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景文
收割完最后一茬晚稻,田間曠野就像誰的頭發(fā)被剪掉了一樣,可惜這理發(fā)師的手藝也太差了,東一塊西一塊那么難看,好像給癩痢頭剪的。
雞蛋大小的灰色大嘴雀一只一只地聚集起來了,整天就看見他們最活躍,嘰嘰喳喳,嘰嘰喳喳,一大群一大群從山村里的這頭飛到那頭,那頭飛到這頭,遠遠看去,密密麻麻的如同一窩蜜蜂飛過。
臘風吹起來了,在陽光下,呼呼響,而且是亂風,呼一聲卷起地上的樹葉雜草,吹送到這邊,呼一聲又吹送到那邊,吹得大人臉上辣辣的,吹得小孩子的臉上開始起裂,結(jié)了一絲一絲細細的血痂。爸爸媽媽開始拼命叫小孩子們加穿衣服,小孩子卻不太愿意,跑開了,被父母追上,提小狗一樣提過來,強行給穿上毛衣夾衫,小孩子整個人看起來都臃腫了許多,行動笨拙了不少。
一早起來,呵呵,田野,屋瓦,柴垛,曬谷坪,籬笆……到處是如細鹽白白的霜。田間有積水的地方,結(jié)了薄薄的冰塊。不怕冷的小朋友,撈起來一塊,用小刀慢慢地想鉆出一個小孔,稍一用力,啪,整塊都破裂了。還是大人給想辦法,用打火機燒紅刀尖,一碰冰塊,呲一聲,就穿出孔來了;小孩子用稻草穿起來,提著到處給人看,說,這是玻璃,這是玻璃。似乎騙得到別人一樣。
腦子靈活的半大小子,在茶杯里放些白糖,有時沒有白糖就放點紅糖,裝滿凈水攪拌均勻,插一篾片下去,趁黑放到豬欄寮背,第二天一早取下來,已經(jīng)成了一杯冰,靠近火熱一下,抽拉出來,像一個大大的冰棒;一邊舔一邊到處炫耀:吃冰棒,吃冰棒。冬天吃冰棒,也只有他想得出來。
已經(jīng)進入冬閑的日子,離過年不遠了。
村里相對來說比較有錢的有地位的人家,如做老師的,做干部的,做木材生意的,過年后都是你請我我請你,今天去你家,明天到我家,輪流著到各家吃飯喝酒品嘗臘味,所以現(xiàn)在正是開始準備年料的時候了。這些人家的陽臺曬衣桿上,開始掛起一塊一塊臘肉,如劈開的松油柴塊一樣的形狀和顏色,過幾天,又掛出一串一串的臘腸,或者一些臘鴨、臘魚、臘豬內(nèi)雜,沉甸甸的,把粗粗的曬衣桿都壓彎了不少。這些臘味被燥燥的冬陽曬,被燥燥的臘風吹,很快就在表面泛起油光,非常誘人,似乎切下一塊不用蒸不用炒,就可以大嚼一陣美味無比。經(jīng)過路過的鄉(xiāng)親族親,仰頭看到這些臘味,互相間議論紛紛,吞著口水,嘖嘖贊嘆,羨慕不已。
家還沒有年料啊,母親一邊用鐵夾夾黑炭放在火盆上,一邊用眼剜著父親說,你看個個做干部的,哪個不是撈到,哪像你,嘛都沒有,連年料也沒有。母親有眼疾,眼睛不能受風,一經(jīng)風吹,就流出眼淚,好像在哭一樣。母親說完放下鐵夾,撩起衣角擦眼,似乎有炭灰飛到眼睛里了。
父親默默地,不說話,在卷他的喇叭煙絲,卷好,塞進嘴里,摸出那個泛黃的汽油打火機,啪嗒啪嗒一陣才打著,移到嘴邊,點著煙卷。父親深吸進一口煙,從鼻子里噴出來,似乎很享受一般。然后右手探過夾在兩個木沙發(fā)中間的茶幾上,端起小小的瓷杯,淺淺地啜了一口。那個父親專用的茶杯,成褐色的了,全是茶漬,像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一樣,長年累月的卷煙吸煙,已經(jīng)明顯被煙油熏成黃亮的了。
看著父親不說話,有些惱火,母親是急性子,而父親偏偏是慢性子,母親又叨開了:看他好像沒有這么一回事一樣。老頭子,過年的料頭嘛辦呀!過年有人有客也請人家吃青菜白飯呀!
父親喝一會茶,抽完了一支煙,又卷另一支煙,這支煙沒點著,想了一想,把煙夾在耳朵上,站起身出門了。母親知道,凡父親站起來耳朵夾煙,必定是在想辦法,家里出現(xiàn)所有的困難,父親都是夾一支煙一聲不響地出去找人解決的。如二哥結(jié)婚時辦酒席沒錢呀三哥上中學沒有學費呀,父親也是不說話,耳朵夾著煙卷,出去找他的老上級、老戰(zhàn)友、老同事、老部下、老熟人,一句話:設法借錢,總能解決掉的。
鎮(zhèn)政府規(guī)定逢日歷“3,6,9”為墟日,今天剛好是3號,父親趕墟去了。逢墟日,各村的男人女人都會去趕墟,買賣各種各樣的生活用品或農(nóng)活用品,一條墟街市場都熱熱鬧鬧地擠滿了人。逢墟日辦事找人最好不過了。鎮(zhèn)政府“衙門”也是在墟日才是全天開啟的,其他時間基本上就是半開半合,難覓工作人員的蹤影。
父親從墟上回來的第二天下午,搬下車板,套上車輪,叫上我跟著。我乖乖地跟在后面,沒問去哪,反正父親叫我去哪我就去哪,總不會把我賣了吧!總之跟著父親出去,只有好事沒壞事,經(jīng)常出去還會有好吃的呢。我跟父親去赴墟就去打過幾次眾伙,我都會在小伙伴面前炫耀。父親和幾個叔叔一起買了不少好吃的,豬肉呀,或者牛肉呀,蒜蔥呀,有時還買得到野豬肉、黃猄肉,到墟上的眾伙店的煮食,交些柴火油鹽費給店家,結(jié)賬后吃飯人平均分攤費用,我們這里叫:打眾伙。這是鄉(xiāng)下客家地區(qū)質(zhì)樸的AA制。
我跟在父親屁股后面,以為又有打眾伙一類的好事了,或者說去做客,做客也好呀,有豬肉吃,還有黃酒喝,多美的事,好過在家天天吃青菜或者吃番薯,還要被母親逼去勞動,喂豬喂雞砍柴,那多辛苦。
這是一條泥沙公路,已經(jīng)很久沒有道班來維護了,據(jù)說是政府沒有資金的緣故,到處坑坑洼洼的。父親推著板車走在路上,輪子都會一跳一顫的,不舒服。還好不是雨天,如果是雨天,那就更加難搞了,到處是水洼,鞋底都會粘上厚厚的一層泥巴,像有幾斤重。
路上遇到的人,都會叫:老書記。父親小時候參加過游擊隊,跑步速度非凡,自然就成了一名游擊隊通訊員,專門負責傳達游擊隊之間的作戰(zhàn)命令、轉(zhuǎn)移命令等。但有一次傳達了轉(zhuǎn)移命令給另外一支游擊隊后,跑回原來的游擊隊駐地一看,已經(jīng)空無一人了。父親哭著喊著找遍大山小嶺,也不見了游擊隊的蹤影,只能回家,后來成了土改干部,到過很多地方,再后來改選時沒選上,回家耕田去了。但在鄉(xiāng)親們的心目中,父親還是書記。
到了一個木材檢查站,檢查站的工作人員認識父親,叫父親進去喝茶。父親停下,把板車放好在路邊,不客氣地走進去坐下,一起喝茶吸煙,聊天。我一直就不明白,為嘛父親這么喜歡吸煙和喝茶,到哪里都是喝茶吸煙,吸煙和喝茶是人生的一部分嗎?直到今天,到一些政府機關單位辦事,辦公室也是擺有茶具,也常常見有一兩人在喝茶吸煙。飲茶吸煙喝酒成了一種深入國人骨髓的文化了吧。
父親喝了一段時間的茶,看看天色,說要走了,和檢查站的叔叔們道別,叫上我,推著板車繼續(xù)走。檢查站的叔叔以為父親要過檢查站,忙要把欄桿踩翹起來。父親擺擺手說,不過,推著板車帶著我往右邊的一條岔路走去。
右邊的山溝溝是一個叫中坑的自然村,好像有黃、劉、朱幾個姓在這個山溝住。他們這個村只有一二三年級,四年級和五年級的都到我們這個村內(nèi)宿讀書了,有些還是和我同班。同學們常常說他們那里有礦,到星期六星期天或節(jié)假日跟著大人們?nèi)焖榈V,累積了很多就拿去賣,賺點油鹽零花錢。
果然,進入中坑村的道路,路上的亂石漸漸多了,這是因為采礦的人倒淤泥亂石漏下來的,自然,父親推車也就費勁了,而且還有很多斜坡。父親叫上我一起推車,好省點力,雖然我個子小,力氣不大,但就像母親常常叨叨的那樣:母雞也能撐力呀,何況一個人。
過了礦區(qū)亂石路,路開始窄了,只能通過拖拉機了,其實這些路也就是開拖拉機的人修大的,原來的路更小,只能通過板車。路上有很明顯的拖拉機輪子碾過的胎痕,有些深有些淺,有些很明顯是輪胎打滑的痕跡。
走了一段路,前面有豁然開朗的感覺。中坑入口前看,好像很窄,等進到里面,卻是有一個很寬很大的“坑”。這是我們那里山區(qū)的特點,各個自然村大多以“坑”命名,如我家在“潭坑”,其他自然村還有叫“高坑”“梅坑”“黃坑”等。
已經(jīng)看得到中坑的屋場了。最終我還是忍不住了,問父親:去哪個屋場呀?父親沒理我,停下車,說:有水牛打菜園,我去趕趕。到了冬天,大家的稻子等都收割完了,到處是空地,不用擔心家里的耕牛毀了人家的稻子了,于是大部分人家就“放野牛”了,早上把牛趕出欄,由它自己去找食。有些牛很乖,只吃水溝水壩田坎邊的枯草,但有些??吹讲藞@里有青菜,就頭一低,用牛角頂?shù)够h笆,跳進去啃食。父親看到有水牛又打菜園了,本能地要過去驅(qū)趕。父親“混混混”地呼喝著牛,牛正吃得過癮,頭都不抬一下,父親怒了,撿起地上一根拇指粗的鞭子,抽過去,鞭子夾著風聲打在牛屁股上,啪一聲,鞭子斷了,但水牛好像沒感覺一樣,毫不理會,繼續(xù)吃菜。父親轉(zhuǎn)身張望了一下,看到一根竹枝,父親撿起來,折去一些枝丫,對著牛屁股狠狠地抽,牛終于吃疼了,跳起來就跑。牛有個特點,你用粗鞭子打它,它皮粗肉厚的毫無感覺,如果你用細軟的鞭子如竹枝抽它,它反而怕痛的,撒腿就跑。就像我調(diào)皮搗蛋犯事時母親打我一樣,一手抓住我的衣領,讓我逃脫不了,一手用竹枝鞭子拼命抽,嘴里還叨叨:讓你調(diào)皮搗蛋讓你調(diào)皮搗蛋,日日飛天打石,日日飛天打石,牛都教會來耕田,猴都教會來賺錢,你是教不精話不變。鞭子抽落在我腳上,疼得我腳一直往上跳,跳了左腳抽右腳,右腳疼了跳起來,落下了左腳,左腳挨抽了跳右腳,蹦蹦跳跳的,這是疼痛的舞蹈。竹枝細細的,非?!俺匀狻?,給抽上,痛入心肺,但又不傷筋骨,這是竹枝鞭子的妙處,還輕易不往外傳呢。父親把牛趕得遠遠的,然后把籬笆扶起來固穩(wěn),再過來和我推車。
看到一個屋場大門了。這個屋場坐落在矮嶺下,矮嶺的山腳略微顯弧形,有把屋場擁抱護住的感覺,這種形狀被風水先生稱贊為風水寶地。屋場后面的山上有很多高大的楓樹,這些樹被人稱為風水樹,是不能砍伐的。楓樹又高又直,樹干很高的位置也都沒有枝丫,樹葉已經(jīng)落光,看得見枝丫間有不少鳥窩,還有巨大的螞蟻窩。這類風水樹,平時一定會經(jīng)常有老鷹之類的大鳥歇息。我想,能爬得上這些風水樹的人一定是多么了不起。
我問父親,是不是去這個屋場?父親說:不是,這類是朱屋,我們要去黃屋。
朱屋大門坪上有人在收竹墊席曬的蒸米粉,見了父親,打招呼說:老書記去哪里呀?父親回應說:去黃屋呀。
不久又經(jīng)過一個屋場的大門,大門前坪,不少小孩在打鬧,在玩老鷹抓小雞的游戲,也有在跳飛機的。我看看父親,應該是這個屋場了。父親沒出聲,繼續(xù)推著板車沿著路走。還不是呀。
遠遠看見一個屋場,屋場成一排一排狀,一共有三排,第二排比第一排略高,第三排又比第二排略高,所以遠遠望去,能看得見三排屋脊,中間有大廳串聯(lián)起著三排房屋,有些像不出頭的長橫的壓扁了的“非”字。屋脊是灰黑色的,屋瓦也是灰黑色的,瓦上間隔不遠就有一個煙囪,有些是圓的,有些是方的,有些已經(jīng)在冒煙了,灰白色的煙裊裊升起,想必這家已經(jīng)在燒火燒水準備晚上的洗澡水了。但有些煙囪在冒黑煙,想必或者是和我差不多大年紀的人在燒火,燒不著,熏得眼淚直流。屋背后也是矮嶺,矮嶺上也是很多風水樹,但這些不是楓樹,而是一些松樹和一些板栗樹,這些樹都是常綠喬木,在臘風天,也還是郁郁蔥蔥的,即使顏色有些沉暗不是那么鮮嫩了。我在想,現(xiàn)在臘風一吹,板栗的刺包就會裂開,風再一吹,樹枝搖晃,板栗就會啪啪往下掉,呵,撿板栗正當時呀,不知道有沒有人去風水樹那里撿?
來到大門前,大門臺階是花崗巖砌的,門檻約有四十公分高。父親把車板拆下來,扛了進去,又雙手提著車輪的鐵軸跨了進去,也許門檻太高了,父親的腳沒抬夠,被絆了,踉蹌一下,差點跌倒。進到大廳,再套上車板,然后把車子推到大廳的一個角落停放。大廳是一個族姓公用的地方,平時祭祖、紅喜白事、隊里開會商議大事,都是在這里進行,也是老人們休閑的地方,老人們都喜歡在這個中廳燒一堆火,圍在一起烤火,聊天,談天說地,講他們年輕時怎么怎么樣,現(xiàn)在的年輕人又怎么怎么樣。本來下廳、中廳和上廳共有兩扇板障(類似照壁)隔開,一進大門看不到下廳和中廳,必須由板障側(cè)邊進入,才是下廳和中廳,中廳上又有板障把上廳隔開,看不到上廳,只能由板障側(cè)邊進上廳,據(jù)說這些板障的作用是為了風水不外泄?,F(xiàn)在的族姓風水意識漸漸淡薄,為了圖個方便,把這些板障都拆除了。
中廳正中央有幾個老頭在烤火,見到父親,有人站起來說:老書記找誰呀?父親說:各位老者在烤火呀,我找黃書記,黃書記在家嗎?老者說:可能上山了,他家山上有香菇廠。說是“廠”,其實是山寮。父親帶著我穿過中廳,走過中廳和上廳間的側(cè)門,進了一條屋檐街。屋檐街中間正有一個婦人在低頭舀潲喂豬,那頭豬有兩百多斤吧。豬只是脖子上有幾個小圓點黑毛,其他全是白色的。婦人聽到父親和我的腳步聲,抬起頭來瞇著眼打量。婦人很高大健碩,但臉卻是很柔和的蛋圓臉,年輕時一定很漂亮啊。婦人見了父親,忙說:老書記來了,快請屋里坐,喝茶。父親拉著躲在他背后的我說:叫嬸娘。我居然沒出聲,很害羞的樣子。嬸娘笑著說:老書記你第幾個兒子?父親說:第四個,沒禮貌,一點見識都沒有的。
我跟在父親的背后進了嬸娘家的廳堂。廳堂有些暗,我眼睛適應了一下。廳堂正中是一扇板障,板障上貼著偉大領袖毛主席閃金光的大幅畫像,畫像右下角掛著一個相框,相框里大多是一些一寸兩寸大小的黑白相片,相片上有戴軍帽穿軍裝的后生,也有戴紅領巾的學生哥哥,有穿花格子的確良襯衫的少女姐姐,也有穿四個兜其中一個兜插一支鋼筆貌似干部模樣的叔叔,這個叔叔應該和戴軍帽穿軍裝的后生是同一人。還有幾張比較大的,拋開畢業(yè)照不說,其中有一張顯然是全家福,除了上面相片上這些人外還有剛才見過的嬸娘和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太。板障前地下,放著一張八仙桌,可能時間久遠了,也許是民國時期的產(chǎn)品,八仙桌的邊角有些雕花,深褐色,古色古香的。八仙桌上罩著一個圓圓的新竹摩籃。摩籃,客家地區(qū)用來罩桌上菜碗防蒼蠅的竹篾制品,竹制品通風,飯菜不易餿,把摩籃反過來,墊上一塊布,又可以盛很多東西,過年過節(jié)做糯米糍等都用得上。左邊墻腳擺著一對木沙發(fā),沙發(fā)都沒上油漆,兩沙發(fā)中間夾著一個小茶幾,小茶幾上擺著一個小茶壺和一個碟子,碟子上倒扣著幾個小瓷杯,沙發(fā)對面是一個柜子,柜子油成黃褐色了,顯得陳舊。
嬸娘一邊叫父親沙發(fā)上坐,一邊忙打開茶壺蓋,端過去柜子那邊放茶葉,打開暖水瓶“嘬嘬”倒水,轉(zhuǎn)過身來走到沙發(fā)邊倒茶給父親。父親忙扶住茶壺,客氣地說好好自己來自己來,客氣間,不小心把茶水灑出很多,落到茶幾上,也濺了一些在父親衣服上。嬸娘放下茶壺,找抹布來抹,一邊抹茶幾,一邊說:不好意思,濕了老支書的衣服。父親說:沒事沒事,一點點。
嬸娘說:老支書你喝茶,我去燒水。說完出了廳堂門過隔壁灶間燒水去了。
父親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喝茶,我則坐在一個小板凳上東張西望的。
不久,一個瘦高瘦高的男人大踏步跨進廳堂,還挎著刀簍,見到父親,立即伸出手,同時說:哦,老書記,老書記,久等了。父親馬上站起來,握住瘦高男人的手說:黃書記,黃書記,沒等多久呀。黃書記說:我剛才山上香菇廠下來,今年香菇還算可以。黃書記把刀簍遞給父親看,刀簍里裝滿香菇,很多是有裂紋的白花菇。有裂紋的白花菇最值錢了,當時好像已經(jīng)賣到十多元一斤了吧。白裂紋花菇只有在連續(xù)白霜天才有,霜風連續(xù)吹,把香菇吹裂了,就成了白花菇。不過有一得必有一失,白霜天溫度低,濕度低,香菇生長非常緩慢,產(chǎn)量很低,沒有產(chǎn)量,雖然價錢高了,事實上也是虧了農(nóng)戶,不如南風天,溫度高,濕度高,香菇咻咻地往外冒,咻咻地長大,滿圓木樹段都是圓圓的香菇蕾,看著心里都美滋滋的,想放聲唱歌。黃書記把香菇放入柜子,過來坐在父親旁邊一起喝茶,又大聲說:玉蓮玉蓮,燒水燒水。嬸娘在灶間大聲回道:已經(jīng)在燒了,已經(jīng)燒了一鍋倒在后鍋了。農(nóng)民的灶頭分前鍋和后鍋,前鍋主要是用來燒水炒菜,后鍋主要是用來儲熱水。為了節(jié)約柴火,前鍋燒火的熱能后鍋還能利用得到。
不久黃書記的兒子也下山來了。他和黃書記長得非常相像,長方臉瘦高個,見到父親后親切地過來握手問好。
正聊天間,進來一個姐姐。姐姐好高啊,穿著橙紅色大翻領毛料外套。這種外套在當時鄉(xiāng)下已經(jīng)是非常的時髦了;和嬸娘一樣,姐姐的臉是柔和的蛋形,鼻梁很高,眼睛很大,長長的頭發(fā)垂在肩上,在當時不化妝的情況下還是顯得細皮嫩肉的,好像就沒有長過什么青春痘之類的東西。我當時年齡正在懵懂間,居然被這個姐姐吸引,后來漸漸長大,在中學時期出來社會上,也夢見過無數(shù)次這個姐姐。姐姐后面跟著個高個后生,他推著一部嶄新的鳳凰牌單車進來,這單車一定是結(jié)婚時的嫁妝。俗話評說當時三大品牌的自行車,這樣說:鳳凰輕,永久重,五羊螺絲松。當時最好的自行車品牌就算鳳凰了。這個后生雖然不是很帥,但是有一種瀟灑的風度。我認識這個后生,他是我們學校鐘校長的大兒子,現(xiàn)在也在教書,好像還是民辦,還沒轉(zhuǎn)正吧。我聽過不少他的事,傳說他先和同學校的一個女老師談戀愛,談了兩年,后來又嫌棄女老師太矮,不漂亮,又沒有后臺背景,分手了,害得女老師差點自殺。這也只是傳說,也不知真假。當年一個小山村,沒有電視,沒有網(wǎng)絡,電影也很少看,根本沒什么娛樂,捕風捉影傳播公眾人物如老師、干部的八卦就是大家的節(jié)目。其實,我們那里的婚配也是很講究門當戶對的,例如干部家庭的子女,大部分找的干部家庭或老師家庭的子女結(jié)婚,老師家庭的子女,要不找老師家庭的子女就是找干部家庭的子女結(jié)婚,很少找一般家庭的子女,除非長得非常出色的。例如一個普通家庭的女兒,長得出色,媒人就會介紹老師或干部家庭的兒子給你。
黃書記對父親說:這是我女兒女婿。鐘老師過來和父親握手,叫老書記好。
不一會,又進來兩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黃書記介紹說這是嬸娘的親弟弟,指著略肥的身材略矮的說這是大弟弟,指著略瘦的身材略高的說那是小弟弟。嬸娘大弟弟尾巴上也跟了一個小孩子,大概八九歲吧,問問歲數(shù),比我大兩個月,個頭雖然比我高比我大,但木頭木腦的,讓我看不起他。我都讀四年級了,我問他讀幾年級了,他說二年級,留級了;我問他考幾分,他囁嚅了半天,才說四十多分,這讓我更看不起他,留級都是差生,不及格的。我驕傲地說:我考試一般都有九十分以上。我說完就看他的反應,等待他崇拜的眼光,可他居然沒感覺,目光根本就沒看我,好像一點都不羨慕,很讓我無趣。這時廳堂坐滿了人,嬸娘在灶里鏟了一火盆紅炭,端過來給大家烤火,一屋子熱氣騰騰的。大家喝茶聊天、吹水。
嬸娘說,水燒好了,兩鍋呢。黃書記拿出準備好的長尖刀,白白的尖刀,如鏡子照到黃書記長長的臉,有些變形,有些可怖。黃書記用手指試了試,覺得很利,說可以了動手殺吧。又拿出兩根粗麻繩,遞給父親說:老書記,你負責卷綁住腿和嘴。父親接過繩子。黃書記安排好各人的工作,于是大家一起抄刀搬凳拿繩殺氣騰騰地涌出廳堂。
屋檐街上,那頭大肥豬吃飽了潲,正在美美的睡著,還不知道大禍臨頭了,豬真就是豬啊。黃書記過去拍醒大肥豬。大肥豬站了起來,黃書記大內(nèi)弟一下子抓住豬尾巴,用勁提起來。大肥豬后腳離地了,用不到勁,“喂——喂——”嚎叫,黃書記和小內(nèi)弟一人抓住肥豬的一只耳朵,黃書記兒子和女婿一人抬肥豬的一只后腿根,不能抬豬蹄,抬豬蹄很容易被豬發(fā)力蹬到,受傷。大家一起用力,把大肥豬抬到一張板凳上,橫放著,大肥豬還是在嚎叫,拼命掙扎,后腿在飛舞,拼命往后蹬,聲音凄厲悲慘。父親過去,先用一根麻繩結(jié)結(jié)實實地捆住豬的兩腿,兩腿捆在一起了,用不到力了,不用怕蹬到人;父親再用繩子卷住豬嘴,豬張不開嘴,叫聲小了。黃書記早叫嬸娘準備了一個木盆,木盆里裝了一些鹽水,放在豬頭下面,又叫大家穩(wěn)住,左手扯著肥豬的耳朵,右手舉起尖刀,對準豬脖子插入,瞬間沒入刀柄,黃書記鼓搗一下,把尖刀拉了出來,白白的尖刀只有刀尖沾了點紅;豬鮮血噴涌而出,嘩嘩掉落下面的木盆里。血流到差不多完了,黃書記叫女婿和兒子把豬后腿提高些,讓豬血流多點。豬后腿提高了,果然豬血又流出一些。黃書記放開豬放好尖刀,忙把豬血盆端很高啵啵倒在一個木桶里,加了些水,又提高木桶平肩,啵啵地倒在另一個木桶里。黃書記這樣倒的目的是要豬血打均勻,凝結(jié)成塊。很快豬血上面泛泡了,凝結(jié)成了一個整體。
不少小孩子聽到豬的嚎叫,都跑過來看熱鬧,嘰嘰喳喳地談論著,眼里閃爍著亮光。他們眼里似乎看到了一團一團的紅燒肉,是那么香那么誘人,卻沒看到一個生命被宰殺,被消滅。
大家合力把豬抬下來,放到街中間的一個長長的木盆上。我們把這種專門用來殺豬去毛用的長木盆稱為:腰盆。肥豬最后掙扎了幾下,全身肌肉顫動,很快就不動了。
這時,太陽就要下山了,余暉把整個小山村浸染得粉紅粉紅的,美麗無比,各家的雞鴨都在歸籠,每人臉上都好像有了光輝,年輕了好多一般。
大家忙著到灶間倒開水淋豬,黃書記說,開水不要直接淋在豬上,要加點冷水,要不燙熟了豬皮,不好去毛。大家遵照黃書記的話做了,舀開水淋了一陣肥豬。黃書記用手試試拔豬毛,看到很容易就拔脫了,說,翻過來,淋另外一邊。大家七手八腳地把豬翻過來,淋另外一邊。黃書記又試了試,豬毛很容易拔脫了,說,拿刀刮豬毛。大家忙而不亂地拿刀各自刮豬毛,有的刮豬頭,有的刮豬尾,有的刮豬身,唰唰唰,很快地刮完一邊,大家合力把豬翻過來刮另外一邊,很快就刮得干干凈凈。
大家合力把光溜溜的肥豬抬到一塊門板上,沖熱水洗干凈豬身。
沖洗干凈后,黃書記吩咐把豬轉(zhuǎn)過來四腳朝天,叫一兩個人扶住豬腳,四腳略微張開,好讓黃書記為豬開膛。黃書記熟練地做著這一切,顯然已經(jīng)是做過不少次了。黃書記熟練地取下肥豬的上下雜,豬腸豬肚放一個籮里,豬肺豬心等放另外一個籮里。兩個內(nèi)弟熟練地給豬大腸灌水,來回抖動,稀釋大腸內(nèi)的豬糞,這樣方便把豬糞倒出來。兩個內(nèi)弟抬起籮,到屋場邊的小溪里清洗去。
黃書記用一把大刀開始砍斬,斬到豬頭時豬頭骨太硬了,黃書記口里嗨嗨聲配合著揮刀有力,把肥豬斬成兩半,叫上女婿兒子,一起抬到一間屋子里放著。我看見黃書記左臉上粘著一小粒豬肉,也許是在砍斬豬肉時濺到的,一直都粘著??粗S書記進進出出忙碌的身影,我?guī)状蜗腴_口告訴他,但又忍住了沒出聲。
天色漸漸暗下來,開始煮夜(晚飯)了,這是父親的強項。父親在族親婚嫁辦酒席時都是“扶鍋”的,和大廚沒什么兩樣。嬸娘的兩個弟弟打下手,一邊快速地哆哆切白蘿卜一邊嘴里沒停地恭維父親,說父親走過的橋比他們走過的路還多,吃過的鹽比他們吃過的飯還多。嘴里抹著蜜,把父親恭維得非常開心,似乎炒菜一點都不累,而且是一份非常光彩的工作。我則坐在灶風口加柴撿火。
黃書記兒子從他房間里捧來一臺收音機,放在廳堂的柜子上,打開電源,雜音喳喳嘰嘰的,轉(zhuǎn)了那個圓圓的按鈕好一陣,才聽到收音機里一個厚重洪亮的聲音說,這里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下面是小喇叭節(jié)目。接著一個非常清脆透亮稚氣的小女孩的聲音:“小喇叭開始廣播了”,緊跟播送一曲小喇叭獨奏……非常好聽,大家凝神定氣地聽得津津有味。
開飯啰,八仙桌上坐著黃書記、父親、嬸娘、嬸娘兩個弟弟,還有女兒女婿、黃書記兒子,剛好八人,坐滿了,菜擺得滿桌,還有黃酒、白酒,男的喝白酒,女的喝黃酒。大家互相敬酒吃菜,閑聊國家大事,說到改革開放,說到分田到戶,說到了香菇多少錢一斤,說到了這些年家里稻谷夠不夠吃,說到前些年豬要上吊不能自己殺,說到了深圳,說到了深圳的經(jīng)濟如何如何地發(fā)達,高樓在突突地冒,后來說到了教育,說到了如何教育好下一代,教育好下一代是重中之重,誰誰考上了某某大學,誰誰考上了復旦大學,全鎮(zhèn)都是第一個。說到這大家下意識地回頭看我和嬸娘的侄子,問我們讀幾年級了,成績好不好。我和嬸娘的侄子坐在一旁臨時加的小桌子上吃飯,只有兩三碗菜,但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總比在家里好很多呀。
飯后,已經(jīng)九點多了,一彎新月掛在非常潔凈的天空,明晃晃的月光籠罩著整個山村。我們不可能回家,黃書記安排我和父親睡一鋪。山村的夜晚非常寧靜,偶然只能聽到狗吠、隔壁老人的咳嗽,其他什么都聽不到,冬天里連蚯蚓草蟲都沒了。
第二天公雞喔喔婉轉(zhuǎn)嘹亮地打鳴,一早起來,又見白白的霜,到處都是,屋檐街有水的地方都結(jié)冰了,又硬又滑,非常容易摔跤。黃書記把昨天吃剩的菜倒鍋里暖了,叫上大家吃早飯。早飯后,黃書記和父親到屋子里分豬肉。嘀咕了半天,黃書記給父親分了一半,一百多斤,還分了一些粉腸給父親。
父親和黃書記把板車抬出大門,把裝在蛇皮袋里的豬肉抬出來,放在車板上、父親突然發(fā)現(xiàn)有個輪子的車胎沒氣了,也不知是不是昨晚放在大廳給哪個小孩放完了,有時山村的小孩也很討厭,太調(diào)皮搗蛋了。黃書記忙去找打氣筒幫忙加氣,黃書記兒子拿了一把過來,卻加不到氣,原來這把打氣筒壞了。黃書記又急急忙忙地去隔壁鄰居家借,還好鄰居家的打氣筒沒壞。加滿氣,然后告別,迎著初升的太陽,我在后面推,父親在前面拉,回家啰。
走到比較平整的公路上時,我問父親:我們家是買黃書記家的豬肉還是借?父親說:哪里有錢買呀,借。我說:我們家什么時候還呀?父親說:等黃書記兒子結(jié)婚要用豬肉的時候還。我們那里結(jié)婚男方女方都要辦酒席,男方要給女方家送幾百斤豬肉。我說:黃書記兒子什么時候結(jié)婚呀?父親說:很難說呀。我說:到時我們家沒有豬肉怎么辦?父親說:所以我們家也要存豬肉呀,我們家的豬現(xiàn)在才三十多斤,長到一兩百斤的話,不要賣了,存起來,等黃書記兒子結(jié)婚就可以還了。我說:怎么存起來呀?不餿了臭了?父親說:借給別人家呀,這樣就存在別人家,到時我們家要用就可以取回來呀。呵呵,原來是這樣,我似乎明白又好像不太明白。
回到家,母親看到我們,臉上似乎有了笑意,忙著打開后鍋蓋倒熱水給我們洗臉。我洗完臉跑出去找小伙伴們玩了。父親洗完臉就忙開了,忙著給豬肉分塊,忙著切豬肉釀臘腸。父親把肥瘦相間的豬肉切成薄薄的片,撒一些細鹽,然后加上白酒,加上一些白糖,還刷一點姜末下去,攪拌均勻。
父親把豬小腸洗干凈,用筷子夾起豬肉通過漏斗往里塞,塞滿塞緊大約二十公分,就用小麻繩打個結(jié),釀完一條,接著釀第二條。父親看到臘腸上有些氣泡,就找來針刺破,放掉臘腸里面的氣體,好讓臘腸更加凝結(jié)。做完這些,已經(jīng)到了中午了,趁著還有太陽,拿出到陽臺的曬衣桿上晾曬。路過的鄉(xiāng)親族親,停下腳步,仰頭看著,嘖嘖贊嘆:老書記,你家生活真好呀,這么多臘腸臘肉。說話的人吞著口水,羨慕不已,他卻不知,老書記家的全是借來的,等著是要還的呀。
我家陽臺的曬衣桿,被臘腸臘肉的重量壓得彎成一條弧線了,如弓,似乎要向老天發(fā)射生活沉甸甸的箭鏃。
責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