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國華
塞外飄雪的時候,江南的雨應(yīng)該是冷的。南宋朝廷風(fēng)雨飄搖的時候,我們從宋詞那長長短短的詩句里,讀到的雨,也是冷的。
此刻,塞外正飄著零星的雪花,三點兩點,貼在臉上,有些微涼、柔潤。像初春那乍放的梨花,薄涼、養(yǎng)眼。想必此刻,江南也應(yīng)該是瀟瀟春雨,帶著些許寒意吧。
我的腳下是厚厚的泥土,寒冷的原野,以及隨處可見的遼文化遺跡。大遼帝國在這片土地鼎盛的時候,江南的那些詩人們,正用長長短短的詩句,吟詠著宋朝的草長鶯飛、山河破碎。那些婉約或豪放的詩句里,有點點的冷雨,在紛飛。
想來,是大遼帝國的金戈鐵馬,讓大宋朝廷上下心驚膽戰(zhàn)。而朝廷的妥協(xié)與茍安,也讓大宋那些文人墨客的心涼了。他們用一支涼透了的筆,蘸著絕望的淚水,填寫著一闋一闋的小令、長調(diào),抒發(fā)著內(nèi)心的苦悶與悲涼。那茫茫的江南煙雨,也被塞外大遼的風(fēng)雪侵襲著,變得生硬、冰冷。
在岳飛的《滿江紅》里,我們感受到了雨的涼意。雖然,此時塞外大地上的王朝已經(jīng)由遼而金,然而,塞外的風(fēng)雪卻越刮越猛烈?!芭l(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這是江南的雨嗎?岳飛率軍與敵人邊關(guān)對峙,冷雨瀟瀟,打濕了將士們的戰(zhàn)袍,自然也涼透了岳飛那顆火熱的心。
有岳家軍駐扎的地方,自然是宋朝的天空,那雨自然也是宋詞里的雨。但這宋詞里的雨與塞外的雨其實并沒有什么兩樣,冰冷的,擊打著殘垣斷壁,也擊打在將士們的鐵衣上,鏗然有聲,撼人心魄。那面帥字大旗,在蕭蕭冷雨中緩緩低垂,僵硬而沉重。天空濃重的烏云翻滾,大地一片蕭條荒涼,目光所及,只不過是殘山剩水,那里有江南的風(fēng)韻?
那些冰冷的雨點擊打在人們的臉上,寒在心底,凝滯在不朽的詩行里。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不知是邊關(guān)的朔風(fēng)還是宋朝的冷雨,讓英雄對空嗟嘆,少年頭白。
我在塞外的大地上行走,想尋找大遼帝國興衰的密碼。在那個被稱作“中京”的地方,我看見了那座巍峨的“大明塔”。這是修建于遼代的建筑,是大遼帝國興盛的象征。在大明塔的不遠處,我見到了一位放羊的中年人,走過去與他攀談,問他知不知道這片土地曾經(jīng)有過一個大遼帝國。他用略帶不屑的眼神看看我,指指不遠處的大明塔:“沒見那座大明塔嗎?這里原來就是大遼國的都城,是一座很繁華的城市。”那人很健談,知道很多關(guān)于遼宋的掌故。他講了那個著名的“澶淵之盟”,講了關(guān)于蕭太后的故事,講了關(guān)于楊家將的故事,也講了大遼與大宋間不斷征戰(zhàn),又不斷融合的故事。當然,這些都流傳自于民間。但可以看得出這片土地與大遼帝國的淵源,看得出歷史上大遼與大宋的恩恩怨怨。自然,這些流傳于塞外民間的故事,與宋代詩人們寫入詩詞里的感受有著很大的不同。
這片土地上,有“上京”,“中京”之說。是大遼帝國興盛與衰亡的地方。興盛的時候,大遼帝國在塞外興建了幾座規(guī)模很大的城池,做為經(jīng)濟,軍事重鎮(zhèn),也做為向中原進軍的跳板?!吧暇保爸芯本途哂羞@樣的功能。當時的大遼帝國以此為據(jù)點,不斷舉兵南侵,一點一點地蠶食著大宋的錦繡河山。那些忠于大宋王朝的文人墨客,在蕭蕭冷雨中紛紛南逃,一邊在詩詞里抒發(fā)著亡國之痛,一邊在詩詞里表達著對侵略者的切齒之恨。在這片土地上行走,到處可見遼代的文化遺跡,在有關(guān)的典籍,或者民間傳說中,也都可以尋找到遼與宋王朝的愛恨情仇,烽火硝煙。
現(xiàn)在,遼宋征戰(zhàn)的硝煙已經(jīng)散盡,大明塔在這已經(jīng)成為一片廢墟的荒涼之地兀自獨立,成為那一段悲情歷史的見證。而那些大遼帝國的后裔們,經(jīng)歷史的不斷變遷與融合,已經(jīng)不知散落于何處,不知是你,是我,還是別人。只有這大明塔,歷經(jīng)風(fēng)雨,仍然聳立在塞外寒冷的土地上,用有些殘缺的眉眼,注視這空中的云卷云舒,大地的滄桑變幻,有些固執(zhí)地顯示著大遼帝國曾經(jīng)的輝煌。
這就是歷史,費盡千辛萬苦去創(chuàng)造,卻又輕而易舉地去破壞,用興衰成就了一部跌宕起伏,蕩氣回腸的歷史著作。僥幸遺存下來的,就成為了歷史的見證,成為了供后人憑吊、閱讀的典籍,成為了雋永的歲月。
我喜歡宋詞,喜歡宋詞中那種沉郁的情感,喜歡宋詞里那種豪邁蒼涼的慷慨悲歌。宋代的詩人們把國破家亡之痛,都一一傾注在他們的詩詞里,讓后人讀之,禁不住感慨系之矣。我知道,一闋一闋的宋詞中,之所以有那么多的英雄熱淚,蕭蕭冷雨,與塞外的大遼帝國有關(guān),與大遼帝國的鐵騎雕弓有關(guān)。雖然塞外這塊寒冷之地殺伐未曾間斷,朝代的更迭也未曾停止,由契丹而大遼,由遼而金…..但塞外那寒冷的朔風(fēng),卻從未停止向南侵襲,宋詞里的雨,冷冷的,也從未曾溫暖。
一個人的詩,與詩人個人的境遇有關(guān)系。一代人的詩,就與國家、時代、民族的命運相攸關(guān)了。唐詩的豪情高舉,神采飛揚,是大唐興盛的體現(xiàn),是唐代詩人那種豪邁不羈精神的自然流露。南宋時期的詩人,他們心頭總壓著一座大山,有無法卸卻的沉重。所以,他們的筆下,雖然也有“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式的風(fēng)花雪月。但更多的則是“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式的烽火硝煙。家國之痛,生離死別,是南宋詩人無法忘卻的主題。
沒有人喜歡離亂的生活,遍地硝煙,山河破碎。但這樣的境遇,卻讓宋詞具有了一種別樣的風(fēng)采,讓無論是婉約還是豪放的宋詞的字里行間里,都含有蕭蕭冷雨,都蘊含著濃濃的愛國情懷。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他們無法忘記烽火硝煙下的大好河山,即使是在夢中,夢見的也是鐵馬冰河,夢見的,也是為國戍邊。他們無法忘記做為臣子的奇恥大辱,他們隨時都想著踏破賀蘭山缺。然而,他們沒有收復(fù)失地的自由,他們?nèi)鄙偈諒?fù)失地的力量。他們只好用手中那管毛筆,在平平仄仄中,抒發(fā)心中的哀傷。因而,即使是三月的江南煙雨,那雨,也是冷的。
曾經(jīng)的大遼帝國,曾經(jīng)的飛馬揚鞭,在塞外寒風(fēng)冷雨中成為了塵埃往事。人們可以記住的也許只有那座聳立在廢墟上的大明塔,或許還有“上京”,“中京”等這些與遼代有關(guān)名稱。那個在中國歷史上很獨特的南宋朝廷,在江南茫茫煙雨中,也淡去了。它的恥辱與茍安,它的興盛與衰落,都被一代多情的南宋詩人,記述在那些不朽的詩詞里,與歲月同在。而曾經(jīng)的遼與大宋,金與大宋一幕幕的鐵血往事,也最終成了村頭巷陌的故事,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讓人神往,讓人唏噓。
我手捧一卷宋詞,掩卷沉思。這塊塞外之地,在歷史上與遙遠的江南,竟然有著著那么多,那么悠久的愛恨情仇,你死我活。是地域間的差別使然,還是民族間的恩怨使然呢?那些發(fā)生在兩個民族之間的恩恩怨怨,像難以愈合的痛,讓遠在江南的詩人們念念難忘,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他們的詩詞里。讀宋詞,我總是忍不住去讀宋詞里那悠悠的家國情仇,那蕭蕭冷雨。
“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匆匆春又歸去。”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