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樣一首小詩,題目是《哲學家會議》。
根據(jù)哲學家協(xié)會的決定/哲學家們舉行了一次會議/為的是深入地弄清楚/存在的根據(jù)這一尚未解決的問題/一批受了委托的哲人代表/拿著通條、鑰匙等等鐵器/聚集在這座畫著大問號的門前/孜孜不倦地一齊努力/可是這座大門卻不肯讓步/它們仍然雙扉緊閉/最后他們終于一致認為/它必定是一臺十分復雜的機器 /正當他們展開一場深刻的爭辯/大談其現(xiàn)象、本體等等東西/冷不防從那座畫問號的門里/走出一個沒有學位的無名之士/哲學家們皺著長長的鼻子問道/您從哪里搞來了正好合適的鑰匙/這位不速之客卻不慌不忙地說/只消一擰門把就是/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誰能把這座門封閉/哲學家們向這人莞然笑道/是啊,是啊,真是神圣的無知/要是肯用這樣簡單的辦法/來解決一個這樣重大的問題/那就用不著什么學說體系/而且也根本不用開什么會議。
(引自沙夫《語義學引論》,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羅蘭、周易合譯,第122頁)
這是一首諷刺詩,它包含著對理論的鄙視,辛辣地嘲諷哲學家的無用。要“深入弄清楚”的“尚未解決的問題”,原來這么簡單!但如此簡單的問題卻不知開了多少專業(yè)研究會議。
然而,這首貌似睿智的詩篇,顯然誤解了哲學。哲學既不是知識,也不是定見,更不提供解決實際問題的方法與手段。哲學的本質是對終極問題的思考,是對既有定論的懷疑。
哲學的原始意義是“了解真相的一門學問”。在古希臘,人們的知識很有限,哲學家與科學家不分,大家都是探索真相的人(愛智者)。隨著知識累積越來越多,科學與哲學分家,甚至不同的科學分家,不同的哲學也分家。
科學追求確定性,可實證,科學轉變?yōu)榧夹g則“有用”。哲學是在沒有確定性的系統(tǒng)中進行推理,通常無法得出確定性解答,的確是“無用”。例如,“上帝是否存在?”回答這個問題,既不能實驗,也不能計算。哲學只是從不同的角度推論他的合理性。
哲學固然不能給你以確定性的答案,但卻能指出你認識的謬誤,典型的如蘇格拉底之問。因此,哲學對知識的破壞性高過其建設性,哲學更容易引導一個人認清各種知識的不穩(wěn)定基礎,而這也是生成智慧的重要過程。
哲學是一門追求未知真相的學問,哲學家是一群思考的人,也是引導別人思考的人,但不能告訴人們某實用性的問題如何解決。因此,解決某具體問題的方案,不能召集哲學家來討論,他們確實是“無用”的。
詩人誤解,大眾也誤解,總認為哲學家是最聰明的人,總能有神思妙想,解決常人無法解決的問題。詩人及大眾之所以有這樣的迷信,也與“哲學家”的理論宣傳有關?!袄碚摗笔侨粘=?jīng)驗與日常話語的提煉,它總是顯得更有概括性并玄妙,所以它也能唬人。
長于思辨的“專家”容易自戀,常常化身為上帝來指點迷津。殊不知,聰明的腦袋不長毛,自作聰明的“專家”不靠譜。從來沒教過書的怎能指導課堂教學呢?從來沒當過校長的怎能明了學校管理的奧秘呢?
本來這些都是常識,解決實際問題是“專家”之所短,發(fā)現(xiàn)實然世界中的缺陷,這才是“專家”之所長。他們可能比一般的實際工作者站得更高,看得更遠,但未必能解決實際問題。無限的世界不可能裝到一個有限的理論框架內,現(xiàn)實的世界不能按照“專家”的理想來隨心所欲地剪裁。
這些道理“專家”理應比大眾更清楚,然而,讓人失望的是“專家”似乎比大眾更糊涂。耐不住寂寞,坐不得冷板凳,踱出象牙塔,據(jù)說是來理論聯(lián)系實際。其實倒是讓實際來適合于他們的理論——沒有虛心學習,沒有認真調查,偏要指手畫腳地想當然。
“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說法多了,概念多了,論文多了,“成果”當然也多了。似乎總是豐收,但產量有沒有提高呢?長期存在的實際問題有沒有解決呢?專家思辨性的“哲理”,倘非要化為讓人奉行的“真理”,這很容易釀成災難。
大門如何才能打開,這操作性的實際問題無須請哲學家來討論。哲學家自身也得有點自知之明,不要越俎代庖給這個世界添亂。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角色不要錯位。就教育而言,專家與一線教師各有所長,需要相互學習與切磋,而不是一方對另一方的訓導。
回到詩歌的語境里,那個從大門走出來的“無名之士”,大可不必因此而傲視“哲學家”。詩人當然可以嘲諷哲學家,但以不陷入“反智主義”為好,畢竟“未經(jīng)審視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哲學家則更應該有足夠的清醒,因為哲學天然包含著對自身存在的追問。看來,哲學家需要走出理論的迷宮,大眾也要走出認識的盲區(qū)。
(葉水濤,著名教育專家,江蘇省教育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