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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9-10 07:22棵子
作品 2019年8期
關鍵詞:公交車老太太司機

棵子

馬老太太一大早就拖著病腿蹣跚在菜市場,希望能找到她曾經吃過的憨子菜。這種菜她已經有幾十年沒有吃過了,前幾天她在跳廣場舞時聽一個朋友說起了它,才知道市場上偶爾可買,是鄉(xiāng)下的農民拉進來賣的。當年馬老太太下放到農村住牛棚,吃的就是這種菜,其實它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菜,而是一種野草,夾雜在稻禾中必須拔除,可以吃,就喚作菜。馬老太太當時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這種菜的學名,就跟著當地方言的諧音叫憨子菜。這個名字還真好聽,名副其實的樣子,憨子菜就像一個憨厚的人,身子胖胖溜溜的,葉子圓圓小小的,一看就是個守規(guī)矩的東西。放到鍋里泡泡,撈上來拌少許油,就是當時她吃過的上等佳肴。幾十年過去了,那種味道還像一個揮之不去的符號,烙印在她記憶的腦子里。雖然那段歷史不堪回首,后來馬老太太甚至對農村產生了莫名其妙的抵觸,但是不知何故,年邁了她忽然對憨子菜動了情思,很想看一看,就是不吃,摸一摸,聞一聞,也滿足了,好像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忽然想看一眼暗戀幾十年的情人一樣,五味雜陳,一言難盡,既有悲涼,也有甜蜜。怎么說好呢,憨子菜畢竟陪伴她度過了那個荒唐而艱辛的歲月,像一個不離不棄的摯友,但又是她苦難人生的忠實見證者,讓她不忍相遇,害怕勾起無窮的悲慟。也許是年老了,行動不便了,諸事難料,自覺時日不多了,才會有各種奇怪的想法,連自己都難以理解。年老體衰,各種病痛像趕集一樣蜂擁而來,馬老太太等閑視之,該干啥就干啥,除了刮風下雨,每天傍晚時分,她都會準時出現(xiàn)在文化廣場,隨同一批姐妹跳舞。說是跳舞,其實不過是抬抬腿,擺擺手,彎彎腰,她這個年齡真是跳不動了。有一個年齡比她大兩歲的羅姐,也是這個樣子,有了伙伴,有說有笑,其樂無窮。她們曾經像小孩子那樣勾手指,相約活到一百歲,此后她們鍛煉身體的積極性更高了,文化廣場儼然成為了她們共同的家。她們不僅傍晚來此跳舞,連早上也相約散步了。一句話,她們堅信,生命在于運動。運動就是她們延長生命的重要手段。馬老太太的腿病糾纏她多年了,沒有跟隨年齡的增長而嚴重化,估計就是這個文化廣場厥功至偉。

菜市場一片混雜,各種擺攤的橫七豎八,像是一個大雜燴。其實這可是一個沒人管理的小市場,地處郊區(qū),是附近市民自發(fā)形成的交易市場,主要交易蔬菜水果,還有一些零星的小肉鋪。貪圖便宜,很多市民不計距離繞道來此消費。羅姐多次對馬老太太說,這個市場真是價廉物美,比那些什么超市好多了。馬老太太這才認識這個默默無聞的菜市場,成了它的??汀K饺臻e著沒事,除了早晚鍛煉身體,就是買買菜,兒子見她腿腳還可以,也不阻攔她,她愛干啥就干啥。馬老太太對羅姐說,我去買菜就是散步,我一天到晚都是運動了。羅姐打趣道,你一定要長命百歲。馬老太太聽了笑不攏口,長命百歲她真不敢奢望,但多活幾年,多領取幾年退休金,確實是她比較真實的愿望,也有這個信心。今天天氣出奇的炎熱。菜市場人頭攢動,各種青菜散發(fā)出來的味兒混雜著人們的汗酸味,充塞著馬老太太的鼻腔,讓她有一種想打噴嚏的感覺。遠處忽然走過來一群身穿藍灰色制服的男人,馬老太太知道他們就是城市的管理者,或是市場的執(zhí)法者,她幾乎天天見,司空見慣了。當他們一行人靠近了,馬老太太吃驚地發(fā)現(xiàn)他們左臂上全佩戴著紅布。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不是人老了,眼花了。待他們來到身邊,馬老太太真真切切看見了久違的東西,幾十年不曾見過的東西,又好像是昨天才看見過的樣子!她忽然全身發(fā)涼,兩腿戰(zhàn)栗,哆嗦著遁入人群,好像要逃避天大的災難。那些紅布就好像一攤攤的豬血讓她觸目驚心。她永遠不能忘記她第一次目睹殺豬的情景。閃著寒光的尖刀直插豬的脖子,伴隨豬的慘嘶,但見鮮血迸射,將大地染上一大攤。馬老太太當時還年幼,她一下子嚇暈了。母親告訴她,這是暈血,以后不要再看別人殺生,不要見紅。后來馬老太太進入青春期,來例假了都異常緊張,不敢直視。

逃入人群,消失在人海里,馬老太太多少心安了些,蹩著右腿進入一個包子鋪,要了一個饅頭吃起來。她坐在舊椅子上,面對著一個蠟黃色的茶杯,邊吃饅頭邊輕輕撫摸胸口,好像吃饅頭噎著了,也好像心有余悸的樣子,神情怪異,讓包子鋪老板不禁心生憐憫,勸慰她說,老奶奶當心噎著。馬老太太耳朵還靈,她沉著老臉繼續(xù)若無其事地吃饅頭,吃得不急,但仍不停地摸胸口。包子鋪老板以為她老了,耳聾了,就走近馬老太太,提高分貝對馬老太太說,老太太!慢慢吃!別急!包子鋪老板一邊勸告,一邊比劃著手勢。馬老太太受了驚嚇似的回過神來,有點氣憤地說,知道了!我是吃饅頭長大的!噎不死我!老板這才放心走開忙活。馬老太太接著慢慢咀嚼饅頭,好像在吃一個丘陵般大的饅頭,吃了好長時間,還沒吃完。包子鋪老板懷疑她吃了十幾個饅頭了。但她手里明明捏著一個沒吃完的饅頭。她也只買一個饅頭。老板走過去揭開蒸籠看看,發(fā)現(xiàn)十幾個饅頭還好端端躺著,只缺一個空位,就是老太太手里那個。包子鋪老板悄悄對妻子說,他是第一次遇見這樣吃饅頭的人,饅頭有什么好吃的,但她比品茶或品酒還要費功夫,不太正常。老板又小心謹慎地走近馬老太太,試探她的反應。馬老太太仿佛靈魂出竅的尸體,空有肉身,對包子鋪老板還是那樣熟視無睹,雖然她由始至終都在機械地咀嚼著饅頭,但兩只大眼睛充滿了凝固的恐懼,像是因為恐懼而死亡的人最后把恐懼毫無保留地雕刻進眼神,并且死不瞑目!包子鋪老板這時不敢大聲叫喚馬老太太了,好像害怕她是個夢游者,聽說夢游的人不能大聲叫喚,喚醒了就有可能當場死亡。他輕輕推推馬老太太的右胳膊。馬老太太毫無動靜,像尊雕像。老板稍微用力推,幾乎要把她的身子推向一邊了,馬老太太才仿佛從噩夢中逃脫出來,神情狼狽不堪,恐懼而尷尬,無奈,沮喪。她顯得有點急躁和哀怨,低聲對包子鋪老板說,我給錢了!包子鋪老板不太高興地說,我知道你給錢了,但我害怕你……包子鋪老板看看馬老太太的眼睛,沒有把話說完。馬老太太嘆息一下,戰(zhàn)栗著喉嚨說,沒什么,死不了!說罷她慢騰騰起身,一瘸一拐地拖著病腿離開,動作極其夸張。包子鋪老板看著馬老太太的背影,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馬老太太的身子哆哆嗦嗦地搖擺在人行道上,像秋風中的一片枯葉在戰(zhàn)栗。人行道的斑馬線白晃晃的,她看得頭腦打暈,一片片泛黑。真是黑白顛倒了。馬老太太撫摸片刻胸口,喃喃自語。繞過一叢蒼翠的綠化帶,馬老太太抵達中國農業(yè)銀行。她想順便查詢退休金的到賬情況。但當她推開白色玻璃門,她內心抽搐了一下。她看見了佩戴在一個小姑娘右臂上面的東西。這個小姑娘是專職招呼顧客的服務生,經常幫助馬老太太代理各種業(yè)務,與馬老太太算得上是熟人了。她看見了馬老太太,就熱情大方地迎上來。馬老太太面如土色。小姑娘關切地問,馬婆婆,您不舒服?馬老太太不敢抬頭看她,搖了搖頭,好像遇見瘟神,狼狽不堪地退了出去。玻璃大門在后背搖晃著,馬老太太兩腿一陣陣發(fā)酥,頭額不停滲冷汗。她萬萬沒想到,剛剛逃避了,在這里又遇上了!而且是個美麗可愛的小姑娘。她忐忑不安地踽踽獨行,先后經過了區(qū)政府、人民法院、報社、東方中學,好像是返回到了某個故事。尤其在東方中學門口看見的十幾個學生,站崗的站崗,巡邏的巡邏,意氣風發(fā),斗志昂揚的樣子,讓馬老太太身子猛打寒戰(zhàn),像是冷不防掉進了白花花的冰窟窿。她覺得身體酥軟了起來,全身喪失了力氣,不能再拖著病腿走下去了。正好旁邊就是個公交站,公交車嘎地到站。馬老太太看也不看,就像越獄的囚犯逃上了公交車。公交車駛向何方,是否順路,她全然不顧。能夠第一時間逃離,她覺得完全值得。公交車人滿為患,沒有了空座,站的位置也幾乎沒有了。幸好有個年輕人懂禮貌,讓了座位給她。馬老太太也當老不讓,道了聲謝謝就身心疲憊地填滿了座位。公交車停停走走,像醉漢在跌跌撞撞地回家。馬老太太看了看車上的乘客,發(fā)現(xiàn)他們都無精打采,昏昏欲睡的樣子,只有到站了,才站起來,毫無表情地從后門下車。新的乘客又渾渾噩噩地從前門補充而上。公交車似乎永遠都如此飽和,像是一截掉入河水的海綿,沿著河流似的馬路隨波逐流。

暴雨即將來臨??耧L肆意搖撼著馬路兩邊的大樹,落葉紛飛,有的還打到公交車的窗戶上,電閃雷鳴,像頭發(fā)怒的母獅。不到三分鐘,傾盆大雨鋪天蓋地灑下來,馬老太太看不見外面的景物,這個世界除了劇烈晃動的雨刮,沒有了別的東西。空調的威力也越來越大,馬老太太正好坐在空調口邊,剛開始是瑟縮著,不多久就撐不下去,正好對面有個空位沒人坐,于是她就換座了。坐到對面,她可以清楚地看見司機。她瞬間感到呼吸困難,用手不斷撫摸胸口,表情痛苦,旁邊站著的小伙子見狀趕緊移動腳步,盡量遠離她。她無處可逃。她只有老老實實地呆在這輛公交車上,外面狂風暴雨,她無法下車。況且她明白,逃避沒有任何用處,她只有等待這個司機把她載到不可預測的地方。此時此刻她萬念俱灰,只有漫無目的地等待。她看了看司機,發(fā)現(xiàn)司機旁邊的駕駛室內側放置著一個救生圈,還有一套救生衣。馬老太太想不明白,這些東西預備在車上有什么用處。

烈士陵園到了,請您做好準備從后門下車。公交車每到一站,都會提前預告。馬老太太知道她在烈士路,離她的家越來越遠了。一會兒烈士陵園到了,有兩三個人下車,同時上來一個全身黑色雨衣的人,連頭臉也蒙著,陰森森的,一上車就把整個公交車都鎮(zhèn)住了。公交車好像瞬間變成了陵墓,陰森恐怖,乘客們屏住呼吸,一片死寂。馬老太太偷偷看了幾眼黑衣人,他一動不動,站在過道上,有空位也不坐,雙手空著,很自然地下垂,既不抓頭頂的吊環(huán),也不扶身邊的鋼管,一直保持站的姿勢,而且站得穩(wěn)固,毫不動搖,非一般人所能,好像僵尸,渾身上下透著股陰森森的寒氣。馬老太太不太相信鬼魂的說法,但此時在烈士陵園,她有點動搖了。其他人也非常好奇地打量這個黑衣人,神情疑惑而且慌張。也許不是害怕什么靈異,但如果是個殺手,或流氓、精神病患者,完全可以在當前這個極度封閉的環(huán)境下做出傷天害理的壞事。因為這個黑衣人一直隱藏著自己的真實面目,所以別人看不到真相,就自然而然地產生恐怖的擔憂。雨越下越大,好像要把公交車澆壞。路上的積水也越來越浩蕩,像是一條河流,波濤翻滾。兩個站過去,黑衣人仍然保持著蒙臉的姿態(tài)下了車。他像幽靈一樣地離去讓公交車頓時空曠了許多,好像一具尸體腐爛了,消失了,棺材變得空曠。其他乘客好像也松了口氣,有人打起了呼哨。

公交車轉入了解放路。風雨稍微減了點。窗外的景物越來越清晰,好像呈現(xiàn)出一個嶄新的世界。車速慢了下來,像蝸牛。馬老太太扭頭看窗外,看見一群人在撐著傘圍觀什么,車子向前移動了三米左右,馬老太太才看到他們在圍觀一個巨大的漩渦。有個老人朝著大漩渦號啕痛哭,聲嘶力竭的樣子,見者無不動容。一定是他家人掉到下水道里去了,看樣子兇多吉少。這種漩渦陷阱馬老太太聽說過,城市內澇經常出事。積水高的話,風平浪靜,看不出陷阱的漩渦,人走上去,就會像石頭一樣掉下去,九死一生。在馬老太太看來,看起來越是安全或穩(wěn)定的地方,就越是危險或陷阱,像老虎吃人不吐骨頭,可怖至極?,F(xiàn)在解放路上的積水稍微減退了些,漩渦終于露出了猙獰的真面目,在上面游蕩的枯枝敗葉一下子就被吸光,了無痕跡。這是個可怕的黑洞,似乎可以捕捉周圍的一切東西。公交車上的乘客也紛紛觀望,有的表情麻木,有的焦慮哀傷,也有的幸災樂禍。司機笑著打趣道,下雨天,公交車,最安全!一個老伯質疑說,路塌橋塌的事故也多了,公交車也不一定安全了。司機一聽不高興了,厲聲說道,沒有絕對安全,要絕對安全,就躺棺材里面去,那里最安全。一個小伙子咧嘴道,棺材也不安全,盜墓的多了。司機聽了哈哈大笑,老伯則鐵青著臉,沉默不語。公交車慢慢行駛,將圍觀解放路陷阱的群眾拋后,隨即拐入躍進路。

在躍進路,馬老太太終于目睹了史無前例的大停滯和大后退。不知前方發(fā)生了什么事,公交車停停走走挪了幾十米之后就堵路了,開不動。在馬老太太眼里,就像是個送葬隊伍,走著走著,抬棺的人就累趴了,走不動了。公交車就像沉重無比的棺材,鎮(zhèn)壓著躍進路。對于這些詭異的想法,馬老太太內心已經沒有了絲毫恐懼。都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但此時此刻,在馬老太太看來,早點死的話,人生痛苦反而會少很多。這樣想時,馬老太太忽然失聲大笑。她的笑聲無比凄厲,像是冬季野外一聲鬼哭,在車內激蕩,令人毛骨悚然。全車的人都大驚失色地盯著她,好像對待一個即將發(fā)狂的瘋子。馬老太太不理會別人的眼光和神情,旁若無人地坐看公交車內外。里面死氣沉沉的樣子,仿佛大冷柜,儲存著十幾具僵尸,他們面無表情,冷若冰霜。車外雨水減了點,電動車和自行車忽然多了起來,都是趕路的人兒。但是不多久,他們紛紛大撤退,開倒車。就像被浪潮沖上岸邊的魚蝦,活蹦亂跳地趕回去。有一些小汽車身體乖巧,就乘機岔出綠化帶,倒上人行道,一路開倒車,逃離現(xiàn)場。公交車體形太大,沒有回旋余地,只有老老實實趴在原地。紅袖章司機罵起了娘,說,路線是定死了的,否則打死也不走這條鬼路。他似乎想突圍了,但左看右看,沒有機會。到處都是人流和車輛,越來越多,密密麻麻,亂成一團糟。一個小姑娘,眉目清秀,掏出手機查高德地圖,看到了一道長長的紅線,驚叫了一聲,哇!塞!全世界哪也不塞就這個鬼地方塞!司機補充道,這個鬼地方大晴天也常塞,風雨天節(jié)假日更不要說了。說完他又重申,如果不是路線問題,他絕對不想走這條該死的躍進路。時間過得很快,但公交車一動不動,像病倒的老人到了彌留之際。乘客們開始煩躁不安起來。一個中年婦女忍不住了跺腳,要求下車,說她家就在前面不太遠的地方,她情愿走回去了!但司機以不符合規(guī)則為由,不肯開門讓她下車。中年婦女堅決吵鬧著要下。司機辯解道,要下也得到了下一站才能下。婦女惡狠狠地說,你要我陪你悶死?沒門!說罷她要去搶方向盤。司機只好按下開門鍵,后門嗤一聲打開了。婦女也顧不上風雨吹打了,逃之夭夭。車上忽然少了一個人,感覺就是詭異,眾人更加不安分了,表情緊張而惶惑。好像遭遇不測風浪的小船,全體人員束手無策,只有坐以待斃,忽然有人逃離了危險,將羨慕乃至妒忌留給了他們,讓他們更加焦慮和恐懼。死亡路上因為有人逃生,就讓集體世界變得更加急躁不安。難怪司機一開始就要堅決制止中年婦女下車了,他不愿意看見赴死的軍隊里出現(xiàn)逃兵。馬老太太突發(fā)奇想,假如車上所有的人都逃離了現(xiàn)場,只剩下司機在守候著該死的公交車,那將多么無聊,寂寞,苦悶。所以,公交車司機一定希望更多的人陪伴他度過艱難煩悶,而且越多越好。幸好中年婦女之后,就沒有人提出下車。馬老太太說,能逃的就趕快逃吧!她一說出來,立即召來了公交車司機和乘客們憤怒和鄙夷的目光,好像眾矢齊發(fā),要將她置于死地。但馬老太太毫不畏懼,旁若無人地坐看風云。她其實可以選擇下車逃離的,但她沒有,她下定決心要跟隨公交車司機到達那個不可知的終點站,哪怕路上人們紛紛下去了,最后只剩下她一個乘客。

原以為風雨會越來越小,沒想到忽然又電閃雷鳴,傾盆大雨,把路上撐傘的,騎自行車的,開電動車的,沖擊得狼狽不堪,像是蓄意許久的埋伏戰(zhàn),被圍殲者一片狼藉。由于雨勢加大,鋪天蓋地的,車外又恢復了朦朧,漸漸地,什么也看不到了。這個世界又重新隱藏了起來。乘客們枯坐在公交車上,像是等待世界末日,有的坐立不安破口大罵,有的渾渾噩噩呆若木雞,有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馬老太太也沒想到這一堵就堵這么久,她就屬于后者。她上了這趟公交車本來就是為了逃避,沒想到竟然無處可逃,于是就萬念俱灰,不再畏懼,也就毫無怨言。相反,因這長時間堵車,她反而覺得自己的逃亡之路更加熱鬧,像是送葬路上多了美妙的安魂曲。電閃雷鳴風雨交加,眾人不禁更加失望,不知道這路還要堵多久。有的乘客要求下車了。無奈風雨太大,他們又開始退縮。他們后悔沒有早點逃跑。天氣真是讓人琢磨不透,惡劣天氣更是如此!

傾盆大雨澆灌了十幾分鐘,當大家都處于絕望狀態(tài)之中束手無策怨天尤人的時候,奇跡出現(xiàn)了。公交車忽然慢慢移動起來。外面一片迷蒙,看不到任何東西,只覺得車子在行動,好像一個死去的老人又復活了,艱難地逃離墳墓。汽車越來越順暢,也越來越快,幾乎恢復到了正常狀態(tài)。有人歡呼起來,說終于渡過難關了。公交車司機說,多虧雨越下越大,否則還要堵。眾人聽不懂司機的話。司機解釋道,前面路堵其實就是行人太多了,交通癱瘓了,忽然大雨來了,把行人都鎮(zhèn)住了,路才通暢起來。馬老太太覺得司機的解釋有道理。她剛才看到的場景就是如此,路上所有的人都只關心自己趕路,拼命前行或后退,造成了整個交通的癱瘓,后來傾盆大雨懲罰性地到來了,行人、自行車、電動車無法再承受風雨的沖擊,只好紛紛躲避,于是路就通暢了起來。馬老太太說,還是老司機經驗豐富。公交車司機看了馬老太太一眼,不說話。其他乘客也看了看馬老太太,也不說話。馬老太太還是若無其事地坐著,也不說話。公交車從此陷入了沉默,一路向東。不多久,公交車通過了躍進路,進入民主路。

這條民主路,以前叫作反修路。馬老太太以前在這里的報社上過幾年的班,所以對這個地方并不陌生。印象最深刻的莫過于這里地勢低洼,每逢下個暴雨,必定淪陷一大片。如今,報社早已搬遷,街道改造讓這里煥然一新,好像是進入了現(xiàn)代化,不知道這個城市內澇是否克服。一定會得到重視的。馬老太太心里想。公交車越來越慢了,好像是風雨的阻力越來越大的緣故。忽然,坐在前排的一個男人叫了起來,他警告司機趕快停車。他有點擔憂地說,前路積水太高了,有的車已經熄火。公交車司機笑了笑說,怕什么,別怕!他的胸有成竹讓他看起來值得信任,他完全有能力、有經驗、有信心帶領大家到達目的地。他接著說,我的車子底盤高,什么也不怕。這種情況他早就習以為常。馬老太太這才留神聽見路面?zhèn)魃蟻淼牟?,公交車在水中行駛就像是一艘船在乘風破浪,不斷接受風浪的沖擊。這是她第一次體驗到坐船的味道。真是大開眼界!剛開始,所有的乘客都若無其事地看著公交車司機鎮(zhèn)定自若地操縱方向盤,相信他會在豐富的經驗里化險為夷。待雨勢越來越急,公交車司機的表情越來越難看,越來越復雜,眾人開始擔憂起來。前排男人戰(zhàn)栗著喉嚨叫道,我們要沉船了!他的話讓人既焦急又好笑。這明明是公交車,被他反倒說成了船!司機咬著牙,蹩著臉,越來越心虛的樣子,忽然叫道,大家快撤!這時一個頓挫,大家才發(fā)現(xiàn)車子熄火了。幸虧車門打開了,但同時波濤洶涌而入,公交車瞬間汪洋一片。乘客們忽然亂作一團,呼爹喊娘的,狼狽不堪。民主路上的波浪越來越高,越來越急,大有吞沒公交車的氣勢。乘客們各自顧著逃命,一片狼藉。馬老太太無動于衷地繼續(xù)坐著,她看見公交車司機熟練地穿上了救生衣,還拿起了救生圈。她看得清清楚楚。她沒有被卷入逃命的慌亂之中,所以她有機會看清一切。她終于領悟到公交車司機為何要在旁邊預備救生圈和救生衣了,原來汽車開著開著就會變成船!可憐了眾多乘客,完全被蒙蔽了,沒有絲毫準備,還被撫慰得信心十足,到頭來不僅落得個手足無措,甚至還有可能葬身魚腹!

公交車在民主路趴了,司機和乘客紛紛逃生了,眼看積水越來越猛,但馬老太太從始至終都端坐著無動于衷,在眾人看來,她像是睡著了一般,或是被嚇破了膽,靈魂出了竅。眾人在岸邊朝她招手,大聲呼喊,警告她趕緊逃生,但都無濟于事。馬老太太像是看破生死的高僧,從容面對圓寂。她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忽而放聲大笑,連汽車似乎也要發(fā)抖,波濤更加激蕩。她沒想到司機會把她帶到這個處境。公交車司機厲聲叫道,她發(fā)瘋了!在馬老太太看來,越來越洶涌的積水,就好像一股洶涌而來的人生解脫,能將她的所有苦難沖洗殆盡!她緩緩閉上眼睛,安心等待那一刻的來臨。但不一會兒,兩個消防人員涉水而來,把她“劫持”出去。馬老太太知道劇情反轉了,但她沒有反抗,而是默默配合。到了岸邊,馬老太太全身濕透了,不住地打噴嚏。置身滂沱大雨之中,除了朦朧的公交車奄奄一息地趴在波濤中,和雜亂忽閃的人影,馬老太太什么也看不到,只聽到一片又一片風雨聲和波濤聲,腦子里一陣陣蒼白和隱痛。

馬老太太感冒了,躺了三天三夜,還是沒有好轉,但也沒有惡化。感冒這種小兒科,她一直不吃藥,熬著熬著就過去了。別人感冒了,馬老太太也不支持吃藥,說,只要不惡化,一熬就好了。生病這幾天里,馬老太太沒有去文化廣場。羅姐天天打電話過來詢問,說出去散散步跳跳舞,有利于身體康復。這道理馬老太太不是不懂,但她確實提不起勁去文化廣場了。她覺得最好就是躺,躺,躺,永遠不要起來。兒媳婦天天給她熬姜湯,她都喝了。兒媳婦就對她說,媽,要不要去看看醫(yī)生?馬老太太擺擺手說,不要。兒媳婦就識趣地走開。兒媳婦給馬老太太搬弄一盆水仙花過來,放在床頭的窗沿邊上。水仙花異常蒼翠,綠的莖葉,白的花瓣,黃的花蕊。馬老太太就嫌它礙眼,叫兒媳婦搬走。兒媳婦覺得馬老太太有點反常,就對丈夫說,你媽好像對什么都不感興趣了。丈夫淡淡說,老人家就這樣了,沒什么的。馬老太太后來發(fā)覺長時間躺著很不舒服,就把兒子叫過來,一本正經對他說,她想回老家。兒子看著媽媽,愣了好久,說,回去干嗎,在這不是好好的?馬老太太不解釋,執(zhí)意要回。兒媳婦從旁解釋道,人老了,就盼落葉歸根。馬老太太看了兩眼兒媳婦,不說話,從右手腕脫落一個古銅色鐲兒,交給兒媳婦,才慢慢說,這是傳兒媳的東西,你收下吧。兒媳婦說,媽,你不要胡思亂想了。馬老太太說,我沒有胡思亂想。兒媳婦看看老公的臉,不知如何是好。老公對她點點頭,示意她收下鐲兒。這種傳承鐲兒的風俗在當地一般發(fā)生在老人彌留之際?,F(xiàn)在馬老太太只是偶感風寒,身體還棒棒的,卻仿佛即將要永別了。這多少讓兒媳感到詫異。馬老太太又對兒子說,你打電話告訴三叔,我明天就回去,叫他收拾一下。兒子知道老家荒蕪了很多年了。自從爸爸當年戴高帽被批斗自殺之后,他家就荒蕪至今。家人似乎難以接受他懸梁自盡的事實,都不約而同地逃避,遠離或疏忽那座房子。但它又確實是他們唯一的祖產,祖輩辛苦的血汗,難以抹殺。父親自殺后,母親發(fā)瘋似的哭了三天三夜,就搬遷到了外面,再也不愿意回去。這或許就是她人生當中最大的疼痛。如今,她輕描淡寫地說要回老家,確實讓兒子大為意外。

由于老家地處偏遠山區(qū)的農村,馬老太太就提議在老家雇個保姆,以免影響兒子夫妻的工作和生活。兒子夫婦也讀懂了母親的心思,也都默認了。這樣一回去,母親幾乎是離群索居了。兒子對馬老太太說,有什么事就打電話。馬老太太看看兒子,安慰道,沒事,你們不要牽掛!回到了老家,看到了荒廢多年的老屋,馬老太太不覺潸然淚下,好像她看見的是個許久沒人拜祭,安葬著至親的荒墳。她行前相信自己不會落淚,也告誡自己不要這樣,但最后還是不能自已,眼淚像斷線的佛珠,傾瀉而下。老屋雖然荒廢許久,但經過三叔的整理,還是不錯的。當年手栽的龍眼樹,在屋前挺拔參天,老態(tài)龍鐘的枝葉已散發(fā)出衰敗的氣息。歲月不饒人,也不饒樹。推開大堂的木門,看見的就是丈夫當年懸梁自盡的地方,上方橫梁恍若正掛著一具輕飄飄的尸首,像白色的紙人,光線昏暗,影子伶俜,透著輕微的腐霉。她像是置身于丈夫的墓穴那么深切,那么傷懷,那么詭異。鄉(xiāng)村生活異常安寧清新,不像城市那樣到處是空氣污染和噪音污染,特別是可以聽見公雞的報曉,真是上天不錯的饋贈。聽說以前有個財主,因為害怕天亮,就把公雞殺了。殊不知,即使把天下所有的公雞殺掉,天一樣要亮。天亮是必然要來的,與公雞無關。公雞不過是提前感知到了黎明的曙光罷了。

馬老太太沒想到會再次遇見她五十多年前的摯友程莉。這個程莉不僅是她的中學同窗,睡同一張床,穿同一條褲子,用同一塊手帕,洗同一條毛巾,后來還做了幾年同事。用別人羨慕的眼光來看,她們不僅是雙胞胎一樣親密,簡直就是二體合一的,分不清彼此。馬老太太也覺得的確如此,她有什么心事都會向程莉傾訴,在程莉面前,馬老太太沒有任何隱私,就像洗澡時一絲不掛地站在她面前。但讓馬老太太始料未及的是,后來正是程莉告密誣陷,馬老太太夫妻莫名其妙地遭受了迫害,從此改變了人生的軌跡,過上了暗無天日的生活。她深愛的丈夫因為無法承受肉體的摧殘和精神的凌辱,在一個鳥語花香陽光明媚的早晨不留片言只語就毅然上吊了??梢哉f,她丈夫的死,就與這個程莉有一定的關系。馬老太太很多年之后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程莉的可恥行徑的。當時馬老太太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真希望是個夢幻。她的最好朋友竟然設陷害慘了她全家,這對知道真相的馬老太太的心理傷害就像血淋淋的傷口上撒了把鹽,除了傷痛,還是傷痛,因為傷痛,她喪失了憤怒。說真的,她恨死了程莉,但是她不知道怎么去恨。幸好她已經遠離了傷心地,與程莉早已失去了任何聯(lián)系。就當彼此死掉了算了,讓墳墓埋葬一切!馬老太太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即將進入墳墓的時候遇見了同樣即將進入墳墓的程莉。要是四十年前相遇,馬老太太或許會撲打上去,撕咬她,像一頭等待發(fā)泄的憤怒的母獅。但此時此刻,由于時間的沖洗,或心境的變遷,或其他什么原因,馬老太太失去了憤怒,只剩下憐憫,算是憐憫程莉,也算是憐憫自己。

剛開始馬老太太沒有認出程莉。歲月真是把殺豬刀,刀刀慘不忍睹。老態(tài)龍鐘的程莉馱著不堪負重的腰背,拄著一根光滑的拐杖,像是戰(zhàn)爭電影上身負重傷的烈士那樣在臨死前拖動兩腿,趔趔趄趄地來到馬老太太眼前。她叫了馬老太太的名字。馬老太太正詫異間,程莉介紹了自己。馬老太太百感交集。這哪是曾經風華正茂指點江山的程莉,她的美艷姿色全被雨打風吹去了,最后只剩這枯枝敗葉。馬老太太像是看著滿地枯葉看看程莉,冷冷淡淡地問她,你怎么在這里?程莉回答,女兒嫁這里來的,老伴死了,無依無靠,就住這里來了。馬老太太叫她坐。兩個老人就像兩個焦皮矮冬瓜,坐在老屋堂前的空地上曬太陽。程莉神色慌張,焦慮不堪,好像重病在身的模樣。馬老太太以為她要道歉。但程莉問這問那,全然忘了當時她干的好事,好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馬老太太默默向丈夫祈禱,希望程莉能道個歉懺個悔,好讓他在九泉之下也安個心,但都落了空。好像時間未曾流逝,又好像時間沖走了一切。程莉肯定不知道自己的齷齪事敗露了,所以能裝得若無其事,她之所以神情焦慮,不是因為她心生內疚要懺悔,而是因為她害怕自己死后要火化。原來當地大力推行殯改,不準土葬,要火葬了。程莉跟當地所有老人一樣,惶惶不可終日。她悄悄告訴馬老太太,有很多老人偷偷埋掉,有的暴露了,被挖上來拉去燒了。她說罷眼睛睜得圓圓,恐怖萬狀。她戰(zhàn)栗的聲音問馬老太太,火燒痛不痛的?馬老太太淡然回答,都死了,還有什么痛?程莉還是眼神飄忽,惶恐不安。馬老太太忽然指向內堂,對程莉說,我老公當時就是在這上吊的。程莉點點頭,沉默不語。片刻之后,程莉說,你老公是土葬的,多好呀。我老公和你老公一樣,也是土葬的,我們也要土葬啊。馬老太太原以為程莉會乘機做點懺悔,或至少說點安慰的話。沒想到她滿腦子還是自私自利,連死了也如此。馬老太太無比失望乃至憤怒。她不知從哪來的力氣,倏地站起身,把腳邊的小木凳踢出半丈遠,幸災樂禍般大笑道,土葬什么,燒的正好!程莉大驚失色,誠惶誠恐,連爬帶滾地逃離,此后再也不敢來見馬老太太。

馬老太太病情開始惡化,可能是因為傷懷所致,也有可能是人老了,器官不行了。這是自然規(guī)律。因此,馬老太太順其自然,不將病情告訴兒子。后來實在隱瞞不了了,是保姆發(fā)現(xiàn)馬老太太痛苦難熬,才悄悄跑去跟三叔說的。三叔隨即通知侄兒。對于兒子要求去大醫(yī)院看病,馬老太太一口回絕,說不折騰了。兒子說有病就治療,算啥折騰。馬老太太說,人老了,知天命了,別瞎折騰了。三叔知道她的執(zhí)拗,就叫當地的赤腳醫(yī)生過來診斷診斷。赤腳醫(yī)生聽了聽,搖頭說人體器官老化是沒辦法的。這下兒子才肯放棄治療。他日夜陪伴著母親,像母親在他剛出生時日夜陪伴著他一樣。母親對兒子說,你不要請?zhí)嗟募倭?,回去好好工作吧,我一時半刻還死不了。兒子說,你死了,我就是孤兒了。馬老太太笑著說,傻孩子,你不要永遠長不大。媽媽遲早要走的,沒有人長生不老。兒子眼睛濕潤了,他想起了爸爸,就說,爸爸死的時候,我還不懂事,扯他的耳朵玩,后來我做了爸爸,才知道不懂事的孩子是最幸福的。馬老太太眼噙淚水,說,沒人能幸福一輩子的。兒子點點頭,去上班了。老家與城市隔著千重山嶺,來回一趟不容易,他真想多些陪伴媽媽。但生活不容易,只能忍痛離開了。

兒子離開老家的第三天,馬老太太看見了一群人從屋前經過,手臂上都佩戴著紅布,有幾個還穿著警服,手持警棍。第二天,她病情急劇惡化,蒼老憔悴,面無血色,跟僵尸無異。三叔急得不是跺腳就是搓手,一邊秘密打造棺材,一邊催促侄兒回來。馬老太太對三叔說,我要走了,就偷偷埋了吧,不要讓兒子知道。三叔說,這哪行。你兒子知道了還不扒了我的皮!兒子帶子攜妻回來了,風塵仆仆的,像是大禍臨頭。但是為了掩人耳目,瞞天過海,誰都假裝若無其事。兒子早就與三叔商量好了,母親一旦歸西,就偷偷土葬,埋葬在父親的旁邊,讓她與父親朝夕相伴。馬老太太知道了兒子的一片孝心,激動得老淚縱橫。她閉上了眼睛。兒媳婦看見奄奄一息的馬老太太慢慢閉上了眼睛,就趕忙叫丈夫去看個究竟。兒子探了探母親的呼吸,氣若游絲的樣子,趕忙向三叔叫道,三叔,我媽她不行啦!三叔跑過來看了看,試探不到呼吸了,就傷心地說,她走了,趕快收殮好,今晚趁黑埋了。馬老太太于是聽見屋內一片混亂。很快地,她就被人七手八腳地殮入了棺材。沒有呼天搶地的哭聲,當然也沒有笑聲,一切靜悄悄的,像是黎明前那片靜謐。她其實很不舍得孝順的兒子、美麗的兒媳婦,還有可愛的孫兒。但是自然規(guī)律無法違逆,她不想拖累這個家庭,更是對這個世界絕望至極,所以還是選擇盡早離開。當三叔過來測試她的呼吸,她便屏住呼吸,佯裝死亡。

躺在堅硬的棺材底部,聞著嗆鼻的楠木氣息,馬老太太知道自己即將走向另一個神秘的世界。這口棺材實在太大了,完全沒必要如此浪費。好像人死了,才有足夠自由的空間。躺在下面,向上一瞥,感覺就像掉入萬丈深谷。棺材異常寧靜,就像是個搖籃,里面躺著一個熟睡的嬰兒。棺材也異常空虛,好像能裝下一個人所有的東西,包括不幸和苦難。馬老太太心里清楚,她的一切即將結束,但別人的苦難還在繼續(xù),或即將開始。無疑,她的死并不能改變世界,更不能拯救別人的苦難,只是成全自己的解脫。光線越來越弱,越來越暗。夜幕降臨了。靈柩在暮色中更加沉寂。沒有守靈,更沒有哭靈。馬老太太躺在完全黑暗的棺材底部,靜悄悄的,毫無人氣,好像提前抵達了另一個世界。夜深了。該秘密出殯了。沒有道場,沒有法師,沒有鞭炮。幾個家族男丁毫無聲息地把棺材抬到了墓地。一路上,馬老太太真實體驗到了從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的奧妙,這是坐車或坐飛機無法感受到的。一個人只有躺進棺材,才會產生極其深刻極其微妙的體驗。

在墓地,兒子推開棺蓋,小哭了一會兒。這是馬老太太聽到的唯一哭聲,也是人世間最悲傷的聲音了。兒子的眼淚掉到了母親的臉龐上,暖暖的。馬老太太默默對兒子說,乖兒子,別哭,媽要走了,你要好好活下去。三叔說,要釘蓋了!兒子于是把棺材蓋慢慢合上,隨即聽見打釘的聲響,棺材也一陣陣震動。這是最后的蓋棺。她正式與世界隔絕了。很快地,棺材徐徐下落。這是下葬。很明顯,已經事先挖好了坑。在下葬的過程里,馬老太太感受到了抵達另一個世界的真諦。這是其他任何時候都無法比擬的詭異體驗。棺材停頓了下來。接著她聽見了一塊石頭敲擊棺材的輕微聲響??梢韵胂?,此時泥土正紛紛下落。這是埋葬了。別了,世界。別了,黑夜。別了,月亮。別了,星星。別了,親人。馬老太太知道自己完全消失在空氣中了。她慢慢感覺到了呼吸的緊迫,棺材里面的氧氣即將耗盡。

呼吸越來越困難了。肺部越來越壓抑,似乎要爆炸。忽然她聽見敲擊棺材的沉重一擊,接著有人把棺材蓋撬開了。正當馬老太太壓抑著將要爆炸的肺部需要大量氧氣的時候,棺材被打開了,空氣瘋狂涌入,她好像獲得了重生,大聲呼喝一聲,隨即爬了起來,活像一具僵尸。鬼啊!馬老太太借著突突閃跳的火把,看見了一群男人驚叫著落荒而逃,狼狽不堪。那群人逃走了,家族的親人才慢慢圍攏上來,不住地磕頭贖罪。三叔口中喃喃不停,說,不是我們冒犯你的,不是我們冒犯你的!兒子臉腫鼻青地搶上前,驚喜叫道,媽!是我媽!馬老太太說,我不是鬼!三叔還是疑神疑鬼,看著馬老太太驚魂未定。三叔進一步解釋說,他們要搶你去火葬,他們救了你。馬老太太對兒子說,他們打你了!兒子破涕為笑,說,媽,沒想到他們救了你!馬老太太說,別說了,死不了就算了?;丶摇?/p>

馬老太太好像在陰曹地府游歷了一圈又返回陽間,讓全村人心生疑惑和恐懼,關于她是人還是鬼的流言像瘟疫般傳播。連馬老太太家的親人也疑神疑鬼,惴惴不安。特別古怪的是,馬老太太經此劫難之后,不僅病情轉好,而且體格似乎更加健壯了,久治不愈的病腿走起路來似乎沒事兒了。這一點連馬老太太本人也驚訝不已。難道死里逃生就是一次重生?或者說應了俗話說的,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兒子剛開始并不相信鬼神之說,后來聽多了別人的流言,又目睹了老母親的種種反常,也慢慢變得小心謹慎,好像她就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幽靈。兒媳婦最為憂慮了,成天在丈夫旁吹枕頭風,說要適當戒備,同時列舉了許多人鬼難辨的事例,譬如同社區(qū)的唐六叔惡鬼上身,把糟粕之妻砍成肉醬,慘不忍睹,等等,讓丈夫聽了毛骨悚然。一個人就如此,年齡大了,就對靈異事件有了更多的理解或牽附,即使是道聽途說的東西,更別說是親身經歷過的,目睹到的。由于老家那個保姆婉拒不干了,馬老太太不得不要求回城。對此兒子兒媳婦傻眼了。他們心照不宣,這是個陰謀,好像就是要把災難從山區(qū)帶到城市的家。兒媳婦對丈夫說,我們不能答應她了,就讓她繼續(xù)待在老家好了。丈夫左右為難,說沒人照顧,一個老人太苦。兒子壯著膽找母親聊了幾次天,試圖印證母親的真假。但弄巧成拙,每次都以失敗告終。每當問及以前的事,母親不是睜大眼睛反問兒子,就是搖頭說忘記了。也不知道母親是否真是年紀大了健忘了,還是這個母親根本就是來自另一個神秘的世界。他將這些情況對妻子說了,妻子更加堅定了原有的猜測,更加疑神疑鬼,忐忑不安。她盡量不靠近馬老太太,猶如避瘟神。她找到三叔,說明了自己的憂慮。三叔吧嗒著旱煙,也是滿臉疑懼,認為馬老太太留在老家也不妥。馬老太太慢慢發(fā)覺了親人們的異動,并且打聽到了真實緣由。她叫來了兒子兒媳婦,在暮色中當著三叔的面要回了手鐲兒。這正是兒媳婦求之不得的,她早就對這個手鐲兒害怕至極,疑為不祥之物。馬老太太凄笑一下,說,你們說我是鬼,沒錯,今天我就告訴你們,我就是躺過棺材的鬼,從墓地里爬上來的鬼,我早就不想做人了。眾人面面相覷,疑懼不安。第二天凌晨三四點,整個村子的公雞叫得異常激越。天亮了,兒子發(fā)現(xiàn)母親失蹤了。打她手機,一直無法聯(lián)系。后來報了警,警官表示將全力查找。人們紛紛斷定,她逃離了這個不屬于她的世界。

責編: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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