guān)于紅糖的紀(jì)念。
小時候過年去長輩家拜年,手里通常會提著一個寫著“四時果蔬、南北貢品”的包裹,用喜慶的紅紙封了,包裹里是核桃或桂圓干,最常見的就是紅糖了。到了長輩家,先喝一杯紅糖水潤潤喉,敘敘家常。女主人在我們說話的空隙里下了一鍋酒沖桂圓蛋。紅糖是黃酒的絕配,因為放了足量的紅糖,令黃酒的味道特別的醇香。那時候的春節(jié),人們習(xí)慣在家宴中增添一道點心——用糯米精制而成雪白晶瑩的“夔”,在鍋里蒸爛了,筷子戳下去,輕輕一挑,粘牙軟糯的口感如此充實。同“夔”一起蒸的還有紅糖,在熱氣中它變成了黏稠的糖漿,吃之前,沾一點糖漿,這樣簡單的搭配竟讓這道點心成為春節(jié)里最讓人喜歡的食物,往往一個碩大的“夔”一端出,幾雙筷子爭先恐后地下去,俄頃只聽見愉快的吸溜聲——盤子早就空了,只剩下一些殘渣,我把剩下的糖漿倒進(jìn)盤子里,把它舔食干凈。
童年時,百貨商店除了一些散裝的紅糖和白糖,還有一種被稱作“爛糖爿”的糖,可以開水沖泡也可以用勺子挖著吃,原本是貯存過久快要融化接近變質(zhì)的紅糖,卻成為我的美味。母親用它炒豆子,炒米胖,貯存在镴飯盂里,隨時慰解一雙兒女的小饞經(jīng),這種醇厚的甜味我一直思念到現(xiàn)在。
紅糖不但融入了年俗,也融入了各種禮節(jié)。它是看望病人,特別是看望產(chǎn)婦的滋補品。我家至今保留著一本記賬本,其中一頁記錄著母親生我時,親戚朋友送的錢物:某某某,紅糖兩斤;某某某,紅糖一斤……我懷疑我嗜甜的口味是不是因為母親在坐月子時吃了太多的紅糖所致?在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紅糖彌足珍貴。在家鄉(xiāng)至今保留著這樣的習(xí)俗,如果你在潑臟水或吐痰時不小心濺了路人一身,他一定會不依不饒,非得讓你用糖水洗凈身子才行。
也許是紅糖修來的福,我的妻子是義烏人。每次回家她都會帶來許多紅糖或是紅糖制成的食品。義烏的紅糖麻花就特別的美味。油炸的麻花澆上了紅糖漿,在寒冷的冬天稍放一會就自然結(jié)晶了,像一個晶瑩的琥珀,色相誘人,不用嘗,在視覺上,你的味蕾就準(zhǔn)備投降了。紅糖也是我饋人的佳品。有一次去婦兒醫(yī)院看望一位剛做媽媽的朋友,我原本帶去的是嬰兒服裝,當(dāng)我告別時,突然想起車上的后備箱里還有剛剛從義烏拿回來的一箱禮盒裝的紅糖,連忙折返。當(dāng)朋友的母親看見紅糖時,面有悅色:“你是一個有心人,我們那個時候產(chǎn)婦就是全靠它滋補。你讓我想到了過去。”其實,在物質(zhì)充裕的現(xiàn)在,早已不用擔(dān)心產(chǎn)后滋補的問題,紅糖,更多的是代表一種美好的寓意。
帶著這種美好的寓意,我又一次走進(jìn)了義烏的民俗里。上個月小舅子訂婚,去他未婚妻家提親,一眾男性的長輩挑了十幾擔(dān)禮品過去,除了一擔(dān)是白酒,每一擔(dān)里都有紅糖。就在提親的那個晚上,我妻子的表弟帶我去了義烏西樓的糖廠。
我們到的時候已經(jīng)九點了,但糖廠里燈火通明,人頭攢動,依然是一副繁忙的景象。糖廠的墻面上寫著:“中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義烏紅糖最后的守候者——西樓村”字樣。門口有熱情的姑娘在兜售著紅糖禮盒、散裝紅糖、紅糖麻花、紅糖沖管糖等紅糖制品。對外開放的糖廠吸引了很多像我這樣的參觀者。按照生產(chǎn)工序,我看到一車車的青皮甘蔗被送進(jìn)了一個巨大的壓榨機。壓榨機里流出的清澈的蔗汁被輸送到了旁邊的生產(chǎn)車間里。十幾口大鍋一字排開,熱氣蒸騰,每口大鍋前都站著一個工人,他們的手里拿著一個一人多高的長柄大勺,不斷翻舀著,第一口鍋是清澈的,然后越來越稠,到了最后一鍋,已是結(jié)塊成型的紅糖了。生產(chǎn)車間的旁邊是成品車間,紅糖或凝結(jié)成塊,或被搗成糖砂,它們將穿上漂亮的包裝,從這里抵達(dá)煙火人間。
“紅糖的工序雖然簡單,但全憑經(jīng)驗,經(jīng)驗決定了紅糖的質(zhì)地?!北淼苤钢切┰诖箦伹安粩喾ǖ奶枪ふf。這幾秒鐘翻舀一次、不斷重復(fù)的沉重勞作讓我想起了在佛堂的紅糖紀(jì)念館所見的雕塑。自動壓榨機取代了犍牛,精美的禮品盒取代了吉祥的紅紙,國際小商品市場取代了貨郎擔(dān),那些熊熊燃燒的灶膛、那些不斷翻滾的稠汁、那些手握大勺的粗糙大手,怕是永遠(yuǎn)也無法取代吧!也正是由于甜蜜的古法充盈著我們的內(nèi)心,在發(fā)展的道路上,城市才不致迷失。
參觀結(jié)束的時候,我買了幾盒西樓紅糖,雖然家里還有很多義烏紅糖。
麥餅飛揚
那是去年的年底,獨自一人去新昌旅行,夜宿大佛寺附近的便捷酒店。第二天準(zhǔn)備去穿巖十九峰景區(qū),起了個大早,天空飄著蒙蒙細(xì)雨,異常陰冷。酒店后面是一條小巷子,小巷子里有幾家早餐店,擠滿了正準(zhǔn)備上學(xué)的學(xué)生。那幾家早餐店幾乎都賣同樣的早點:粥、稀飯、餛飩、茶葉蛋,當(dāng)然還有鍋拉頭。我挑了還有空位子的一家,叫了一份鍋拉頭,還有一杯豆?jié){。
舉止利落、衣著清爽的中年婦女用木質(zhì)鍋鏟把攪拌好的面糊放到一口巨大的平底鍋上,沿著鍋中心不停繞圈,當(dāng)面糊鋪滿整個鍋底的時候,差不多面餅就熟了。婦人在面餅上撒上豆芽、咸菜肉絲、茄子等佐料,麻利地將圓圓的面餅鏟成一個長長的圓筒。這就是新昌著名小吃鍋拉頭了,除了體積龐大之外,幾乎是寧海麥餅的翻版。豆?jié){是現(xiàn)磨的,醇味香濃,鍋拉頭入口清脆綿柔,加之里邊的配菜烹飪得又極為可口。有多久沒吃過這樣的早餐了,又有多久沒起得這樣早了?
“濃釅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辈华殞幒?、新昌,浙江中西部的很多地方,都有以麥餅為主角的尋常小吃,那是人間的至味。比如,永康的肉餅、義烏的蔥餅、天臺的餃餅筒,當(dāng)然還有我最喜歡的寧海蝦皮麥餅。寧海山海奇觀,賦予麥餅更新鮮的口感和更獨特的搭配,當(dāng)然比其它地方更勝一籌了。
一家人去天臺游玩,回來的時候特地從寧海下高速,只因女兒想吃寧海麥餅。正是學(xué)生放學(xué)的時候,學(xué)校邊、市場旁,那些人流繁多的巷子口,寧海麥餅的攤位爐火正旺。操著濃重的寧??谝簟⑸狭四昙o(jì)的寧海大媽一邊熟練地?fù){面,一邊眼疾手快地翻轉(zhuǎn)著平底鍋里的麥餅。等了足足有一刻鐘工夫,我們的海苔麥餅終于好了。
面餅極薄,咬在嘴里,卻有一股韌勁,海苔的香味和爽脆混合著糧食的芬芳,該用什么樣的語言去形容這種看上去樸實無華的民間小吃的滋味呢?看著女兒嬌小的胃口卻無比受用這碩大的面餅,我想是她身上寧海人的基因在起作用吧。
奶奶是寧海人,我小時候跟著她去過兩次她的老家。歲月綿長,我忘了這個小山村的名字了,只知道三十年前的交通極不發(fā)達(dá),從莼湖出發(fā),中間換乘兩次車,到了梅林,還要擺渡,然后步行半小時。奶奶雖然裹過腳,卻步履矯健,緊緊地牽著我的手,一老一少在崎嶇蜿蜒的山間小道緩步前行的記憶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腦海里。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那戶黑瓦土墻的人家了,炊煙裊裊,院子里,跟奶奶年紀(jì)差不大的一個老年婦人正在爐子里攤麥餅,她新挽的白發(fā)有一股溫潤的蒼涼。由于旅途勞頓,我早已饑腸轆轆,顧不得洗手,接過舅婆遞過來的麥餅就往嘴里塞,這一塞,就塞出了讓我魂牽夢宕一生的美味。
夕陽西下,我撫著鼓鼓的小肚子,沉浸在蝦皮麥餅的清香里。舅婆家在半山腰里,站在院子里,山下的風(fēng)物一覽無遺。茶山、稻田、鄉(xiāng)間小路上三三兩兩回歸的農(nóng)人,勾勒出最淳樸的風(fēng)景。我羨慕那位騎在老水牛上面的孩童,兩只小手抓著牛角,左搖右晃,嘴里念念有詞,他是把水牛當(dāng)做汽車了。水牛旁邊是個荷鋤的精瘦老者,不時地呵斥那個頑皮的小孩,眼神里,卻有著深深的慈愛。水牛蜿蜒而行,一直走到院子里,姐弟重逢,我看見奶奶的眼睛里潮潤潤的。
很快,與舅公的孫子交上了朋友,白天我們一起放牛,在小溪邊捉小魚小蝦,晚上舅公會拿出那只放在高高柜子里的神秘的火油箱,箱子里有油攢子、豆酥糖、芝麻節(jié)糖、番薯干等零食,當(dāng)然還有仔細(xì)包裹、易于存放的麥餅,童年的幸福多半跟零嘴有關(guān),我們就在簡陋的竹床上、皎潔的月光下享受著這些農(nóng)家自產(chǎn)的美味。
如果說一個人的人生是由幾個重要的片段構(gòu)成的,那么呆在寧海的這半個月就是我童年的重要片段之一。本來住一個星期就要回去的,可舅公笑吟吟地說:“火油箱里的零食還沒吃完呢!”足足住了半個月才走,舅公舅婆還有他們的孫子一直把我們祖孫倆送到山下。臨走前,小表哥怯生生地塞給我一個火油箱。這就是舅公珍藏的那個唯一火油箱啊,在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里,這代表著溫飽以外的小康生活,至少你可以用它來存貯一些糕點小吃了,家有余資招待客人可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可是火油箱給了我,小表哥饞嘴的時候怎么辦呢?至今在腦海里揮之不去的是小表哥盯著火油箱不舍和羨慕的表情。
火油箱里是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膶幒{滐灒硽柚曳嫉臒釟?。可以想見,一大清早舅婆就得起來和面、搟面、做餡和攤餅了。在當(dāng)時,一個火油箱彌足珍貴,一箱子的麥餅,代表著血濃于水的親情啊。
“我從小就離開了家鄉(xiāng),寧海麥餅只有你舅婆做得最正宗啊?!被丶液?,看著火油箱里的麥餅沒幾天就被她饞嘴的孫子吃完,奶奶因為做不出自己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無法滿足孫子的口福而愧疚。老家地處偏僻,雖然是臨近的州縣,卻礙于當(dāng)時落后的交通,奶奶也很少回去。造化弄人,記憶中第二次跟奶奶一起去寧海,卻是兩年后那個和藹慈祥的舅公的喪禮。喪禮的主食極其簡單,豆腐羹飯、番薯粥、寧海麥餅和早已沒有印象的幾個土菜。出殯的時候,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放聲大哭。
隨著家里老人的陸續(xù)離世,和寧海那邊的親戚幾乎斷了聯(lián)系。也不知道教我第一次騎水牛的那個小表哥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寧海麥餅只在童年的記憶中飛揚著它樸素的芬芳,日出作,日落息,仰不愧,俯不怍。那是一種糅合著勞動的榮光和親情的溫暖的食物。如果每一種地域特色小吃對應(yīng)著一種生活場景或者情感,我想寧海麥餅應(yīng)該是這樣的:男主人早出晚歸,帶著勞作的疲乏和收成的喜悅匆匆歸來,女主人在檐下攤好了麥餅,倚門張看,熱氣蒸騰,愛憐喧嘩。
長大后輾轉(zhuǎn)在寧波的多個寫字樓里上班,每天中午吃著類似的盒飯,想著下午還要做同樣的工作,對于美食的幻想如同對于生活的激情一樣,早就慢慢消磨了。直到有一天,我為了逃避公司免費配送的午餐,走進(jìn)舟孟路的一家新裝的叫“山里人家”的小吃店。是寧海麥餅!久違的鄉(xiāng)音、熱情和記憶隨著中年婦女熟練的手法和、勻、搟、攤,最后飛揚成眼前重逢的欣喜、絢目的鄉(xiāng)情。
以前為了填飽肚子的小吃如今在都市里卻大受歡迎,寧海老鄉(xiāng)開過來的小吃店生意一直很好,那是一種可以當(dāng)主食的風(fēng)味小吃,所以絲毫沒有浮夸和奢華的點綴。麥餅就是海苔、蝦皮、豆腐霉干菜、肉絲幾種口味,佐以手工面、南瓜粥等幾樣農(nóng)家點心。番薯粥和寧海麥餅真是絕妙的搭配,幾乎每天中午我都把它當(dāng)成我的午餐。它讓我告別油膩,呼吸自然;它呵護(hù)我的腸胃,喚醒美好的記憶。
不多久,公司搬到了南部商務(wù)區(qū),“山里人家”的寧海麥餅再也無福享受了。有一年公司激勵旅游,征求大家意見,我力排眾議,選擇去了寧海,其實是有一點想吃地道寧海麥餅的私心。去年的清明節(jié),我們正準(zhǔn)備去上奶奶的墳,忽然聽得鄰居說:“你們寧海老家來人了”。
那個虎頭虎腦的小表哥,不甘心仿佛藏著整個童年美食的火油箱被我?guī)ё叩泥l(xiāng)村小孩,如今卻是寧海某個飯店的老總,他帶領(lǐng)著奶奶老家的一眾親戚跟隨我們前往奶奶的墳地。山高路遠(yuǎn),血脈親情一路流淌,三十年的光陰只是短短的一瞬,我仿佛走在當(dāng)年奶奶回家的路上。
他在我奶奶墳前恭恭敬敬地置下寧海麥餅等祭品,叩頭跪香,點燃九龍寶。那年的清明,好風(fēng)如水,陽光明媚。就如徐霞客在寧海開游時所記:“癸丑之三月晦,自寧海出西門。云散日朗,人意山光,俱有喜態(tài)?!?/p>
是日也,人意山光,俱有喜態(tài)。如今,寧海麥餅也有個很時髦的名字:“霞客餅”。
大餅卷萬物
上海靜安區(qū)有一家叫“桃園眷村”的網(wǎng)紅輕食店,設(shè)計簡約懷舊,文藝范兒逼格,主打滬甬人早點的四大金剛——燒餅、油條、粢飯、豆?jié){,據(jù)說做燒餅的師傅來自臺灣,但似乎跟眷村沒什么關(guān)系,眷村真正出名的是牛肉面。我去年曾光顧過一次,大餅是長方形的,烙得很有層次,對半分開,可以隨個人口味添加生菜、雞蛋、肉松等物,大概是為了照顧都市年輕人的口味吧,配料中居然還有金槍魚和培根等通常只有在洋快餐中才能看到的食材。我堅決在配料中過濾掉了多余的搭配,只是一根酥酥嫩嫩的油條,配一碗咸豆?jié){,似乎只有這樣吃,才更能安撫一個江南人的斯文腸胃。
《雜記》云:“凡以面為食者皆謂之餅?!痹谒未郧?,面食大都以“餅”呼之。廣義上,一切的面餅都可以稱之為大餅,如山東煎餅、天津煎餅果子、陜西的肉夾饃、金華的酥餅、北京的驢肉火燒。但我認(rèn)為狹義的大餅應(yīng)該是燒餅或爐餅,必得一個圓筒形的鐵皮爐,置于通紅的炭火之上,以酥油貼于內(nèi)壁,徐徐煨之,餅皮上的白芝麻散發(fā)出陣陣撲鼻的香味,這是塵世間最樸實的芬芳。
據(jù)考證,燒餅起源于唐代,《續(xù)漢書》云:“靈帝好胡餅。”胡餅即燒餅。唐人喜歡胡人飲食,當(dāng)時長安城流行吃羊肉和燒餅。白居易有詩云:“胡麻餅樣學(xué)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爐。”歷經(jīng)一千多年的發(fā)展,燒餅在中原大地入鄉(xiāng)隨俗,流派眾多,不同的地域有不同的做法、形狀和配料,比較出名的有山東單縣的吊爐燒餅,兗州大燒餅、黃山蟹殼黃燒餅、江蘇黃橋燒餅、浙江縉云燒餅、揚州草爐燒餅等。我曾在一個美食愛好者的博客上見過燒餅手繪中國地圖,可見燒餅深得國人喜愛。
寧波人習(xí)慣把燒餅稱為“大餅”,凡有井水飲處,必有賣大餅油條的地方。但寧波燒餅并不出名,比較有名的是蔥油餅。燒餅鋪上午做大餅,下午做“小餅”——即蔥油餅。小餅圓形,極薄,唯一的餡料是小蔥和豬油,如醋碟大小,小蔥開胃,油酥香醇,價廉物美,充當(dāng)下午的點心再適宜不過。小時候家鄉(xiāng)做戲,戲文場里總有幾家賣蔥油餅的攤位,孩子們不懂戲文,但喜歡往戲文場跑,心心念念的正是蔥油餅的美味?,F(xiàn)在老家偶爾還會做戲,但蔥油餅的攤位卻似乎見不到,即使有,也不是當(dāng)年的味道了。
母親稱我是“大餅肚子”,食性使然也,我童年時的早餐內(nèi)容基本上是大餅,即使偶爾吃碗餛飩,也要佐個大餅才過癮。以前老街只有一家國營飲食商店供應(yīng)早餐,有個師傅姓章,善做大餅,發(fā)面、和面、攤餅、撒料、貼餅、出爐,每個細(xì)節(jié)都掌控得恰到好處,記得大餅是用糧票購買的,在憑票供應(yīng)的年代,商品的品質(zhì)遠(yuǎn)超乎當(dāng)代人的想象。前文說過桃園眷村的燒餅層次分明、極為脆酥,但老章的燒餅于此之外,卻多了一種“油浸”的功夫。豬油已經(jīng)完全融化在面粉中,因而外皮酥脆,里邊卻白皙綿軟,入口即化。這樣的大餅,我當(dāng)然舍不得一下子吃完,一層層揭開來細(xì)嚼慢咬,越到里面越是細(xì)膩,內(nèi)餅色若冰雪,狀若白云,質(zhì)若新棉,至于味道呢,明明是蔥油的咸餅,卻回味甘甜若三春桃李。
什么是享受?一張餅,一根油條,一碗豆?jié){。如果大餅夠好,連油條和豆?jié){都可以省的,老章大餅即是如此。幾年前,退休的老章在鄰居的攛掇下又在街上開過一陣子大餅油條鋪子,有不少人慕名而來,大都是白發(fā)蒼蒼的老者。只可惜做大餅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子女心疼老爸,苦勸他關(guān)門回家享清福,從此老章大餅在飲食江湖上絕跡,再無傳人,實在是一大憾事。
現(xiàn)在街頭上有好幾家賣大餅油條的早餐店,也有外地人開過來的五谷雜糧餅、恩施土家族燒餅、山東醬香餅等,但味道與老章大餅不能相提并論。唯一讓我寬慰的是家鄉(xiāng)居然也有新疆人賣馕。馕即胡餅,是中原燒餅的鼻祖。沒有豬油和堿水,但有一股清香味,我十分喜歡。新疆人的攤位很純粹,就一個爐子,一張桌板,一種芝麻馕,也沒有類似江南人的油條豆?jié){的搭配,買了馕即走,仿佛每一個人都是形色匆匆的路人,也許塞外人于食物的態(tài)度更為單純和樸實吧。果然,這馕并不干澀,即使不用豆?jié){面湯,也能舒舒服服地送入腸胃。居家的日子里,去市場買菜,會特意跑到新疆人的爐子前買一個馕。平生最暢快的吃馕的經(jīng)歷卻是在一天深夜,路過一家新疆羊肉串的攤位,烤了十串,瞥見維吾爾族小伙子正從桌子底下拿出幾個馕,他卷了幾串羊肉,正準(zhǔn)備當(dāng)夜宵,我說:“能賣我一個馕嗎?”他明白我的意思,把烤好的羊肉擼下來用馕卷好,交給我:“羊肉馕餅,很好吃?!币宦飞?,我以極短的時間消滅掉了這個臨時組成的碩大的羊肉馕餅,兩眼放光,大呼過癮,四肢百骸充滿了力氣。
絕大多數(shù)的餅都是圓形的,大概有天圓地方的含義,暗合“民以食為天”的樸素道理,餅之大,可以暗藏乾坤,亦可席卷萬物。袁枚《隨園食單》里記載一種燒餅的做法:“用松子、胡桃仁敲碎,加糖屑脂油,和面炙之……得奶酥更佳?!毕雭磉@種燒餅是甜味,從配方上可以猜度應(yīng)該是江南一帶的做法。老章大餅也有甜餅,是家鄉(xiāng)獨有的海苔白糖餡。前幾年,有個外省的朋友來奉化,夜過狀元坊,見一家爐子前排隊者甚多,問是什么,我說,凡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大餅,但深夜大餅,只在奉化。排了有半小時,兩人各得一個海苔甜餅。外省的朋友嘗后說:“你們這里的餅里面,藏著一個大海啊?!蔽抑?,他已然為海苔的風(fēng)味所傾倒,但我該如何告訴他老章大餅的滋味呢?
杭州的姑父原籍蘇北,每次來奉化,總是以粥為食,配以一個大餅,他喜歡在大餅上卷上大蔥、青瓜甚至豬頭肉。那種席卷風(fēng)云、暢快淋漓的飲食模式,令人想起了他的從軍年代,背囊里塞幾張老鄉(xiāng)烙的大餅,急行軍南下追逃敵寇。大概是對他的飲食方式頗為神往,一樣當(dāng)過兵的父親經(jīng)常在市場上買幾個大餅,熬一鍋粥,配幾個菜蔬,一家人卷食之。這樣簡單樸實的飲食其樂融融,有次一個朋友來我家,撞見我們把大餅當(dāng)作晚餐,驚問:“你們是從北方來的嗎?”
不知道喜愛美食的蘇東坡喜歡往大餅里卷點什么,紅燒肉、還是筍燒肉?即便無物可卷,也有青山滿卷,綠水盈樽:
此生歸路愈茫然,無數(shù)青山水拍天。
猶有小船來賣餅,喜聞墟落在山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