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泊君

尚愛松（1918-2006），江蘇省銅山縣人。1937年考取國立中央大學中文系。1941年畢業(yè)后，曾在重慶清華中學執(zhí)教一年，而后進入國立北平研究院史學研究所，為研究生兼研究助理，1948年晉升為助理研究員。中國科學院成立后，曾在院部工作，一度負責國際科學聯(lián)絡等行政事務。1956年調(diào)入中央美術學院，1961年又調(diào)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今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是兩院史論系創(chuàng)辦者之一。1981年被聘為北京文物古跡保管委員會委員。1983年被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聘為特約編審。1988年被國務院聘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2004年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授予其“卓有成就的美術史家”稱號”

尚愛松在近七十年的學術生涯中，先后師從汪辟疆、胡小石、黃焯、徐旭生等大家，具有深厚扎實的文史功力。在魏晉思想史、古代美術史、古代文學研究中，都體現(xiàn)出淵博的學識和深邃的見解，被譽為百科全書式的學者。他辛勤耕耘，潛心治學，梳理建構中國美術史論體系，拓寬了美術史論的研究領域和視角;培養(yǎng)了大量優(yōu)秀人才，許多活躍在當今美術界的杰出藝術家與學者都曾聆聽過他的教導，受到其研究成果的啟發(fā)。尚愛松治學嚴謹，以“言人所未言”為指歸，因此述而不作，筆不妄下，除去幾種講義與《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修訂版）的中國書畫的擬目和撰寫外，僅留下長短論文十余篇及若干詩詞、書法作品。論文與詩詞、書法匯成《尚愛松文集》，2011年由山東美術出版社出版，是尚愛松多年學術精華的濃縮。

立德含道 宅心仁厚

尚愛松剛正不阿，忠誠磊落。建國前，他積極投身民主活動。在重慶私立清華中學（由董必武秘密創(chuàng)辦）任教時，就敢于針砭時政，深受校長和學生的贊譽。他不畏風險，為在昆明“—二·一慘案”中遇難的烈士送上挽聯(lián)，聞一多遇害后，恭送其遺體并參與悼念。內(nèi)戰(zhàn)加劇后，他當選為國立北平研究院助理研究人員聯(lián)合會主席，積極投身反內(nèi)戰(zhàn)、反饑餓運動。北平圍城期間，尚愛松獨自在中南海晝夜守護大量文物、圖書資料，而后又將院博物館舊藏的百余幅法國油畫上報并移交中央美術學院收藏。

在歷次政治運動中，尚愛松絕不隨波逐流，而是恪守獨立見解，堅持個人信念?！叭础边\動時，他任中科院院部一個專案組的組長，就堅持不搞逼供信。反右運動中，也堅持不寫大字報，不批人，并建議啟用被劃為右派的王遜和被批判的王森然。1958年因“右傾”，被下放農(nóng)場勞動，返校后仍拒絕寫批判自己的思想總結。又因稱贊陳寅恪，受到中央美術學院民盟支部批判?！拔母铩遍_始后，遭批判和抄家。隨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下放勞動時，在監(jiān)督軍人嚴厲強硬的態(tài)度下，仍多次為學生據(jù)理激辯，甚至凜然拂袖而去。其錚錚傲骨、敢言敢當，可見一斑。曾同他激辯的部隊領導也被其精神折服，后來二人竟成朋友。其恩師徐旭生在“文革”中遭受沖擊，尚愛松在外調(diào)材料中卻秉筆直書其崇高品德。學院領導要求配合政治運動撰寫關于《紅樓夢》的文章，尚愛松雖受命成文，但僅是與時政無關的考據(jù)文章。

尚愛松待人寬厚仁愛、樂善好施，總是竭己所能關心幫助他人。他資助生活困難的友人做“綢子小褂”，親自看望家中遇到不幸的同事。對于一些性格孤傲耿直的學者，他亦能主動與之交往，甚至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為其力爭。尚愛松一生從未為己悲泣，卻在“批黑畫”時為老友宗其香的境遇落淚。

受聘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后，尚愛松擔任《新編文史筆記》叢書特約編審、《詩書畫》編委。他一如既往地提攜后學，關心館務，堅持為《詩書畫》撰文、校勘稿件。中央文史研究館籌劃為歷屆館員撰寫傳記并編輯成書，尚愛松受命擔任此書的終審定稿工作。尚愛松自感責任重大，堅持尊重歷史，“既得揚善亦不能隱惡”。事成后館領導登門道謝，稱贊其“以淵博的學識、嚴肅的態(tài)度、高妙的文筆，給文史館解決了一大難題”，對此，尚愛松則謙遜地表示自己“不過是莫負平生莫問天而已”。他的高風亮節(jié)和孜孜奉獻，深受館內(nèi)同仁和全體工作人員敬重。

博大精深嚴謹勤勉

尚愛松對美術及美術史的愛好始自幼年。其父親是位中學教師，擅書法，尚愛松自幼耳濡目染;在中央大學求學時，又受精于書畫鑒賞的汪東、胡小石的熏陶。后無意中借到21冊《故宮周刊》，在反復閱讀后，結合個人的嗜好和能力諸因素考慮，尚愛松最終決定選擇中國美術史作為研究方向。

尚愛松認為，對于中國美術史的研究，歷史學家尚無暇顧及，藝術家又未必長于文史。他曾努力收集中國美術史的文獻資料，得到二三百萬字。涵蓋內(nèi)容頗廣，時代跨度較大，而以唐宋金元時代為多，對一些重要畫家，如顧愷之、吳道子、李成、郭忠恕等尤其關注。令人惋惜的是，這些資料在“十年動亂”中散失殆盡。他寫成的李成、郭忠恕、李公麟的論文及講義共約15萬字，當年只做油印，多年后也僅僅摘錄發(fā)表。

尚愛松的學術根基扎實深厚，對中國古代的政治、經(jīng)濟、宗教、文學、藝術、民俗等都有深入的了解和認識。他博聞強記，記憶力超群，對歷史文獻爛熟于心。中國古代著名畫家的身世簡歷、畫史畫論名篇，皆能信手拈來，脫口而出，被譽為“活辭典”。晚年仍能背誦近兩千首古典詩詞，甚至早期學生的出色詩文。其美術史論研究扎實深入，見大察微，在具體的考證與研究中，有一分證據(jù)說一分話，不作過度闡釋與無謂推斷。行文平實樸素，看似平淡無奇，卻一字得來不易。

日本大阪市立美術館藏吳道子《釋迦降生圖》（又名《送子天王圖》），歷來被認為是描繪釋迦牟尼誕生后、其父凈飯王抱著他去拜謁大自在天神廟時、驚動天神的故事，—直認為是吳道子真跡，體現(xiàn)了他中年以后的繪畫風格。尚愛松通過對照歷史文獻記載的吳道子寺廟壁畫創(chuàng)作，認為此卷所繪并非同一題材，而是多個內(nèi)容之集合，因此應命名為《吳道子繪畫集錦》。另外，畫中人物衣紋線條用筆方折，與吳氏之圓轉用筆不同，且石頭畫法已有勾皴點染，因此可認為是晚唐至五代時期的摹本。雖然不是吳道子的真跡，也可作為研究其風格題材的重要材料。這一結論得到黃苗子的贊同。

對于傳為宋徽宗摹張萱《虢國夫人游春圖》中主要人物的身份問題，傅抱石、劉凌滄、徐邦達、楊仁愷、張安治等學者都提出了自己的觀點。尚愛松首先從人物年齡、姿容、方位和畫面重點等方面人手，得出畫面中央并行二騎中左上方者為虢國夫人的結論。并且結合蘇轍的詩文及徽宗朝的政治局勢，認為此圖反映了楊家的煊赫權勢，應當定名為《秦、虢二國夫人承詔人宮圖》。此外，他還根據(jù)金章宗所書題簽中特別提及趙氏天水郡望，提出大膽猜測，此圖可能是由金朝統(tǒng)治者命令被俘的徽宗趙估親筆所摹。此篇文章在《詩書畫叢刊》發(fā)表時，前言中特別稱此文“考證充分”、“是具有獨到見解之作，值得一讀”。

尚愛松對李成《讀碑窠石圖》、李公麟《五馬圖》《維摩詰圖》（傳）、蘇軾《瀟湘竹石圖》、南宋《迎鑾圖》、金《文姬歸漢圖》等傳世名作均提出了新見解。他在授課和與友人研討時，也曾就顧愷之作品的確定、顧愷之與張僧繇之異同、閻立本《歷代帝王像》等問題有過精湛的分析與論述。此外，尚愛松一直強調(diào)書法在中國藝術中的重要地位，早在1961年中國古代十大畫家研討會上，就提出要關注書法藝術。

關于王羲之《蘭亭集序》的真?zhèn)螁栴}，自古一直存在著討論。1965年，郭沫若發(fā)表了《由王謝墓志的出土論到<蘭亭序>的真?zhèn)巍?，認為《蘭亭集序》從行文到書法均系偽作，系王羲之第七代孫釋智永所作，學術界一時為之震動，甚至引起政界高層的關注。由于受到當時特殊的社會政治因素的影響，反駁郭沫若等人的并不多，尚愛松從1965年起就不贊成郭氏。他雖從未發(fā)表文章，但在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和各地講學時，直言不諱地提出自己的觀點，后匯成文章。他從文字與書法發(fā)展的歷史規(guī)律、《蘭亭集序》的行文結構與風格、寫作此文時的歷史背景及對其心情的影響、王羲之的思想信仰與生死觀等諸多角度提出令人信服的論據(jù)，最終證明《蘭亭集序》創(chuàng)作的真實可信。體現(xiàn)了在學術研究問題上，尚愛松能夠不囿于成見、不懼名家名人，而是坦率地提出自己的見解，為有識者所稱道。

1983年，尚愛松參加《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修訂版的編撰，為中國書畫部分擬定全部辭目165條，并親自撰寫了四分之三的辭條。原書關于中國書畫的辭條極少，且每條僅寥寥數(shù)語。他除大量增補畫家辭目外，又增列了歷代書家及書論、畫論二十余條。這些辭條是他多年的精心研究成果，凝聚了數(shù)十年的學術精華，成為世人完整了解中國書畫藝術的重要藍本。此外他還為此書的中國歷史部分編選歷史人物圖像百余幅，使其增色不少。

尚愛松在中國美術史研究上的遠見卓識，與其深厚的學養(yǎng)和文史基礎分不開。早在20世紀40年代末，他就撰著了《魏晉學術思想史》的初稿，對玄學的淵源與建立，何晏、王弼思想之異同，魏晉玄風、玄學對詩文書畫的影響等均提出了一些新的認識。他對唐代詩歌亦有深入的探究，如唐代詩歌的發(fā)展與分期、對《蜀道難》《涼州詞》《登黃鶴樓》等名作及李白、杜甫詩歌中的若干問題，都提出了新的闡釋。對《紅樓夢》亦作過大量研究，尤其是對其中的《五美吟》、《娩婳將軍詞》、戲曲與園林以及名句“冷月葬詩魂”等均有自己獨到的見解。

尚愛松自幼能詩，賦詩填詞常年不輟，其創(chuàng)作格調(diào)高古，氣勢磅礴，昂揚雋拔，但他卻很少以之示人。尚愛松兼長書道，其書如其人，落筆鋼筋鐵骨、雄健勁挺、氣勢磅礴、獨成一體，也為行家推崇，但他仍自言“書法不高，學問未成，先以書法示人，于心有愧”，體現(xiàn)謙虛敬慎、虛懷若谷的氣度。

尚愛松一生治學勤勉，晚年罹患重疾、臥病在床，仍然將成袋的線裝書帶人病房，枕下也時時放著孫過庭的《書譜》。由于癌癥晚期帶來的痛苦藥石無效，尚愛松就以書止痛，用精神的愉悅減輕病痛折磨。

學為人師行堪世范

尚愛松不僅是優(yōu)秀的學者，還是敬業(yè)的美術教育者。在教學中，他對學生真誠負責，嚴格要求;在生活中，更是一位慈愛的長者，視后學如己出。他常教育學生要增強民族自信心，要對中國傳統(tǒng)藝術不同于西方的獨特體系有清楚地認識。在研究美術史的過程中，要“打通文史哲”，在各個領域都廣泛涉獵并深厚積累。

1956年，王遜主持籌建中央美術學院史論系，將尚愛松從中科院調(diào)入?！胺从摇睍r期，中央美術學院同學貼出一張大字報，對尚愛松的教學工作予以很高評價，這是開展大批判、大揭露以來唯一的表揚性大字報。1961年，調(diào)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主講中國文化史、中國美術史、古籍舉要等課程。在此期間，他常常利用周末的閑暇，為中央美術學院的學生講授孫過庭《書譜》等內(nèi)容。他講授《古籍舉要》時，常書“博大精深”四字于黑板，并以此展開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論述，使學生受益匪淺。

在美術史系草創(chuàng)階段，中國美術史的教學體系尚未成型，尚愛松就注意在講課過程中讓學生了解完整美術史結構，使學生打下堅實的基礎。他親自編寫教案講義，反復刪訂修改，在每一章節(jié)中都涉及重要畫家創(chuàng)作的歷史背景，并結合藝術家對藝術的認識水平、主要思想和活動來分析作品。

《山水畫大師李成》系尚愛松1960年于中央美術學院執(zhí)教時撰寫的講義。文章首先辨明了李成的生平事跡，結合文獻記載和存世作品分析了其畫風面貌，并高度贊揚了李成的胸襟抱負與學術修養(yǎng)，認為其山水中寄托著深刻寓意，意境高遠、氣格秀拔、詩意盎然，體現(xiàn)了李成在畫史上的崇高地位。《李公麟》為尚愛松手訂之油印本講義。雖然僅是講義，但是其中提出和解決問題的視角，不失為一篇思路新穎的學術論文。在對李公麟生平的研究中，尚愛松根據(jù)當時政治局勢的發(fā)展變化，將其活動分為三個階段，并且認為李公麟在不同的政治環(huán)境下，通過繪畫創(chuàng)作，以隱晦曲折的手法表達了自己對政治事件的態(tài)度和見解。指出他在北宋釋道人物畫逐趨衰微的情況下，能夠振衰起微，因此可視為吳道子之后最重要的人物畫家。

結語

“龍蛇影里先生老?！鄙袗鬯梢簧詈玫哪耆A卻遭遇了各種運動，他有錚錚鐵骨卻又滿腹盤郁，充滿無可奈何與痛苦掙扎?？v有滿腹經(jīng)綸，卻不愿落于筆端，以免貽批判者把柄。他又愛惜羽毛，對自己要求苛刻，輕易不肯發(fā)表、出版文章。在“論量不論質(zhì)”、以論文發(fā)表數(shù)決定職稱的年代，先生因為著作太少，很晚才被評為教授。2018年是尚愛松誕辰100周年，作為一位優(yōu)秀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文化大家，尚愛松繼承了中國古代文人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的氣節(jié)，仁義寬厚、博學多識，斯人雖已逝，風范永存。尚愛松對中國美術事業(yè)的繁榮發(fā)展亦傾注了大量心血，做出了重要貢獻，其成就與精神都不應被歷史與后人遺忘。

（作者為首都師范大學美術學院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陳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