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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尼山下的村莊

2019-09-10 07:22文君
陜西文學(xué) 2019年5期
關(guān)鍵詞:母親

海拔三千五百米的若爾蓋草原,其縣城位于達扎草原腹地,因此地有一座名叫達扎寺吉祥善法寺院的藏傳佛教格魯派寺院,縣城所在的小鎮(zhèn)也就隨了寺院名,叫做達扎寺鎮(zhèn)。寺院和小鎮(zhèn)背靠一座叫做俄尼山的山丘。近一個世紀的時間,那些支邊建設(shè)高原來到若爾蓋工作和生活的人,都把它叫做碉堡山,而這個在本地延續(xù)了千年的藏名俄尼山,卻是我離開若爾蓋二十多年后,在一次偶然觀看介紹若爾蓋風光的短片時,才得以知曉。

不管它是叫碉堡山還是叫俄尼山,昔日援藏過來的那一群人,以及他們的子女,都在它懷里度過了大半世紀難以忘懷的艱難歲月,他們的生命似乎都與這座不高的山丘,有著難以割舍的牽連。而這座山丘也從來沒有因為誰的疏離、親近,或者山名的更改而被大伙遺忘過。

我們家也不例外,在這塊三千五百米的高原腹地,在這座小山丘的懷里,父親、母親,以及所有的親人,都曾歡笑過、哭泣過、憂傷過。它就像是幼時的搖籃,年輕時的戀人,老年時的夕陽,帶給人內(nèi)心的是一種無法言喻的溫暖和溫故常新的記憶。

父親是最早來到俄尼山的。時光要追溯到一九五三年,剛滿二十歲的父親與一同在外謀生的大伯以及本家親戚們,正在茂縣討生計。據(jù)父親講,當時他受命從山寨到壩底購買糧食,正好遇見準備進軍草地的公安團在擴招兵馬,心下好奇便擠入人群圍看,沒想到這一圍看,自個的一生和整個家族的命運都與藏地有了割舍不斷的牽連。

招兵的隊伍前面排著許多年輕男子,個個興奮地議論,說這次招兵不用打仗,因為藏區(qū)和平解放,招集的戰(zhàn)士只是去參加民主改革運動,同時擴招的還有工作組、民工后援隊等。有人說,如果能夠當上兵,不光有新衣新鞋穿,大米豬肉吃,每月還有大洋俸祿可拿。

父親心里一動,要是能夠參加隊伍,以后不光日子好過,還可以多拿些錢回家?guī)湍棠虛狃B(yǎng)身帶殘疾的五弟和幺妹了。

這幺妹自然不是我。川人喜好將自家屋里最小的女子稱為幺妹,是為親昵。

恰時,正好有兩個戰(zhàn)士抬著茶水過來,父親一見,趕緊上前幫忙接下水桶,取下桶旁的勺子,給眾人舀水。站在登記桌前一位身穿四個口袋,長官模樣的人走過來問:“小伙子,多大年齡了???”

“報告長官,今年二十歲?!备赣H學(xué)著旁人說話的方式回答。

“呵呵,小伙子,我們可不叫長官,叫同志哦。結(jié)婚沒有?”那位長官溫和地問父親。

“沒有?!?/p>

“想?yún)④妴???/p>

“想!”

父親的回答似乎很對這位同志的胃口。他轉(zhuǎn)身對登記桌前的一名戰(zhàn)士說:“把他安排在團部,勤務(wù)兵?!闭f完轉(zhuǎn)身離去。

等到旁人把消息帶回寨子,把父親在鎮(zhèn)上所遇之事給大伯一學(xué)說,大伯當機立斷帶領(lǐng)一幫兄弟下了山。

鎮(zhèn)上招兵的牌子已撤,招收工作組的地兒還零星有人,說是報名的人雖多,識字的人卻少。大伯正好讀過幾天私塾,帶著一幫兄弟出外討生活,記賬啥的都是他在操勞。工作組的人一聽說大伯斷文識字,便將他登記在冊,余下的兄弟伙,去了民工隊。

父親隨新兵前往刷金寺集訓(xùn)。由于父親年少時在保長家當過長年(長工),跟護院操過幾天扁掛(武功),在集訓(xùn)隊里表現(xiàn)得非常出色,口碑極好,以至于六十年之后的一個夏日,母親在都江堰百倫超市附近的公交站站臺納涼時,親耳聽見一位九十多歲的老人,對著周圍的大爺大媽講述昔日在刷金寺集訓(xùn)時,他最好的一個叫韓貴森的兄弟如何仗義為他打抱不平的事。他說那會集訓(xùn)完畢之后,父親分往若爾蓋,他去了小金。坐在一旁的母親實在忍不住上前搭話道:“韓貴森是我老公?!崩先说弥腋赣H已經(jīng)英年早逝,不免一番唏噓。

得知此事的我自然不會放過這件事,連著幾次到百倫公交站去碰機會,終于遇見了這位被保姆用輪椅推出來的王大爺,他的講述,還原了當時的場景。

新兵集訓(xùn)地刷金寺鎮(zhèn),地處阿壩州腹心地帶,位于鷓鴣山北面,四周與黑水、理縣、馬爾康等地接壤,距成都有三百多公里。在推進民改運動的關(guān)鍵時期,這里不光是各種物質(zhì)周轉(zhuǎn)的中心,也是內(nèi)地和藏地干部、工作人員培訓(xùn)的集散地和后來早期州府的所在地。

為期三個月的集訓(xùn)里,父親這個只有一米七二的小個子川東男子,因為會“操扁掛”,訓(xùn)練時,各項指標對他來說,簡直就是輕而易舉的事,所以,在新兵連里,頗有些名氣。

一天,父親受命離隊辦事,當他急匆匆從刷金寺那條滿是泥濘的大街走過時,正好遇見一伙身穿羊皮褂子的人推推嚷嚷在前面擋住了去路??茨谴┲虬?,父親心想,這些人不是本地人,怕也是些臨時過來做事的民夫,一看就是些脾氣暴烈的漢子,自己還是“閑事少管,走路伸展。”

父親正欲繞道過去,晃眼看見人群里被推揉的好像是新兵連里的王大漢。這人人高馬大的,訓(xùn)練時也是一條好漢,兩人雖不在一個隊,因兩人都經(jīng)常被當作典型表揚,即便沒有交往,也是非常眼熟的。

這時的王大漢似乎已經(jīng)被人控制住了,臉上不光有青紫的傷痕,雙手也被左右兩個威猛大漢緊緊抓住反壓在身后,人半跪在地上,一個看似領(lǐng)頭的正抓住王大漢的領(lǐng)口破口大罵:“媽的,你以為躲到部隊里去,老子就抓不到你,就梭脫了?老子今天弄死你?!?/p>

“狗日的,你叔叔又不是老子打死的,兩族相爭,死傷的事和我有個球的關(guān)系???”王大漢雙眼血紅,揚起頭怒聲說道。

聽這話,敢情是兩個家族之間的世仇啊,難怪這后人相見,分外眼紅??囱巯虑樾?,王大漢已是寡不敵眾,被對方給干趴下了。父親扒拉開圍著的人說:“住手,圍攻當兵的,你們想找死嗎?”

那王大漢一看說話的是連里有名的韓二哥,心下狂喜,對父親說:“二哥,這些人是以前我們相鄰寨子的人,兩家有些誤會,今天在這兒碰見了,狗日的要和我算帳,我急著歸隊,被纏得脫不了身。”

領(lǐng)頭的一看王大漢有外援,雙眼一瞪,二話不說舉起拳頭就朝父親襲來,父親一把抓住已經(jīng)擊到眼前的拳頭,雙手交疊,一推一送,那人的手臂竟然直接給拉脫了臼。(父親這招很有威力,我小時候調(diào)皮,有一次惹得父親發(fā)火,他一不小心,也是將我的手關(guān)節(jié)給拉脫了臼。)

一群人看他們老大吃了虧,群起而攻,卻見父親左閃右躲,幾下就把王大漢拉倒自己身后,而周圍的人已經(jīng)七歪八倒癱倒在地。

父親對倒在地上的人說:“你們要不服,到集訓(xùn)地來找我們?!闭f完,與王大漢絕塵而去。

三個月之后,王大漢去了金川,父親去了若爾蓋。沒想到兩人這一別就是整整一生。

父親去往若爾蓋時,刷金寺到紅原阿木口河的公路才開始修筑,整個公路不外乎是把泥土表面那層草皮去掉,泥濘路面坑坑洼洼,極少的車輛從上面通過,顛簸搖晃得令人無法忍受,每當車停下來時,車上的人幾乎無一例外蹲在地上狂吐,體質(zhì)差的人,癱在路旁根本不能動。

抵達阿木口河之后,休整兩天,等待馬幫過來,然后騎馬向草地深處的若爾蓋行進,經(jīng)過幾天騎行到達唐克,再向達扎寺前行。

那會的過渡性縣級行政機構(gòu)叫若爾蓋包座行政委員會,工作組開展工作的重點在達扎寺、包座、求吉等地。求吉位于古潘州地段,這里有史以來都是相當重要的軍事重地,當時若爾蓋縣的第一所小學(xué),就建立在求吉鄉(xiāng)。

求吉和包座海拔比若爾蓋達扎寺要低一千多米。昔日紅軍北上抗日經(jīng)過這里,進行過好幾場戰(zhàn)斗,雖說包座戰(zhàn)役取得了長征途中少有的重大勝利,但是,求吉戰(zhàn)役的傷亡還是非常大,當時的求吉寺院,還設(shè)置了一個紅軍戰(zhàn)地醫(yī)院,就在紅軍主力北上不久,慘遭國民黨匪徒偷襲,三百名紅軍傷員全部犧牲。

這里作為農(nóng)區(qū),氣候相對于牧區(qū)的若爾蓋草地來說,要溫和得多,不光有豐富的野生植物,還出產(chǎn)小麥、青稞、胡豆、豌豆等糧食。其實,在民改之前,這里更是鴉片的主要生產(chǎn)基地。當時求吉寺院下面的德翁村,居住的幾乎就是從外地逃難,或者前來租種鴉片的人。工作組進入這里之后,便開始了禁煙禁毒運動,隨后,德翁村轉(zhuǎn)型為菜蔬生產(chǎn)隊,鴉片也從此絕跡。

由于若爾蓋有著廣袤的草原,生活在這里的安多藏族,千百年來,一直游牧在這方遼闊而蒼涼的土地上。佇立在俄尼山麓的達扎寺,更是這塊土地宗教文化、商貿(mào)交易的中心。為了便于開展工作,駐扎在達扎寺附近的工作組和部隊,在營地背后的俄尼山頂上修筑了一座碉堡,建立起了情報站。來往傳遞消息的人們都稱這里為碉堡山,久之,那個有著凄美傳說的山名反倒被大伙遺忘,沉陷在了時光深處。

已有三百多年歷史的達扎寺,絕對是這片土地的靈魂所在。隨著民改運動的推進,工作組的重點也逐漸轉(zhuǎn)移到達扎草原上來了,工委就安置在達扎寺左側(cè)的山坳里,與山腳下熱曲河對面那個依傍著寺院而生的塔洼寨遙遙相對。

那個時候,熱曲河上還沒有任何橋梁,塔洼寨一旁的河里有兩艘木船供來去的人過河。河對岸,在此生活了千百年的牧人們,每日里放牧、轉(zhuǎn)經(jīng),過著簡單而原始的生活;河的這一岸,部隊、工作組、民工隊,以及那些聞訊前來尋找生計的手藝人,就駐扎在沿俄尼山腳延伸而去,那些布滿水洼泥沼的草壩子里。

軍用帳篷,零星搭建的簡易小木屋和插滿經(jīng)幡、圍著柳樹枝條籬笆的低矮土坯屋就那樣遙遙相望著,在這個邊遠的地方,形成了一種荒原文化與漢地文化共存的景象。

一到冬天,兩岸的人來往就方便多了。草地的氣候非常寒冷,十一月下旬,河面被冰凍封嚴,十多米寬的河面不光牛羊群可以隨意走動,連笨重的解放牌汽車也一樣行駛。駐扎在這里的人,每日里都會用冰鉆在河面戳開一個大窟窿取水。那些冰窟窿白日被戳開,夜里又會被凍得嚴嚴實實。

民改工作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開展起來。那個時候的若爾蓋草地有十二個部落和包座七房。國民黨的殘余部隊早一步進入藏區(qū),在藏地做了許多反動宣傳,以至于工作組的工作開展的非常艱難。不時傳來工作組遭襲擊、干部遇害的消息。父親作為勤務(wù)兵,一直跟隨著團長兼縣委書記的尚國成出入各個區(qū)鄉(xiāng)牧場,語言不通,溝通和宣傳全靠通司(翻譯)。

一次,在打更溝牧場遭遇匪襲,大雪中,父親手握馬刀沖出重圍,回縣城報信,再次返回時,在暴風雪中迷路,困陷在滿是死尸的荒原雪坑里,等書記率人找到他時,整個人已經(jīng)凍僵,雖然經(jīng)過搶救蘇醒過來,卻落下了終身寒毒入骨的頑疾。

剿匪平叛進行了很長一段時間。

隨著工作的推進,工委完成了向地方行政管理的轉(zhuǎn)換,完成了政權(quán)的建設(shè),在俄尼山腳下建立起了縣委大院。之后,郵電通訊,醫(yī)療衛(wèi)生,交通糧食等部門一律順應(yīng)而生,草原新縣城的建設(shè)由此展開。小學(xué)、中學(xué)、車站、機關(guān)招待所、電影院、供銷社、服務(wù)社,可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那時候父親作為勤務(wù)兵一直跟隨在縣委書記身邊,每天清晨,天邊剛吐出魚肚白,父親便起床將書記家里和辦公室的火生起,等到牛糞火發(fā)出紅紅的火光后,再用斧頭從結(jié)滿了厚厚一層冰塊的鐵桶里砍開一個窟窿,將冰塊和水注入茶壺燒熱用以洗漱,之后再熬上一壺馬茶。由于雙手長年累月在寒冷的氣候里端茶送水,洗衣端飯,上面全是皴裂的血口子,一雙手像小抱媳婦兒的手一樣。

忙過了雜事,父親每日里還必須牽著書記的馬匹去河邊遛達,夏日還好,打馬在草壩子里馳騁,要多威風就有多威風。冬天就慘了,走在獷野里,馬鼻噴出的氣息像兩團白霧,沾在鬃毛上就會起一層霜花,人凍得直跳??h委書記的小公子常常趁他老爸不注意,跟在馬匹后面溜出去玩。前幾年這位公子回到若爾蓋重訪他父親走過的地方,還和妹妹聊起這事,他口中的韓叔叔,那些年可沒少帶他出去騎馬。

海拔三千五百米的高原,大半年時間都處于風雪季節(jié)中,常年一片荒涼景色,只有夏季短暫的三個月可以見到綠色,山高路遠,除去牛羊肉,幾乎不見任何蔬菜,工作在此的漢家人自然不習慣缺少綠色蔬菜的生活,缺乏維生素,使得這些內(nèi)地而來的工作人員,經(jīng)常遭受高原病癥的折磨。特別是因為缺乏維生素,很多數(shù)人都患過雪盲癥。為了改善生活,大伙開始在山坡上開荒種地,一時間,各單位背后向陽的山坡上,裸露出一塊塊黑褐色的坡地,春種秋收,不停地為山腳下的人群提供土豆和蘿卜,甚至沉甸甸的麥子。

實際上,這里的氣候并不適宜種糧食,如果這年霜期來早那么幾天,還沒完全成熟的青稞基本上就報廢了。各單位供給的糧食幾乎都是內(nèi)地轉(zhuǎn)輾運來的,部隊也會直接派人去往甘肅等地籌糧。母親單位的蔣叔叔,昔日便是長住甘肅境內(nèi)籌糧的軍人,完成任務(wù)歸來,竟然娶回一位美麗的甘肅女子,我們同在一個地方生活了幾十年,前不久看見這位老媽媽,在她的身上和臉上,依然還能看見昔日那份美麗的影子。

由于食物匱乏,地方上糧食供不應(yīng)求。居民和干部配備的指標常常無法滿足。記得有次去往一位謝阿姨家,她當年在糧食部門工作過,后來調(diào)往縣委,還與父親同過事。聽她講,那段時間,地方上一些頗具用心的人前來瘋狂搶購糧食,一時間造成縣城糧荒,縣委不停地發(fā)電報請求援助,中央軍委派出飛機直接空投了許多食物:掛面、蛋粉、罐頭、大米等等,由于土匪猖獗,空投的糧食也只搶回來少數(shù)。

夏天到了,部隊只好拉出去開荒,從寺院往俄尼山后面一直拉通,開墾了很大一片土地,在我的記憶里,秋收的時候,母親還帶我和姐姐去撿拾過青稞吊吊。聯(lián)合收割機一路開過去,落下許多麥穗,如果不去拾撿,要不了一會,就被云雀和麻雀吃得干干凈凈,草地上到處都是麻雀,一群一群的,手里拿著大掃帚隨意一揮,就能打下好幾只。

山下洼地里,隨之而來的工作組的家屬以及各色手藝人越來越多,這些人心靈手巧的,常在不意間,魔術(shù)般就給變出一兩間土坯屋來,人盡效之,不久,山腳下的小土屋密密麻麻佇立起來。木器社、鐵器社、群運社一應(yīng)俱全,一個小有規(guī)模的小鎮(zhèn)開始形成。由于小鎮(zhèn)依傍著俄尼山右側(cè)的達扎寺院,就依了山寺名,被稱之為達扎寺鎮(zhèn),從而成了名副其實的高原文化交流中心。

父親的俄尼山,就這樣,在那個特定的環(huán)境下,守衛(wèi)著生活在它腹部、胸前的異鄉(xiāng)人,一磚一瓦,一沙一石,建起了一座高原小鎮(zhèn)。

母親來到若爾蓋時,已是五六年底。那會,父親奉命回家娶妻,新婚三天便收到歸隊的命令,局勢一直非常緊張,當父親馬不停蹄趕回若爾蓋,剿匪平叛的工作已經(jīng)開展的轟轟烈烈。父親揮舞著馬刀的畫面,就是當年父親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用沙啞低沉的聲音描述給我們聽的。

新婚后母親十月懷胎生下一個女兒,滿一歲還沒見過父親的面。那會的交通極其不方便,探親來回一趟,光路上就得走半個月,幾乎是騎馬或者步行,探親假三年一次,父親也不例外,自然是難得回家。

母親生下女兒沒一年,外公外婆相繼患病去世。沒多久,那個剛滿一歲的女兒也因出麻疹沒得到及時救治而夭折。悲傷欲絕的母親將唯一的親人,剛滿十歲的舅舅托付給本家親戚,收拾起包袱便出門來尋父親。一個剛滿二十的農(nóng)村女子,就這樣不管不顧一路打聽著奔高原而來。

記得母親經(jīng)常講:由于出門帶的盤纏不夠,走到刷金寺便身無分文了。而那會進山的公路還未完全修通,過了刷金寺就得騎馬。由于叛亂,一路極不安全,孤身旅人更無法進入藏區(qū),母親只好滯留旅店,靠一手女紅維持生計,等待有人搭伴去往若爾蓋。

外祖母曾是蜀繡傳人,母親自然得到真?zhèn)?,一手女紅極為出眾。在刷金寺等待的日子里,幫人做衣服、納鞋墊、做繡活,旅店管事的領(lǐng)導(dǎo)很是欣賞,對母親說:“你帶信也這么久了,也不見你男人來接,草地動亂,你男人還在不在都不知道,你就在這嫁了算了,我找人給你在森工局安排一個工作?!?/p>

母親自然反對,死活都要去尋父親。于是,天天去往刷馬路口,見人就問去不去若爾蓋,功夫不負有心人,半月之后,正好遇見部隊護送工作組進草地,帶隊的人一聽說父親的名字,馬上就讓母親同行,并通過電臺將母親前來的信息傳過去。

等母親來到唐克時,父親已隨一班執(zhí)行任務(wù)的警衛(wèi)戰(zhàn)士等候在此。母親說的最多的便是:“我們露天宿營,一個班的戰(zhàn)士圍成一圈將我們圍在里面,不敢搭帳篷,怕發(fā)現(xiàn)不了夜間偷襲的土匪?!?/p>

母親進過幾天私塾,識得幾個字,被安排去了打更溝牧場,和一群牧工開荒種燕麥,隨著大姐的出世,一年后被安排到了縣城糧食局上班。

那會我們家就住在這俄尼山麓的縣委大院。父親已經(jīng)轉(zhuǎn)換成警衛(wèi)員的身份,自然更是時刻離不開首長了,當勤務(wù)兵時養(yǎng)成的習慣依然沒變,每天起早摸黑燒火、遛馬、打雜,除去在值班室的時間,平時幾乎不見人影,更是難得回家一趟。

各地的工作已經(jīng)進入正軌,父親被縣委安排去往鐵布區(qū)任職,可父親只上過幾天掃盲學(xué)習班,斗大的字不識一筐,實在是無法勝任工作的需要,只得又調(diào)回縣委任通訊員,住在馬廄旁的小房子里。而我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生的。

等到母親滿月準備回糧食局上班時,單位告知暫時沒合適的崗位了,母親只好帶著兩個孩子自尋出路。

沒有上班就沒有工資,一家人得生活啊。時正五六月,母親扛著一把鋤頭上了俄尼山,開荒種地,種上了大片的麥子和土豆。而襁褓中的我只有在戰(zhàn)馬的鼻息聲里,躺在被窩里獨自等待在外忙碌的母親抽空回來喂奶。據(jù)說十個月大時,一天,母親給我換好尿布放一邊去收拾東西,等忙完回轉(zhuǎn)頭來時,我已扶著墻走到了門邊。

父親花了陸拾元在鎮(zhèn)上買了一間小木屋,母親帶著我和姐姐住了進去。那些日子,父親更加忙碌了,騎馬奔波在部隊與地方之間傳遞消息。母親每次去縣委給父親洗衣服或者拿生活費,總看見父親和打字員劉阿姨一上一下,于是醋意大生。其實,那會父親因為要傳遞文件,經(jīng)常去打印材料,與打字員交往頻繁那是很自然的事,只是母親不知實情,自然鬧起了情緒。

其時,政府動員工作人員的家屬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父親心想,兄弟幾個都出來工作了,老家只剩下奶奶和一個殘疾嬢嬢、一個傻子幺爸,于是也動員母親回鄉(xiāng),說是既響應(yīng)了政府的號召,又正好回去照顧了家人,如此一來,兩人的誤會越發(fā)深沉了。

母親不理不顧獨自在俄尼山辛勤勞作,那年的氣候似乎特別眷顧母親,母親種在俄尼山上的小麥長勢非常喜人,半尺長左右的麥穗沉甸甸地垂著頭,風吹過來,麥浪一陣陣翻滾,讓母親這樣在土地上摸滾打爬的人,根本無法拒絕豐收的誘惑。

我出生的時候,正是內(nèi)地鬧自然災(zāi)害的那幾年,加上要還蘇聯(lián)的外債,全國上下都吃不飽穿不暖,母親栽種的麥子豐收在望,自然更不肯離開。母親以離婚要挾父親,父親拿她沒辦法,兩人陷入冷戰(zhàn),也就由得母親去折騰。直到一年后,父親再次調(diào)動去往鐵布,并抽空去老家接來奶奶,一家人才安定下來。

住在俄尼山下小木屋里的母親帶著我和姐姐,夏日里撿牛糞、釣魚、挖藥,冬日里幫人洗衣服、做手工,掙些零碎銀錢幫補家用,更多的時候,就是在俄尼山上耕種土地,那些在俄尼山出產(chǎn)的土豆、麥子,像母親乳汁一般,養(yǎng)育著我們度過了那段艱難困苦的歲月。

達扎寺鎮(zhèn)的規(guī)模越來越大,所有的機關(guān)單位都在搞建設(shè),每日里母親與一幫家屬去往五公里打石頭,我們家旁邊群運社的馬車進進出出拉著石頭在門前的馬路上飛奔。晴天,車馬走過,一片塵土飛揚。如果是雨天,整個街道和馬路便是一片泥濘。我們小木屋的泥地面上,也會泛潮,一股寒氣直往腿上鉆。

我家背后是步兵連的駐地,騎兵連則駐扎在商業(yè)局左側(cè)的山坡邊。每天傍晚,大群的軍馬從屠宰場那邊的大橋飛奔而來,飛揚的灰塵,在落日下形成了一股旋風,撲面而來,煞是壯觀。母親總會在屋里叫我:“幺妹,趕緊回家把門關(guān)上?!?/p>

我趴在門縫前看那些屁股上烙有編號的黑馬、白馬、棗紅馬從相距幾米遠的馬路上狂奔而去,整個人就像打了雞血一樣亢奮。這個場景,在我離開小木屋多年以后,依然不時地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那是我幼年時期所見到過的最壯觀、最有氣勢、也是最難以忘懷的場景。

記得有次步兵連的戰(zhàn)士在旁邊的大河下網(wǎng)捕魚,我和姐姐與街上的小伙伴們一同前去圍觀,一名戰(zhàn)士丟給我一條大魚,魚大人小拿這條魚沒辦法,還是姐姐將這條魚抱回了家。母親看我吃魚的那個窮癆餓蝦相,托人買回一大把魚線,自個干起了釣魚的營生。

每當說到小時候吃魚,我的腦海里就會出現(xiàn)一幕場景:母親站在小木墩上墊起腳尖,從隔著軍用帳篷布的圍簾上方,往后屋遞過去一大碗煮好的魚肉。圍簾那邊是縣委郝部長的兄弟夫婦,因沒有房屋居住而借住我家。實際上,自從母親開始釣魚之后,我們家附近那些不會釣魚的鄰居,還真沒少吃過母親釣來的大魚。

十月份開始冬宰了,懷著孩子的母親一樣去往屠宰場做小工。穿著長筒雨靴站在齊膝深的河水里洗腸衣,寒氣一樣透過雨靴直往身上竄,手腳凍的麻木僵硬。清洗腸衣,不光要透干凈里面的糞便,還要把依附在上面的油筋筋全部扯下丟掉,母親舍不得把那些油筋筋丟入河中沖走,就將那些油筋筋緊緊捏在手心,湊夠了一團,便塞進褲兜里,偷偷帶回家。

一天傍晚,出門兩月的父親回來,正好看見母親在火爐上熬油,兩月不見一滴油葷的父親吞咽著口水說:“要是能吃一碗該多好。”母親眼睛一瞪:“自己家里的,想吃就吃嘛?!闭f著給父親盛了一碗剛熬過心的肥油塊。父親撒了點鹽巴就開始唏哩呼嚕地吃起來。我眼巴巴盯著父親吞口水,父親拈了一塊給我,母親吼道:“幺妹,等爸爸吃?!?/p>

父親奇怪地問:“怎么回事?”

母親眼圈一紅,拿出一封信,原來,老家鬧饑荒,老家村上的貴能大爹來信說,希望家族在外工作的人都幫一把老家的人。母親說,這些牛油都是她利用洗腸衣時,偷偷揣回來的,準備熬好之后給老家?guī)ァ?/p>

父親一聽,放下碗便跑去縣委找昔日的領(lǐng)導(dǎo),請求批一點牛羊雜指標,然后自己掏錢買回家。臘月的時候,夫妻倆弄了兩大擔子干雜碎,以及母親用自己種的青稞換回的糧票,一起送回了家鄉(xiāng)。這事,多年后我和妹妹回到川北的那個小村莊,還多次聽老人們說起。

俄尼山長出的糧食,不光養(yǎng)育了我們,還救助過故鄉(xiāng)那些從未謀過面的父老鄉(xiāng)親。

隨著各區(qū)鄉(xiāng)電話線的架通,父親帶著我轉(zhuǎn)輾在鐵布、巴西的郵電所,而后定居在那塊有著紅色印記的土地上,幾十年如一日,再不曾離開。若爾蓋草地深處的那座俄尼山,以及山下的那間小木屋,成了我們路過縣城時的落腳地。

居住在巴西的那些年,母親上山挖藥、伐木、打零工、解大鋸,一家人最起碼的溫飽得到了保障,可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把這種安穩(wěn)的局面徹底打破。

由于父親管理修建郵電所很有成就,被抽調(diào)到縣郵電局管理房屋修建。父親事無巨細都親力親為,一個雨天,父親看見線務(wù)班的同事在汽車上順電桿,上去幫忙,結(jié)果,由于地面上的同事用力過猛,將站在潮濕溜滑電桿上的父親聳翻,從汽車頭上摔下,造成脊梁骨折。

父親輾轉(zhuǎn)于甘肅陸軍總醫(yī)院和成都體育學(xué)院治療,家里生活頓時陷入困境。穿著鋼架背心的父親猶豫了好些日子后,硬著頭皮去縣城找了一趟縣委書記,沒多久,母親被糧食局召回,安置在巴西糧站加工廠上班。

人說,屋漏偏遇連夜雨。母親上班沒多久,又被房屋上掉下的房梁砸斷腰桿,家里的生活再度陷入絕境。父親帶病堅持上班,不時帶著新招的學(xué)工去野外查線、換桿,沒多久,在求吉與阿西的岔路口,為救一名藏族學(xué)徒,右腳踝被倒下的電桿砸成粉碎性骨折。

姐姐和我,以及大弟去了縣城讀書,每月的生活費令家里的開銷捉襟見肘,父親只好常年以母親單位那位江湖郎中劉爺爺扯的草藥治療腰傷和腿傷,節(jié)約出一筆開支供我們姐弟上學(xué)。好些人勸父母不要讓我們讀書了,說是十幾歲的孩子,完全能夠出去掙錢幫補家用了,特別是女娃娃,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讀那么多書沒用。父親說:“不管是男娃還是女娃,只要能讀就讓他們?nèi)プx,我吃過沒讀過書的苦,領(lǐng)導(dǎo)安排的工作沒能力勝任,那才叫沒用。這些娃娃能讀到什么時候我就供他們到什么時候。”

因為是在縣城住校,我們已經(jīng)很少去小木屋了,父親單位的一位女同事,聽說那塊地要征用,就找到父親,說用五百元購買這套三百多平方的小木屋。父親想,反正小木屋也沒人住,換些錢還能幫補一下娃娃們讀書。

那會學(xué)費雖然不高,可五個娃娃同時交學(xué)費,也是一筆不少的開支。所以,那些年,每到放假時間,我們姊妹都會上山挖藥、砍柴、做小工,自己掙自己的學(xué)費,以便減輕家里的負擔。

母親一聽說準備賣房,頭搖的像貨郎鼓,堅決反對。沒多久,母親去了鐵布區(qū)代班,父親架不住那位同事天天糾纏,將小木屋賣給了她。只是,那筆賣房款,同事一拖再拖,最后竟然不了了之。過了兩年,小木屋的所在地,被稅務(wù)部門用六千元征用,重新給她家批了一塊地。

在父母的堅持下,我們姊妹五個,除了大弟初中畢業(yè),其余四個都堅持讀完了高中,可惜沒一個考上大學(xué)。姐弟幾個最后通過單位招工、招干走入社會。這期間,父母還一直照顧著兩位四清返俗回到寨子的尼姑老太太,認養(yǎng)了五個藏族孩子,并在萬般艱難的情況下,節(jié)約出自己的生活費供這些孩子上學(xué)。五個藏族兒女,最爭氣的是文香妹妹,考上了民族師范學(xué)校,成了唐克寄宿制學(xué)校的老師。

父親的傷勢越來越重,由此引起的高原風濕性心臟病更是嚴重地侵蝕著父親的身體,單位上考慮到父親的特殊情況,讓他提前辦理病退手續(xù),可手續(xù)辦完半年了,父親還在崗位上堅守工作。聽妹妹講,當年從若爾蓋調(diào)往省林業(yè)廳的一位首長回來視察,向縣委領(lǐng)導(dǎo)打聽我父親的消息,一聽說父親在巴西上班,立馬趕到巴西,說是要把父親調(diào)往成都。

父親嘆口氣說:“算了,我已經(jīng)習慣這里的生活了,娃娃些基本上都己成人,馬上就可以接班了?!逼鋾r,姐姐已經(jīng)下鄉(xiāng)去往牧場當知青;我也去了電站工地做臨時工;大弟弟還在老家補習。那位首長離開后沒多久,姐姐回城參加了工作,不滿16歲的弟弟也趕回若爾蓋參加內(nèi)部招工考試進入了郵電部門;我則留在電站工地做了一名女電工。

學(xué)徒期間,我和廠里的小青年去往臨夏青銅峽學(xué)習,就在回來的那年八月,年僅48歲的父親,因嚴重的高原心臟病長眠在俄尼山山麓的紅柳林里。

父親下葬的那天,聞訊從巴西附近幾個寨子趕到縣城來的藏族親戚們在紅柳林里掛滿了經(jīng)幡。父親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前來制止,畢竟那會機關(guān)單位對宗教信仰還控制的比較嚴。

文香的阿爸憤然說道:“你們漢族有你們漢族的祭奠方式,我們藏族有我們藏族的祭奠方式,哪個敢把這些瑪尼旗旗扯下來,我和他拼命?!?/p>

在遙遠的天邊,在三千五百米的若爾蓋縣,在俄尼山麓的懷抱里,風雪一陣陣刮過,明晃晃的太陽照在父親的墳頭,那些與風雪一同生長的紅柳樹上掛滿的經(jīng)幡,成了父親墳前一道獨特的風景。

柳樹上的經(jīng)幡不停地隨風飛舞著,風吹一遍,經(jīng)幡就嗚嗚地吟唱一遍,仿佛在細數(shù)父親所走過的足跡,又像是在吟唱著一首首憂傷的歌謠。那些年,我每去一次父親的墳前,就會發(fā)現(xiàn)有新的經(jīng)幡覆蓋在早已被風撕扯成一絲絲、一縷縷泛白的舊幡上,守候著時光深處無邊的蒼涼和孤寂。

我知道,那是寨子里的人又來看過父親了。

責任編輯柳江子

作者簡介:文君,本名韓文琴,女,四川省阿壩藏羌自治州若爾蓋縣人,著有詩集《跌落云間的羽毛》《天上的風》《麥子的城堡》,散文集《藏地女人書》《遷徙的紅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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