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量:看見中國社會小趨勢》是一套年度報告系列叢書的第一本。這套叢書的寫作時間跨度是30年,何帆會每年寫一本書,一共寫30本,記錄中國歷史上一段最激動人心的時期發(fā)生的故事。
這本書的年度主題是沖擊與反轉。對這個主題最簡單的闡釋是:2018年,中國經(jīng)濟遇到了各種沖擊,但歷史從來都在勢能凝聚處出現(xiàn)轉折。何帆會像觀察一棵樹一樣細致地觀察中國的變化。通過觀察嫩芽和新枝,并不斷把目光拉回母體,人們才能更好地感知中國這棵大樹的生命力。
關于這本書,從兩棵樹開始,以30年為跨度。何帆在《變量》的開篇就講述了這本書的緣起。
兩棵樹
在單調而廣闊的齊魯平原上,哪怕有一小片低矮的丘陵敢于站起來,也會給人以奇峰突起的感覺。我們進山的時候,夕陽正從厚厚的云霾中努力探出頭,一會兒露出半圓,一會兒像一彎新月。繞過城頂山,向上攀登到山腰,就能看到兩棵樹。一棵是銀杏樹,另一棵也是銀杏樹。左邊的是雌樹,密密麻麻地掛滿了銀杏果;右邊的是雄樹,從樹根處又長出一叢叢細嫩的新枝。兩棵樹均高30余米,雄樹樹干周長5.2米,雌樹樹干周長6米,相距不過數(shù)米,虬曲蒼勁,枝柯交錯。這兩棵銀杏樹位于山東省安丘市石埠子鎮(zhèn)孟家旺村。
從這里極目遠望,到處都能看到真實而殘酷的歷史。西北方是齊長城的遺址,依稀可以分辨出拱起之處,東北方是1943年日軍圍攻國民黨113師的戰(zhàn)場。山頂上還能看到玄武巖壘砌的墻基,這里曾是捻軍扎營的地方。
真實的歷史幾乎湮滅,虛幻的傳說依然流傳甚廣。相傳,這兩棵銀杏樹是孔子在2500年前手植??鬃影雅畠杭藿o了公冶長,公冶長在此地結廬隱居,孔子是過來看望女兒女婿的。
這兩棵樹真的是孔子手植?不管是不是真的,這個傳說為古樹增添了“仙氣”。兩棵樹的樹干和樹枝上纏滿了紅布條,那是周圍的人們過來祈愿時留下的??墒?,孔子帶著幾位弟子周游列國,大致的路線是朝西走,到過衛(wèi)國、鄭國,困于陳、蔡之間。
他是什么時候東游至當時屬于莒國的安丘的呢?兩棵銀杏樹的東側有一座公冶長書院,相傳是公冶長讀書之處。按成書于明萬歷年間(1573-1620)的《安丘縣志》所載,在明成化十三年(1477),安丘知縣陳文偉路過此地,看到公冶長書院“四壁俱廢,一址獨存”,始重修祠堂,后又數(shù)次重建。書院所存石碑中最早的是明代的,字跡已不可辨識,還有一碑是清道光年間(1821-1850)所立。公冶長書院最早是什么時候修建的?《論語》中只有一句話提到過公冶長,史上真有其人?
我問當?shù)厝?,但沒有人能告訴我確鑿的答案。淳樸的山民笑著搖搖頭,熱情地請我品嘗剛剛摘下來的栗子。我們對歷史的熟悉程度還不如這兩棵樹。這里看似安謐祥和,實則地勢險要,可以西人群山、東出平原,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這兩棵銀杏樹能夠歷經(jīng)兵燹依然保持完好,是個奇跡。我有無數(shù)個問題想問。一陣風吹來,銀杏樹沙沙作響,它們同情地看著我,像看一個迷路的孩子。
假如傳說是真的,那么當我摩挲著這兩棵銀杏樹粗糙的樹皮時,冥冥之中,我可以和孔子的手相觸。假如中國的歷史以3000年大略而計,30年算一代人,那么每一代出一位代表,只要100人就能講完中國的歷史。這100個人站成一排,也不過50米長。
這100個人坐在一起,坐不滿一間大一點兒的教室。每一代中只要有一個人專心講述他們那一代30年的故事,我們就能擁有一份相當完整、生動的歷史記錄??墒牵敲炊嗟耐?,為什么都隨風遠逝,蕩然無存了呢?
30年
2018年,我在這兩棵樹前發(fā)了一個宏愿:在未來30年,我要每年寫一本書,記錄中國的變化。
在歷史上的重要轉折時期,身處其中的人們往往懵懂不知,但我們現(xiàn)在可以清楚地看到,中國歷史上很難再有像以后的30年這樣令人激動人心的歲月了。雖然中國歷史從不缺驚濤駭浪、滄海桑田,但未來的30年是我們從未經(jīng)歷過的。
我們已經(jīng)進入一片沒有航海圖的水域,一系列重大的變化將挑戰(zhàn)我們的認知。沒有比書寫這一段我們即將親身經(jīng)歷的時代更有意思的事情了。
這就是我的目標:每年寫一本書,寫30年,記錄中國最重要的一段歷史。
你正在讀的這本書,以及在它之后的29本書,與你所熟悉的年度大事記、年報等都不一樣:不是簡單地匯總每年的重大新聞事件,也不是回顧與展望每年的經(jīng)濟社會形勢。我將采用一種新的體例。
我的目標讀者群和別的書不一樣。我想同時寫給當代的讀者和30年后的讀者看。當代讀者站得離歷史太近,容易把局部的細節(jié)看成整體,把短暫的波動看成長久的趨勢,容易忽視正在萌芽的微小變量。我希望能夠按照歷史的真實比例描述每一個事件,幫你勾勒出歷史的清晰輪廓。未來的讀者已經(jīng)知道了歷史的劇情,但隔著30年的時間距離,很多細節(jié)已經(jīng)模糊,我會幫你還原現(xiàn)場。假如真的有時間旅行機器,可以讓你回到30年前,本書就是你和當年的人的接頭暗號,你能感知到和他們一樣的心情。
我敘述歷史的模式和別的書不一樣。我會努力尋找支撐中國未來發(fā)展的新變量。我對任何一個新變量的選擇,都是基于這樣的尺度:30年后,在中國的社會經(jīng)濟體系中,這個變量很可能會生長成一種不可或缺的支撐力量。
我會親臨現(xiàn)場,幫你描述這個變量,讓你觸摸到它,感受到它的質感,同時,我還會告訴你這個變量背后的邏輯,讓你理解它是如何生長出來的,又將如何逐漸成長壯大。
我的觀察視角和別的書不一樣。我會嘗試用一種“鷹眼視角”來觀察這些變量:既看到遠處的群山,又看到草叢中的兔子。向遠望,方圓10公里的視野都能盡收眼底;盯住看,地上跑的一只兔子的毛也能辨認清楚。我會既讓你看到生動的細節(jié),又讓你看到宏大的全局。
我在過去一年內走訪了中國20多個省市,巡游了10多個國家,拜訪了政策制定者、智庫學者、大學教授、創(chuàng)業(yè)者、對沖基金操盤手、汽車工程師、房地產(chǎn)商、新聞記者、音樂家、律師、電子競技選手、咖啡店老板娘、菜場小販、小學校長、小鎮(zhèn)青年、留守兒童等。這些變量是我為你沙里淘金挖出來的閃光珍寶。
長河與大樹
我的目標是身臨其境地觀察和記錄當代歷史。說到寫歷史,有很多出色的歷史作家,他們是怎么描述歷史的呢?
巴巴拉·塔奇曼是我非常喜歡的一位歷史作家。她寫過《八月炮火》《史迪威與美國在中國的經(jīng)驗》等普利策獎獲獎作品?!栋嗽屡诨稹吩噲D解釋為什么在1914年8月爆發(fā)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
為了寫這本書,她開著一輛雷諾車,同樣在一個8月,沿著德國入侵的路線(盧森堡、比利時、法國北部)重訪當年的戰(zhàn)場。她去測量默茲河的寬度,在這里發(fā)生的列日戰(zhàn)役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第一場戰(zhàn)役;她像當年的法國士兵一樣站在孚日山脈上俯視剛剛陷落的阿爾薩斯;她看到了田野里一片掛著成熟麥穗的小麥,或許騎兵隊也從這里走過。她對每一個細節(jié)千錘百煉。有個讀者告訴她很喜歡《八月炮火》中的一段文字,那段寫到英軍在法國登陸的下午,一聲夏日的驚雷在半空炸響,抬頭看是血色殘陽。這是塔奇曼在一位英國軍官的回憶錄里找到的真實細節(jié)。那位軍官就在現(xiàn)場,聽到了雷聲,也看到了日落。
塔奇曼志向宏偉,她認為最好的歷史作家應該把事實證據(jù)和“最廣博的智力活動、最溫暖的人類同情心和最高級的想象力”結合起來,但是在選擇敘事模式的時候,她忠實地堅持按時間順序的編年史寫法,一步步寫出歷史事件的來龍去脈,讓歷史像江河一樣流淌。
這似乎是描寫歷史的唯一一種方式。這是自古以來人們對歷史的隱喻。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赫拉克利特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我把這種敘述模式稱為“長河模式”。
為什么哲人們會不約而同地選擇河流作為歷史的隱喻呢?文明的起源大多在河流岸邊,從幼發(fā)拉底河到尼羅河,從長江、黃河到密西西比河,河流把最古老的村莊、城市、國家連綴起來,流光溢彩。長河模式也符合物理學對時間的認識。
熱力學第二定律表明宇宙中的熵只能增大,不能減小,這導致了時間的不可逆性。雖然在愛因斯坦的物理學體系中,時間也像河流一樣,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速度流逝,但穿越時間回到過去是不可能的。尤其不能忽視的是,長河模式作為一種歷史觀,能夠讓人踏實。如果我們知道河流不管如何最終一定會匯入大海,就會擁有堅定的方向感。
有一些結果我們現(xiàn)在就能預測,但這不代表著我們能知道未來。一個GDP規(guī)模比美國還大的國家會如何影響世界格局?在中國加入高收入國家俱樂部之后,中國人就能從此過上童話般的幸福生活嗎?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齡中國是什么樣子的?人工智能會怎樣替代人類的工作,什么時候會替代我的工作?
在這些預言中,我們看不到真正的歷史過程。雖然我們知道最終百川東到海,但沒有親身體會,就不可能知道沿途的風光。
長河模式更適合從后往前看,對歷史進行復盤,描述在一個更長的時段(比如3000年)內的歷史演變,但用長河模式來描述30年的變化是索然無味的。30年內會發(fā)生很多變化,但也有很多東西在30年的時間段內不會變化。我要尋找的敘事模式不能和塔奇曼等經(jīng)典歷史作家的風格一樣,我必須找到一種新的敘事模式,平衡在30年的時間尺度里發(fā)生的變與不變。
去哪里找這樣一種新的敘事模式呢?
公冶長書院門口的兩棵銀杏樹給了我一個靈感。我需要的敘事模式是大樹模式。當我們試圖理解中國未來30年的變化時,實際上是在觀察一棵樹。
一棵樹?一棵樹有什么可觀察的?
你當然知道樹是有生命力的,你知道一棵樹會從幼苗長成大樹,你也知道年復一年,春天吐芽,秋天落葉,但幾乎無法觀察到樹木緩慢、漸進的生長,因此也就難以感受其生命本質,除非你真的去仔細觀察了。當你看到迅速膨大的苞芽、靜靜舒展的嫩葉、一翕一張的絨毛、慢慢滲出的樹汁時,你才會突然驚嘆:原來它們是活的。歌德說:“思考比了解更有意思,但比不上觀察。”
園藝作家南茜·羅斯·胡格寫過一本書,叫《怎樣觀察一棵樹》。胡格寫道,想要欣賞一棵樹的生命力,需要多年內定期去觀察它的變化。就拿銀杏樹來說吧,幼年的銀杏樹像青春期的男孩,胳膊和腿都亂長,新長出的枝丫大大咧咧地戳向空中,看起來更像個衣帽架。銀杏樹的生長速度很慢,沒有二三十年的時間,你分辨不出哪一棵是雄樹,哪一棵是雌樹。只有像公冶長書院門口這樣的老樹才會長出圓潤的樹冠。
你不能只用我們習慣的廣角去觀察一棵樹,你要學會用各種視角觀察,比如,必要的時候,你要在顯微鏡下觀察。1894年9月,日本福井中學的圖畫老師平瀨作五郎在東京大學小石川植物園內的一棵銀杏樹上采集花粉時發(fā)現(xiàn),銀杏樹居然有精子,精子上還有鞭毛,能一晃一晃地游動。你要從高往低看,還要從低往高看,你要觀察落葉如何腐爛、種子如何落地,還要觀察遲來的霜凍、比往年更久的干旱;你要觀察蟲害,觀察樹枝上的鳥巢,以及孤零零地掛在枝上的過冬葉;你要觀察整片樹林、整個生態(tài)系統(tǒng),因為沒有一棵樹是孤立的。
當你觀察開始發(fā)脹的果實、悄然飄落的樹葉或葉尖露出的點點焦黃時,你關心的并不是那一片葉子、一顆果實,而是這棵樹的母體。當我們像觀察嫩芽一樣去觀察“新變量”的時候,我們想要了解的是中國這棵大樹的母體是否依然健康。
長河模式是單向度的,它通過描述歷史這條河流的曲折行程,
告訴我們歷史的最終歸宿。大樹模式是多維度的,它通過觀察嫩芽和新枝,并不斷把目光拉回母體,幫助我們去體察母體的生命力。
錢穆在《國史大綱》的開篇就說:“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隨一種對其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p>
親愛的讀者,這是我和你之間的契約。我的書是寫給對中國的母體有著深切關懷的讀者的。我期待,當我告訴你春天里長出來的第一枚嫩芽的時候,你會和我一樣高興。
歷史感
當我們選擇了大樹模式而不是長河模式時,你就會發(fā)現(xiàn),我關心的并不是如何復述歷史,而是尋找一種歷史感。雖然我是在現(xiàn)場記錄的,但我寫下的不是當下的新聞,也不是未來的史料,我研究的是變量背后的邏輯。
我寫書不是為了“藏之名山,傳之其人”。我的寫作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喚醒你的歷史感,讓你能夠更好地理解自己的命運以及自己所處的時代。
這個歷史感到底是什么呢?首先要澄清一點:歷史感不是歷史。我不愿意陷入關于歷史的無休止的爭論之中。美國著名歷史學家威爾·杜蘭特及其夫人阿里爾·杜蘭特花了50年時間寫下1500萬字,完成了一部氣勢恢宏的《世界文明史》。研究了這么多年的歷史,他們卻告訴我們:“絕大部分歷史是猜測,其余的部分則是偏見?!?/p>
想要歸納歷史的規(guī)律,想要探究歷史哲學,都是水中撈月、霧里看花?!皻v史嘲笑一切試圖將其納入理論范式和邏輯規(guī)范的做法。歷史是對我們概括化的大反動,它打破了全部的規(guī)則:歷史是個怪胎?!?/p>
一個學者的視野越開闊,他的觀點就越謙卑。我會記住杜蘭特夫婦的提醒:我不會費盡心機還原歷史或臆想歷史的規(guī)律,我也不會絞盡腦汁預測未來。和所有的復雜體系一樣,歷史在本質上是無法預測的。
每個人的一生都會有高低起落,普通人會忽視自己的日常生活和歷史進程的聯(lián)系。社會的變化太快,人們感到力不從心。驟然面對急速變化的時代,人們自然會感到無助。
所以你才需要歷史感。歷史感能讓你意識到自己的命運和他人的命運息息相關,也和歷史的進程息息相關。只有擁有了歷史感這雙特殊的慧眼,你才能夠感受到自己生活在歷史之中,感覺到自己在冥冥之中和過去的歷史聯(lián)系在一起,你對活在當下的感受才會更加真切。
歷史感是一種通過知識的積累、長期的思考、細致的觀察、突然的頓悟形成的直覺。這就像有樂感的人聽到音樂就對后面的樂符有所期待,圍棋高手掃一眼棋盤就對勝負格局了然于胸,有經(jīng)驗的消防隊隊員憑直覺能預感到腳下的地板何時會塌陷,戰(zhàn)場上的老兵能從風中“嗅出”危險的信號。觀鳥愛好者有一個專業(yè)詞匯,叫“氣場”(jizz)。也就是說,你要在鳥兒飛過的那一瞬間,通過鳥的形體、姿態(tài)、飛行速度、顏色、位置和氣候條件,一眼判斷出其種類。
觀察歷史也是一樣,你必須學會找到一種大于部分之和的總體印象。古時候,人們很少走出自己的部落或村莊,那是不得已的事情;現(xiàn)在,人們很少走出自己的圈子,這是主動選擇的結果?;ヂ?lián)網(wǎng)把我們又變回了“洞穴人”。你認為在“朋友圈”里刷屏的文章,可能在另一個圈子里根本就沒有人看。你不了解的圈子,可能其人數(shù)和影響力遠遠超乎你的想象。即使在同一個圈子里,人們也很少發(fā)生緊密的交流和互動。我們就像參加同一場演唱會的觀眾,無非是開場的時候來,散場的時候去。在圈子時代,人們變得更加孤獨和漠然。雖然你每年都經(jīng)歷了很多事情,也聽到了很多消息,但是,在你的部落之外,在你的目力到不了的地方,正在發(fā)生著一些更有意思、更有價值的事情,那些事情通過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會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你的生活。
這就是我和我的團隊想要做的事情:我們會盡可能地跨越不同圈子的界限,去理解社會的全貌、歷史的端倪。我們會帶回你在新聞報道、“朋友圈”里看不到的新鮮事。
你只有在樹林中才能見到碧綠的樹葉,這片樹葉一定連著樹枝,樹枝一定連著樹干,樹干一定連著根系。你不可能在天空中見到一片無依無靠且還能自由生長的樹葉。最了解樹木的人看到的并不是一枝一葉,而是一個有機的整體,整片森林都會成為他的朋友,他會比一般的人更懂得在復雜多變的環(huán)境中每一株植物為了生存而適應和創(chuàng)新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