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菲
想約訪阿城被告“不可能”。那找個人來談他?第一個就想到楊葵。
楊葵二十多歲就跟阿城相熟,曾經(jīng)往來頻密。兩下里差著19歲年紀,那么出了名不好相與的阿城,外人只能猜是命中緣定。其實他們的父輩交集更早,1957年起兩個父親都是右派,都在唐山柏各莊農(nóng)場勞改。反正1998年,最終是楊葵成了第一個說動阿城出文集的人。
“挺感慨的。1998年編那套稿子時我30歲,那時跟阿城已經(jīng)相處很久了,大部分跟他相處是我二十多歲的時候。今天我都快50了,人活到這個歲數(shù),也可以講講人生這些東西了。人這一生啊,跟有些人、有些書就是解不開,比如阿城。”4月5日下午在麗都廣場邊上一家咖啡廳,坐戶外,有風,慢慢聽楊葵說。
他最重要的價值不在文學
“寫《棋王》那個人”,即便到今天,最方便用來標志阿城的,依然是這篇1984年4月首發(fā)于《上海文學》的小說。
“那個時代他絕對是一個明星。1985年作家出版社策劃‘文學新星叢書,出的第一本就是他的作品,”楊葵回憶道,“他那幾篇小說,即便現(xiàn)在來看,確實寫得好?!?/p>
上世紀80年代,“三王”——《棋王》《樹王》《孩子王》的突然出現(xiàn),于當日的小說視界完全是破空之勢。但他因小說名滿天下,于是大多數(shù)人對他的所知并不多。
在楊葵看來這是可遺憾的事?!捌鋵嵢绻覀儊砹陌⒊沁@個人,文學之于他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上世紀整個中國文化熱,就知識分子開始談文化這件事,最早的發(fā)軔點,是阿城。”
1985年7月6日,阿城在《文藝報》上發(fā)表《文化制約著人類》。楊葵至今都記著那是在哪個版哪個位置,也就三四千字?!斑@篇文章是大家真正開始提‘文化的標志。”
那時楊葵在上大學,正迷哲學、文化這些東西。“我讀了非常震撼,等于打開一扇巨大的門。周圍當時我交往的老老少少們,也都對那篇文章評價極高。阿城從那個時候就在思考文化是怎么影響我們生活的。后來的文化熱,即便不能說他是開山之人,至少他也是一個發(fā)軔的特別重要的點??赡艽蠹液苌僮⒁獾剑鋵嵤且赃@么一個形象出現(xiàn)的?!?/p>
“包括他后來出國,他在《常識與通識》《閑話閑說》里談的所有內(nèi)容等等,他的所有關(guān)注,都是在一個大文化的點上。他從一開始就眼界開闊,從更高的角度在看。他最重要的價值根本不在文學?!?/p>
雜糅的古典文人精英趣味
1957年阿城八歲,父親是電影局局長,因為在《文匯報》上寫了一篇《電影的鑼鼓》,一夕之間成為右派。家庭的困厄瞬間就來了,父親去了渤海邊上的勞改農(nóng)場,專司廁所管理,留在北京的一家人從中宣部機關(guān)宿舍被趕到振興巷6號一個大雜院里。
在學校被邊緣化、沒有尊嚴的那些年,還在上小學和初中的阿城常常在琉璃廠一待就是一天?!傲鹆S的畫店、舊書鋪、古玩店很集中,幾乎是免費的博物館。店里的伙計對我很好,也不是我有什么特殊,老規(guī)矩就是那樣。我在那里學了不少東西,亂七八糟看了不少書?!蹦切┝骼嗽诹鹆S的日子在阿城筆下沉靜安詳?!扒啻u墁地,掃得非常干燥。從窗戶看得見后院,日斑散綴,花木清疏。冬天,店里的爐子上永遠用鐵壺熱著開水,呼出一種不間斷的微弱嘯音。”
阿城自言“童年震動最大的就是看到了曾經(jīng)的生活方式”,后來與人聊天,逐漸意識到自己與同齡人的文化構(gòu)成不一樣了。
緊跟著長大他就插隊去了。跟幾個相得的同伴,先是山西、內(nèi)蒙古,后來主要在云南。這樣的經(jīng)歷在楊葵看來,也磨難,也造就?!澳菚r候他們干部子弟,很多很有才的人,可以相互激發(fā)很多東西。1978年回城他二十八九歲,挺尷尬的年齡??即髮W早就超齡了,工作也不知道在哪兒。后來他去世界圖書公司工作了一段時間,再后來就到美國去了。”
“他就是雜著來的。接收的時候就很雜,最后也是雜著出來?!惫蚀藯羁X得用一個標簽來說明阿城的源流是件不可能的事。這也影響到阿城風格的形成。
“學識、修養(yǎng)、文字表達,你很難找到這么完備的一個人來談這些東西。而且阿城又是那種風格,他不會把它寫成一部專著,他用閑話閑說的方式、漫談的口氣。他重點不在得出結(jié)論,而是要打通一些東西。真正的批評,一兩句要害話,說完就完了。比如都寫侯孝賢,你不如讀一篇阿城跟侯孝賢的聊天文字,其實那就把侯孝賢說得挺透了。你感覺得到話語背后的視野?!痹跅羁磥磉@就是“趣味”,“雜糅的中國古典文人精英的那種趣味”。
“阿城是整個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精英文化的傳承者。”氣質(zhì)上,楊葵認為阿城主要接續(xù)的是“唐”。阿城自己在《閑話閑說》中語及唐人氣象,用的詞是“健朗”。《脫腔》中“答客問”一篇,也曾有這樣的表達:“有人說我的文字空靈,我則希望我的文字做到的是飽滿、響亮?!?/p>
學識文字中留下的性情遺產(chǎn)
“我從小被推到邊緣,習慣了不在主流。1984年發(fā)了小說之后,公共生活圍過來感覺像做賊的被撒網(wǎng)網(wǎng)住了,而且網(wǎng)越收越緊。到了美國才知道,邊緣是正常的啊,沒人理你是正常的啊。所以在外國我反而心里踏實了?!卑⒊窃谝粋€對談中這樣說。
楊葵有個經(jīng)歷。上世紀90年代末有次阿城來北京,送他去酒店的路上,楊葵問阿城:“晚上要不要一塊兒吃飯?我跟他們說了你來北京,他們都特別想見你。都是特別好的朋友,也沒有什么雜七雜八的人?!薄八敃r在車上眼睛看著窗外,自言自語了一句,大意是一個人想保持點兒個人生活,想自己待會兒,還真不容易?!边@么一句話甩出來,擱誰多少都有點兒尷尬。
阿城怪,不好接觸,這是出了名的。像是有一股本能。“我探究過他這種本能是怎么來的?!睏羁f。
“從知青時,甚至從小時候,他就不能直抒胸臆,總是要防范一些東西。因為家庭出身?!痹谒挠∠笾校⒊菚?jīng)常說起“家庭出身”。“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這都什么時代了,還聊這些事兒?!睏羁J為阿城這樣,是早年一些情緒的延續(xù)?!暗F(xiàn)在呢,第一是不自覺的;第二,我自己認為,實際上也是省得麻煩?,F(xiàn)在大家都太喜歡交際往還,如果你是一個隨和的人,得有多少時間應(yīng)付這些事。到時候就自然形成一股流,你就陷在里邊。所以可能對他來說現(xiàn)在這樣挺好,別人覺得你難打交道,干脆不來找你?!睏羁踔劣X得這種個性在現(xiàn)今是種難得的事。
“往更深了說,這其實是一種修養(yǎng),我給總結(jié)叫‘能一個人待得住。能不能面對寂寞,說得更直白一點,是能不能面對無聊?!睏羁f他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深有體會,“上了歲數(shù)以后,無聊會像海浪一樣洶涌而來。到那個時候什么能抵御這種東西?靠戀愛,靠工作,靠名利,都抵擋不住。”
楊葵相信阿城也必然要面對人生的無聊,但他有自得其樂的藏身之處。就像楊葵說的:“有一個東西能抵擋得住,就是文學藝術(shù)。你看中國人琴棋書畫,都是一個人能忙活的事兒。一個人彈琴,棋可以一個人跟自己下,一個人寫字畫畫,讀書你能讀到忘我。名利不行,名利里邊豁大的一個‘我字在里邊撐著。還有這兩年特別紅的日本‘工匠精神,能幫人專注下來?!?/p>
《脫腔》中有一篇《海上文存》,阿城寫道:“陳存仁先生的學識、文字留給我們,更難得的,我倒覺是他在他的文字中,留給我們的性情遺產(chǎn)?!?/p>
嗯,性情遺產(chǎn)。阿城他自己也是。
(選摘自《北京青年報》2016年5月21日,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