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紹振
《史記》是一部偉大的歷史經典。從世界史的角度看,它的規(guī)模體制無疑是最為宏大的。其跨度從黃帝、夏商周三代,至春秋戰(zhàn)國,到西漢武帝太初年問,長達三千年左右。司馬遷不但涉獵現(xiàn)成經籍,囊括諸戰(zhàn)國秦漢之書面史實,而且還搜羅名山壞宅中的文獻,“網羅天下放失舊聞”,兼取舊俗風謠,“略考其事,終其始終”(《報任安書》),建構成空前宏偉之結構。繼承《春秋》《左傳》系年之體,并創(chuàng)年表,將多邦紛爭系之以年月,如《十二諸侯年表》《六國年表》《秦楚之際月表》《漢興以來諸侯年表》等,將其問錯綜的政治、軍事、人事之變動,構成縱向順時、橫向共時之交叉系統(tǒng),實為世界首創(chuàng)。
《史記》以紀傳體式,創(chuàng)造了多系列、多層次的人物傳記。司馬遷把最大的篇幅給予了個人命運,其中有帝王十二本紀,有諸侯等三十世家,有將相等七十列傳。他筆下的歷史不但是邦國的興衰史,同時也是個人命運(包括帝王)的成敗榮辱史。他顯然意識到,僅憑宏觀歷史事件難以表現(xiàn)無限豐富、深邃的社會和人心。故在他的筆下,歷史不是抽象的邦國興衰,而是人的歷史,是人為自己的理念而奉獻生命的比拼史?!洞呵铩贰蹲髠鳌纺抗庵幌抻诘弁?、貴族、精英,在司馬遷的筆下,只要是在當時、后世有影響者,就是歷史人物。后世有批評其“首序游俠則退處士,述貨殖則崇勢利”,實是不理解司馬遷心胸的博大。
作為史官,司馬遷在基本精神上堅持《春秋》傳統(tǒng)。班固《漢書-司馬遷傳》贊日:“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薄安惶撁溃浑[惡”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某種意義上的“價值中立”。
在司馬遷筆下,英雄豪杰成就了輝煌業(yè)績,其內心也交織著人性的高貴、睿智、豪邁,愚昧、卑微、卑鄙、無恥,甚至野蠻、血腥、獸性。從這個意義上說,傳記遠遠超越了實錄的史學價值。同時,《史記》又是人學,以“不虛美,不隱惡”的精神,從外部行為顯示了人物內心美與惡的矛盾和轉化。歷史的理性就這樣與情感的審美在錯位中部分重合。正是因為這樣,《史記》既具有歷史實錄的真實性,又具有文學想象的審美性,不但是一部通史,而且是一部帶著強烈個人情志色彩的敘事文學。司馬遷所開創(chuàng)的傳記體奠定了中國史學和敘事文學的基礎。
這在《項羽本紀》中表現(xiàn)得相當明顯。
從歷史角度看,司馬遷堅持史家的實錄精神,“不虛美,不隱惡”的原則是十分堅定的。在項羽和劉邦搏斗的過程中,他不以成王而虛美、隱惡,亦不以敗寇而隱美、揚惡。對于作為勝者、王者的開國君主劉邦的惡行,亦秉筆直書。如在楚漢相爭之際,劉邦打了敗仗,狼狽逃竄:
道逢得孝惠、魯元,乃載行。楚騎追漢王,漢王急,推墮孝惠、魯元車下,滕公常下收載之。如是者三。曰:“雖急不可以驅,奈何棄之?”于是遂得脫。
又如:
彭越數(shù)反梁地,絕楚糧食,項王患之。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漢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睗h王日:“吾與項羽俱北面受命懷王,曰‘約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杯羹?!表椡跖麣⒅?。項伯曰:“天下事未可知,且為天下者不顧家,雖殺之無益,只益禍耳?!表椡鯊闹?。
居然對于當今皇帝的老爺子的惡行也毫無顧忌,正面寫他為了打江山,置自己的兒女、父母的生死于不顧。直書這種違背人倫的行徑,司馬遷的實錄精神表現(xiàn)了他的勇敢。
不但對于前代君王如此,就是對當代君王漢武帝也一樣。司馬遷曾在封禪書中,諷喻其求長生不老之虛妄。三國時,魏之大臣王肅對魏明帝說:“漢武帝聞其述《史記》,取孝景及己本紀覽之,于是大怒,削而投之?!保ā度龂?魏書·王肅傳》)故《史記》“孝武本紀”有題無文,今本《孝武本紀》,系諸少孫所加。
對于項羽這個失敗者,司馬遷相當客觀地寫他的英雄氣概和作為軍事家的魄力。當他與驍勇的秦兵對陣,面臨險境時:“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燒廬舍,持三日糧,以示士卒必死,無一還心。于是至則圍王離,與秦軍遇,九戰(zhàn),絕其甬道,大破之。”這就是“破釜沉舟”典故的由來。與韓信的背水一戰(zhàn)是同樣的大氣魄。當時起義的諸侯聯(lián)軍畏秦,“莫敢縱兵”,在項羽與秦軍血拼時,隔岸觀火(“諸將皆從壁上觀”)。這時,項羽率領的楚軍,“無不一以當十,楚兵呼聲動天,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軍,項羽召見諸侯將,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跋バ卸?,莫敢仰視”的細節(jié),無疑滲透著對項羽英雄蓋世的神往和景仰。但是,司馬遷也不回避項羽的殘忍、血腥和野蠻:動不動就“屠城”。最突出的是,秦軍在章邯的率領下投降了,但是項羽覺察到“秦吏卒尚眾,其心不服,至關中不聽,事必危,不如擊殺之”,于是“楚軍夜擊院秦卒二十余萬人新安城南”。
這種實錄僅以客觀記言、記事為務,沒有主觀的議論,不作判斷,價值中立,甚至價值開放。正是這種開放,為《史記》的闡釋留下了多元的空間。從政治家、軍事家的角度,可以看出劉邦戰(zhàn)略眼光的遠大和項羽囿于戰(zhàn)術視野的狹隘。從道德角度來看,劉邦漠視骨肉是其人格污點。從文學角度觀之,則生動地顯示了具有雄才大略的劉邦對親情和人倫的罔顧。
這種價值開放并不是絕對的,而是相對的,其褒貶寓于字里行間。如“本紀”,大凡“其人系天下之本”(清人張照語),紀實其事。項羽在破秦及楚漢相爭期問,雖未稱帝,但軍事力量占絕對優(yōu)勢,為破秦之主力,成為實際上的全局領導者,正如司馬遷在傳后所說:“封王侯,政由羽出?!敝T侯聽其分封,劉邦接受其封于漢水的王號。如今我們自稱漢族即源于此。然而,他畢竟沒有正式稱帝,故立《項羽本紀》,卻不紀西楚之年,而用“漢之元年”“漢之二年”,承認歷史事實,又不失漢為正統(tǒng)?!霸H”的春秋筆法是很嚴謹?shù)?。要在藝術上讀懂《項羽本紀》,不能忽略這種隱含在價值中立中的傾向性。
課文《鴻門宴》節(jié)選自《項羽本紀》。后人所加的這個題目太出色了,至今仍為書面甚至是口頭交際的典故?!把纭钡谋玖x是“安樂”?!墩f文解字·部》:“宴,安也?!薄对娊?衛(wèi)風·氓》:“總角之宴,言笑晏晏?!薄蹲髠鳌こ晒辍罚骸昂飧覆蝗虜?shù)年之不宴。”(杜預注:“宴,樂也。”)宴是親朋好友的歡會,或者官家置酒高會,具有慶典以及儀式隆重的意味。但是,用“宴”這個詞來概括這一段歷史轉折的關鍵,表面的歡會中隱含一觸即發(fā)的殺機。近年國人引入俄國形式主義者的“陌生化”理念,往往連舉例都不得要領,其實“鴻門宴”的“宴”就是深刻的陌生化。
項羽大勝秦軍主力,而劉邦先占秦都咸陽,派兵據守函谷關。兩支同盟軍本來是勝利會師,但秦朝滅亡以后外部矛盾解決了,同盟軍之間的內部矛盾上升為主要矛盾。項羽率四十萬大軍兵臨函谷關城下,形勢極其緊張,司馬遷用筆極盡史家之簡練:“(項羽)不得入。又聞沛公已破咸陽,項羽大怒,使當陽君等擊關。項羽遂入,至于戲西。沛公軍霸上?!眱H用了三十五個字。乃破關,進駐鴻門,準備解決劉邦。只有十萬軍隊、處于弱勢的劉邦,冒險親至鴻門會見項羽。項羽留劉邦宴飲。對這暗藏著兇險、充滿了殺機的歡宴,司馬遷一改簡潔之敘述,代以不厭其煩的細致:
項王、項伯東向坐,亞父南向坐。亞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張良西向侍。
坐位的方向本可省略,最多一筆帶過,但是羅列得如此詳盡,充滿了深長的意味。東向者項羽為主,高于南、北和西向。項羽的軍師范增南向,僅次于東向,高于北向的劉邦和西向的張良。坐次提示著主次和強弱。這里稱項羽為“項王”,而劉邦為“沛公”。其實項羽此時只是兵臨咸陽,尚未稱王。司馬遷行文不著痕跡地顯示他的傾向性:對于歷史實際的尊重,而不斤斤計較于名分。
課文雖為節(jié)選,作者沒有對成敗作任何直接評論,但在記言和記事的情節(jié)中,突出地表現(xiàn)了弱者如何,為何得以脫險;而強者如何,為何痛失勝機。
劉邦先入咸陽,堅守函谷關,稱王的野心已經暴露。而從軍事實力和個人的武功來看,劉邦根本不是項羽的對手。這對劉邦來說,危機迫在眉睫,對項羽來說,駐軍霸上,扼守咸陽門戶,滅劉良機在握。但最終錯失了良機,為其最后失敗身亡埋下了種子。轉化的關鍵是什么?
首先,在危急時刻,本來志得意滿的劉邦很快認清自己的弱勢,聽從了謀士張良的分析:
良日:“料大王士卒足以當項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為之奈何?”張良曰:“請往謂項伯,言沛公不敢背項王也。”
劉邦迅速采取了甘拜下風、韜光養(yǎng)晦的策略。作為軍事集團的領導者,劉邦取勝的關鍵是善于用人,也就是后來韓信所說,雖不甚善于“將兵”,領兵上戰(zhàn)場,最多不過十萬,但是善于“將將”,也就是善于用將領和謀士。這樣做的難度在于:一方面,不但要承認自己不敵項羽,而且要承認自己不如下級張良;另一方面,在實力面前,不但委屈自己的情緒,而且不能據理力爭。本來先入咸陽為王是早已經約定好的,但是好漢不吃眼前虧,把自尊心放下,卑躬屈膝,見了項羽,低聲下氣地自稱“臣”。還將自己先攻下秦都咸陽說成是偶然的(“不自意”),又辯解說所謂稱王的雄心是“小人”的傳言。更重要的是,司馬遷特別強調,劉邦所用的人在危急關頭不計榮辱生死,忠于他的事業(yè)。張良的朋友項伯從項羽軍中潛來勸張良逃命,他沒有逃:“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痹谧钗<钡年P頭,劉邦的親信衛(wèi)士樊噲挺身而出,以拼命三郎的姿態(tài)(“死且不避”),帶著武器,勇沖項羽的衛(wèi)隊,理直氣壯,陳劉邦之功,斥項羽之過。后來劉邦被圍困,他帳下的紀信英勇獻身,冒充他轉移了項羽的目標,讓他得以逃脫。
而項羽方面則反之。他對于富有遠見的范增的謀略始終不能接受。在鴻門宴前,范增就告誡項羽:“沛公居山東時,貪于財貨,好美姬。今入關,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志不在小……急擊勿失!”“急擊勿失”,也就是勸項羽快刀斬亂麻,把劉邦解決掉。項羽卻沒有放在心上。他太相信自己絕對優(yōu)勢的實力,所以項伯一說劉邦沒有野心,“有大功而擊之,不義也”,本來“大怒”的項羽,就因為這個“義”,非常輕率地“許諾”了。居然連項伯未經請示潛入劉邦軍營的違紀行徑都沒有追究。
到了宴會現(xiàn)場,項羽還沉浸在輕率地“許諾”自戀的情緒之中,以致“范增數(shù)目項王,舉所佩玉塊以示之者三”,而一向在關鍵時刻能夠果斷出手,根本不在乎什么“義”“不義”,出其不意地斬殺上司卿子冠軍宋義的項羽,這時卻“默然不應”。范增當機立斷,越權讓項莊以舞劍助興為名,即席殺死劉邦。而項羽的親信項伯公然舞劍保護劉邦。在雙方對立到劍拔弩張的程度時,項羽居然還沒有看出項伯吃里爬外的行徑。項羽對這個內鬼、奸細渾然沒有任何警覺。更荒唐的是,對劉邦說出他的“左司馬曹無傷”說他有野心,他才有動武的動機。這是在面子上開脫自己,卻把自己在劉邦陣營里的“內線”無條件地出賣了。劉邦脫險回到軍中,“立誅殺曹無傷”。而項羽對項伯仍然重用,對忠于自己的范增則不但不聽其忠言,后來還中了對方的反問計,懷疑他,讓他自行辭職,等于是罷了他的官,最終還加上濃重的一筆,讓他在半道上發(fā)病而死。按史家筆法,司馬遷不能直接說出項羽失敗的原因,只能借范增之口說出了他的戰(zhàn)略預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
司馬遷用這樣的對比表明,作為軍事領導,智謀可能有限,甚至品德有污,但是,成敗在于能否充分發(fā)揮謀士之智、將領之勇,特別是在關鍵時刻,明察忠奸,能屈能伸,當機立斷。僅匹夫之勇,任情自戀,剛愎自用,臨變不能制機,失去取勝良機,乃失敗之源。
項羽這邊完全沒有統(tǒng)一的策略和程序,而劉邦這邊在張良部署下,卻是張弛有度。
一方面,有樊噲硬的一手:視死如歸的冒犯,引起了項羽的欣賞,轉移了他的注意力。不可忽略的是,這是情節(jié)走向高潮的關頭,作者展示了最強烈的細節(jié):
噲即帶劍擁盾入軍門。交戟之衛(wèi)士欲止不內,樊噲側其盾以撞,衛(wèi)士仆地,噲遂入。
帶劍、擁盾,兩個細節(jié);交戟,一個細節(jié);側其盾,以撞,兩個細節(jié);仆地,一個細節(jié)。一共六個細節(jié)。對樊噲莽撞的沖動,不要命的氣勢,司馬遷難得地使敘述帶上了描寫的性質。
另一方面,則完全是軟的一手。張良策劃劉邦借故離席,不辭而別,待劉邦秘密溜回自己軍中,他才到項羽面前表示事出無奈。不辭而別,很不合禮儀,不無冒犯,但是張良編出來的理由為:不勝酒力,不是自己能夠控制的;怕你責怪,既是說自己膽怯,又是捧對方威風;人已經回到自己軍中了,閣下不可能有什么作為了。這就夠軟的了,張良還加上贈禮,以示謙恭。
“謹使臣良奉白璧一雙,再拜獻大王足下;玉斗一雙,再拜奉大將軍足下?!表椡跞眨骸芭婀苍冢俊绷既眨骸奥劥笸跤幸舛竭^之,脫身獨去,已至軍矣?!表椡鮿t受璧,置之坐上。亞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劍撞而破之。
這幾句真是太精彩了。史家筆法重在記言、記事。故《史記》只有對話和動作,沒有相貌、衣著、心理和背景描寫,所憑的僅僅是敘述。敘述是概括的,是沒有細節(jié)的。然而在這里,司馬遷讓敘述帶上兩種細節(jié),一種是同類的道具(禮器),一種是相反的動作,于是就有了比之一般描寫更為深邃的心理功能。白璧一雙給項羽為禮,稱項羽為“大王”,用劉邦的名義,“再拜”(表示特別隆重);玉斗一雙,獻給范增,不說范增,而說“大將軍”。同樣貴重的禮物(細節(jié)),其精彩就在敘述中,兩個人的反應是截然相反的。項羽“受璧,置之坐上”,從動作上看是安然的。而亞父則是“受玉斗,置之地,拔劍撞而破之”,幾個連續(xù)性的動作足以表現(xiàn)其內心的憤怒了。司馬遷又借他的口發(fā)出強烈的抒情:“唉!豎子不足與謀。”有情感性質很強的語氣詞“唉”還不夠,又用了口語詞“豎子”,再加上對于未來前途的憂憤:“吾屬今為之虜矣!”這就是司馬遷的敘述,以不描寫為描寫,以不抒情為抒情。
其所以如此,一是以外在動作提示內在情緒的可感效果,二是以人物的憤激之語抒情。這種抒情不是作者的,而是人物的,是間接的。在寫樊噲決心冒險沖擊項羽衛(wèi)隊時也用過同樣的手法,樊噲說:“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如今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何辭為?”司馬遷的敘述很少用排比句,這時讓一介武夫說出大行、大禮,細謹、小讓的對比句,已經很有激情了,而且讓他說出對比性比喻“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還加上一個反問句“何辭為”,在這生死、成敗關頭,表現(xiàn)義無反顧的激情,可謂力透紙背。而這一切外部可見、可聞者,皆是內心不可見的情緒激動的效果,皆在記言與記事規(guī)范之中。
對一個突然出現(xiàn)的配角樊噲用了這么多細節(jié)和話語,可謂是大筆濃墨了,但司馬遷意猶未盡。接著是“嗔目視項王”,表現(xiàn)這個草莽英雄的大無畏精神。寫樊噲“頭發(fā)上指,目眥盡裂”?!澳勘{盡裂”可能是夸張,但“頭發(fā)上指”則完全是不可能的,這只能是司馬遷感情的流露。寫到這里,司馬遷可能已經忘記自己是在寫歷史,而是放任自己的情感沖擊感知了。鴻門宴發(fā)生在公元前206年,司馬遷寫作大約是在公元前100年,這么遙遠的時間距離,當時紙還沒有發(fā)明,書寫傳播相當困難,詳盡的書面資源隨時間距離而減少,口頭傳說的想象成分隨時間距離而增加。再加上司馬遷懷著忍辱偷生的悲憤和對英雄的神往,客觀條件和主觀情緒都使司馬遷情不自禁地展開想象,因而在行文中往往不由自主地進入虛擬境界。
四
以上表明,在司馬遷的氣質中有兩根弦:一是歷史家的現(xiàn)實精神,另一是文學家的浪漫想象。一般情況下,歷史家之弦是抑制著文學家之弦的,在到了情感不可抑制的時候,文學浪漫這根弦就發(fā)出強音淹沒了歷史現(xiàn)實之弦。在這點上,錢鍾書先生早有洞察。他對于六經皆史的說法,提出了“六經皆詩”的命題:“與其曰:古詩即史,毋寧曰:古史即詩?!卞X先生以《左傳》為例還指出“史蘊詩心、文心”,特別指出:
史家追述真人實事,每須遙體人情,懸想事勢,設身局中,潛心腔內,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幾人情合理,蓋與小說院本臆造人物、虛構境地不盡同而可相通。
錢先生強調的是古代史家雖然標榜記事、記言的實錄精神,但是事實上,記言并非親歷,且大多并無文獻根據,其為“代言”“擬言”者比比皆是。就是在這種“代言”“擬言”中,情志滲入史筆中,造成歷史現(xiàn)實與文學想象互滲,實用理性與審美情感交融。項羽最后的敗逃,可以說既是歷史又是敘事文學。當時只剩下八百余人,為漢兵追擊,最后只余二十八騎:
項王自度不得脫。謂其騎曰:“吾起兵至今八歲矣,身七十余戰(zhàn),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嘗敗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戰(zhàn)之罪也。今日固決死,愿為諸君快戰(zhàn),必三勝之,為諸君潰圍,斬將,刈旗,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zhàn)之罪也?!蹦朔制潋T以為四隊,四向。漢軍圍之數(shù)重。項王謂其騎日:“吾為公取彼一將。”令四面騎馳下,期山東為三處。于是項王大呼馳下,漢軍皆披靡,遂斬漢一將。是時,赤泉侯為騎將,追項王,項王嗔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馬俱驚,辟易數(shù)里。與其騎會為三處。漢軍不知項王所在,乃分軍為三,復圍之。項王乃馳,復斬漢一都尉,殺數(shù)十百人,復聚其騎,亡其兩騎耳。乃謂其騎曰:“何如?”騎皆伏曰:“如大王言。”
這里的項羽面臨死亡時表現(xiàn)出了英雄氣概。司馬遷筆下的這種英雄主義很有特點。第一,本來他可以乘烏江亭長的船到江東去,也許如劉邦那樣屢敗屢戰(zhàn),不難東山再起。但是,他說:“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于心乎?”這就是說,生命的榮譽是至上的,即使異日能夠稱王,而沒有榮譽感,也對不起自己。第二,仗打敗了也絕不認輸,絕不能輸了榮譽感,不是敗在自己沒有能耐,敗在“天亡我”。第三,即使死也要向部下證明自己勇力超群,在敵軍包圍之中,要殺敵多少就能殺多少(斬一將,一都尉,殺數(shù)十百人),如探囊取物。很自豪地問:何如?讓自己的榮譽感獲得承認,就是死也無所謂了。他知道自己是不能脫身了,就干脆自殺把腦袋送給故人(老鄉(xiāng))去請功。司馬遷筆下的英雄重自尊、重榮譽,就是死也不能死得窩囊,要死得盡可能英氣、義氣。
司馬遷把項羽最后一戰(zhàn)的行為、對話陳述得這樣清楚,好像是親臨現(xiàn)場似的。可當時血肉橫飛,有誰能在竹簡上把項羽和只剩下二十八人的對話如此精確地記錄下來呢?如果不是文學性的想象占了優(yōu)勢,完全按史家實錄的嚴謹,司馬遷怎么會相信項羽獨自一人,以疲憊之身,如入無人之境,殺了圍困他的漢軍兩個將領之后,又一下子殺了“數(shù)十百人”?其實,百年的時間口耳相傳,給司馬遷對這個失敗英雄的神往提供了自由的想象空間。這是司馬遷第二次用這種手法來表現(xiàn)他心目中的英雄了。這種英雄的特殊性,司馬遷沒有直接概括出來,直到數(shù)百年后的宋朝,才為李清照用詩的語言概括出來——“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英雄不但生為英雄,死也要死得英雄。
這氣概可能觸動了司馬遷,讓他深感茍活的屈辱,情不自禁發(fā)出一種仰慕吧。
司馬遷在潛意識里,實際上把項羽詩化了。當然,司馬遷畢竟是史家,故文學的想象之弦即使有助于寓褒貶,但終究是有限的,而且想象的放縱可能有悖于史家的客觀(價值中立),司馬遷可能深感完全記事、記言,不能直接發(fā)言之不足,乃繼承了《左傳》“君子日”“書日”的傳統(tǒng),在史傳后創(chuàng)“太史公日”之體例,作直接理性的分析。在《項羽本紀》之后,就有對項羽功過的嚴肅分析:
羽非有尺寸,乘勢起隴畝之中,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及羽背關懷楚,放逐義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難矣。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yè),欲以力征經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
這里的分析既肯定了項羽滅秦的功勞,又批評了他“奮其私智”,一味逞個人英雄之能,失敗了不自責,死到臨頭還不知死,卻說什么老天不幫忙?!柏M不謬哉!”太荒唐了。這樣蓋棺論定的斷語是很嚴厲的。班固《漢書》寫項羽,幾乎全抄司馬遷,卻又把項羽放到列傳中去,最后把賈誼批判秦始皇的《過秦論》全搬過來,加在司馬遷的斷語之前,完全是畫蛇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