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搞砸了

2019-09-10 07:22黃金明
作品 2019年8期
關(guān)鍵詞:珠珠美玲立德

黃金明

白立德遇見郭丹是在二○一八年夏天。他們的相識充滿了戲劇性。果城雨水充沛,當(dāng)時就下著雨。后來這場雨反復(fù)出現(xiàn)在他的記憶之中,仿佛雨水有什么征兆,其實這只是詩人的幻想在作祟。那時,白立德剛結(jié)束了一場跟女人的荒唐事,他一再否認是談戀愛,但又不純粹是肉體交易。他終究是一位詩人。他們既沒有情感互動,更沒有涉及金錢,但顯然也不是什么艷遇或一夜情。他得意地說:“我他媽的將一個大富婆給甩了?!彼致詭锵?,仿佛是一個乞丐順手扔掉了一個金碗,一個亡國之君葬送了大好河山。他說:“我對愛情、婚姻、女人統(tǒng)統(tǒng)失望了。”

郭丹說:“不都是一回事嗎?”

白立德說:“當(dāng)然不是,我的底線一降再降。開始是追求愛情,之后也就是只想找個伴侶成家過日子,愛情是不信了。到后來,跟女人交往也就是做那種事。到頭來我都絕望了。我沒有女人緣,沒有女人會喜歡我。”

“我就喜歡你?!?/p>

“真不敢相信?!?/p>

“你信我嗎?”

“現(xiàn)在當(dāng)然信了?!?/p>

“我不會讓你失望的,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我都不會讓你失望?!?/p>

“謝謝你,我知道?!?/p>

“你說你辭職在家專職寫作,你寫什么呢?”

“寫朦朧詩?!?/p>

“對了,你說過你是一位詩人,好好寫,爭取日后拿個魯班獎。我知道有一首很有名的朦朧詩叫《致橡樹》,讀書時學(xué)過,還有梨花體和羊羔體?!?/p>

“你是說魯迅文學(xué)獎吧。我寫的不一樣,跟你說的都不一樣。”

“但我想聽你講一講,為什么會失望呢?女人那么好,你不是說我好嗎?”

“那就說來話長了。女人就你一個沒讓我失望的?!?/p>

“不要緊,咱們有的是時間。你在床上好好趴著,讓我給你做推拿,你就一邊享受一邊說好了。寫詩真辛苦,你看都將腰椎間盤寫突出了?!?/p>

郭丹是美容院里的推拿師,白立德開始誤以為就是個按摩小姐。郭丹耐心而又嚴肅地糾正他說,她是專業(yè)推拿師,不是那種搞色情服務(wù)的按摩女,且只給女性做服務(wù),來者非富即貴,至少是白領(lǐng)。美容院通常設(shè)有推拿、刮痧、拔火罐、香薰、補水保濕、手部護理、精油開背、祛皺抗衰等項目繁多,涉及身體的每一個部位。收費昂貴,療效也很不錯。白立德因為長期伏案工作,頸椎和腰椎都出了問題,背部也痛。郭丹技術(shù)的確一流。她讓白立德趴在床鋪上,臉部朝下。她先按摩他的頭部、頸部、背部和腰部,直至腿部,然后將他翻過來,他感到自己像一張烙餅?zāi)菢颖环D(zhuǎn)。她的雙手在他的身上游走,按、摩、推、拿、揉、捏、顫、打,他感到身體逐漸像揉搓中的面團變得柔軟。他感到僵硬處在慢慢軟化,疼痛也隨之消除。郭丹讓他體會到了什么是女人的美好,什么是女人之手的美好。因為這雙手,他決定撤銷對所有女人的指控和怨恨。這雙手,溫暖、柔軟和靈活多變,他之前遭遇的哪個女人的手,都不可與之相提并論。而這雙手僅是郭丹身體之美的橋頭堡,她體內(nèi)蘊藏著巨大的寶藏,有神秘幽深的原始林莽和銅鏡般的湖泊,在連綿起伏的崇山峻嶺之間有洞穴、峽谷和溪流。郭丹的身體柔軟、曲折,充滿了彈性和活力。她才二十歲出頭,卻堪稱性愛大師,這讓他感嘆女性身體可以好到什么地步。他活了四十多年,還是第一次深刻認識到什么是兩情相悅、肉體歡愉,以前真是白過了。

他們的相遇純屬偶然。那天清晨,出門時只有零星小雨,到了午后,他從地鐵站出來,雨勢漸大,他打開傘,沿著綠道往租住的小區(qū)走去。雨水在傘面上敲擊,清晰,悅耳,瀝瀝淅淅,路上行人不多,但大多打著傘。他看到前面有一個女子,赤手空拳,在雨中不疾不徐地走著,也不慌張。她的頭發(fā)綴著水珠,不算長,卻黑亮如潑墨。她的背影很窈窕,線條非常優(yōu)美。他快步走上去,將傘柄往女子的手中一遞,說:“你用吧,我就到了?!彼膊酵氨寂?,沒想到那個女子斷喝一聲:“你要到哪兒去?”她的臉在雨中異常明艷,居然比他猜想的還要年輕。白立德指了指前面的公寓樓,女子笑了,大大方方地將身體傾斜過來,將傘柄高高舉起,就遮在兩個人的頭頂上。

“我就在前面的靚麗美容院上班,正好可以一塊走,省得我還要還傘。”女子爽朗地說。

后來,白立德一次次解釋說,他沒有任何跟女人搭訕的意思,他早就對女人失望了。當(dāng)時,他純粹是動了惻隱之心,他不忍心讓這樣一個年輕女子淋雨。一把傘也就二三十元錢,他沒想過要討回來。

“我信你,如果不是你跑入了雨中,我也不會叫住你,更不會接受你的雨傘。我是不怕雨淋的?!惫ふf。

后來,她跟白立德說,她是果城衛(wèi)生學(xué)校畢業(yè)的學(xué)生。白立德心中一動,這就有點意思了。他在類似的中專學(xué)校教過書。郭丹的背影讓他想起了女學(xué)生小青的背影,仿佛她就是小青,或當(dāng)年那個跟小青形影不離的女生陳潔,但這怎么可能呢?他突然悲從中來,覺得二十年就這樣過去了,就像泉水在山溪中白白流淌,一文不值。至于由小青再想到許仙給白素貞送傘,那是后來的事了。

白立德在對愛情絕望的時候,隨便找了個叫史美玲的女人結(jié)婚。找結(jié)婚對象比找戀愛對象容易多了。但他馬上輪到對婚姻絕望了。他倒是沒失過戀,因為沒真正談過戀愛,或沒有分手的經(jīng)驗,更沒有機會甩掉別人。如果說離婚是一場更加正式的分手,他也同樣沒有經(jīng)驗。他有一種持刀行兇般的罪惡感和負疚感,畢竟妻子不想離婚。妻子的脾氣極差,動不動就暴跳如雷,罵聲不絕,咆哮如獅吼虎嘯?!袄薄坝胁 薄巴醢说啊薄叭ツ銒尩摹?,這是她最常用的詞。她是一個平庸的女人,但真實可靠。你很難認為暴怒跟善良會在一個女人身上并存,但她確是如此。她當(dāng)初愿意嫁給他,最大的理由是認為他可以忍受她的壞脾氣。她一點小事都會燃起漫天怒火。但他只忍受了大半年(其中有三個月還是婚前交往)就決定離婚了。離婚之后,晚上萬籟俱寂,他竟一時難以適應(yīng),以前可是戰(zhàn)火不斷。也許,他應(yīng)該慎重考慮,再磨合一年再說。他發(fā)現(xiàn)不惟離得匆忙,結(jié)得也潦草,那個磨合期干嗎不放在婚前呢?也許,他不是適合于婚姻的人,嚴格來說,他很難獲得女人的青睞,更無法跟女人和平共處。

在他的人生歷程中,幾乎沒有女人向他示好,更別說是示愛了。唯一例外的一次,是他在果城第七師范學(xué)院讀大學(xué)時,一個眼大臉方的女同學(xué)請他看電影。他去了。女同學(xué)身材魁梧,膀大腰圓,雙腿粗壯。在電影廳里,光線黯淡,銀幕四周的一切都顯得影影綽綽,她那張氣吞山河的四方臉就沒顯得那么遼闊,而倒像是如花似玉的原野了。她不好好看電影,卻在蠢蠢欲動。她終于試探性地抱住他,張開大嘴湊過來,那個架勢幾乎要將他連鼻子也啃掉。他落荒而逃。那個高大女子從此就將他當(dāng)成了仇人,在校期間再也不跟他說一句話了。

其實那個女同學(xué)很不錯,人很溫柔,這跟她粗獷的外表恰好相反,人也聰明,頗有情趣。他對她本來也有點好感。如果他當(dāng)時接過對方拋來的繡球,這就很有可能是一場純潔而美好的愛情。后來,他反思了,認為失敗的原因是他有點措手不及,他還沒有做好談戀愛的準(zhǔn)備,他總是缺乏面對突發(fā)情況的應(yīng)變能力。但如果當(dāng)時對方捉住他的手塞入她的胸膛,他必將被俘獲。那時他精力過剩,在睡夢里老是出現(xiàn)女人的乳房,無論是哪個年輕女人的乳房都能使他繳械。

他沒有接受該女同學(xué)的示愛,是因為他看中了班上的另一個女同學(xué)。這個同學(xué)姓唐,身材高挑,曲線優(yōu)美,膚色白嫩,一張鵝蛋臉,睫毛葳蕤,黑眼睛撲閃,顯然更符合他對美女的想象。班上也人人叫她“唐美人”,真名字幾乎沒人叫過。據(jù)說她出身有錢人家。而他個子矮小,形容猥瑣,出身農(nóng)村,家境也不好,這就造成了他性格內(nèi)向、木訥,還有點自卑。事實上,他在心儀的女子面前總是自慚形穢,見面時往往緊張得雙腿發(fā)抖,面紅耳赤,張口結(jié)舌,幾乎說不出一句話來。他模仿聶魯達為她寫了一卷《二十首情詩和一支絕望的歌》。好在他從來沒有拿出來,更沒有向她求愛,這使他避免了自取其辱。這是明智的選擇。唐美人從來沒有正眼瞧過他,她一入學(xué)就跟班上最英俊的男生共墜愛河了。唐美人在大學(xué)四年,像走馬燈似的換了七八茬情人,都是學(xué)院的高富帥或風(fēng)云人物。其中有一位聲名顯赫的校園詩人,那可是真正的詩人,在《詩刊》上發(fā)表過組詩,當(dāng)然,畢業(yè)后他也在詩壇銷聲匿跡了。那時白立德還是現(xiàn)代詩的門外漢,以詩人相標(biāo)榜,其實只是胡鬧或自吹,也就懂得將文字分分行。

唐美人在畢業(yè)前夕,突然搭上了學(xué)生工作處的一個科長或接受了他的愛情,這讓白立德大跌眼鏡。這是一個身高及尊容都跟白立德差不多的家伙,但是他手上執(zhí)掌著學(xué)生就業(yè)的大權(quán),有各式各樣的資源和門路。唐美人通過他順利留在了果城工作。多年過去了,據(jù)說她現(xiàn)在是某文化部門某處長的夫人,她早已不再擔(dān)任人類靈魂工程師了,而成功轉(zhuǎn)型為某個化妝品牌的創(chuàng)始人兼董事長。這樣的人,能量太大了,即使愿意嫁給白立德,也不是他可以駕馭的。但她真的很性感,尤其是她的身材會讓人浮想聯(lián)翩。多年以來,他很少遇見像她這么美麗的女人。是的,她就是他的夢中情人。但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夢中情人,卻拒絕了一次實實在在的愛情,這是否值得?白立德有時也帶著幾分惋惜問自己。

白立德跟前妻史美玲的失敗,性事不諧可能是重要原因。史美玲臉孔俊俏,膚白,豐滿,身材嬌小,長發(fā)烏黑,如瀑如云,幾乎垂到臀部。同事苗老師介紹他們認識時,他就伸出了手去撫摸史美玲頭發(fā)的欲望,如果順著緞子般的發(fā)絲一直摸下來,剛好會觸及她的臀部。他咽下了一口唾沫。她很有女人味。他想入非非了。苗老師是一位知性女人,已婚,也是教語文的,白立德喜歡課余跟她在教研室里閑聊,是覺得她親切、風(fēng)趣,倒真沒什么想法。大家都為人師表,就是想那些風(fēng)花雪月的事,兔子也不好吃窩邊草。

史美玲長得水靈靈的,像一株鮮嫩的白菜,一掐就會出水。在新婚之夜,白立德驚喜地發(fā)現(xiàn),她還是個處女。一個二十八歲的處女,在這個時代多少顯得有些不正常,倒是詫異的成分更多一些。白立德雖然不能說多有性經(jīng)驗,但早就不是處男了。在二十九歲那年,他還在那家民政學(xué)校教書,被一個發(fā)達了的高中同學(xué)帶去毗鄰果城的D城召妓。該同學(xué)姓潘,是做包工頭起家的,現(xiàn)在成了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的董事長,據(jù)說在果城成功開發(fā)了好幾個樓盤?!按髮W(xué)生啊,我說你呀,都二十九歲了,還沒沾過女人,太可憐了?!崩贤瑢W(xué)抽著雪茄吞云吐霧地說。他不想去,倒不是因為別的顧慮,而是覺得將初夜交給一個賣淫女或性工作者,隨便你怎么說,那都只是一場金錢與肉體的交易,跟情感無關(guān)。當(dāng)時喝多了酒,在那種氛圍之下,就沒有堅決拒絕。猶豫不決,這也是他的性格弱點。

他在年輕貌美而經(jīng)驗豐富的性工作者面前,很拘謹,很緊張,他處身于陌生的環(huán)境之中總是手足無措,提心吊膽?,F(xiàn)在,面對著一個要跟他做愛的陌生女人,更是無所適從。事實上,他不知道睡女人有那么多煩瑣復(fù)雜的步驟和程序,那個女人愛撫他時帶著機械理性的嚴謹和冷漠,卻又很難說是真正的調(diào)情。于是,一切由性工作者指導(dǎo),她一把剝掉了身上接近于無限透明的連衣裙,里頭就顯山露水了。她臉上堆起甜膩的笑容,示意他也脫光了,將他牽入浴室,打開了噴頭,在嘩嘩響的水聲及升騰的水霧之中,他逐漸放松了下來。他膽怯地瞅她,覺得她的臉很漂亮,卻心不在焉,有點木頭木腦,甚至像塑料模特那樣沒有靈魂,而她的臀部又大又圓,且表情豐富,這就給他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她幫他沖澡時將乳房也貼了上去,與其說是洗澡,不如說是觸摸。她將他的身體擦干了,拉到床上,往他的那個物什上戴上套子,她咧嘴笑著,一屁股跨坐在他的身上,才搖了幾下,就動搖了他的身體和意志。他就像一根幼苗在剎那間被一陣狂風(fēng)連根拔起。童貞就這樣被奪走了。與其說奪走他童貞的是這個陌生女人,毋寧說是那個包工頭同學(xué)。無論他有多少身家,開發(fā)了多少樓盤,在白立德的眼中,他都只不過是一個包工頭。當(dāng)時,他鼻子發(fā)酸,喉嚨很干,他有嘔吐的強烈沖動,但什么也吐不出來。

這個失敗的“第一次”,使白立德蒙上了陰影,仿佛給他的性事定下了灰暗的基調(diào)。他后來跟不少女人好過,但在性生活上并無建樹,這次失敗難辭其咎。當(dāng)潘老板又一次請他吃飯時,他婉拒了,此后算是中斷了來往。新婚之夜,白立德想著要在戰(zhàn)場上頑強殺開一條血路,他左沖右突,沒想到史美玲居然固若金湯,好不容易才攻破城門。后來,他才意識到,自始至終,都是他一個人在戰(zhàn)斗,她一直在袖手旁觀,仿佛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她只是在履行作為一個新婚妻子的義務(wù),而沒有任何欲望,也得不到絲毫歡愉。這次失敗,更真實,更徹底,讓他更加沮喪。他終究缺乏經(jīng)驗,不懂得撫摸、親吻之類的前戲,而是開門見山,單刀直入。他還以為史美玲是害羞呢,以后慢慢就好了。但他發(fā)現(xiàn)后來不僅毫無改觀,史美玲對他那毫無新意的三板斧也越來越反感了。在兩人的親熱上,史美玲唯一感興趣的是,讓他去親她的背部。對于他疲于奔命的嘴部來說,那個背部過于遼闊也過于荒蕪了,就像是缺少生命特征的鹽堿地或戈壁灘,卻儼然是史美玲唯一有點感覺的性器官。

在那短暫的大半年婚姻生活里,白立德也曾遇到過誘惑。他感到奇怪,在結(jié)婚之前沒什么艷遇,結(jié)婚后倒有機會了。這正應(yīng)了一句粵地諺語:“瘦田無人耕,耕開有人爭?!钡K究沒有出軌,可謂外遇未遂。這跟道德或責(zé)任感無關(guān)。他之所以能懸崖勒馬,完全是因為對方固然魅力不小,但還不足以讓他冒險。當(dāng)然,他更傾向于以為,自己良知未泯,如果不能娶她,就不該去害人。那是一個姓姜的未婚女青年,也就二十多歲。她剛走出校門,是一位中學(xué)教員。他是在大學(xué)同學(xué)的婚宴上認識她的,后來在市里的教研活動中又見過幾次,彼此印象尚可,她還約他吃過幾次飯。后來,兩人的正常交往持續(xù)了三四年,都沒有進一步發(fā)展的意思,也就慢慢疏遠了。他想她當(dāng)時可能談戀愛了。等到他結(jié)婚了,姜小姐卻似乎在暗示他們可以鼓搗出一點動靜來。他退縮了。

姜小姐多次請他吃飯。果然,她之前在忙著談戀愛。在跟白立德相識的三四年里,她也像割韭菜那樣收獲了好幾茬前男友,但似乎都是男友拋棄她。那些搞不掂的家伙,看上去都人模狗樣,也貌似可靠,那都是她在茫茫人海中精挑細選的。但都在上床之后很快就拋棄了她,無一例外。她不算放縱,也不算保守,兩情相悅,情到濃時,自然就睡了。但男人總是一得手就逃之夭夭。她每次都告誡自己,一定要吸取教訓(xùn),要守住底線,但每次一興奮就放松了警惕。老白,你說男人就都是白眼狼,沒有一個養(yǎng)得熟嗎?在一次飯局上,她歪著頭問白立德。她的眼里浮起了一層水霧,波光流轉(zhuǎn)。這樣的話題有點敏感。他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而姜小姐似乎也不是真要得到什么答案,而是將他當(dāng)成閨蜜去訴苦。姜小姐長相甜美、清純,盡管多次失戀,但好歹也收割過幾茬愛情,這讓他羨慕不已。況且,姜小姐雖然投入,但不算犧牲。母雞下蛋,那是投入,肥豬變成了火腿,就變成了獻身。無論如何,她在潰敗之后,還能重整旗鼓,斗志昂揚地投入下一場戀愛。白立德感慨萬分,也是機緣不湊巧,如果他不是半年前跟史美玲結(jié)婚了,那么跟姜小姐談一場戀愛倒不是壞事,那可能是他絕無僅有的一次戀愛。他眼前浮現(xiàn)出了那個眼大腿粗的女同學(xué),而不是唐美人。這讓他有點惆悵。

那個晚上,在餐館吃了飯,姜小姐提出他能否陪她回家過一夜,一個完整的夜晚,不多不少,從天黑一直到天亮。她打算好好地哭一場。這一次,剛分手的男友十分優(yōu)秀,如果不是通過某種特別的儀式,實在無法將他忘卻,而他又必須被忘卻,否則今后就別想活了。她的話題和聲音都充滿了曖昧的暗示。他望著姜小姐,目光從她的臉部轉(zhuǎn)到了胸部,真是美不勝收,讓人目不暇接。那是一個冬日,寒風(fēng)凜冽,她的雙乳在毛衣底下安靜如冬眠的小獸,但很扎眼。這次,他終于想到了唐美人。但這也給他出了一個難題,不要說婚后,就是婚前也沒有外出過夜的習(xí)慣,更別說是跟一個女人了。但他無法抗拒姜小姐柔情似水的眼波,何況她還搖著他的手臂柔聲相求。

在跟姜小姐坐車回去的路上,白立德想好了不回家的借口。他外出吃晚飯時,已向史美玲請過假了,說是要參加那個暴發(fā)戶潘同學(xué)組織的飯局,一幫人在青龍山旁邊的農(nóng)莊吃野味。吃好了,暴發(fā)戶堅持要請大家到青龍山上的賓館住一宿。都喝多了。他平時很少喝酒。這次喝了點,那就明天再回去了。

好在,史美玲倒不生疑。姜小姐就住在校園里,她執(zhí)教的是名校,有教工宿舍。一套二居室,不大,但拾掇得很整潔,很溫馨,像鳥雀精心編織的巢穴,散發(fā)著年輕單身女子的氣息,干凈,精致,遠離污濁。姜小姐的心情極好,不但沒有哭的跡象,反而笑逐顏開。她提議喝一點酒。她不由分說,就開了一瓶紅酒,長城干紅,普通貨,看來她也很少喝酒。灌了兩杯,姜小姐就打開了話匣子,說她談了那么多男朋友,但一個都靠不住,他們其實也不怎么樣,跟白立德沒法比,起碼他是有情有義,早知就跟他談好了。白立德說,我結(jié)婚了,老婆兇得像老虎。姜小姐就像沒有聽見似的,醉顏酡紅,忽然抱住了他。以前,曾有個姓程的女人抱過他,就在霓虹燈閃爍和鬼影幢幢的舞廳里。她的乳房大如柚子,卻戴著鐵甲似的胸罩,硌得人生痛。姜小姐的胸部隔著毛衣,異常柔軟。他覺得全身像著了火。他很喜歡姜小姐身體的氣息,估計她的身體也不會讓他失望。他親她的臉,隔著衣服摸她的奶子。姜小姐在他的耳邊呢喃,嘴唇觸碰到了他的耳垂,說,交了幾個男友那是真的,其實我的身體還完整無缺,他們不配得到我,你一試便知……這句話細若蚊叫,卻像雷霆滾過天空,讓他大吃一驚。他感到身體像篩糠那樣抖動,這不是激動,而是恐懼。姜小姐也不像是一個滿足于做小三的人,不是他搞外遇的人選。她太年輕了。他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說,我們不能那樣,對你不好,聽哥的話……姜小姐說,我不管,我就要你!他幾乎被嚇破了膽,但要放棄這樣一個熱情似火的尤物,實在不容易。他抱著姜小姐,將她壓在沙發(fā)上,就隔著衣服,用膨脹的下體去摩擦,才幾下,就像殺豬般慘叫了一聲。

姜小姐終于哭了。他說了聲對不起,慌不擇路,奪門而逃。到了外頭,風(fēng)一吹,頭腦清醒些了,找了個小旅館住了一晚。

這次外遇未遂的結(jié)果,是他失去了姜小姐這個朋友。他堅持認為自己是明智的,這樣做對姜小姐也好。那時他壓根就沒想過離婚。姜小姐外表文靜柔弱,跟史美玲相若,但骨子里是另一種人。她顯然是一座活火山,她內(nèi)部的激情不僅會將她焚燒,還會摧毀接近她的一切!這是他之前沒想到的。那個夜晚也讓他始料不及。但他也知道,如果她不說還是處子身,情況也許就不一樣了。

初識姜小姐那一陣,白立德陷入了一場似是而非的戀情當(dāng)中。一個學(xué)生的姐姐主動來約他爬山,就是那個姓程的女人。兩人吃飯,上舞廳,但又跟他理解的“約會”不太吻合。這些活動,他都不擅長,也沒有興趣。他還是喜歡逛書店,或看看書,盡管他成不了多么出色的詩人,但總愛以文藝青年自居,對書卷氣也敝帚自珍。程姐姐年齡比他略大,未婚,也不算年輕了。人生苦短啊,得及時行樂!這是她愛說的話。她穿著高跟鞋,踩著音樂的節(jié)拍在霓虹燈下扭動著腰肢,她的牛仔短褲被臀部繃得緊緊的,像一個被捆綁的神秘星球,眼看就要爆炸;頭部在搖擺,雙乳在跳躍不休,仿佛要突破T恤衫的圍困,頭發(fā)散亂如水草在波浪中起伏,一雙手在大幅度地擺動著,仿佛溺水者。她的身材夠火辣!這是一個充滿野性和活力的摩登女郎。他只喜歡她的身材,對她涂脂抹粉的臉龐和燙染成玉米須狀的金色頭發(fā)略顯反感,但還是對她心存幻想。

程姐姐的身材多好啊,幾乎趕得上大學(xué)時的那個夢中情人。在跟女人的交往上,白立德向來是一個被動者。他十分珍視這個撞上門來的女人。在他的戀愛史上,大多數(shù)是胎死腹中的暗戀或單相思,甚至沒有任何計劃及行動,只停留于夜晚狂野而桃色的幻想之中,譬如對姓唐的美人。主動向他示好的女人太少了。在她巧妙而清晰的暗示下,他為其弟爭取到了“南粵優(yōu)秀中專生”的證書,作為中三(2)班的班主任,他擁有一點小小的權(quán)力,譬如說可以支配兩個這樣的名額。

在吃喝玩樂上,程姐姐是引導(dǎo)者,也大多由她埋單。她出手大方。在外頭活動,她甚至充當(dāng)著保護者的角色,他渴望她也是愛戀乃至情欲上的引導(dǎo)者。他想起那個奪走了他童貞的陌生女人,面目一片模糊,而她卻是活色生香、滾燙熱辣的,她就像她愛吃的甲殼類海鮮那樣生猛!他習(xí)慣了她的引導(dǎo)和保護,習(xí)慣了她的安排和埋單。他收入微薄,也有出身于農(nóng)民的吝嗇,但他決定,如果順利結(jié)婚的話,以后會將存折交給她保管。多少個夜晚,她打的送他回學(xué)校的宿舍。在出租車里,他無數(shù)次幻想過她會將他的手拉過去,擱在她的大腿上,哪怕僅是手拉手也好。然而,他失望了。

有一次,他們在夜間打車回來,月色溶溶。大城市燈光璀璨,月光總是被邊緣化,但那晚的月光分外明亮,顯得更朦朧也更真實。他望著程姐姐的臉,她臉上的粉黛跟月色混淆不清,他眼前依稀浮現(xiàn)出了唐美人的笑靨。他不禁朝她的臉伸出手去,卻又因膽怯而縮回,略為猶豫,總算鼓起勇氣捉住了她的手,但沒想到,她一把就甩開了,就像被蛇咬了一口。她用的力氣那么大,仿佛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她說,相識一場,我給你提一個忠告,以后跟女孩子交往,千萬不要讓她埋單,還有,要送女孩子回家,而不是相反!很快,學(xué)生畢業(yè)了,她也杳如黃鶴。他甚至不知道她從事的是什么職業(yè)。后來,他無數(shù)次回想,那樣一個熱情奔放的辣妹,跟他也算相處了兩三個月,卻在朋友和戀人之間走著鋼絲,掌握著極好的分寸。當(dāng)她將他拉入舞池時,他的身體像笨拙的鴨子轉(zhuǎn)動不靈,她大大方方地抓住他的右手,讓那只激動而羞澀的手擱在她的腰眼上,并隨著迪斯科強勁的節(jié)奏將兩只乳房壓向他的胸膛,仿佛往果筐里投擲兩只成熟的柚子。但沒有更多讓人期待的內(nèi)容了。平時沒有任何一次談得上是挑逗或引誘的舉動。事實上,他們甚至沒有在一個相對安靜或私密的地方呆過,譬如無人打擾的包廂或房間,哪怕是一處涼亭或小樹林。他每次反芻,都有一種被耍了的感覺。他就是被耍了。

這次打擊十分慘重,使他終結(jié)了對戀愛或愛情的幻想。她說得對,談戀愛是一門學(xué)問,甚至是一門藝術(shù),而他一竅不通。他簡直是一只呆頭鵝,膽子小,臉皮薄,兩袖清風(fēng),還想著去追女孩子呢,這注定要顆粒無收!就像他喜歡寫詩,覺得汪國真和席慕容的詩就很優(yōu)美,卻對什么里爾克、艾略特和博爾赫斯打死也欣賞不了,對聶魯達的閱讀也僅限于他的情詩。于是,他務(wù)實了一些,不談愛情,只說婚姻,最好是省略戀愛的步驟,直接結(jié)婚,這樣,求助于紅娘及相親就很有必要了。就此而言,同事苗老師很好地領(lǐng)悟了他的意圖,史美玲確實是不二人選。

白立德和史美玲的結(jié)合還算順利,起碼比他們的離婚順利多了。僅是性事不諧,還可將就,畢竟她也沒有拒絕。有時白立德也因無法讓妻子有性高潮而內(nèi)疚。他想不通這個嬌滴滴的小個子女人,看上去賢良淑德,怎么會有那么多怨氣和憤怒。她就像刺猬,像爆發(fā)的火山,聲音則像打鑼,不,簡直是打雷,這讓他膽戰(zhàn)心驚!她總是路見不平一聲吼,不分青紅皂白地爆粗、號叫,“有病”“垃圾”“去你媽的”,她就像一條瘋掉了的母狗。開始,他還試圖跟她理論一二,后來就只好退避三舍了,讓她的怒火慢慢平息。他像驚濤駭浪中的礁石,一次次地忍受著一波波浪頭的拍擊,無休無止。他比礁石略好一點的是,他可以選擇離開。

當(dāng)他提出分手時,史美玲顯然出乎意料。她說,她并不是真的發(fā)火,只是說話大聲了點,雖然大家走到一起都不是因為愛情,但她對白立德基本還是滿意的,以為他會忍受她的壞脾氣,但沒想到是這樣。說著說著,她又咆哮起來了,說你以為結(jié)婚是小孩玩過家家嗎?你離了,也找不到老婆,你別以為你是什么成功人士!正是“成功人士”這個詞語激怒了他,他忽然惡向膽邊生,竟掄起巴掌沖她就是一耳光。史美玲嘩地哭了。這個兇悍的鐵娘子還是第一次在他的面前哭。他擔(dān)心她會拼命,甚至去廚房拿菜刀,但都沒有。她只是泣不成聲。綿延不絕的哭聲像一場滴答的春雨,讓他心煩意亂。她抹著眼淚說,我不想離婚,我舍不得。這個母老虎突然低聲下氣地哀求他不要分手,并保證以后什么都聽他的,不會讓他受一丁點氣。這個臭娘們真是欠揍!他不敢看她的臉,卻感到手掌隱隱生痛!他剛才失控了,力氣太大了。她忽然貼緊了他,梨花帶雨,楚楚可憐。她的手伸到了他的褲襠里,將他往床邊用力拖,就像是拖動一袋大米。這是她唯一的一次主動。他不想和好,開弓沒有回頭箭,但老二叛變了。完事了,他就不好意思再談離婚的事了。她羞澀地說,我可以親你的背部,你不知道那有多舒服。他拒絕了。他仿佛感到背部有無數(shù)條水蛭在吮吸,讓他毛骨悚然。

風(fēng)平浪靜才幾天,史美玲又發(fā)作了。當(dāng)時白立德說要去超市買牛肉的,但沒有買到,卻又看到黃骨魚降價了,平時要二十六元,這次做特價,才十八元,就買了兩斤,還買了點紅衫魚干、臘鴨和蘿卜干。作為一個粵西鄉(xiāng)下人,咸魚、蘿卜干煎雞蛋什么的,吃慣了,那可是童年時媽媽煮菜的味道!

東西拎回來,她用手翻了翻,就吼道,沒想到你去買魚,明明說好了要買牛肉的,還買了兩種魚,無鱗魚是發(fā)物,易誘發(fā)舊疾,腌制品有硝酸鹽,吃了對身體不好,聽說有的咸魚還會打農(nóng)藥……她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就將白立德惹火了,將這些魚呀臘鴨呀什么的,就往樓下一扔,說,我就是想吃點魚,他媽的還犯法了。也不要多說了,我受夠了,分手吧,求求你,放我一條生路!他又怕她撲過來,抱住他,施展美人計什么的。不料她冷靜地說,真離了,你要喝農(nóng)藥我也管不著,但今天還沒離,一天不離,你就一天是我老公,就不準(zhǔn)吃腌制品!他心腸硬起來,堅持說要離婚。她淚汪汪地說,那就先分居三個月,到時你還想離,就聽你的。話說到這里,他也就不好再說什么了。所以,他們這持續(xù)一年的生活,婚前交往及婚后分居倒約占了半年。

三個月后,史美玲倒也干脆,去簽了字。白立德發(fā)現(xiàn)對她沒什么留戀,倒是沒想到婚姻那么脆弱、單薄,就像是一個雞蛋,經(jīng)不起推敲,甚至,只不過就那樣磕碰了幾下,就雞飛蛋打了。他發(fā)現(xiàn)對她并不怨恨,相反感激她的好聚好散,離婚比他預(yù)想的要順利,他失望的是婚姻。他一度認為,婚姻就是地獄,但如果能擺脫的地獄就不是真正的地獄。

他真的不懂得跟女人打交道,當(dāng)然,跟男人打交道也不行。事實上,他沒有什么朋友。他從不對別人有什么要求,也不依賴。但這種獨立性似是而非,不是真正的拿得起,放得下。沒有愛情,也沒有婚姻,他感到的不是輕松,而是空虛,無聊,乃至于無所事事。以前,有煩心事就去讀一讀普希金和泰戈爾,譬如“假如生活欺騙了你……”,譬如“世上最遙遠的距離,是魚與飛鳥的距離”,也許生活沒有什么欺騙性,卻真實得殘酷,讓人不敢直面。生活總是以真實或荒誕的那一面(這兩者并不矛盾,總是糾纏在一起,難分難解),不斷打他的耳光,或是他以頭撞墻,一種無根的、霧狀的虛無及空洞,就像灰霾那樣鋪天蓋地,像黑洞那樣將他吞噬——針尖般的孤獨感扎入他的心靈——他跟女人之間仿佛隔著好幾個光年的距離。也許,他需要的只是性。叔本華說過,一個人要等到七十歲,才能克服性欲,這是避免痛苦的根本途徑。其實,他并不算性欲旺盛之人,他只是從來沒有被真正滿足過。他沒有遇上好女人,或者說他沒有遇上對的女人。什么靈與肉的交融,什么印度瑜伽術(shù)說的宇宙性高潮,他都無法理解。是的,他曾經(jīng)多次往史美玲體內(nèi)射精,猶如在荒漠進行導(dǎo)彈發(fā)射試驗,但他得到的不是放松和滿足,而是黯然神傷。

白立德剛出校門時,才二十二歲,在果城民政學(xué)校教書,還擔(dān)任中三(2)班的班主任,學(xué)生年齡大點的,也有二十出頭。禮儀班有幾位女生很漂亮,發(fā)育得很好,其中有兩個叫陳潔和小青的,主動要幫他打掃宿舍的衛(wèi)生,甚至要幫他整理床鋪和洗衣服。他拒絕了。這是兩個青春蓬勃的少女,很調(diào)皮,也很單純,但也可能是假象。現(xiàn)在的孩子很早熟。他曾和一個老師巡夜時發(fā)現(xiàn)有個女生躲在男生的被窩里,身上一絲不掛。這些周杰倫和謝霆鋒的擁躉,其實什么都懂。這都是約二十年前的事了。他膽子小,畢竟是老師,瓜田李下,不能招惹閑話。他覺得那兩個女生就像是雙生花,老是一起出入,勾肩搭背,有時竊竊私語,有時相視而笑,真是可愛極了。他當(dāng)然喜歡,不管是哪一個,都覺得無可挑剔。他猜想她們倆有一個對他有意思。但他不知道是哪一個,也許兩個都喜歡。他雖然不讓她倆搞衛(wèi)生,但平時就親切多了,經(jīng)常無話找話地搭訕。她倆的熱情不減,但他發(fā)現(xiàn)除了在課堂上滔滔不絕,私下面對她倆時卻幾乎成了失語者。他知道障礙不僅在于教師的身份,而更在于一旦將她倆當(dāng)成了潛在的、可能的、未來的女友,就因緊張而膽怯了。他在等待。一年過去了,中三(2)班畢業(yè)了。他要了她倆的BB機,但無論他怎么呼或留言,都沒有人回復(fù)。他終究是自作多情了。

離婚帶給白立德的疼痛比想象的要重,傷筋動骨了。財產(chǎn)上的損失也很慘重,這個他倒是心甘情愿。他將當(dāng)時共同出資買的小套房全給了史美玲。他始終覺得有愧于她。離婚是他提出來的,一個女人家也不容易。他又恢復(fù)了婚前租房住的狀況。他花了三個月才慢慢恢復(fù)元氣,心想,再也不能離婚了。當(dāng)然,不結(jié)婚,也就用不著離婚。與其說是離婚給他的打擊,不如說是婚姻讓他栽了一個大跟頭。事實上,他又放棄了再來一次婚姻的想法。

當(dāng)時剛離婚,白立德曾天真地想過,姜小姐是喜歡他的。如果說程姐姐的主動是一種假象,除了吃幾頓飯,也不會讓他占到什么實質(zhì)性的便宜。但姜小姐就不同了,當(dāng)初姜小姐明明知道他是有老婆的啊。他給姜小姐打電話,他的手機和BB機都換了號碼。他不知道這跟他是否有關(guān),但姜小姐顯然想跟過去的枝枝蔓蔓一刀兩斷了,包括跟他的友誼。就這樣,又過了好幾年,姜小姐依然音信皆無。他去過她執(zhí)教的學(xué)校找她,未果,據(jù)說早已辭職,也許是跳槽到了什么公司。

跳槽,這在當(dāng)時的白立德看來是不敢想象的,但過了幾年,他也辭職了。他已經(jīng)無法忍受教書生涯了。隨著年歲的增長,一個持續(xù)單身的中年男,在旁人看來,多少有些怪異,他上課時也老盯著女生茁壯而險峻的胸脯看而不自知,這讓他丟臉。愛情他是早就不信了,婚姻也像一場半夜驚醒的噩夢,可一而不可再,他的活力和情感都在逐漸枯竭。他慶幸自己有望提前進入叔本華所說的七十歲狀態(tài)。他手淫的次數(shù)也明顯減少了,對女人的熱情卻藕斷絲連。那也是一些抽象性的、概念性的女人,他至少有六年沒碰過真實的女人了。事實上,他對書籍的熱愛也喪失了,現(xiàn)在一拿起世界名著就打瞌睡。他有點后悔沒有刻苦寫詩,否則,精神上的壯大多少會彌補身體上的萎縮和情感上的無能。至少,可以通過寫作,將記憶拾取,以之對抗時光的遺忘和無聊。但他又很清楚自己沒有什么才氣。

他辭職之后,躲在出租屋里翻點閑書,沒什么收入,好幾年都在吃老本。他得想辦法養(yǎng)活自己。除了家人,這個世上沒有誰關(guān)心他的死活,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家人也無能為力。他有一個哥哥和兩個妹妹。他們卑賤的生活像皮鞋下的塵土,這些進城務(wù)工的鄉(xiāng)下人,拼死累活,也就是為了保證孩子能念點書。父母日漸老邁,不停地念叨他不應(yīng)該離婚,就是離了,也應(yīng)該再找一個,哪怕是從鄉(xiāng)下找一個農(nóng)村姑娘也好?,F(xiàn)在好了,連飯碗也丟了,還有什么指望?他最反感的就是成功學(xué)。他有點后悔沒有讓史美玲生一男半女,這樣多少可以減輕對雙親的歉疚。他自嘲地想,莫非真的要逼我變成一個有錢人不可嗎?而他發(fā)現(xiàn)自己肩不能扛,手不能抬,除了吃過幾年粉筆灰,有什么本事呢?眼看就要徹底變成一個廢物了,在出租屋里爛掉、發(fā)臭。就是去做鴨子,也沒有體力了。他從來不是一個武勇的人。他現(xiàn)在倒是自由了,但寸步難行,這跟他想要的自由不是一回事。這是死水一潭的人生。窮則變,變則通,是要改變了。

白立德開始留意報紙及網(wǎng)站上的招聘廣告,報社記者、內(nèi)刊編輯及廣告文案之類跟文字相關(guān)的崗位,都在他的考慮之列。他精心撰寫了一份簡歷,一一發(fā)出。果城的報紙曾經(jīng)是中國報業(yè)的傳奇,但他發(fā)現(xiàn)三大報業(yè)集團都在走下坡路了。以前一份報紙就厚得像包裹,動輒就印一百多個版,如今只剩下寥寥幾個版,報紙沒落了。這是新媒體及電子閱讀大行其道的時代,但他對網(wǎng)絡(luò)既不熟稔,亦無興趣,這是他的短板。

在等待工作錄用的時間里,他去買彩票,福彩、體彩和雙色球都買了幾注,堅持了一周,他告誡自己不管中不中,都每天各買一注好了,只買一周,每注兩元。近二十年前,他帶學(xué)生去番禺的一所中學(xué)實習(xí),在廣場上看到有人擺攤賣彩票,是那種即開型的“刮刮樂”,特等獎是一輛豐田轎車,當(dāng)時也要十來萬元。他動心了,決定將一個月的工資近三千元全砸上去。他有點擔(dān)心押中了轎車,又不懂開車怎么辦?學(xué)生們拍胸脯說,就是推也好抬也好,也會幫老師弄回家!他花了兩個多小時,刮掉了那一大堆花花綠綠的刮刮樂,連一塊香皂也沒中,當(dāng)時就發(fā)誓說再也不買彩票了。多年來,他果然沒有買過彩票。若非今日潦倒至此,他是不會打破誓言的。這一次,他居然有一個號碼只差一個數(shù)字就能押中五百萬元,看來他的運氣不錯,但終究功虧一簣。他長嘆一聲,就像有一尾大魚咬鉤了,但終究逃脫。這就是命運,你不得不服。

就在他山窮水盡之際,那個姓潘的暴發(fā)戶同學(xué)又來電話了。這是一個新號碼,而他近二十年來用了手機就沒改過號。潘同學(xué)說他今非昔比了,這二十多年來搞房地產(chǎn),真是順風(fēng)順?biāo)?,好時候全趕上了,他的財富就像變戲法般膨脹,有時都讓他不敢相信,就這樣成了億萬富翁。有個地產(chǎn)界老總想找人寫一本傳記,約十萬字,給十五萬元。換了以前,白立德哪兒會寫這種破爛?他好歹也是一個詩人,但一文錢難倒英雄漢,這筆生意真是及時雨,他要拒絕就是跟自己過不去了。等他答應(yīng)了,潘同學(xué)說,其實那個老總就是他自己,一開始沒說是有點不好意思,也怕老同學(xué)拒絕。哈哈哈,我知道你就是清高,瞧不起我這種大老粗、暴發(fā)戶,但我身邊就有幾十位這種大老粗,錢多得沒地方花,就想著樹碑立傳了。你寫完我這部,再介紹你一個個去寫,保管你財源滾滾,不比你吃粉筆灰強?他沒說早就不教書了,就是教書,也早就不用吃粉筆灰了。學(xué)校先是改用白板和油性筆,后來又用綠板和無塵粉筆,當(dāng)然還有投影儀。他對潘同學(xué)說,寫這部傳記可以,但得先付三成定金。潘同學(xué)在電話那頭大笑,說你太小看我了,就是送五萬元給老同學(xué),也沒問題。

翌日,兩人約見。潘同學(xué)現(xiàn)場辦公,讓人立馬給白立德的卡號打了五萬元,然后聊了一個下午奮斗史。潘同學(xué)說,學(xué)生時代的經(jīng)歷,你很清楚,就不多說了。白立德傻了眼,這點內(nèi)容頂多只能寫兩萬字。潘同學(xué)說,你大可以發(fā)揮想象力,合理虛構(gòu),最好是以《李嘉誠傳》或《甘地傳》為藍本,將我塑造成一個了不起的人物,怎么高大全怎么來。白立德笑說,你也知道甘地?潘同學(xué)說,歷史課本就有記載,非暴力不合作運動的發(fā)起者,李嘉誠是我搏擊商海的榜樣,甘地卻是我的精神偶像。不瞞老兄說,我也是經(jīng)常閱讀的,最愛讀的就是名人自傳或傳記,比方說《富蘭克林自傳》都讀了好幾遍。他說,什么時候交稿?潘同學(xué)說,越快越好。他說,那就三個月吧。

盡管他從來沒有寫過這么長的“巨著”,但也想早點賺到余下的十萬元,自信苦干三個月,十萬字也不算什么。潘同學(xué)不是暗示他去胡編亂造嗎?這比寫真正的傳記容易多了。他媽的,好好的一個詩人,墮落成了給暴發(fā)戶立傳,當(dāng)初去改寫小說就好了。

白立德果然在三個月之內(nèi),寫好了十萬字。潘同學(xué)的少年時代只寫了一萬字,重點在于塑造他小小年紀(jì)就胸懷大志,堅忍不拔,品格高尚,雖出身草莽,卻終非池中物。書稿中的重心在于寫他如何白手起家,從一個裝修仔成長為帶動了數(shù)十位鄉(xiāng)親致富的包工頭,又到迅速成長為一名地產(chǎn)大鱷,下轄員工數(shù)千人,成功開發(fā)了難以盡數(shù)的經(jīng)典樓盤。他上網(wǎng)研究了碧桂園、雅居樂、星河灣、合生創(chuàng)展與珠江投資等知名地產(chǎn)品牌的創(chuàng)始人,發(fā)現(xiàn)還真的有一兩個地產(chǎn)老總的經(jīng)歷跟潘同學(xué)頗為相似,都是農(nóng)民出身,靠做包工頭起家。他將相關(guān)材料分割成若干小塊,再像搭積木那樣堆砌到潘同學(xué)身上去,反正商戰(zhàn)故事也是大同小異。最后就是寫潘同學(xué)發(fā)跡之后的善舉,譬如修橋補路,捐建學(xué)校,在家鄉(xiāng)多做善事,等等,這是潘同學(xué)特別要求的,其中最光輝的一筆是贊助“橘州小姐環(huán)球選美活動”。

當(dāng)白立德將書稿的電子版發(fā)給潘同學(xué)過目時,潘同學(xué)卻沒有回音了。打他的手機,又顯示停機,此事大是蹊蹺。他越想越是叫苦,余款十萬元是追不到了。但五萬元還是到手了,這意味著一兩年之內(nèi),衣食還能對付。就在此時,一份叫《左岸山莊》的地產(chǎn)業(yè)內(nèi)刊有了回音,給了個編輯職位的面試機會??脊偈且晃唤猩蚶俚哪贻p美女,她是主編,看來也粗通文墨。她美目流盼,巧笑倩兮,長袖善舞,是交際場上的達人。她笑著說,原來是白老師啊,我讀初中的時候,就讀過你的詩。那是十年前的事了。當(dāng)時白老師到我們學(xué)校上過寫作課。于是工作搞掂,月薪七八千,還算湊合。白立德暗呼慚愧,終究是四十多歲的人了。

白立德顛沛流離的生活暫告一段落,溫飽問題轉(zhuǎn)危為安。誰說詩歌沒用?還是詩歌救了他。沈主編很干練,盡管很早就在職場上磨煉,但眉梢眼角仍殘存著純真,凝望他的眼神,似乎也帶著一絲崇拜,這讓他有點想入非非。但他警告自己不要胡思亂想。他的年紀(jì)幾乎可以做她的父親了。這種想法很純樸,卻也顯得老土?,F(xiàn)在不是流行專抱下一代嗎?但那說的都是身價不菲的大叔。她真的很漂亮,也化妝,但只是略施粉黛,脂粉沒有喧賓奪主,不會淹沒她的天然美,反而不著痕跡地烘云托月。他發(fā)現(xiàn)沈主編是他唯一不反感的職場女性。

不久,就到了新年。由詩人黃禮孩發(fā)起的果城新年詩歌朗誦會,在市圖書館舉行,一年一度,這是果城文藝界的盛事,邀請了不少知名詩人,白立德也應(yīng)邀出席。沈蕾也來了,說是要給白老師捧場。白立德朗誦了一首情詩,走下臺來,沈蕾滿臉興奮之色,一雙眼睛閃閃發(fā)光。她在原地蹦跳,甚至大大方方地跟他擁抱,旁若無人,仿佛那首情詩就是獻給她的。她幸福得像一束怒放的紅玫瑰。他一陣暈眩。這讓他想起了大學(xué)時光,二十多年前,他精力充沛,荷爾蒙過剩,暗戀唐美人,但不得其門而入。事實上,他從來沒有談過一場像模像樣的戀愛。他愛過嗎?被人愛過嗎?現(xiàn)在,看來他就要時來運轉(zhuǎn)了。

沈蕾是一個公私分明、雷厲風(fēng)行的人,他畢竟不像年輕時那樣細心了,也不精于編輯之道,他還是一個學(xué)徒。沈蕾不留情面地批評過他好幾次,一些不可饒恕的低級錯誤屢屢出現(xiàn)。譬如標(biāo)題不通,寫錯了老總的姓名等,他看著沈主編臉色鐵青地訓(xùn)斥,雖然不好受,但又無可辯駁,那可是證據(jù)確鑿!但有必要這樣青面獠牙地教訓(xùn)他嗎?他想起新年詩會時她陶醉的模樣,柔情似水,甚至稱得上是愛慕了。這就像做了一場夢那樣。辦公室的氣氛有些緊張,而下班之后,他們也沒有什么交往。他對職場生涯產(chǎn)生了強烈的焦慮,莫非他要跳槽?但工作有那么好找嗎?畢竟年齡大了。另外,他發(fā)現(xiàn)很渴望見到沈蕾。

白立德想著,還是覓個機會請沈蕾吃飯。他并不擅長此道,諸如搭訕、約會、點菜諸如此類,都不是他的強項。以前,程姐姐帶他出去玩,全由她搞掂。跟姜小姐的短暫交往,也不用他操心。他又想起程姐姐告誡說,永遠不要讓女人埋單!他已經(jīng)想好了借口,上班好幾個月了,感謝沈主編招他進來,全賴沈主編的栽培,手把手地教他,總算實現(xiàn)了一個老教師向新編輯的成功轉(zhuǎn)型。想到“栽培”這個詞語,他也覺得很虛假,很搞笑。那么就改成“幫助”,還算得體。他是在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

這段時間,白立德對女人的渴望越來越強烈了。他老是做那種讓人臉紅耳熱的綺夢。一天夜晚,也就八點來鐘,他接到了一個陌生女人的手機:我是高珠珠,白大詩人,還記得我嗎?聲音很好聽,吐字清晰,充滿磁性,很有穿透力。但他老實地回答,想不起來。

新年詩會上認識的,你朗誦得太好了,高珠珠在手機那頭說。她約白立德到一個私人會所吃飯。他答應(yīng)了,女人動聽的聲音讓他無法拒絕,什么樣的女人配有這副嗓子?這是一個優(yōu)雅的女人,是的,除了優(yōu)雅,他找不到更準(zhǔn)確的詞語來形容。她的容貌、笑容、體態(tài)、姿勢和聲音都是優(yōu)雅的,那是一種長期訓(xùn)練及錘煉出來的優(yōu)雅,以至于習(xí)慣成自然。她的年齡介乎三十五歲到五十歲之間,說她三十五歲是指她的身材及膚色,但眼角的魚尾紋炸裂了脂粉。她是一個珠寶商人,但沒有他想象中的商人習(xí)性,倒符合他在影視中看到的貴婦人形象。

只有兩個人,卻包了間套房,顯得很空曠,又何其私密。餐廳的環(huán)境極其奢華,食物也是昂貴的,澳州鱈鱸,產(chǎn)自紐芬蘭漁場的波士頓龍蝦,加拿大象拔蚌,挪威三文魚,新西蘭牛仔扒,除了野生薺菜和連州菜心,幾乎全是進口貨。他不知道這頓飯得花多少錢,但光是那瓶佳慕酒莊特選的赤霞珠干紅葡萄酒,恐怕就在兩千元以上。這絕對是他吃過的最貴的一頓晚餐,但也沒吃出什么味道來。只有那盆鹽水菜心庶幾對他的胃口。他不是素食主義者,但如今城市餐廳的肉食都不好吃,他最愛吃的肉食還是過去鄉(xiāng)下的走地雞、番鴨、咸魚、豬頭肉和大腸篤,幾乎都不登大雅之堂,這暴露了他的卑微出身及平民生涯。他望著高珠珠,對她的好奇大于喜歡。她無疑是風(fēng)姿綽約的,盡管這是一種訓(xùn)練有素的風(fēng)情。他想不起詩會那天跟這樣的一個女人打過交道。他當(dāng)時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沈蕾身上。高珠珠邀請他到青龍山山麓的別墅去坐一坐。這讓他想起了多年前,他跟前妻史美玲說過潘老板請他去青龍山的賓館住了一晚,其實純屬虛構(gòu)。

高珠珠有專門的司機。司機是一個儀表非凡、衣飾名貴的小伙子,這讓白立德自愧不如。他平時不喝酒,這次只喝了一兩杯,就感到頭重腳輕,有些飄飄然了。他從沒想到會近距離跟一位富婆接觸,看來還會有更近的接觸。他在走下臺階時幾乎一腳踩空,他感到正在向一場夢境的入口走去,而夢境具有城堡、叢林或漩渦的形狀。他將迷失。

在高珠珠的紅木大床上,他們抱成了一團。她的身體仿佛一架結(jié)構(gòu)精密、性能良好的機床。雖然不算嶄新,卻異常光滑,顯得活力十足,至少是經(jīng)常發(fā)動的,沒有通常機械因閑置而染上的銹跡斑斑或轉(zhuǎn)動不靈。她的身體比她的臉龐顯得更年輕。她身上的每一個零件、每一個齒輪都因為內(nèi)在的引擎而協(xié)調(diào)、流暢、完美地轉(zhuǎn)動,猶如行云流水。與其說性事是一門藝術(shù),毋寧說是一門科學(xué)。他不得不承認這讓他銷魂,他的身體得到了極大的歡愉,但心情有些糟糕。這真奇怪。他甚至感到了一絲失落和憂傷,又纖細又堅硬,就像繞成了一圈圈的鐵絲。

高珠珠說,詩人就是不一樣,詩人就是浪漫。我喜歡你,你使我變得有了詩意,怪不得我女兒這么喜歡詩人。

他問,你女兒也是詩歌愛好者嗎?

高珠珠說,她也不懂詩,但看來是愛上一位詩人了,她正在跟她的富二代男友談分手。詩人就是這么有魔力。

你喜歡詩歌?

我喜歡詩人就夠了。

高珠珠咯咯地笑了起來。她新寡不久,雖然擁有一個商業(yè)王國及花不完的財產(chǎn),但家庭成員不多。她只有一個女兒,女兒不愿啃老,女兒每月賺的那點錢,不夠她吃一頓像樣點的飯。她的財富顯然是來自亡夫的遺贈。

錢有什么用呢?如果你找不到一個你喜歡的人跟他一起花。高珠珠說得雖然優(yōu)雅、含蓄和委婉,但也表達得夠清楚的了。如果白立德愿意做她的情人,就不必去打工了,就坐在家里看點書,好好寫朦朧詩就是了。

我隨時可以給你出版詩歌全集!高珠珠財大氣粗地說。

他發(fā)現(xiàn)無法跟高珠珠說話,她一張口就暴露了沒有文化的惡俗和可怕。他還沒死呢,就出“全集”!他讀大學(xué)時寫過《二十首情詩和一支絕望的歌》,這是一本小冊子,后來也只零散發(fā)表過幾十首短詩。盡管他在詩歌上表現(xiàn)平平,但遇到沈蕾之后,他決定將荒廢多年的詩藝重新操練起來。他悲哀地想起了那個東莞之夜。這一次,他明明是一只鴨子,卻覺得自己是嫖客,也許是高珠珠太像一個妓女了。這是沒有理由的。你見過這么優(yōu)雅的妓女嗎?高珠珠以詩歌的名義購買他服務(wù)了,這讓他感到不僅在出賣肉體,還在出賣靈魂。他慶幸自己終究不是一位真正的詩人。多年閱讀養(yǎng)成的書卷氣及教師生涯的職業(yè)習(xí)慣,使他連一句粗話都說不出口。他頂多是一個小白臉。

他從未想過出賣自己,從未想過自己有什么可以出賣。他庸庸碌碌的四十多年生涯,似乎找不到什么閃光之處,但他也有純樸的一面。譬如說,他不喜歡編織關(guān)系網(wǎng),不追逐名利。他不喜歡交易,以一種不抱功利或目的性的態(tài)度去對待生活。他寫詩,純粹是出于熱愛,并不謀求文字之外的好處。這就近于平常心了。他為唐美人寫下的那些情詩,乃心血之作,他很看重,但最終沒有給她看。現(xiàn)在,這一切都被高珠珠狂風(fēng)般的情愛蕩滌一空了。他只是一個情人,不是談戀愛,也不是搞外遇,甚至不是第三者,雙方的結(jié)合如果說不全是建筑于肉體的基礎(chǔ)之上,也至少跟感情無關(guān)。他從未想過能賣到這樣一個好價錢。以前不拈花惹草,是因為沒有遇到過真正的誘惑。作為情人,高珠珠無疑是卓越的,白立德不知道是屈服于她身體的誘惑還是為了物欲的虛榮,盡管他們親熱的方式讓人羞于啟齒。也許,還有他對愛情及女人的巨大失望。他喜歡高珠珠嗎?他沒有討厭的理由,但肯定不是喜歡。他缺少了那種奇異而狂暴的激情。他想起了大學(xué)時代暗戀的同學(xué)唐美人,那是一種毫無指望、無處訴說的情感,孤獨、壓抑、強烈而像巖漿那樣可怕地奔突、翻滾,那可能是他唯一的一次去愛。

回到辦公室,白立德面對著沈蕾,就有了點做賊心虛的感覺,仿佛是他率先打破了某種微妙的平衡,但還談不上背叛。他敏感地注意到沈蕾對他仍保持著某種禮節(jié)性的尊重,但已經(jīng)有些不耐煩。她眼眸里的那些活潑而奇異的火苗已經(jīng)熄滅。他慶幸之前沒有自取其辱。九○后的女子,他缺少打交道的經(jīng)驗,不是他這樣的大叔能搞掂的。

一個周末,白立德跟高珠珠去參加一個飯局。在場的還有二男二女,他意外見到了唐美人。約二十年沒見,唐美人駐顏有術(shù),幾乎沒什么變化,膚色白嫩,身材苗條,只是學(xué)生時代的青澀、俏皮或嬌媚,已被一種老練的穩(wěn)重、高貴、雍容所替代。她只是更成熟了,一點也不顯老,據(jù)說她已經(jīng)是某個廳的廳長夫人。她梅開N度,每結(jié)一次婚,人生就上一次臺階。她的美也更成熟了,猶如熟透的果實,渾身散發(fā)出果肉的香甜。白立德有點惡毒地想,再熟就要爛掉了。他正視著唐美人,覺得高珠珠比她毫不遜色,且更有錢,他為自己的市儈而得意。誰說他媽的詩人就不能庸俗?他等待唐美人放馬過來,他將還以顏色。然而她好像不認識他似的,或者說壓根就想不起他來。他冷笑,你就裝×吧。

高珠珠字斟句酌地介紹說,白立德是著名詩人——她掩飾不住洋洋自得,仿佛捧著一件價值連城而脆弱易碎的玉璧或古瓷。那一頓飯豐盛而昂貴,但他吃得沒滋沒味,這不僅是口味問題,重要的是氣場不對。他跟這些有錢人或權(quán)貴格格不入,他對那些什么股票、酒莊、名車諸如此類插不上嘴,他卻更寧愿認為是自己瞧不起他們,他們跟那個姓潘的暴發(fā)戶,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但他在心底里仍感受到了唐美人的殺機和攻擊,那是一種在微笑之下掩藏著的不屑及鄙視,猶如凌厲無匹的劍氣。她沒有揭穿他的來歷,卻更像是以沉默的絲絨覆蓋著尖刺般的譏嘲。他終究在唐美人面前抬不起頭來,即使高珠珠下嫁于他,亦無濟于事。不能說她對他不好,她早就提出讓他搬來同居,他婉拒了,就算她再寵他,也覺得自己不過是一個應(yīng)召男妓。

沒想到,不久沈蕾就約他在公司附近的西餐廳吃飯。沈蕾硬邦邦的語氣猶如逼近堤壩的洪峰:你知道我喜歡你嗎?他不敢直視她,知道一切已無可挽回,但沒想到事態(tài)會如此嚴重。當(dāng)洪峰來臨時你才察覺,那么你將守不住任何一條堤壩。生活的驚奇或可怕之處就在于,你永遠不會知道下一個片刻會發(fā)生什么事。

聽說你談戀愛了?沈蕾語帶幽怨。

白立德尷尬地點了點頭,他囁嚅說,那不是戀愛,我可以斷了。

你搞砸了,高珠珠是我母親,我無法想象我還能跟一個與我母親上床的人相處。

沈蕾突然崩潰,她以手掩面痛哭失聲,旁若無人。白立德心疼極了,懊悔不迭。她幾乎還是個孩子。他感到了錐心般的羞恥,而那顆心又被一股更鋒利的悔恨剖成了兩半。是高珠珠搞砸了。他甚至懷疑是高珠珠為了阻撓女兒跟他相愛而設(shè)的局,不惜舍身飼虎。但看來也不像??磥?,他錯過了一段童話般純凈、美好的愛情,也許還有“從此過上了幸福生活”的婚姻。如果不是高珠珠像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沈蕾早就是他的人了。長期以來,女人都讓他失望,而沈蕾將是一個例外。本來,這將是對他的超額補償。但現(xiàn)在一切都歸零了。

白立德被徹底打垮了。這就像是命運之手隨意而冷酷的撥弄。有好幾天,他都在考慮沈蕾說的“相處”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說她無法跟一個睡了她母親的人再相愛但卻被母親捷足先登?是說她無法在家庭之中忍受一個她喜歡過的男子?是說她無法跟一個睡了她母親而她曾經(jīng)喜歡的男子共事?也許,三者兼而有之。白立德懷著被命運嘲弄的憤懣,略顯悲壯地約見高珠珠,并單方面宣布分手,但不說明原因。他媽的,他將一個看來身家過億(其實他也不能確定)的富婆甩了。他只是說感情不和,沒有共同語言,這幾乎是離婚的套話。高珠珠猝不及防,她的表情是錯愕的,一種自尊心被傷害的感覺,猶如閃電撕裂烏云那樣將她的優(yōu)雅摧毀。她以一種滑稽而陰冷的口吻朗誦了一節(jié)詩: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是海子的名詩,婦孺皆知,但經(jīng)高珠珠的嘴里念出來,不像是祝福,倒更像是詛咒。

自然,《左岸山莊》內(nèi)刊的編輯工作也只能辭了。之后,白立德又依稀覺得沈蕾不可能愛他,只是略施小計,就讓他離開高珠珠而已,說不定還是高珠珠在幕后操縱呢。什么可能都有。他們終究不是一路人。這些荒唐事,終于如一場大夢般的霧霾在狂風(fēng)中飄散了……

郭丹靜靜地聽白立德講述完了這一切,他無望的愛情,他失望的婚姻,幾次或美好或污穢或未遂或已遂的露水姻緣。她側(cè)著頭說:“大叔,你是一個真實的人,真實是我對一個人所能作出的最好評價。我想跟你過一輩子。你信我嗎?”她天真的語氣像是一個孩子。約二十年前,他的學(xué)生小青或陳潔就是這個年紀(jì),但那時他也年輕。他點了點頭,不忍心反駁。他信嗎?他當(dāng)然不信。他已無法相信任何一個女人了,哪怕是郭丹,一個單純而聰慧的女人。這還不是愛,他已無法去愛一個人了,他喪失了愛的能力。但他已經(jīng)非常喜歡她了。他離不開她了,就算人離得開,疼痛難忍的頸椎及腰部也離不開,這種農(nóng)民式的狡詐和市儈已根深蒂固,讓他忍不住自我鄙視。

郭丹說:“去年夏天,我尚未畢業(yè)。和同學(xué)一起在學(xué)校的籃球場為本班的球隊加油,一場大雨從天而降,我暗戀的那個男生慌不擇路地往宿舍跑,我一個箭步?jīng)_過去,將雨傘撐開遮在他的頭上,但是,他轉(zhuǎn)身一看,馬上沖入了滂沱的大雨之中,我垂下傘,任由淚水和著雨水將臉龐沖洗。你讓我想起了那個男孩,愿他安好!”

在學(xué)生時代,白立德的愛情同樣是真摯而絕望的,這不能怪他。誰愛上唐美人都注定是絕望,班上有幾個男生不愛她呢?但大多數(shù)都跟他一樣將感情藏在心底,不敢聲張。他們有自知之明。除非是唐美人先看中了誰,否則誰都搞不掂她。他后來跟女人的交往,包括跟史美玲的婚姻,都跟愛情不沾邊了。唐美人啊,他的初戀,他的夢中情人,這個人間尤物,耗盡了他對女人可能激發(fā)的全部情感、愛欲與幻想。他像那種一生之中只有一次偉大愛情的保守黨人。他依稀記得這是耶胡達·阿米亥一句詩的大意,但書寫對象不是一個男人,而是一位空中小姐。誰說他不專一?他就像是《霍亂時期的愛情》里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一生中跟數(shù)不清的女人睡覺,半個世紀(jì)后依然大言不慚地對一直苦戀的費爾明娜·達薩說:“我為你保留了童貞?!笔堑模男膹膩頉]有給過別人,他已無余勇再愛。但他這算是愛過嗎?郭丹評價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你就是放不下,這樣的一個女人有什么好惦記的?!钡珕栴}是,他還愛唐美人嗎?唐美人還是他心目中那個美好的年輕女子嗎?

在一個很普通很平淡的夏日上午,他一生之中最詭異最棘手的事情出現(xiàn)了。在一個他做夢也想不到的時刻,唐美人會在大學(xué)畢業(yè)二十年之后約他。但棘手的是,他有了郭丹,他不想讓她傷心。唐美人以極具誘惑性的語調(diào)說:“老同學(xué),聽說你喜歡過我哦,現(xiàn)在還喜歡嗎?”他思前想后,決定還是去赴約,他在心里跟自己說,只見一次,之后一了百了,他不能回避,更不能退縮。是時候來個了斷了。這樣,他才能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將會把一個干干凈凈的、煥然一新的男人,投入郭丹的懷抱。那時,他跟郭丹已同居了兩個月。

為了避免引發(fā)郭丹的猜忌,他堅持在中午赴約。當(dāng)然地點還是得聽唐美人的,不是什么地方她都會涉足的,更不會舒舒服服地躺下來。她是一個講究的人。酒店呢,現(xiàn)在都有閉路電視監(jiān)控,入住還得登記及拍照,那是不能考慮了。給廳長大人戴綠帽不算什么,但也沒必要讓人拍攝下來。結(jié)果,她選擇了在她的家里。白立德猜想,她的房子肯定不止一處,這頂多是唐美人或廳長的行宮吧。說是中午,其實從十一時呆到了傍晚五時,幸好,當(dāng)白立德回到出租的公寓時,郭丹還有二十分鐘才下班。

在那翻云覆雨高潮迭起的六個小時里,唐美人和白立德仿佛都瘋掉了。唐美人以匪夷所思的姿勢讓白立德兩次攀登到了巔峰。他實在扛不住了。后來,唐美人用嘴。她說:“高珠珠說你的嘴上功夫了得,且看老娘的手藝?!敝?,唐美人以女王的姿態(tài)命令他也為她來一次,并得到了她的好評。他精疲力竭,感到大腿兩側(cè)酸痛難忍,恥骨欲折,尿頻尿急。他就像一輛在路上因瘋狂踩踏而散了架的舊單車。他從來沒有這么放縱,他有一種皮開肉綻、遍體鱗傷之感。到了最后,一種極端的荒誕及無聊感油然而生,他對這種動物交媾般的性事已喪失熱情,并感到空虛之至。盡管身體仍有快感,但他心煩意亂,身體上的不適和疼痛也讓他叫苦不迭。他走的時候,天空下起了小雨,他坐在返程的出租車上,不禁悲從中來,眼眶漸漸有點濕潤。他望著車窗外面,煙雨迷蒙,他幾乎也有哭泣的沖動。女神已殤。他心中珍藏多年的圣殿已分崩離析。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

盡管白立德在回家之前沖了澡,將唐美人可能留給他的脂粉及香水的氣味掃蕩干凈,但災(zāi)難仍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通常,在每晚臨睡之際,郭丹都會為他做推拿,這是必修的功課。白立德會俯身趴在床上,臉也貼著枕頭,背部朝天,推拿的重點是頸部、背部和腰部。幫別人做推拿,在白立德看來,是辛苦勞累而味同嚼蠟的,幸虧他不是那個干這種活的人。他想起史美玲以前要求他親吻她的背部。但郭丹做得一絲不茍,且樂在其中,她認為這就是愛的表現(xiàn)。她決不允許白立德有舊疾復(fù)發(fā)的機會,那將是對她專業(yè)技能的嘲笑。燈光很明亮,但她不用看,只是用手一捏,就清楚哪幾塊肌肉有細微的瘀傷或掐痕,并準(zhǔn)確地推導(dǎo)出兇器是女人的手或指甲。她一翻身,從床上蹦起來,大聲說:“你跟女人睡覺了?”

白立德依然趴在床上,他的臉仍貼著枕頭,就像鴕鳥將頭部埋入了沙堆。他感到臉龐灼燒起來,他在迅速尋找借口,但來不及了。郭丹立馬將他的身體扳過來,又翻過去,一一察看他的全身,巨細無遺,背部的掐傷是不必說了,太醒目了。即使是大腿根因瘋狂摩擦而出現(xiàn)的紅疹,還有嘴唇因親吻而紅腫(事實上,他是被唐美人不小心咬破了,她當(dāng)時就像一頭饑餓的猛獸)都沒有逃脫郭丹雪亮的眼睛。她甚至從他的內(nèi)褲里找到了兩根長頭發(fā),那些頭發(fā)的長度幾乎是她頭發(fā)的兩倍。郭丹冷笑說:“看來你剛跟一只母老虎搏斗過!”

白立德絕望了。他的嘴里仿佛塞滿了沙子。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想到的是,郭丹沒有讓他失望,但他讓她失望了。他終究不是一個善于撒謊的人,也不是一個風(fēng)月老手。他狐疑地抓撓著背部,他真的留下了確鑿的證據(jù)嗎?他懷疑郭丹是在套他的話。但她為什么會知道呢?她的鼻子真是比獵狗還靈敏。事實上,是她的雙手發(fā)現(xiàn)了他的欺騙。郭丹哭了。她傷心的是,她斷定白立德是一個真實的人,卻也會騙他。她不依不饒地審問了半個小時,白立德終于招供了?!笆悄莻€姓唐的老同學(xué),”他賭咒發(fā)誓說,“不會有下一次了,真的,請你再信我一次!”這是他第一次在女人面前發(fā)誓。后來冷靜下來,他有點后悔自己全招了。也許,郭丹開始只是對他有了懷疑或猜想,那些所謂的證據(jù),其實都可以抵賴,但他認了,就無法翻身了。

“你唯一吸引我的就是真實,當(dāng)這種真實感沒有了,我的信任就沒有了。”她將行李一件件疊好,塞入了旅行袋,緩緩地走出了房門,甚至沒有說“再見”。白立德望著她,什么也沒有說。他好像丟了三魂六魄,又像整件事跟他沒有關(guān)系。當(dāng)郭丹的背影消失了,他仍死死地盯著門框,他目光如炬,就像激光槍那樣洞穿了大門,但郭丹的身影已不知所終。這個在雨天邂逅的女子,也在雨天消失了。他鼻子一酸,終于痛哭失聲,他直哭得涕淚交流。他知道再也找不到一個女人愿聽他的風(fēng)流韻事了。

責(zé)編:王十月

猜你喜歡
珠珠美玲立德
Stories about labor education家校勞動,立德樹人
雨,沙沙沙
穿鐵馬甲的梁思成
談初中化學(xué)教育的立德樹人
上帝理發(fā)師
巧化課堂意外 踐行立德樹人
例談高中生物學(xué)教學(xué)中的立德教育
上帝理發(fā)師
我·小鳥·鈴鐺
春天的早晨
南丰县| 兖州市| 南安市| 昌黎县| 清镇市| 天祝| 宿松县| 长泰县| 临泉县| 登封市| 谷城县| 鹤山市| 垫江县| 渭源县| 庆安县| 庐江县| 敦化市| 洛阳市| 襄汾县| 澄江县| 余江县| 华亭县| 宜昌市| 大化| 抚州市| 临高县| 丰原市| 郓城县| 营口市| 太康县| 韩城市| 永年县| 长岛县| 石棉县| 合水县| 专栏| 科尔| 海南省| 溧阳市| 达孜县| 阜新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