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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代人的逃離·傻叔

2019-09-10 07:22簡媛
陜西文學(xué) 2019年5期
關(guān)鍵詞:老叔姐姐母親

兩代人的逃離

不知從哪天起,不想再和母親聯(lián)系,我已經(jīng)三十八了,母親在我這個年齡已經(jīng)有了當(dāng)外婆的心思。是什么環(huán)境讓她在這般年紀(jì)時就有如此心思呢?怎么在同樣的年齡,當(dāng)我還覺得自己可以任性的時候,她就這樣心甘情愿承受生活的磨難呢?

母親的喪事進(jìn)行到了第三天,和尚坐在我右肩十厘米處的木凳上念經(jīng),口齒清楚,聲音成片,我仿佛聽見了許多,又仿佛什么也沒有聽見。

不知是誰先開口的,就像打開原本鼓脹的氣球的口子,母親坐在黑暗里說了一宿。我用從來沒有過的安靜,坐在她對面,聽她講她的光陰,從她的十八歲講到六十歲。

這是一個月前的情景了。

我想,如果我早些去了解母親如何處理自己的生活的,也許我對母親的怨恨不至于積得那么深。但是母親除了讓她的聲音變成讓人無法忍受的噪音,將我趕得更遠(yuǎn)。我似乎從來沒有安靜下來,聽她好好說說她的來歷。這么多年了,她的曾經(jīng)的生活已經(jīng)成為了她和我之間的一道屏障。

逃離母親,我并不幸福,甚至常常痛苦。

某個與我同居最久的男人說我越來越像我母親了時,我大聲說不可能,永遠(yuǎn)也不可能。我怎么可以成為那個我討厭,甚至想逃離的女人的樣子。于是我經(jīng)常照鏡子,因為害怕被這個男人撞見,每次照鏡子都仿佛是一樁秘密的罪惡。我時常在黑暗中,借用月光,久久地凝視著鏡子中的自己。我在鏡子中的自己的臉上發(fā)現(xiàn)了母親的輪廓———一臉哭相的樣子———于是我更執(zhí)著地看著鏡中的自己,調(diào)動渾身所有的神經(jīng),以虛化母親的輪廓,然后將她徹底抹去,讓完全屬于我自己的形跡留在臉上。

打小母親喜歡把我稱為“我崽”。我卻竭力逃避母親。從生理年齡上講,我應(yīng)該也到了快當(dāng)奶奶的年齡了,可我像逃避母親那樣,竭力逃避婚姻。我知道是婚姻讓母親變成現(xiàn)在的樣子。

母親打出生起,就被四周的人冠以“嫦娥仙子”的美稱,可她也只能在饑餓中嫁給了比自己大十歲的男人,也就是我現(xiàn)在的父親,一個跟著繼奶奶長大的孤兒。

在母親最美好的年華里,體格壯實的父親除了在她身上多次播種,從沒有想過他還負(fù)有施肥、澆水的責(zé)任。他的好身板讓他嘗到了匍匐在母親身上時大汗淋漓的暢快。

母親先后拖著我們?nèi)忝谩赣H并不想承擔(dān)責(zé)任,母親輕意就能說服父親配合她避孕———輾轉(zhuǎn)于田間、山坡、河塘。在我十八歲的時候,母親看著我,突然看到自己老了,丑了。發(fā)現(xiàn)自己一切都失去了,母親開始尋找罪魁禍?zhǔn)?。要說有罪,人人都有罪,我外婆不應(yīng)該為了七斗米將母親嫁給了上無片瓦、下無站身之地、父母雙亡的父親。

父親是最大的罪人,他是個看見雞蛋就幻想“雞生蛋,蛋生雞;雞換金,金換牛;牛再換金,金換房子美食;他連去哪家下窯子都想好了”的人。母親開導(dǎo)自己,可以補償所有這一切的人質(zhì)———就是我們?nèi)忝谩凰o緊拽在手里。后來,姐姐死了,埋在母親種菜的土地里,天天陪著母親說話。

我也許確實應(yīng)該為母親的命運負(fù)主要責(zé)任:姐姐是在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出生,父親撒下姐姐這顆種子就外出打溜了,半年光景,不見人,不見錢。姐姐出世頭三天靠外婆送來的兩升米度日,三天后,能端上飯桌的只有蒸得發(fā)黑的紅薯,母親的乳房被姐姐吸成了空蕩的破布袋。母親捂著被姐姐咬得火燒火燎的奶頭,流下的淚水被姐姐當(dāng)成奶水舔舐。姐姐已經(jīng)五個月,食量大了,眼看哭得快要窒息了。母親擦干眼淚把奶頭依舊塞進(jìn)姐姐口中時,身上像插進(jìn)了一把管子,吸走的不只是她的精血。母親無力地倚著門檻,身子歪在一邊,仿佛一堆散了捆繩的枯柴。

姐姐終究沒有熬過。奪走她生命的不是食物,是散落的腦漿。母親為了多攢些工分,利用午間打盹的空閑頂著烈日去隊里幫著拆紅磚窯,姐姐哭著要去,母親打她拽她,她還是哭著跟在母親后面爬了上去。站在幾米高的紅磚窯上,白花花的太陽光刺在姐姐的眼睛上,她一腳踏空,摔到地上,腦漿涂地。那年姐姐才五歲。姐姐死后,父親回來了,在母親身上播下了我這顆種子。

生我時,父親突然收心,決定去離家不遠(yuǎn)的小煤窯挖煤。母親說我有福,一生出來就冇餓肚子,有飯吃有菜吃,有時還能吃到豬肉。

母親總是不厭其煩地告訴我,做母親就是犧牲一切。母親的話很有說服力。她說的是她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她就是一個為了孩子而失去一切的女人。

母親并非沒有想過逃跑或離婚。她結(jié)婚頭三天,第一天在繼奶奶的廳房打地鋪,螞蟻爬進(jìn)她的鼻孔,她的手成了耙子,伸進(jìn)兩個朝天洞里,像她白天把筷子伸進(jìn)稀粥,什么也撈不著;第二天繼奶奶去她女兒家走親,父親擺出一副當(dāng)家作主的樣子強(qiáng)拽著母親爬上了繼奶奶的床,墊在草席下的稻草發(fā)出的氣味像陳腐的尸體上飄出的臭味,父親在母親身上爬上爬下,母親怕下身流出的血染紅了草席,夾緊雙腿,死活不讓父親進(jìn)入她的身子;第三天睡在繼奶奶的閣樓上,繼奶奶的棺材擺在那,父親把席子鋪在棺材下,母親躺在那,像具僵尸,滿足了父親。父親聽了繼奶奶的話: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就死活不會跑了。

繼奶奶是個會精打細(xì)算過日子的裹腳女人,一年要吃多少米,一天要耗幾滴油,每餐要用多少鹽,母親一餐要裝幾碗飯,她心中一清二楚,卻冇算清楚母親抵幾個勞動力,她上山砍柴,下田插禾,田里土里樣樣有看相,喂豬喂雞樣樣順心。繼奶奶的小腳讓她走不快,并不妨礙她的小眼睛像黃蜂般叮在母親身上。讓母親不敢吃飽的就是這雙眼睛。父親為了吃飽選擇了逃離,他打著外出掙錢的幌子把家全權(quán)交給了母親。

在閣樓上睡了半年后,母親的肚皮像個發(fā)育不良的小西瓜,小小地拱在她的肚皮上。卻像個吸血鬼,讓母親食量巨增。繼奶奶猶如一個遭到偷竊的女人,一直聲嘶力竭地咒罵。她那雙不足三寸的小腳支撐她在村里繞來繞去,最后因為筋疲力盡癱倒在路邊,可是圍在她身旁湊熱鬧的人群卻支撐了她的精神。那些人故意用挑釁的語氣撩撥繼奶奶的斗志,她終于下定決心把母親趕出了家門。

一間日曬雨淋、無瓦冇窗的破土房成了母親的落腳地。夜里蓋在母親身上的是稻草編成的席子,白天聞到別人家飯香,母親只能燒把茅草煮鍋水,讓炊煙從自家的灶房頂飄蕩上天。父親外出,半年沒有音訊。母親的心隨著那攀沿上升的黑煙,破碎在無邊的宇宙里,沒了形跡。

在這場決斗中,父親沒有扮演任何角色。當(dāng)他像寒風(fēng)中卷起的枯葉身無分文回到村里時,見著他的人像講述一個與他無關(guān)的故事那般描述母親的去向、姐姐的來歷。

母親逃回外婆家,死活不來了。外婆日念夜咒,將“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句話釘子般扎進(jìn)母親的腦洞。母親熬不過的不只是外婆的咒語,還有娘家哥嫂只差動手來驅(qū)趕她的臉色。

母親是在回家的路上生下姐姐的。從外婆家回來要走一段長長的山路,母親被外婆拖著往前走,身體冷冷的,像個死人。走到半路的時候,母親的褲襠濕了,嘴里飄出忽長忽短的呻吟。再后來,母親癱倒在地上,從兩腿間流出來的血,迅速與泥土卷在一起成了褚色的血團(tuán)。外婆從母親的下體抱出姐姐時,望著秋風(fēng)瑟瑟的田野,說,外孫女名字就叫田野了。

姐姐死后,母親把她埋在我家河對岸的土里,成了田野的一部分。

田野與山河一樣,是個泛泛的稱呼,并不是一個具體的名字??蓪δ赣H來說,沒有一個無名字的地方。她用自己在田野各處留下的印記稱呼它們,“我種菜的地方”“我插田的地方”“我砍柴的地方”“我女兒埋下的地方”……日后,母親死后,會有人用她的名字來稱呼田野里的某處,那時的人和此刻母親懷念姐姐的心情是否會一樣呢?

姐姐是在中秋節(jié)前死的。過中秋節(jié)那天,父親不知從哪里弄回了兩升大米,一斤毛花魚,一壺米酒。姐姐死后,母親對父親的行為談不上冷漠,但她一直拒絕與父親同房。父親喝了酒后,爬上母親的身子,對著窗外的月光說:“會有更多的孩子的,用不了多久。”

母親知道,父親會在家里糧盡油絕之時離開。他留在母親身邊的時間猶如朝露不會太長久。許多次,母親去遠(yuǎn)山里砍柴,想到父親可能又悄悄離開了,就會慌里慌張地跑回來。母親在害怕,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那些趁父親不在家時,午夜敲我家門窗的男人,因為垂涎母親嫦娥似的面容,變成了饑餓難耐的惡狼。母親不想成為獵物,她用打糍粑的石臼抵在門上,每晚都這樣。他們敲不開門,就敲窗。破房子像秋風(fēng)中掛在枯枝的黃葉,搖搖晃晃,隨時都可能被這些男人搖倒。

“娘賣乖的,把男人留在家里,哪來的錢蓋房子?!?/p>

父親咒罵母親的那晚,聽見母親夜里唱道場式的哭腔,開始有了不一樣的打算:再去外面跑一場生意,好歹就這一場了。他想到生活把眼前這個二十才出頭的小婦人折磨得狼狽不堪,而她依舊對自己的男人心存眷戀,不由心生憐惜。這成了父親留在母親身邊的一個理由。

父親沒有戲言,果真去了離我家二十里遠(yuǎn)的小煤窯。有時是日出夜歸,有時是夜出日歸。無論是夜歸還是日歸,父親從不空手而歸:夜歸時,他會順道沿途從別人的田里扯些辣椒黃瓜,有時還會是李子毛桃,甚至是一條剛剛死去的魚;日歸時,父親會挑擔(dān)上好的煤,有時是幫自家挑,有時是幫別人挑,幫別人挑會賺些腳力錢。

父親身板壯實,干活又賣力,干了幾年小工后,窯里升他當(dāng)了大工師傅,那些叫父親師傅的小工會輪流來家里幫著母親挑豬屎牛糞。來得最勤快的是父親的大徒弟。

大徒弟是個孤兒,他自陜西山里逃難到此,留在窯里,吃住也在窯里。父親起先不愿意領(lǐng)他回家,可不花一分錢白撿一個長工,這筆賬,只讀了小學(xué)三年級的父親算得清白??伤麅涌疵靼椎氖谴嬖诘碾[患:母親二十五歲,大徒弟二十六歲,正是相當(dāng)?shù)哪耆A。

那年的夏季暴雨頻繁,偶爾還來得突然。大徒弟想方設(shè)法勾引母親。有天晚上,他討好父親,說想去禾田里照些田雞(方言:青蛙)給父親補補身子。父親沒有看出大徒弟懷揣的邪念,還招呼母親去給大徒弟照燈。母親不想去,她說出“害怕”兩個字時,父親罵她“臭娘們,冇卵用?!蹦鞘且粋€暗淡的夜,天上掛著的那輪月亮,四周長滿毛邊,風(fēng)一吹,海藻般擺動著。大徒弟有意將母親帶到看不見村里亮光的山凹里。他對母親說“:師娘,我已經(jīng)離不開你了?!蹦赣H罵了他一聲“:扯白!”(方言:撒謊)

大徒弟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將身子往母親身上倚,手在母親身上游動,聲音變得綿若無骨:“師娘,你身子好軟?!?/p>

讓母親逃出這個聲音的是在山凹里守魚的老人的咳嗽聲。母親摔開大徒弟,跑回家時鞋子丟了,火把熄了,頭發(fā)散了,腳板被路上的洋鐵釘扎出了血。她一點感覺也沒有,只知道往前跑,往村里有亮光的地方跑。

那晚,大徒弟沒有回到我家。自此再也沒回我家。母親拆洗大徒弟睡過的被單時,發(fā)現(xiàn)上面有一團(tuán)團(tuán)凝結(jié)的白色透明物。掀開枕頭時,母親看到了一絲不掛的自己。是大徒弟用鉛筆畫在白紙上的,乳房高高隆起。母親臉一紅,看著沒穿衣服的自己從紙上走下來,走到了田野深處,沒了影了。

第二天,村里人下田干農(nóng)活時,倚著鋤頭站在田埂上,三五一群,議論紛紛村里人興奮無比,有的人高興是因為自己的妻子沒有偷人;有的人高興是因為村里最好看的女人成了有縫的雞蛋,爬上她身子的愿望指日可待了;也有人難過,是因為再也不可以母親作為貞潔牌坊了。

父親聽出了名堂,冇作聲,像個小偷逃回家時,渾身發(fā)抖?;氐郊依?,他掄起扁擔(dān)掀倒母親,父親不知道母親體內(nèi)已經(jīng)有了我妹妹。而母親的腰痛病就此落下了。

村里出現(xiàn)任何大的事故,都會有征兆。比如某家有人意外去世,人們就會說,難怪前天晚上聽到后山那只枯鳥(方言:貓頭鷹)一直叫到天亮。比如某家遭小偷了,人們常說,難怪昨晚我聽到村里的老黃狗的叫聲不相同……

父親喝農(nóng)藥時,村里沒有不尋常的現(xiàn)象。

父親打完母親就拴起房門在床上躺下了。母親倚著房門唉聲嘆氣。我那時才四歲,母親的嘆氣好長好長,我迷茫地看她的淚水一滴一滴地流到房門門檻上。

母親把我托付給鄰居,獨自拎起家里的菜刀和切菜的砧板站在村里最高處的土坡上,對著村里連咒了三天。咒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哪家亂說我偷人的斷子絕孫,生下的后代冇屁眼。村里人看戲般圍在一起,母親用力過大,散了頭發(fā),散了衣扣,不用費力就可以看見她白花花的胸脯。

發(fā)現(xiàn)父親喝農(nóng)藥的不是我,不是母親,是我家的狗,其實也不是狗,是狗吃了父親喝藥后嘔出來的污物,死在馬路邊。

父親送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去后不久,送父親去的人中回來一個,喘著粗氣給母親報信:趕快準(zhǔn)備后事。繼奶奶那倒是有現(xiàn)成的棺材,可她咒一聲“這個短命鬼怎么可以睡我的千年老屋”,便關(guān)上門窗,沒有一絲動靜,就像家里冇人一樣。

剛好衛(wèi)生院來了新藥,救活了父親,可傷了神經(jīng),他的腿軟了,成了癱子。父親喝了足足一瓶胛胺磷竟然沒有死,村里人都說是我早逝的爺爺奶奶給閻王爺行了賄。父親回來那天,母親站在村口放了掛鞭炮。以往村里迎娶新人或是抬回死人才會這樣,冇人知道她為什么要這樣做。母親心里明白,她在告別昨天,冇人可以打倒她對生活付出的真心,從此擔(dān)起這個家庭所有的辛苦,她堅信這樣會得到好報。她扶著父親進(jìn)了屋。

為了掙錢,母親獨自穿過田野,爬上山丘,走進(jìn)村莊,一家一家去拾荒。第一次拾荒回家時,母親在一片田野里迷失了方向。夜色昏沉讓她分不清前行的路,幾次摔倒在田渠水溝里。她伏在泥地上慟哭。黑暗吞噬所有的一切,她的意志被一股奇怪的力量給蠱惑了,她放下?lián)?,走進(jìn)路邊的水塘。池塘里有蛙聲,此起彼伏,有的像在求愛,有的像在尋找它們的母親。她想到了我,和腹中的妹妹。她哭著逃離了池塘。

后來,母親學(xué)會了以太陽、月亮、星星、池塘、樹木、河流來確定方向。每次想起那次迷路,母親就會在心里內(nèi)疚,覺得自己幾乎快要殺死了妹妹。

妹妹出生時,父親只看了她一眼,就咒罵,野人崽。妹妹像母親,越長大越像。父親偏愛我的唯一理由是因為我長得與他如出一轍。

母親越來越不愛笑了,她的聲音倒是隨處可以聽到:“快起床,幫妹妹穿好衣服,媽媽出去拾荒了;帶好妹妹,餓了去鍋里抓飯吃,自己吃,也要喂妹妹吃……”

可母親也有不說話的時候。為了幫父親治病,母親到處借錢,所有的藥店都有她的賒賬。村里能借的都借了。快過年的時候,一個我平時叫她愛姨的女人來家里要賬,我知道她平時管母親叫“姐姐”。父親喝藥前,她來我家走動得多,經(jīng)常坐在我家飯桌上,喝酒吃肉,笑得很開心。今天她還是管母親叫“姐姐”———只是腔調(diào)變了———人要一張臉,樹要一張皮,欠賬還錢,天經(jīng)地義……

母親蹲在灶屋里燒火煮飯的樣子,像一只屎殼郎。那個女人的嘴一直冇停,母親一句也不回,默默地受著,不悲不怒,一臉寡淡。聲音越來越大,招來圍觀,有些人是來勸解的,有些人是來看熱鬧的,還有些人看著母親被那個曾經(jīng)以姐妹相稱的女人這般羞辱,生出些世風(fēng)日下的傷感。

父親從來不具備這樣的擔(dān)當(dāng),他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沒有出現(xiàn)在母親面前。

自那天起,村里聒噪的多了母親的聲音。母親咒罵的對象依心情而定,有時是天氣,有時是一只啄豬食的雞,有時是倒下的鋤頭。她在灶火邊煮飯時會咒罵柴火不好,去田野會咒罵鋤頭不鋒利。

并非所有人都會收起他們的善心。父親除了天天吃有營養(yǎng)的好東西,還要天天注射有營養(yǎng)的液體。村里新來的駐村醫(yī)生是個剛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他對母親說:“嫂子,我教你注射,以后你就不用在我這浪費這個手續(xù)費了?!碑?dāng)母親使用過的注射器能裝下幾籮筐時,父親的腿好起來了,母親不再伺候他,反倒時不時吆喝他:

冇用的老東西去田里扯把蔥回來。

冇用的老東西來幫我捶捶腰。

冇用的老東西幫我去衛(wèi)生所買包處痛片回來。

……

父親像個沒有腦筋的機(jī)器人,母親按一下哪個鍵,他就完成哪個指令。

這樣的日子一天挨著一天,像池塘里結(jié)著藍(lán)藻的死水,生死全窒息了。

唯一能掀動這池死水,起些漣漪的是我家一面墻,墻上全是我的獎狀,村里人都說我能考上大學(xué)。母親有了新的定奪。當(dāng)她認(rèn)定了那個能為她命運負(fù)責(zé)的人是我之后,對我格外嚴(yán)格些,不準(zhǔn)我外出看露天電影,不準(zhǔn)我和同村男孩子來往,還經(jīng)常和教我的老師聯(lián)系,不僅僅是關(guān)心我的成績,更多的是看我與哪些人交往。她將我罩在她的護(hù)罩下。她想了解我的一切,只要掀開護(hù)罩,仔細(xì)盯著我就行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我家的閣樓上,有一個屬于我的領(lǐng)地,在那里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沒有人可以障礙我。在我家這棟住宅里,其他所有地方都是母親的領(lǐng)地,因為母親操持一切。這間廢棄的閣樓,母親不想再耗費她的體力,她覺得她有更多重要的事情要去操心———比如一個行為猥瑣的男人會占用母親些時間,他低估了母親的戰(zhàn)斗力,他以為母親在眾多的悲傷中會忘記許多的事情,他試圖把一塊母親曾經(jīng)借給他種的土地占為己有,但母親一向看重主權(quán)。

村里人不覺得意外,他們把時間推得更遠(yuǎn)些,就看到事物原本的態(tài)度。就在我繼奶奶提出分家時,我母親安身的那間無瓦冇窗的破房子,后來修繕得夏涼冬暖后,繼奶奶起歪心想收回祖業(yè),母親的身子像鐵棒般杵到繼奶奶面前,亮起嗓子大聲說:“我嫁給你孫子,人一個,卵一條,這點祖業(yè)你要是想收回,你閣樓上那千年老屋就得搬地方了?!?/p>

誰都看得出來,母親是個有擔(dān)當(dāng)?shù)呐?。只有父親沒有看出來,他打母親,懷疑母親,讓母親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讓我討厭的女人。

我想逃離母親,逃離她的聲音。而真正能讓我離開母親是因為我考上大學(xué)了。多么名正言順,我在心里歡呼,卻擠出兩行眼淚證明我的不舍。村里人在我出門上大學(xué)時的行李四周圍觀,各種復(fù)雜的眼神攪亂了我的情緒,我是真的想哭,冇人看出我哭的動機(jī):終于可以離開這里了。

一掛鞭炮送我離開村子后,村里人紛紛散去。很像是看戲的晚上,戲散了,村里人走到黑夜里,看戲前的興奮成了爬上眼角的困頓,路邊不時有狗的叫聲。母親回到家后,仔細(xì)查看了我的東西,沒有帶走任何東西,這說明我走得一點都不猶豫,仿佛一甩手就沒有什么可眷戀了,這使母親更加痛苦。她爬上閣樓,躺在我經(jīng)常躺的位置,她的眼前出現(xiàn)我妹妹的樣子,還有老鼠拉下的屎,蜘蛛結(jié)的網(wǎng)。

突然,樓下響起拍門聲。“我滿崽回來了。”她想,一個翻身坐起,“不會又出什么事了吧?”

妹妹輟學(xué)去廣東打工了,她不到十四歲。母親在我身上傾注的心血太多,她忽略了對妹妹的監(jiān)管。妹妹成了荒蕪的野草,與姐姐墳上的野草沒有兩樣。

只有母親知道,征兆自妹妹出發(fā)那天起就存在了。不知為什么,自妹妹離家的那天起,母親天天在家里哭。母親看出些征兆來,死活要去廣東找人,我考上大學(xué)后,縣里、鎮(zhèn)里、學(xué)校給了我些獎金,母親用它做了盤纏請人去廣東尋妹妹。

正在母親覺得全世界再也沒有人比她更倒霉了時,樓下傳來妹妹的聲音。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妹妹推卻周圍所有男人的示好,只身嫁去了遙遠(yuǎn)的西藏,什么也沒有帶走,什么也沒留下,仿佛要與這里的一切都切割似的。母親送妹妹出門時沒有哭,一臉喜氣,說出去的每句話都顯示她的慷慨,仿佛心里的石頭都落地了,給人輕松的感覺。

誰都沒有想,讓母親重新卷入戰(zhàn)場的是父親和另一個女人。母親打電話給我,說父親想謀害她。其實是有征兆的,母親早就和我說過,她看見父親深夜起床,爬進(jìn)了牛欄,那里關(guān)著剛剛成熟的小母牛,次日清晨母親看見過母牛下體流出的鮮血。

村里一直有聒噪的聲音,母親成了那個聲音最大的人,她像個兜售水果的小販,不厭其煩地拉扯從我家門前經(jīng)過的人停下來歇腳。對他們說,父親看上了一個下賤女人,想謀害她,用電打她,用老鼠藥毒她……

母親不甘心自己嫦娥似的美貌怎么就在父親眼中丑得像只老鴰,她像揭掉腳后跟的死皮那般抹去臉上的羞恥,跪在父親的床腳邊細(xì)數(shù)過去苦難。父親一臉寡淡,說:“不要和我訴苦,我反正死也要和她死在一起,我要和你離婚?!蹦赣H的左手握成拳頭,擂在胸口,成了沒有休止的單擺。她爬起來,背對父親,說:“我死也不會成全你。”聲音并不大,卻有著不可更改的架勢。

不僅僅是我,所有人都以為母親神經(jīng)錯亂了,并非沒有依據(jù),母親的哥哥就是神經(jīng)病錯亂后走失,幾十年了,杳無音訊,生死不明。

母親開始在身上掛上形狀各異的鑰匙,家里新建的房子樓上樓下有十五間房,母親給每間房都配了鑰匙,她每天的工作除了一日三餐,喂豬喂雞鴨,其它時間都在開門、鎖門。

在我逃離之前,母親逢人就說父親,一五一十地跟別人講她看到的父親的下作行為。還給別人看她身上被父親打出的傷痕。她不再是那個整天守著田里土里打轉(zhuǎn)的女人,她也不再把時間消耗在她的鑰匙上了,她有了三個可以推心置腹的好友,有一個患了紅斑狼瘡,有一個患內(nèi)風(fēng)濕多年,一個有了老年癡呆的趨勢。我回家時總能看到她們,有時那個有老年癡呆趨勢的女人身旁還會站著她的孫子,那是一個十三歲的男孩。母親會趁機(jī)高聲談起她如何保護(hù)著自己,生怕丟臉。母親邊說邊笑,其他女人也都哈哈大笑。仿佛她們談?wù)摰氖且粋€與她們不相關(guān)的人。母親有時還會說:“我崽都三十歲的人了,還不敢看我一絲不掛從澡堂出來的樣子。”我滿臉通紅,母親大聲地擤鼻涕后,接著說,“這有什么不好意思,你從我肚子里出來不也是一絲不掛啊?!闭f著,她有意敞開自己的上衣,乳房像兩只遭到重力拉扯的氣球垂在肚臍處。她扯了扯那棵干枯的發(fā)黑的奶頭,說:“你姐姐,你,你妹妹全是它喂活的。你父親也靠它活著。”

母親像是在自言自語,開始一五一十描繪父親爬上她身子后的細(xì)節(jié),背過身給那三個女人看她干得開叉的下體,接著說“:那個冇用的老東西竟然說我老得像只老鴰,把器具插進(jìn)小母牛都比插進(jìn)我身體要帶勁。”

她的一言一行,都是她藉此拋卻她曾經(jīng)的美麗與青春。當(dāng)她十八歲被父親抱進(jìn)門時,她曾那樣小心翼翼地看護(hù)自己的身體,那個試圖爬上她身體的大徒弟反咬一口讓她背負(fù)娼婦的名聲多年。可她自己心里清楚,她是干凈的。她用她干凈的身體養(yǎng)育她的三個女兒和一個丈夫。她給外人留下了悍婦的形象,只有在深夜才會爬到田野,趴在姐姐的墳上哭訴她的不幸。

如果說現(xiàn)在的母親不知羞恥,那是因為生活把她打磨成一個完全不知羞恥的人了。冇人看出,她要通過自己的厚顏無恥,一筆勾銷過去的生活,甚至,她想向所有認(rèn)識她的人高聲宣布:她曾經(jīng)過于看重的面子與所謂的骨氣實在是一文不值。

在逃離母親之前,我一直在和她做著各種斗爭,我違背她的指令嫁給了一個大我十五歲的鰥夫。我結(jié)婚那天,我從她的眼神中看出來了,她已經(jīng)意識到,她再也無法控制我了。

也許母親走過了太多太坎坷的路,她筋疲力盡了。不知從哪天起,母親信佛了,她的聲音開始變得細(xì)致稠密,仿佛嘴里時時念著經(jīng)文。

而我開始在夢里渴望母親用她的大嗓門對我吼一聲:“回來,回到我的身邊來。”母親像是不認(rèn)識我似的,經(jīng)過我身旁,不搭理我,只顧朝著站在田野里的姐姐走去。而妹妹,像個陌生人,經(jīng)過我,經(jīng)過母親,經(jīng)過姐姐,她什么也沒有說,就這樣自顧自往前走。這樣的夢我一連做了一周,仿佛夢要將我所有的一切吞噬,淹沒,窒息。

一周后,我回不到這樣的夢里,卻接到母親打給我的電話,說她得了癌癥,活不了幾天,快要死了。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在我男人的頭上嗅出一種怪異的氣味,那是女人下體的氣味。我恨自己為這個并不愛的老男人背叛了自己的母親。我想到了我姐姐,只有她會一直不變地在那個地方守著母親。

我回到了母親的身旁,掛在母親身上的那串鑰匙掛在了父親的身上,母親只是動動嘴:

冇用的老東西去掃清我大崽的墳邊灌木。

冇用的老東西去把我的舊衣服撿些出來曬曬太陽。

冇用的老東西幫我捶捶腰子。

……

父親又歸于母親的指令。我坐在母親對面,聽她講了一宿。臨睡前,母親對我說:“一周前,我夜夜夢到你姐姐背著棺材朝我走來?!?/p>

安置母親上床后,我獨自走進(jìn)了田野,我來到了姐姐的墳前,突然止不住大哭。我想到了我的夢,身子不停地抖動,某種征兆讓我開始恐懼。我孤零零地立在黑夜里,風(fēng)吹動田野發(fā)出的聲響,聽上去像姐姐的呼喚。

我仿佛才想到,妹妹嫁去了遙遠(yuǎn)的西藏,我得通知她回來陪陪母親了。

我依舊跪在蒲墊上———像我剛進(jìn)屋那樣,跪在廳堂,頭抵在破了洞的水泥地上,淚水順著鼻尖流進(jìn)草編的蒲墊里———我眼前的神壇上有盛開的蓮花,蓮花上有救苦救難的菩薩。我也要人救,將我從怨恨中扯出來。我抬頭看著母親,她被裝在鏡框里,擺在神壇上,是年輕時的樣子,一眼看得見的美貌與威嚴(yán),體積沒了,聲音鎖在喉嚨深處,無法從微張的嘴唇吐出來了。可我卻能在四處聽見她的聲音。

鞭炮聲從老遠(yuǎn)響起,異常長久。妹妹回來了,跪在我左邊的蒲墊上,像我回家時一樣安靜。她的左邊也擺了一個蒲墊,沒有人。父親有時會站在那兒,他并不跪下,像是為姐姐留的。

傻叔

離過年還有兩個月,新房用不了幾天就可以建好,算上內(nèi)外裝修也用不了十天半個月。

這就是說:傻叔今年可以在新房里過年了。村里許多人都不相信??墒青従勇槿龘u晃中指有板有眼地說:“騙你們是孫子。傻叔才告訴我的,不信,你們問他去。”天上掉餡餅了?幾個好事者興沖沖地朝著老占山家走去。

“國家?guī)湍憬ㄐ路?,真有這樣的好事?”“嗯。”傻叔蹲在自家門口,眼睛看向天。

“不要你自己出一分錢?”“不要。這是國家政策,只對特殊人群……”“特殊人群?你人一個卵一條,哪里特殊了,不照樣和我們一樣一個鼻子一雙眼?!眹^的人走進(jìn)土坯房,像是想找出什么似的,上下打量,房子不大,十五個平方,正房廂房里外兩間,外加一間木板圍成的雨棚———他們的廚房———也算不上三間房,頂多兩間半。

“我無兒無女無老婆,你有這條件嗎?”傻叔走進(jìn)土坯灶屋,把土灶里的柴火熄滅了一些。灶上架著麻鍋,麻鍋里正在焙小魚。都是從山渠里撈來的野生魚。

傻叔帶腥氣。山里人常這么說他。山里人形容那些能撈到魚的人為“帶腥氣”。他經(jīng)常白天去山渠里撈魚,夜里焙好,這樣積攢一周,再趕清早行到十里遠(yuǎn)外的集鎮(zhèn),蹲在菜市場門口,不用吆喝,轉(zhuǎn)眼就賣脫?;貢r,他又買些米面、油鹽等。有時也上藥店買些風(fēng)濕膏藥。

“誰說你無兒了,占山不是你兒子嗎?”麻三反應(yīng)比一般人快。

“不是?!鄙凳搴呛巧敌陕?。他們家沒有堂屋,要緊的東西都在灶屋里擺著。土灶旁邊是碗柜,再往西邊過去是水缸,水缸離灶遠(yuǎn),墻的顏色還留有土磚的本色,一張紅紅的喜字貼在墻上,倒影在水里蕩漾。這是村里老拐兒的女兒出嫁時用過的,他撿了回來貼在自家墻上。傻叔常常站在水缸旁看著這墻上和水里出神,那眼神,仿佛能瞧個新娘子出來。

“你說你沒兒子,你這個傻子,你這是事實父子關(guān)系?!甭槿哪樏浀镁p紅,仿佛他才是這個事實的發(fā)現(xiàn)者。

“誰說我叔沒兒子,我就是他兒子?!闭忌秸陂T口鎖單車。他在隔壁山村打零工,工錢一天八十塊,還管吃。傻叔時常擔(dān)心他,說來回三十里山路,早晚在路上,兩頭黑。

占山生得高大,頭發(fā)又黑又粗,眼睛發(fā)出的光一閃一閃的,招人喜歡,要是他穿得體面些,一定有人會把他當(dāng)成韓國明星張東健。村里有后生戲弄占山,說:“怎么看你也不像占家人啊。是不是你媽走種了?”可老人們知道,占山和傻叔年輕時的樣子一個模子刻出來般相像。傻叔年輕的時候背不駝,名字也叫占山。不知從哪天起,村里人,無論男女老少都叫他傻叔。而占山起初并不叫這名,不知誰起頭叫他占山,一來二往,叫順了,也就自然用這名字了。

“你只是我侄兒。我打一輩子單身,無兒無女,這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鄙凳逭嬷绷耍活欀f話,魚在麻鍋焙糊了都沒有發(fā)覺。

“喲,眼看有新房了,就長勢了。是誰說的,我這輩子偏偏有福氣,有占山這么個好兒子?!甭樯酵崂?,嘴巴撇一邊?!熬褪恰>褪??!逼渌烁鸷濉?/p>

可傻叔比別人都清醒,他已經(jīng)是半個身子埋進(jìn)土的人,住新房住舊房都一樣了??烧忌讲煌?,他還年輕,有了這新房,他以后就不一樣了?!靶液冒?,幸好??!”他連連這樣說時,別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

他們哪知道傻叔的心思。

村秘書把傻叔叫到辦公室,作古正經(jīng)地登記了他的信息,還肯定地說:“過幾天就有人來拆你的老房,早些收拾好家當(dāng),你老小子終于有福享了?!贝謇锟偣膊攀鍛羧思遥裆凳暹@樣打一輩子單身的老男人就有八個,加鮮老頭也算一個,他這會兒正和村長吵得厲害,原因是他早些年過繼了他二弟的女兒,政府不給他建新房了。

“占山啊,占山有沒有過繼給你啊?若是過繼了,這政策你就享受不到了。”傻叔準(zhǔn)備離開時,村長突然大聲問他?!皼]有,那沒有。”“你捏白。去年還聽你說,占山發(fā)誓一輩子不離開你,為你養(yǎng)老送終。這不等于是過繼了。”加鮮突然大聲嚷嚷。“那沒有。你那是白紙黑字寫字立據(jù)了的,我這可啥也沒有寫。”傻叔嚇破了膽似的,身上起了冷汗。

“傻叔,好福氣!”麻山突然很羨慕似的豎起大拇指,說:“搞不好,還能招來個婆娘?!甭槿蜕凳逋?,傾家蕩產(chǎn)娶回的婆娘,過門不到兩年,生個兒子就死了,后來也娶不起了。

傻叔笑了笑,裝成愁眉苦臉的樣子說:“哪里還敢想那些,只希望占山不像我一樣,活得不像個男人。不過,唉……”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又說:“現(xiàn)在更難了,娶個媳婦真難啊?!闭f到這他抿住了嘴唇,他不想由著性子說出更多。

“占山才四十出頭,要樣子有樣子,要力氣有力氣?,F(xiàn)在就更不用發(fā)愁了,房子也有了?!甭槿€是說出了傻叔藏著的心思。

“八字還沒一撇呢。”占山有些不耐煩了,裝作哈氣連天的樣子說,“今天累了,睡覺?!?/p>

麻三悄悄走了。傻叔往廂房里瞧了一眼,占山正倚在床上看手機(jī)。自打有了這玩意,侄兒很少和他說話了。

“玩這東西要花錢嗎?”傻叔走進(jìn)去,挨著占山的身子問?!皼]這東西,活都沒人叫你干了?!闭忌接幸夥^身子用背對著傻叔,那張床嘎吱嘎吱地響。

傻叔又輕輕地問:“這里面有女人?”“要睡了?!闭忌狡鸫舶焉凳逋瞥鲩T外,上了門栓。

占山房里的燈熄了。傻叔貼著門板站在那試探著問:“心里有人了?”“沒那心思?!闭忌讲荒蜔┑亟辛艘宦暋8舯趥鱽泶舶鍝u晃聲,咯吱咯吱,一下一下,非常有規(guī)律。一聽就知道這聲音的來處。

占山往耳朵里塞了兩團(tuán)紙,把手機(jī)的音量開到最大,點開手機(jī)上的酷哥音樂,隨便點了一首歌,正是:《一無所有》。

誰也不知道,占山玩微信不到一個月,就有個女的主動加他。家住哪里,具體干什么,他什么也沒問,也沒和對方說多少自己的情況,對方也從不問他這些。他們約好每天晚上十點聊天。今天十點已過,他給她的微信留了許多言,沒有任何音訊。他把手放在音視頻通話上,手在發(fā)抖。這樣停留了一會,最后他關(guān)了手機(jī)。第一次討厭這床太硬,被子太潮,房里四處潮乎乎的有股霉味。

怎么還不來建房?傻叔和占山都在盼,干活心不在焉,吃飯也心不在焉。

連續(xù)幾日,收成都不好,總覺得有人趕在他之前把原本屬于他的那份給撈走了。傻叔有些懊惱,甚至慌張。他小心翼翼地焙每一條魚,又小心地把它們裝進(jìn)布袋,緊好袋口掛在灶上方的鐵鏈上。他又踩上高凳取下掛在布袋上面的一個塑料袋,從里面取出一個印有“寫字本”三個字的32開小本子,還有一本存折。他走到床邊,從枕邊拿起老花眼鏡帶上,翻開記錄本和存折,慢慢地,一行行地看,一行行地比對。仿佛在研究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對著記錄本和存折瞧了老半天。

“五十加七十等于一百二十……”他小聲計算著?!耙话俣瑑砂?,八十……”他對著第一頁算了好久,又抬起頭對鐵鏈下方那塊薰得烏黑的臘肉愣了一會兒,才翻開第二頁。

傻叔嫌五瓦的燈泡不夠亮,他又從枕邊拿起手電筒打開照在存折上。

“怎么少了一筆錢?”第三頁上有一行是“—600”。他翻開記錄本,找著了這筆帳。五年前,吳媒婆說有個寡婦,三十出頭,想找個男人搭伙過日子,問傻叔看不看。有女人主動愿意來這大山里?傻叔沒有猶豫,一口應(yīng)承。帶來相親的女人,個子不高,眼睛總是看向固定的地方,嘴里絮絮叨叨說個不停,口水從嘴角流出浸濕衣角。她娘先端起杯子,女人照樣子也端起杯子。按山里的規(guī)矩,女人只要端起茶杯喝上一口,就代表看上男方了,男方這邊就必須給女方封紅包。傻叔把五百元包在紅紙里壓在茶杯下,還有一百元是事后給吳媒婆的跑腿費。吳媒婆后來回話,說女方嫌男方無房還拖著個傻叔,不來了。六百元就這樣打了水漂。不來了,這錢就得要回來。鄰居勸傻叔。他嘿嘿傻笑兩聲,說:“算了,反正占山也沒看上她?!编従佣颊f傻叔太傻。

傻叔把這本存折讀了近半個小時。

“老叔,你在看什么?”占山走過來把腦袋湊到存折上。

“別吵,別吵。我就加出來了。一共是兩萬……”他抬起頭,目光落在烏黑的房梁上。他感覺就要加出來了,可是最后的答案卻突然消失了般沒有從嘴巴里念出來。那一行行小字,密密匝匝,他明明用手一行行比著往下念。可他早就看花了眼,有時把第二行看漏,有時又透過第三行直接看向第五行,還有時把第六行看重了。

“火焙魚五十元。學(xué)民工地干活十天,一天八十元,共計八百元。購鹽五袋,五元。火焙魚七十元。抬靈柩一天,一百元?!鄙凳蹇赐炅舜嬲?,又來看記錄本。他讀完一行,就抬頭看看那塊烏黑的臘肉。

“彩禮錢!三萬減兩萬八千六百元……”看看那塊臘肉,又看看占山。他不厭其煩地又把這個減法算了三遍。一千四百元。沒錯,那些數(shù)字排在那,如同釘子入了眼。傻叔看著占山,心里不知是歡喜,還是空虛。

“什么?彩禮錢?”占山顯得很吃驚。

“嗯。嗯。”彩禮錢是娶老婆的頭關(guān),傻叔知道。去年老拐子嫁女兒就大賺了一筆。他想著今年總算能攢足三萬元了。傻叔取下老花眼鏡,把存折給占山看。

占山一邊看手機(jī)一邊掃了一眼存折。不知是因為長時間地盯著手機(jī),還是過于勞累,他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

“莫想那么多。”他沒事似的說得輕描淡寫。

傻叔看著他,心里一急,脫口而出:“未必你還想走我的老路?”

“時代不同了,老叔,你看你都要住別墅了。國家還給你發(fā)工資了。”占山笑了,語氣顯得異常興奮。

他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了解到了相關(guān)政策,還有網(wǎng)友剛發(fā)來別的村已經(jīng)建好的房子給他看。雪白的墻,紅色的瓦,地面鋪了瓷磚,衛(wèi)生間和廚房也貼了瓷磚,墻上有鏡子,還有洗手池、洗碗池……

“得幸政策好,要不真沒什么指望了?!鄙凳逭f。

“老叔,房子一建好,指不定哪家婆娘就看上你了?!闭忌降呐W(wǎng)友又出現(xiàn)了,還給他發(fā)來許多照片,都是些海邊的美景,占山心里興奮,由著性子說出些沒邊的話來。

“呵呵?!鄙凳迳敌陕?,迷離地看向前方,眼里似乎有憧憬。

房間里一時安靜下來。兩個人都若有所思地躺在了各自的床上。傻叔床角邊堆滿南瓜、冬瓜,撈魚蝦的工具也擺在床邊,一雙看不清最初顏色的布拖鞋,左腳的那只前面破了洞,右腳的那只后跟磨得沒了形跡。

“是我拖累了你?!鄙凳宓穆曇艄諅€彎傳到占山耳里,顯得異常沉重。

占山?jīng)]有接腔。準(zhǔn)確說,他不知道要說什么,這樣的話他已經(jīng)聽過無數(shù)次,也解釋過無數(shù)次??伤?,隨著老叔越來越老,這樣的聲音會愈發(fā)沉重。

“二十歲那年,小美姑娘來了我們家,你若跟她去南方打工,如今只怕孩子都要上大學(xué)了;三十歲時,村里王寡婦說不嫌棄你無房,只要你把我送去養(yǎng)老院,你死活不肯,說什么寧可終身不娶,也不能忘恩負(fù)義。”傻叔咳嗽了兩聲,又說,“你做了錯誤的決定?。 ?/p>

沉默。

占山關(guān)了手機(jī)。他倚靠在床頭,心里想了許多。幾年前,山里人就這樣勸他。

“你這樣在山里呆著,無錢無房還拖著個駝背老叔,誰敢嫁給你。還是去城里打工吧,那樣來錢快,有了錢,回家建高樓,要什么樣的女人沒有?”

“我走了,老叔怎么辦?”

“送他去養(yǎng)老院啊。鎮(zhèn)上就有養(yǎng)老院,方便得很?!?/p>

傻叔也說:“我住養(yǎng)老院去吧,你都快四十了,還不趕緊找個女人結(jié)婚,這輩子就沒希望了?!?/p>

“那不行?!闭忌綀远ǘ辛Φ馗嬖V傻叔,只要他還在,他就不會離開老叔,他們會一直住在一起。

爹沒幾天日子了,有些話不得不交待給你……一直以來,因為我們山里貧窮落后,山里的姑娘都只想嫁到山外去,山外的姑娘又不肯嫁進(jìn)來。山里的男人娶個婆娘比登天還難。我二十五歲那年,你爺爺奶奶把我叫到跟前,說:“家里攢的錢夠讓你結(jié)婚了。”你叔叔小時候得過麻痹癥,傷了腦子。你爺爺奶奶想著今后怎么也不能指望他的。你娘生下你不久就跟人跑了。接著,爺爺奶奶又先后病倒了。我從山上摔下來后就癱了。那年你才四歲。真沒想到啊,你叔叔竟然養(yǎng)活了這一家人,他守著我,守著你,守著給你爺爺奶奶送終,給我送終。將來,他又不得不撫養(yǎng)你。你叔的背都駝到地上去了?。〉蘖?,過度的悲傷和突然生出的猛烈咳嗽讓爹無法再說出更多了??伤麍猿终f:“你記住,以后無論發(fā)生什么變化,一定要為你叔叔養(yǎng)老送終?!钡f完就走了,嘴角流出鮮血,是黑紅色的。那年,占山才十歲。

是遺囑。也是遺產(chǎn)。占山把他的事當(dāng)成故事說給女網(wǎng)友聽時,她總結(jié)出這句話。還說一定要來親眼看看他的這份特別的遺產(chǎn)。

建房的人總算來了。

三十多平米的房子,要不了幾天就建好了。果真是雪白的墻,紅色的瓦,地面鋪了瓷磚,衛(wèi)生間和廚房也貼了瓷磚,墻上有鏡子,還有洗手池、洗碗池……

傻叔躺在地上,像個孩子般來回翻滾。“占寶,你看這瓷磚,鏡子似的能照出人影子,這墻白得像女人的臉?!闭f到女人時,傻叔嘿嘿傻笑了幾聲,又來回在地上滾動,仿佛他懷里抱著個女人似的。那一夜,叔侄兩人在新房里來回看,仔仔細(xì)細(xì)摸每一寸墻,每一塊墻磚。兩人都覺得自己進(jìn)了天堂,怎么也睡不著。

“我去存,我去存!”占山結(jié)工錢回來時,傻叔搶著說。“這次的錢我有用處。”傻叔沒有搭理占山,只顧自己往下說:“這下好了,總算攢足了?!?/p>

吳媒婆在家嗎?

吳媒婆正在家里嗑瓜子,是人家謝媒送的禮??匆娚凳遄哌M(jìn)屋,她有些不快地皺起眉頭。

喲!傻哥,你可是稀客??!請坐。

傻叔不敢坐,怯怯地說,我想請你做媒。

做媒!你有小兒麻痹后遺癥,人傻、背駝,哪個看得上你?走吧走吧!下輩子再談!

傻叔說,我是想請你給我兒子做媒。

你兒子?你哪里來的兒子!你沒做夢吧!

占山是我兒子啊。

喲!原來是給占山說媒呀!那也得有錢、有房呀!

我有房。我有錢!傻叔說著掏出存折。

吳媒婆接過存折瞟了一眼,她晃了晃左手五指說:“我們這山凹里,沒有這個數(shù)的現(xiàn)票子,別想讓女人上門。”

五萬?不是三萬嗎?傻叔嚇得尿都快憋不住了。

那是老黃歷。從吳媒婆嘴邊吐出的瓜子殼隨著她的手指一上一下起伏掉落在身上。吳媒婆還說:“別怪我多嘴,只要你還活著,你家占山就別想娶到老婆?!?/p>

作孽啊,作孽!傻叔瘋子般慌慌張張離去時,嘴角一直在抖,含在眼角的淚也留了下來。

今天是初一,傻叔沒去山里撈魚,他要趕到十里遠(yuǎn)外的靈山上的一座廟里去許愿。這件事他已經(jīng)悄悄堅持了五年。每逢初一,他就換上干凈的衣服,背上干糧和水,一個人悄悄地出門,再悄悄地回到家。有中巴車可以直接抵達(dá)靈山腳下。可傻叔一直堅持走路,他的虔誠不只是這些,還有他從出門開始,就從不易答應(yīng)別人的招呼,總覺得這樣就會打斷某種氣數(shù)。

“傻叔,機(jī)會來了,機(jī)會來了?!甭槿軄頃r,臉上異常興奮,他說,“村長才從鎮(zhèn)上開會回來,說鎮(zhèn)上準(zhǔn)備舉行一個新相親大會,參與對象是鎮(zhèn)上四十歲以下的未婚男女。”

“什么是新相親大會?!鄙凳逭谠钸叡呼~,頭幾乎埋到鍋里去了。

“就是男男女女站在一起,男的可以當(dāng)場說自己喜歡哪個女的,女的也可以說自己喜歡哪個男人,如果兩個說到一塊,就可以當(dāng)場牽手回家?!甭槿路鹪谡f一件和自己關(guān)系密切的事。

“不要訂婚,不要彩禮?”

“是的,是的,就這么簡單。對上眼是第一位的?!?/p>

“不過,”傻叔猶豫了一下說,“我家占山已經(jīng)過了四十了。”

“每個村只有兩個名額。”麻三干笑兩聲,又說,“就我們這光棍村,塞牙縫都不夠。”

傻叔有些泄氣。他抬頭看向窗外,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伤芸齑蚨酥饕狻T钸叺膹N柜上有一個竹編的筐,筐里有一個裝滿了火焙魚的藍(lán)色布袋,明天要去賣的,他把袋子里的魚往下壓了壓,又把剛焙好的魚塞進(jìn)去。走出門時,他猶豫了一下,仿佛在想什么。可他立馬又大步朝前走去。

天色黑了,傻叔從土灶的柴灰里扒出兩個洋芋,拍了拍洋芋身上的灰,攔腰截斷。淺黃色洋芋肉,發(fā)出清香,催人食欲。外面?zhèn)鱽砺曧懀钦忌交貋砹?。他今天收工比平時早。

“這家的活干完了,又得重新找活干?!闭忌秸f時有些懊惱,又仿佛一些伴隨身體卻又無法訴說的情緒壓在他身上。

“明天你要去……”傻叔又咳嗽了,“去鎮(zhèn)上。”不得不停下來了。他把手壓在胸口上,仿佛想使些勁讓咳嗽通暢些,“我給你報了一個名?!?/p>

“么子名?”

“新……新相親大會的名?!鄙凳鍖W(xué)著麻山的口氣說,“只要對上眼就可以牽走?!?/p>

“搞么子?你以為是去買牛啊,”占山突然笑出了聲,仿佛老叔剛說出的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鎮(zhèn)里統(tǒng)一搞的。每個村只有兩個名額。我給你爭取了一個?!鄙凳逵终f,“幸好我……”他猶豫了一下,沒有往下說了。

“我不去?!闭忌綉B(tài)度堅定,“就在臺上站那么幾分鐘,拼的全是條件,對眼也沒用,一提到現(xiàn)實問題全瞎?!薄耙装桌速M我的火焙魚嗎?”傻叔埋怨似的想。

“還是去吧?!鄙凳鍎傉f完,挨著就又咳嗽了,猶如巨浪排山倒海似的撲來。

“明天沒活,我?guī)闳ユ?zhèn)衛(wèi)生院看看?!?/p>

“相親比看什么都重要!”傻叔很少說得這樣大聲。

沉默。兩個人都啞了似的不再說什么,過了一會,占山就睡著了。半夜,傻叔又咳了,他有意把聲音壓得很低,這樣斷斷續(xù)續(xù)咳嗽,直到凌晨三點才睡了過去。

參加這次新相親大會,占山因為長得帥氣,又加上化妝師的美化,自然成了最受歡迎的男人??墒菦]有女人跟著他回家。沒有人問為什么,大家心照不宣,卻又分明看破了什么。

“老叔對不起你?!鄙凳宥阍诒桓C里暗自流淚,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音,他幾次想咳嗽,可他忍住了。因為過于壓抑,他幾乎要窒息了。第二天早上起床,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上,被子上全是血,顏色偏黑。

傻叔去靈山的次數(shù)更密了,除了初一,十五也去。仿佛一股更猛烈的風(fēng)把他推向了那里。山里人已經(jīng)在議論他了,有人說他一定在外地有相好的,還有人說他一定是去沒有熟人的地方逛窯子了。也有人肯定地說,是替占山看人家去了。老占家有希望延續(xù)香火了。

話已經(jīng)傳到占山的耳里了。他主動問傻叔:“老叔,你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p>

“沒有。”傻叔回答得很干脆。

“若是老叔有相好的想過門,也盡管說。”占山把這話壓在心里,說出的卻是另外的話,“只要老叔還在,我就不會離開你?!?/p>

接下來幾天。一切都恢復(fù)到自然的平靜。

占山又找到活了,比上次遠(yuǎn)了十里,工價倒是漲了不少。

“太遠(yuǎn)了,原本就是辛苦活,還要來回跑,身體哪吃得消?”傻叔說。

“只要有錢賺,我愿意吃這苦?!闭忌酵蝗惶岣吡寺曇簦袄鲜?,夜里怎么沒聽到你咳嗽了?”

“好多了。”

傻叔的確不怎么咳了,可胸口至右腋這片,日夜痛得異常。起初,他用鹽水瓶子裝滾燙的開水放在痛處也能緩解些,夜里還可睡上幾個小時;沒過多久,鹽水瓶起不了作用了,痛像一把鋼鋸,不停地在他身上拉扯,折磨他整夜整夜睡不著。

“傻叔,”麻三剛從集鎮(zhèn)上賣菜回來,他說,“人家在問那個賣火焙魚的大爺怎么不見了。我說人家現(xiàn)在吃國家糧了,月月有工資領(lǐng)。不賣魚了?!?/p>

傻叔正斜倚在床上,胸口壓著一個鹽水瓶。床邊的地上還擺著幾個鹽水瓶子。

麻三發(fā)現(xiàn)傻叔兩腮如漏氣的皮球般凹陷進(jìn)去,臉色比原來更黑更黃。只見他張了張兩瓣烏黑發(fā)焦的嘴唇,說:“你快活得好?!?/p>

“發(fā)生什么了?”

“人老了,經(jīng)脈不通,用熱水敷一敷,舒服些?!鄙凳逭f得輕巧,仿佛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

第二天,村里開始傳聞傻叔得了絕癥。

“老叔,”占山今天的語調(diào)不同于平時,顯得異常沉重,“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

“沒有!”

“明天我?guī)闳タh人民醫(yī)院。”

“不去?!?/p>

傻叔心里清白,他家有肺癌病史,他娘死于肺癌,他哥哥死于肺癌,他知道自己繞不過這道坎了。

“總不能就這樣等死吧?”占山說得很輕,卻讓聽的人想流淚。

“你對我好,大家都看在眼里,你就讓老叔這輩子也能為你做一件事,好嗎?”傻叔說得很輕很淡,仿佛在說別人的事,他突然從床上爬起來,掙扎著走到占山床前求他:“我已經(jīng)是要進(jìn)棺材的人了。這錢是給你娶婆娘用的。你得答應(yīng)老叔?!?/p>

“你也得答應(yīng)我,往后別去靈山了?!闭忌街敝钡乜聪蛏凳澹凵裢赋龊輨?,仿佛某個他一直惦記而又羞于啟齒的秘密在此刻得以呈現(xiàn),一股不知來源于何處的力量推著他,也推著傻叔。

沉默。

可一到初一十五,傻叔還是往靈山跑。

真是讓人意外,她真的來了。占山在自家門口看見她時,羞得滿臉通紅。她就是微信上那個姑娘,叫金鈴子,自己開網(wǎng)店,專門賣從大山里尋來的特別的東西。還是個攝影愛好者?!斑^幾天我又要去外地尋東西了?!薄皝砦覀冞@邊吧。”“可以考慮?!薄拔医o你當(dāng)向?qū)А!闭忌揭詾檫@只是一次平常的聊天。

金鈴子倒是入鄉(xiāng)隨俗,她一來到占山家,就忙前忙后,幫占山洗衣服,也幫傻叔洗,儼然這家的女主人。尤其傻叔跟她講他知道村前田垅里哪丘田里的黃鱔最多最肥,村前小河里哪一段的蝦米成群,哪塊石頭下可以捉到石斑魚時,她恨不能立刻就跟著老叔去河里田里。她一戶一戶去村民家里走訪,看到戴在老婦人手上的老式銀鐲子,或是擺在堂屋里的老式雕花木碗柜或是斗柜,她都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

可她不在這房里過夜,問她原因,她總是笑笑,什么也不說。

那天夜里,他們站在山崖上,山崖下面是清澈的水庫,水庫四周是茂密的竹林?!拔夷軒湍闶裁磫幔俊苯疴徸涌聪蛘忌?,眼神熾熱。占山慌得別過頭看向黑夜深處?!懊魈欤摇乙吡??!苯疴徸舆@樣說時,身子向他挨過去,一股獨特的香味撲來,似乎要鉆進(jìn)他的皮膚和他成為一體。恰巧有高鐵從眼前呼嘯而過。金鈴子只是那個坐高鐵的人,很快就會消失。占山突然覺得心里異??仗?。他一把推開她,什么也沒說,仿佛一股風(fēng)裹挾著他朝某個方向囫圇滾去。

金鈴子要走了,占山送她到高鐵站,看她進(jìn)站時,他想求她留下來,或是開口說出“我愿意和你一起走”,可他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直至她完全消失。

這幾天和金鈴子聊天,傻叔也想明白了一個道理。為什么山里路也修好了,房子也漂亮了,光棍村卻還是光棍村呢?因為這里的人沒文化。只有走出去,才能見世面,才能長見識,才能賺到錢,才能娶到老婆?!白瞿銈兝险技业膬鹤诱媸翘嗔恕!边@話是金鈴子對老傻叔說的,卻像釘子入了眼。

“都是我害了你。”傻叔說,“一定得走出去?!?/p>

“別想東想西,只要老叔還在,我哪里也不會去?!?/p>

傻叔沒有反駁,只是在猛烈咳嗽幾聲之后捂著嘴說:“希望你記住你自己說過的話?!?/p>

金鈴子走的第二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傻叔卻去了靈山,還死活要留在山上過夜。

來報信的是個和尚。說清晨起床時不見了傻叔,起先以為他走了,后來去水渠邊洗衣才發(fā)現(xiàn)了他。已經(jīng)僵硬了。怕引起誤會,沒人敢動他的尸體。

他頭朝下,腳朝上,栽倒在山崖下的水渠里。背隆起在那,仿佛稍一用力就會斷裂。他的胳膊、膝蓋、面頰全是血。

占山抱起傻叔時,發(fā)現(xiàn)老叔的手心里拽著一張紙,上面寫著:保佑我的侄兒占山一定要娶上一個好老婆。

占山突然看見金鈴子向他走來,她穿著五顏六色的裙子,像只起飛的蝴蝶,一時盤旋在天空,一時又鉆進(jìn)草叢里,他追著她,一會向左,一會向右。他嘴唇篩糠似地抖動著:

“老叔死了,沒人干擾了,回來……回來……洞房……”

占山搖搖晃晃向前走時,一塊大石子絆住了他,他踉踉蹌蹌向前撲去時,一下跌倒在地上,頭剛好落在傻叔的胸脯上。他一把抱住老叔。他哭了。先是隱忍著沒有放出聲,后來索性哭出了聲,很大,很大,仿佛整個世界都能聽見。

責(zé)任編輯:頻陽

作者簡介:簡媛,女,現(xiàn)居長沙,有小說見于《文藝報》《湖南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青年作家》《滇池》《創(chuàng)作與評論》《芙蓉》《天津文學(xué)》等刊,有作品被《小說選刊》《小品文選刊》等轉(zhuǎn)載。著有長篇小說《空巢婚姻》,曾獲首屆長沙市文藝新人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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