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晰綱
“奇謀為短”出自陳壽對諸葛亮的評價,陳壽在《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中稱:“(亮才)于治戎為長,奇謀為短,理民之干,優(yōu)于將略?!盵注]陳壽:《三國志》卷三十五《蜀書·諸葛亮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930頁。此言一出,贊同者有之,非議者有之。圍繞“奇謀為短”的爭論一直持續(xù)了近一千七百余年,至今仍有不同意見。探討“奇謀為短”出現(xiàn)的語境,分析“奇謀為短”的語義,剖析“奇謀為短”的成因,梳理“奇謀為短”與陳壽被誣的關系及諸葛亮形象的嬗變,是諸葛亮研究中的一個重要課題。
從陳壽所撰《三國志》看,陳壽對諸葛亮推崇備至,評價極高。在《三國志·蜀書》中,諸葛亮是最核心的人物,全書15卷,卷卷可見諸葛亮,有關諸葛亮的筆墨超過了劉備、劉禪及其他文臣武將,充分肯定了諸葛亮在蜀國生存和發(fā)展中的關鍵性作用,即使是在《魏書》《吳書》中對曹操、孫權的記載,也沒有像記述諸葛亮那樣,能貫穿一國之始終。那么,陳壽關于諸葛亮“奇謀為短”的評價是怎樣形成和出現(xiàn)的呢?這要從當時的語境中來分析。
西晉建立前,人們津津樂道于諸葛亮與司馬懿的斗智斗勇。由于諸葛亮所輔佐的劉備以東漢皇叔自居,被視為正統(tǒng),人們很容易把諸葛亮視為維護正統(tǒng)的正面形象;又由于司馬懿輔佐的曹魏有纂漢之舉,司馬懿也就容易被視為破壞正統(tǒng)的反面形象。但是西晉建立后,人們對這一問題的議論就無形中加上了一個框框,即回護晉短,這正是陳壽稱諸葛亮“奇謀為短”的語境。
早在陳壽之前,就有類似諸葛亮“奇謀為短”的議論。三國時期,張儼在評價諸葛亮時曾說:“空勞師旅,無歲不征,未能進咫尺之地,開帝王之基,而使國內(nèi)受其荒殘,西土苦其役調(diào)。魏司馬懿才用兵眾,未易可輕,量敵而進,兵家所慎;若丞相必有以策之,則未見坦然之勛,若無策以裁之,則非明哲之謂,海內(nèi)歸向之意也?!盵注]陳壽:《三國志》卷三十五《蜀書·諸葛亮傳》,第935-936頁。雖未明說諸葛亮“奇謀為短”,卻道出了諸葛亮在軍事上勞而無功的形象。司馬懿評價諸葛亮說:“(亮)志大而不見機,多謀而少決,好兵而無權?!盵注]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宣帝紀》,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8頁?!安灰姍C”即“不見奇”。《李衛(wèi)公問對》曰:“奇,音機,故或傳為‘機’。”[注]吳如嵩、王顯臣:《李衛(wèi)公問對校注》卷上,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2頁。晉初給事中袁準也曾說:“亮,持本者也,其于應變,則非所長也,故不敢用其短。”[注]陳壽:《三國志》卷三十五《蜀書·諸葛亮傳》,第935頁。
陳壽基于這種認識,在《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中提出諸葛亮“奇謀為短”的結論,并在評語中說:“然連年動眾,未能成功,蓋應變將略,非其所長歟!”[注]陳壽:《三國志》卷三十五《蜀書·諸葛亮傳》,第934頁。陳壽的“奇謀為短”其實就是張儼、司馬懿、袁準等人觀點的另一種表述方式。
陳壽本是蜀人,曾仕蜀觀閣令使,入晉后“除佐著作郎”,旋遷“著作郎”。作為由蜀入晉的人物,在撰寫《三國志》中關于諸葛亮與晉主先人相爭的那段歷史時,不能不慎之又慎。所以,陳壽在稱頌諸葛亮的同時,又曰:“而所與對敵,或值人杰,加眾寡不侔,攻守異體,故雖連年動眾,未能有克。”[注]陳壽:《三國志》卷三十五《蜀書·諸葛亮傳》,第930頁。這里所言諸葛亮“對敵”中的“人杰”,顯然是指司馬懿。又由于事實上諸葛亮在與司馬懿的爭斗中未能建立大功業(yè),所以陳壽言其“奇謀為短”既是一個客觀評述,又多少有回護晉短的因素。
陳壽曾受命編《諸葛亮集》,遺憾的是這部書在唐以后失傳了。陳壽在編成文集后曾給西晉朝廷寫有《進諸葛亮集表》,該表錄在《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其中曰:“伏惟陛下邁蹤古圣,蕩然無忌,故雖敵國誹謗之言,咸肆其辭而無所革諱,所以明大通之道也。謹錄寫上詣著作。臣壽誠惶誠恐,頓首頓首,死罪死罪。”[注]陳壽:《三國志》卷三十五《蜀書·諸葛亮傳》,第931頁。陳壽在《進諸葛亮集表》中還提到他受命“定故蜀丞相諸葛亮故事”,并稱此事“誠是大晉光明至德,澤被無疆,自古以來,未之有倫也”[注]陳壽:《三國志》卷三十五《蜀書·諸葛亮傳》,第929-930頁。。在這里,陳壽的心跡十分明顯,既要集錄諸葛亮的著作和事跡,又擔心晉統(tǒng)治者不悅而招禍,只有以歌頌晉統(tǒng)治者寬宏大量的方式以求兩全。宋人葉適在評論此事時說:“《亮集》,荀勖、和嶠令陳壽所定。亮之言,魏晉之人所不欲聞也,然且存之而不敢沒,非亮至誠,孰能使之!壽又言:‘大晉光明至德,澤被無疆?!\然。其好善忘仇,自是晉武及舉朝盛事,故其后雖亂而尚延也?!盵注]葉適:《習學記言序目》卷二十八《蜀志》,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401頁。明人王士騏曾說:“東坡謂‘《出師》二表,與《伊訓》《說命》相表里’,知言哉!而陳壽則先之以周公為比,其尊之亦至矣。至于將略之貶,非其本心,以媚司馬懿耳。而壽實知武侯,其所稱述,亦多斟酌??酌髀勚厍覟橹龂@,壽未為不知也?!盵注]王士騏編:《諸葛忠武侯全書》卷八《遵命》,轉(zhuǎn)引自王瑞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547頁。
陳壽對諸葛亮“奇謀為短”的評價,隨著《三國志》的刊布而流傳,有許多人認為陳壽是阿晉之作,評價不公?!稌x書·陳壽傳》甚至認為陳壽因泄私憤而曲筆。其中曰:“或云……壽父為馬謖參軍,謖為諸葛亮所誅,壽父亦坐被髡,諸葛瞻又輕壽。壽為亮立傳,謂亮將略非長,無應敵之才,言瞻惟工書,名過其實。議者以此少之?!盵注]房玄齡等撰:《晉書》卷八十二《陳壽傳》,第2137-2138頁。此后,應和者與批評者都不乏其人。
北魏崔浩明確指出“謂壽貶亮非為失實”,并指出:“亮既據(jù)蜀,恃山險之固,不達時宜,弗量勢力。嚴威切法,控勒蜀人;矜才負能,高自矯舉。欲以邊夷之眾抗衡上國。出兵隴右,再攻祁山,一攻陳倉,疏遲失會,摧衄而返;后入秦川,不復攻城,更求野戰(zhàn)。魏人知其意,閉壘堅守,以不戰(zhàn)屈之。知窮勢盡,憤結攻中,發(fā)病而死。由是言之,豈合古之善將,見可而進,知難而退者乎!”[注]魏收:《魏書》卷四十三《毛修之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961頁。崔浩這番評論,多少有以成敗論英雄的意味,但也從一個側(cè)面說明崔浩存有認同陳壽的傾向。
唐代史學評論家劉知幾在《史通》中則把這件事列入“曲筆”,并評價說:“班固受金而始書,陳壽借米而方傳。此又記言之奸賊,載筆之兇人,雖肆諸市朝,投畀豺虎可也?!愂稀秶尽⒑笾鱾鳌吩啤駸o史職,故災祥靡聞?!w由父辱受髡,故加茲謗議者也?!盵注]劉知幾著,浦起龍通釋:《史通通釋》卷七《內(nèi)篇·曲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83-184頁。宋人秦觀也說:“陳壽以謂‘管、蕭之亞匹’,蓋近之矣,然壽以謂‘應變將略,非其所長’,信乎此非也。亮之征孟獲,曰:‘公,天威也,南人不復反也。’其卒于渭上,司馬仲達按行其營壘處所曰:‘天下之奇才也。’所作八陣圖,后世言兵者必稽焉。則亮之應變將略,不言可知也。嗚呼!豈壽果挾髡其父之故耶?抑其所自見如此也?”[注]秦觀:《淮海集》卷二十一《進論》,轉(zhuǎn)引自王瑞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第399頁。
清人朱彝尊為陳壽鳴不平曰:“陳壽,良史也。世誤信《晉書》之文,謂索米丁氏之子不獲,竟不與立傳;又輕諸葛亮將略非長,無應敵之才;以此訕壽。至宋尹起莘從而甚之,其言曰:‘自陳壽志三國,全以天子之志予魏,而以列國待漢?!湓诋敃r,蜀入于魏,魏禪于晉,壽既仕晉,安能顯尊蜀以干大戮乎?《書》曰:‘責人斯無難?!现焿?,予竊以為未得其平也?!盵注]朱彝尊:《曝書亭集》卷五十九《論·陳壽論》,轉(zhuǎn)引自王瑞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第597-598頁。黃恩彤在評價陳壽《諸葛亮傳》時為陳壽辯解說:“歷敘其治蜀之政、之法、之功、之效、之心,重贊累嘆而擬以管、蕭,若曰此特小用于蜀,限于時地,一如仲之霸齊、何之守關中耳。若擴而大之,伊、周何以加焉。乃有才如此,卒無以成恢復之功何也?求之而不得其故,則設為疑似之辭曰:‘蓋應變將略,非其所長歟?’因以自明其說之未然也。此陳氏曲筆而微旨存焉,讀者合全傳觀之,有以得其用意之所在矣。”[注]黃恩彤:《三國書法》卷九《蜀志·諸葛亮》,轉(zhuǎn)引自王瑞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第676-677頁。李光地也直接稱陳壽未貶武侯,他說:“武侯同時人,無不服;身后人,無不服;雖仇敵如魏、吳,亦無不服。先主目空一世,計見武侯時,年已四十余,武侯才二十六歲,一見便傾倒。世謂陳壽與武侯有隙而貶之,大謬?!盵注]李光地:《榕村語錄》卷二十二,轉(zhuǎn)引自王瑞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第610頁。
無論贊同還是非議,都僅僅是停留在對這一議題的感慨和議論,并沒有真正探究“奇謀為短”的語義和成因。
“奇”是中國傳統(tǒng)兵學理論中的一個概念,與“正”相對。《孫子兵法》云:“戰(zhàn)勢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奇正相生,如循環(huán)之無端?!薄独钚l(wèi)公問對》曰:“善用兵者,無不正,無不奇,使敵莫測。故正亦勝,奇亦勝。”[注]吳如嵩、王顯臣:《李衛(wèi)公問對校注》卷上,第9頁。“謀”即謀略、計謀。“奇謀”連用,代指軍事才能。又稱:“凡將,正而無奇,則守將也;奇而無正,則斗將也;奇正皆得,國之輔也?!盵注]吳如嵩、王顯臣:《李衛(wèi)公問對校注》卷上,第12頁。
陳壽稱諸葛亮“奇謀為短”,并不是說諸葛亮不善奇謀,而是說相對于諸葛亮的政治才干,奇謀稍遜。從諸葛亮的一生來看,此論十分恰當。
諸葛亮的政治才干,得到時人后賢的一致好評。曹魏傅幹認為“諸葛亮達治知變,正而有謀”[注]陳壽:《三國志》卷三十二《蜀書·先主傳》,第883頁。。西晉傅玄曰:“諸葛亮誠一時之異人也,治國有分,御軍有法,積功興業(yè),事得其機?!盵注]王天海、王韌:《意林校釋》卷五《傅子》,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544-545頁。在政治上頗為自負的唐太宗李世民對諸葛亮也十分佩服,他說:“漢魏以來,諸葛亮為丞相,亦甚平直。亮嘗表廢廖立、李嚴于南中,立聞亮卒,泣曰:‘吾其左衽矣!’嚴聞亮卒,發(fā)病而死。故陳壽稱‘亮之為政,開誠心,布公道,盡忠益時者雖仇必賞,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盵注]吳兢撰,謝保成集校:《貞觀政要集?!肪砦濉墩摴健?,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83頁。
陳壽如何看待諸葛亮的政治才干呢?從他在《進諸葛亮集表》和《三國志》中的評價看,陳壽對諸葛亮推崇備至。他在《三國志》中稱贊諸葛亮說:“諸葛亮之為相國也,撫百姓,示儀軌,約官職,從權制,開誠心,布公道;盡忠益時者雖仇必賞,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服罪輸情者雖重必釋,游辭巧飾者雖輕必戮;善無微而不賞,惡無纖而不貶;庶事精練,物理其本,循名責實,虛偽不齒;終于邦域之內(nèi),咸畏而愛之,刑政雖峻而無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勸戒明也??芍^識治之良才,管、蕭之亞匹矣?!盵注]陳壽:《三國志》卷三十五《蜀書·諸葛亮傳》,第934頁。
陳壽又在《進諸葛亮集表》中評價諸葛亮“科教嚴明,賞罰必信,無惡不懲,無善不顯,至于吏不容奸,人懷自厲,道不拾遺,強不侵弱,風化肅然也”,以致諸葛亮死后,“至今梁益之民,咨述亮者,言猶在耳,雖《甘棠》之詠召公,鄭人之歌子產(chǎn),無以遠譬也。孟軻有云:‘以逸道使民,雖勞不怨;以生道殺人,雖死不忿。’信矣!”[注]陳壽:《三國志》卷三十五《蜀書·諸葛亮傳》,第930-931頁。陳壽高度評價了諸葛亮的政治才干,并稱諸葛亮所為符合孟子之言,借以提高諸葛亮的地位。
與政治才干相比,諸葛亮的軍事建樹稍有遜色。宋代文學家蘇軾評論諸葛亮時稱:“孔明既不能全其信義以服天下之心,又不能奮其智謀以絕曹氏之手足,宜其屢戰(zhàn)而屢卻哉?!盵注]蘇軾:《諸葛亮論》,轉(zhuǎn)引自王瑞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第393頁。但這并不影響其形象,宋人徐積曰:“頓兵武功而數(shù)敗衄,乃教下曰:‘今非將不善、兵不眾而敗,蓋亮未聞過耳。諸君攻亮之過,則兵勝矣?!耶敃r賢者與后世之士,忌人刺其失,而武侯乃愿聞其過,豈不誠大丈夫哉!”[注]徐積:《節(jié)孝集》卷三十一《語錄》,轉(zhuǎn)引自王瑞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第389頁。
在宋代軍事理論家何去非看來,諸葛亮對軍事中的“奇”并不精通,他說:“善為兵者,攻其所必應,擊其所不備而取勝也,皆出于奇??酌鬟B歲之出,而魏人每雍容不應,以老其師,遂至于徒歸。而又以吾小弱而向強大,未嘗出于可勝之奇。蜀師每出,魏延常請萬兵,趨他道以為奇。亮每拒之,而延深以憤惋??酌髦稣吡?,蓋嘗一用其奇矣。聲言由斜谷而遂攻祁山,以出魏人之不意,一旦而降其三郡,關輔大震。卒以失律自喪其師。奇之不可廢于兵也如此,而孔明之不務此也。此銳于動眾而無其智以用之也。嗚呼!非湯、武之師而惡夫出奇,卒以喪敗其眾者,可屢為哉!雖然,孔明不可謂其非賢者也。要之黠數(shù)無方,以當司馬仲達,則非敵故也。范蠡之謂勾踐曰:‘兵甲之事,種不如蠡;鎮(zhèn)撫國家,親附百姓,蠡不如種?!扼蛔灾渌L,而亦不強于其所短,是以能濟??酌髦谑?,大夫種之任也。今以種、蠡之事一身而二任之,此其所以不獲兩濟者也。”[注]何去非:《何博士備論》,轉(zhuǎn)引自王瑞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第417頁。
一個人的成功,固然與其才智有關,但才智并不是唯一因素。唐人李翰在評價諸葛亮時說:“夫才生于代,功與運成。固有才優(yōu)而功微,運合而才劣。”[注]李翰:《三名臣論》,董誥輯:《全唐文》卷四三一,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4383頁。從這個角度說,諸葛亮“奇謀為短”是多種因素綜合的結果。
諸葛亮未能開展大規(guī)模的軍事行動,是由當時的政治經(jīng)濟狀況所決定的。時人東吳大鴻臚張儼分析說:“昔樂毅以弱燕之眾,兼從五國之兵,長驅(qū)強齊,下七十余城。今蜀漢之卒,不少燕軍,君臣之接,信于樂毅,加以國家為唇齒之援,東西相應,首尾如蛇,形勢重大,不比于五國之兵也,何憚于彼而不可哉?夫兵以奇勝,制敵以智,土地廣狹,人馬多少,未可偏恃也。余觀彼治國之體,當時既肅整,遺教在后,及其辭意懇切,陳進取之圖,忠謀謇謇,義形于主,雖古之管、晏,何以加之乎?”[注]陳壽:《三國志》卷三十五《蜀書·諸葛亮傳》,第936頁。宋人釋契嵩在評價諸葛亮生不逢時說:“但其遇主遭時,不如管仲之得志耳。使孔明逢盛時,天不奪其壽,得以始終其事,復漢而并一天下,興崇王道,則管夷吾、樂毅殆不及也?!盵注]釋契嵩撰,鐘東、江暉點校:《鐔津文集》卷十三《書諸葛武侯傳后》,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279頁。
對于諸葛亮未能在軍事上建立大功業(yè),晉人常璩曰:“諸葛亮雖資英霸之能,而主非中興之器,欲以區(qū)區(qū)之蜀,假已廢之命,北吞強魏,抗衡上國,不亦難哉?似宋襄求霸者乎?然亮政修民理,威武外振;爰迄琬、祎,遵修弗革,攝乎大國之間,以弱為強,猶可自保。姜維才非亮匹,志繼洪軌,民嫌其勞,家國亦喪矣?!盵注]常璩撰,劉琳校注:《華陽國志校注》卷七《劉后主志》,成都:巴蜀書社,1984年,第599頁。在常璩看來,區(qū)區(qū)之蜀,能面對強敵而自保就足以顯現(xiàn)諸葛亮的才智。宋人蘇轍評論劉備時說:“世之言者曰:孫不如曹,而劉不如孫。劉備唯智短而勇不足,故有所不若于二人者,而不知因其所不足以求勝,則亦已惑矣。”[注]蘇轍:《欒城應詔集》卷二《三國論》,轉(zhuǎn)引自王瑞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第395頁。
諸葛亮后期在軍事上未有大的建樹還與蜀國軍事人才匱乏及對手強大有關。陳壽針對這一問題評價說:“昔蕭何薦韓信,管仲舉王子城父,皆忖己之長,未能兼有故也。亮之器能政理,抑亦管、蕭之亞匹也,而時之名將無城父、韓信,故使功業(yè)陵遲,大義不及邪?”[注]陳壽:《三國志》卷三十五《蜀書·諸葛亮傳》,第930-931頁。意即諸葛亮的才能堪與管仲、蕭何相比,無奈當時沒有像王子城父、韓信那樣的名將,所以他的功業(yè)遲遲不能建立。陳壽的這個評價是公允的。宋人徐積講得則更為明白直了,他在評論諸葛亮屯兵五丈原時說:“方是時,蜀之將關、張已先死,而姜維、馬超又后出,方戮力以戰(zhàn),時所用唯魏延、馬謖數(shù)子,又皆庸將,則蜀之所恃,一武侯而已?!盵注]徐積:《節(jié)孝集》卷三十一《語錄》,轉(zhuǎn)引自王瑞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第390頁。宋人劉安世將諸葛亮與韓信相比,并分析諸葛亮不能取勝的原因時說:“楚漢之時,用兵者皆非淮陰之敵而嘗易之,故淮陰能取勝也。三國之時,若司馬仲達輩,乃武侯等輩人也,而又素畏孔明,故武侯不能取勝也?!盵注]馬永卿編:《元城語錄解》卷中,轉(zhuǎn)引自王瑞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第397頁。
由上述可知,國弱、主昏、將寡、對手強大等多種因素造成了諸葛亮所謂的“奇謀為短”。
雖然陳壽對諸葛亮“奇謀為短”的評價客觀中允,但陳壽卻為此被誣為“曲筆”“阿晉”“泄私憤”。
從已知文獻看,最早指斥陳壽的是晉代史學家王隱?!妒勒f新語·排調(diào)篇》劉孝標注曰:“王隱《晉書》曰:‘壽,字承祚,巴西安漢人。好學,善著述。仕至中庶子。初,壽父為馬謖參軍,諸葛亮誅謖,髡其父頭。亮子瞻又輕壽,故壽撰《蜀志》,以愛憎為評’?!盵注]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卷下之下《排調(diào)第二十五》,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952頁。王隱,東晉初年人,其父王銓曾私撰西晉史事及功臣行狀,未成而逝。王隱繼承父志,立意著述,東晉初被授著作郎,撰晉史,后遭謗免官,在家私修晉史,于東晉成帝咸康六年(340)撰成《晉史》。唐房玄齡重修《晉書》時,“以臧榮緒為本,捃摭諸家”,很可能參考采用了王隱的《晉史》,王隱所撰《晉史》中陳壽挾私謗亮的記載出現(xiàn)在唐修《晉書》中也就不足為奇了。《晉書·陳壽傳》:“或云丁儀、丁廙有盛名于魏,壽謂其子曰:‘可覓千斛米見與,當為尊公作佳傳?!〔慌c之,竟不為立傳。壽父為馬謖參軍,謖為諸葛亮所誅,壽父亦坐被髡,諸葛瞻又輕壽。壽為亮立傳,謂亮將略非長,無應敵之才,言瞻惟工書,名過其實?!盵注]房玄齡等撰:《晉書》卷八十二《陳壽傳》,第2137-2138頁。對這段資料,不能簡單信以為真,應進行綜合考慮,慎重考辨。
《三國志·魏書·曹植傳》曰:“文帝即王位,誅丁儀、丁廙并其男口。”[注]陳壽:《三國志》卷十九《魏書·陳思王植傳》,第561頁。很明顯,二丁因佐助曹植故,魏文帝曹丕即位后將二丁及其家中男口一并誅殺。既然二丁之子已被誅殺,怎么會有陳壽向二丁之子索米之事呢?至于陳壽父為馬謖參軍也經(jīng)不起推敲,街亭之戰(zhàn)時,諸葛亮以馬謖為參軍。馬謖才官至參軍,陳壽父怎么會成為馬謖的參軍呢?其實,這段關于陳壽因索米不得和子報父仇而曲筆的文字根本經(jīng)不起推敲。房玄齡加“或云”二字,表明他對此事并不確信,只是持懷疑態(tài)度。
王隱還撰有《蜀記》,《舊唐書·經(jīng)籍志》《新唐書·藝文志》在雜史類均著為《刪補蜀記》,共七卷,可能是原有《蜀記》,王隱加以刪補,也可能是后人刪補王隱的《蜀記》?!度龂尽の簳嫷聜鳌放嶙⒄f:“王隱《蜀記》曰鐘會平蜀,前后鼓吹,迎德尸喪還葬鄴,冢中身首如生。臣松之案德死于樊城,文帝即位,又遣使至德墓所,則其尸喪不應在蜀。此王隱之虛說也。”[注]陳壽:《三國志》卷十八《魏書·龐德傳》,第547頁。所謂“諸葛亮隱沒五事”也出自王隱的《蜀記》,由此看來,王隱的著述態(tài)度并不十分嚴謹。所以劉知幾在《史通·古今正史》中說:“(王)隱雖好述作,而辭拙才鈍,其書編次有序者,皆銓所修;章句混漫者,必隱所作?!盵注]劉知幾著,浦起龍通釋:《史通通釋》卷十二外篇《古今正史》,第325頁。兩晉南朝人撰晉史二十余部,劉知幾在對眾多《晉史》進行評價時又說:“王(隱)、檀(道鸞)著書,是晉史之尤劣者?!盵注]劉知幾著,浦起龍通釋:《史通通釋》卷十七外篇《雜說中》,第446頁。由此觀之,對王隱所記之事的引用,當慎之又慎。
陳壽針對“蜀不置史”曾批評諸葛亮“猶未周焉”,稱“國不置史,注記無官,是以行事多遺,災異靡書。諸葛亮雖達于為政,凡此之類,猶未周焉”[注]陳壽:《三國志》卷三十三《蜀書·后主傳》,第902頁。。對于蜀是否置史,北宋詩人唐庚在《三國雜事》中說:“后主景耀元年,史官奏景星見,于是大赦改元,而曰‘蜀不置史’,妄矣。”[注]唐庚:《三國雜事》卷下,轉(zhuǎn)引自王瑞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第414頁。顯然,唐庚認為陳壽對諸葛亮的批評是沒有道理的。朱熹雖承認孔明治蜀不立史官,但認為事有緩急,不暇于此。曰:“孔明治蜀,不曾立史官。陳壽險甚,而為《蜀志》,故甚略。孔明極是子細者。亦恐是當時經(jīng)理王業(yè)之急,有不暇及此?!盵注]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一三六《歷代三》,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3238頁。明人朱明鎬在《史糾》中說:“景耀元年,史官言景星見,則蜀漢未嘗無史官也。借曰此延熙二十年以后事,諸葛捐館舍已久,史官之設當屬蔣、費、董、郭諸人,則列傳何故無明文乎?蔣、費、董、郭在朝,恪遵諸葛遺式,守而勿失,一如平陽之于酂侯,未必有所改張增立也。且諸葛于章武之世,庶事草創(chuàng);建興之時,規(guī)條粗立;左史、右史,國之大典,必不空廢厥曹,遺譏后人者矣?!盵注]朱明鎬:《史糾》卷一《蜀志后主紀》,轉(zhuǎn)引自王瑞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第576頁。無論蜀國是否置史官,都不能以此作為陳壽在諸葛亮問題上曲筆的依據(jù)。
人們把“奇謀為短”與陳壽曲筆相聯(lián)系,與陳壽對章武三年五月改元“建興”一事的議論也許有關。據(jù)《三國志·蜀書·后主傳》記載,章武三年四月,劉備病故,五月劉禪即位改元為建興。按照古制,新君應逾年改元。陳壽對此事評論說:“禮,國君繼體,逾年改元,而章武之三年,則革稱建興,考之古義,體理為違?!盵注]陳壽:《三國志》卷三十三《蜀書·后主傳》,第902頁。因諸葛亮為劉備托孤之臣,人們把這理解為陳壽對諸葛亮的指斥,誠如唐庚所言:“人君繼體,逾年改元,而章武三年五月改為建興,此陳壽所以短孔明也?!盵注]唐庚:《三國雜事》卷上,轉(zhuǎn)引自王瑞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第410頁。陳壽從傳統(tǒng)的觀念出發(fā),對新君即位不逾年而改元進行批評并無不妥,只是隨著諸葛亮儒者形象的形成,才有一些儒者認為這是陳壽“短孔明”。既然陳壽“短孔明”,將此與“奇謀為短”相聯(lián)系,就逐漸形成了陳壽對諸葛亮的“曲筆”,陳壽被誣也就在所難免。
宋以后乃至元明,諸葛亮的形象日臻完美,不容許對諸葛亮有任何的短譏,人們對陳壽言亮“奇謀為短”及“應變將略,非其所長”的原因也多了許多附會。元末明初人劉績曰:“晉陳壽為武侯佐,嘗被撻百下,后論武侯云‘應變將略,非其所長’,又嘗覓百斛米于丁儀之子,不與,竟不為乃翁立傳,若此類甚多。”[注]鎦績:《霏雪錄》卷下,轉(zhuǎn)引自王瑞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第496頁。諸葛亮去世時,陳壽才二歲,陳壽為亮佐顯系對《魏書·毛修之傳》的誤傳?!段簳っ拗畟鳌吩疲骸?修之)昔在蜀中,聞長老言,壽曾為諸葛亮門下書佐,被撻百下,故其論武侯云‘應變將略,非其所長’。”[注]魏收:《魏書》卷四十三《毛修之傳》,第960頁。明人吳從先在《小窗自紀》中說:“先主以漢室之裔,關、張為將,孔明為謀,翼權破操,因敗為功,曹仁不能保有荊州,孰者非孔明策也?草廬一語,天下三分,跨有荊、益,若把握掌中。而壽貶之曰:‘用兵非其所長?!趾涡囊玻糠驂?,式之孫也?;戎?,式為魏延裨將,延以不用子午之謀,謗語騰沸,而式助其猖狂,卒至喪師,兵敗城陷,孔明深自貶削,及罪延,而延嫁禍于式,式以此就誅。則誅式者延也,非孔明也。況師亡將死,理勢固然。壽以私怨,故流文飛詞哉。是壽之詆孔明,報箕谷也,非俟后世也?!庇衷唬骸翱酌髋c神圣比潔,而區(qū)區(qū)用兵,豈藉以見長?而壽乃以此短也,欲為王父吐氣,而不顧公非。執(zhí)以繩壽,壽將何辭?”[注]吳從先:《陳壽史論》,轉(zhuǎn)引自王瑞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第575頁。關于陳式被魏延所殺,未知所據(jù)。正是人們處于對英雄的崇拜而諱言英雄之短,才使陳壽背上了“曲筆”之名。
清人趙翼《廿二史札記》給了陳壽一個公道,曰:“《陳壽傳》,壽父為馬謖參軍,謖為諸葛亮所誅,壽父亦被髡,故壽為《亮傳》,謂將略非所長。此真無識之論也。亮之不可及處,原不必以用兵見長。觀壽校定《諸葛集》,表言亮科教嚴明,賞罰必信,無惡不懲,無善不顯,至于吏不容奸,人懷自勵。至今梁、益之民,雖《甘棠》之詠召公,鄭人之歌子產(chǎn),無以過也。又《亮傳》后評曰:‘亮之為治也,開誠心,布公道,善無微而不賞,惡無纖而不貶。終于邦域之內(nèi),咸畏而愛之,刑政雖峻而無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勸誡明也?!漤灴酌骺芍^獨見其大矣?!瓑塾谒抉R氏最多回護,故亮遺懿巾幗,及‘死諸葛走生仲達’等事,傳中皆不敢書,而持論獨如此,固知其折服于諸葛深矣。而謂其以父被髡之故以此寓貶,真不識輕重者。”[注]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訂補本)卷六《陳壽論諸葛亮》,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31-132頁。趙翼的這個分析,不無道理。
對于“奇謀為短”的認知,宋人開始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在宋代隨著儒學復興,人們的價值取向發(fā)生了變化,把詐謀奇計看作是與“義兵”相對立的東西。最典型的當屬洪邁,他說:“諸葛孔明千載人,其用兵行師,皆本于仁義、節(jié)制,自三代以降,未之有也?!貉用侩S公出,輒欲請兵萬人,與公異道,會于潼關,公制而不許;又欲請兵五千,循秦嶺而東,直取長安,以為一舉而咸陽以西可定。史臣謂公以為危計不用,是不然。公真所謂義兵,不用詐謀奇計?!盵注]洪邁:《容齋隨筆》卷八《諸葛公》,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100-101頁。
針對諸葛亮屯兵五丈原,宋人胡寅說:“孔明此舉,蓋不復為退計矣。親統(tǒng)大眾,入他人境,久駐而魏師不敢攻,雜耕而居民無所苦,三代之兵若時雨,孔明庶幾矣。或譏其短于將略,不亦過乎?”[注]胡寅:《致堂讀史管見》卷六,轉(zhuǎn)引自王瑞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第429頁。胡寅在評論諸葛亮不采用魏延之計時議論說:“兵行詭道,求勝而已。延之計可用甚明,而孔明不從。或謂孔明長于治國而短于將略,或謂孔明疑延不敢委也,是皆不然。曹操既死,天下無孔明對。使天而昌漢,則孔明由斜谷出,自足擒叡而馘懿矣。魏延行險以僥幸者也,孔明節(jié)制之師,其止如山,其進退如風,何以僥幸為?以此一事觀之,使孔明從漢高入關,則與秦將聯(lián)合,啗以利,因其懈怠而擊之之事,必不為矣,此可為明道正義者言之,非急于近功小利之人所能解也?!盵注]胡寅:《致堂讀史管見》卷六,轉(zhuǎn)引自王瑞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第426-427頁。在這里,把諸葛亮不用奇兵,理解為是義兵,非急功小利,是堂堂正正的仁義之師。
南宋人李季可對“奇謀為短”評論說:“因論諸葛孔明,或曰……孔明之過失尚多,用兵不能奇,何也?曰:自堯、舜皆有謬誤,若孔明之失,賢圣所有也。兵法曰:敵則能戰(zhàn)之。司馬仲達亦人杰也,以七八倍之眾自守而不敢出,蜀軍于其胸懷間安堵自若,而天下之勢已見矣。則魏延請兵之奇不可必也,不足道也。及其卒,仲達按其營壘處所曰:‘天下奇才也!’彼其心降,固可知矣?!盵注]李季可:《松窗百說》,轉(zhuǎn)引自王瑞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第434頁。陳亮曰:“故夫譎詐者,司馬仲達之所長也。使孔明而出于此,則是以智攻智,以勇?lián)粲?,而勝負之?shù)未可判,孰若以正而攻智,以義而擊勇?此孔明之志也,而何敢以求近效哉!故仲達以奸,孔明以忠;仲達以私,孔明以公;仲達以殘,孔明以仁;仲達以詐,孔明以信;兵未至而仲達之氣已沮矣?!庇衷唬骸罢撜咭钥酌鳌迫譃殚L,奇謀為短’,雖知者亦止以為知其短而不用,吾獨謂其能為而能不為,將以乖仲達之所能,而出其所不能也。故吾嘗論孔明而無死,則仲達敗,關中平,魏可舉,吳可并,禮樂可興?!盵注]陳亮:《龍川集》卷七《酌古論三》,轉(zhuǎn)引自王瑞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第446頁。理學家朱熹也認為:“孟子以后人物,只有子房與孔明?!盵注]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一三六《歷代三》,第3235頁。
在宋代理學家們的推動下,諸葛亮的地位越來越高,逐漸成為完美的化身。宋人戴少望曰:“有仁人君子之心者,未必有英雄豪杰之才;有英雄豪杰之才者,未必有忠臣義士之節(jié);三者,世人之所難全也。全之者,其惟諸葛亮乎!”[注]戴少望:《將鑒論斷》卷五《蜀諸葛亮論》,轉(zhuǎn)引自王瑞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第460頁。錢時曰:“三代而下,識見超卓忠貫天地如諸葛孔明者蓋寡,敢輕訾之哉!”[注]錢時:《兩漢筆記》卷十二《昭烈帝》,轉(zhuǎn)引自王瑞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第470頁。
隨著諸葛亮的形象日漸完美,“奇謀為短”的諸葛亮,在世人眼中成為“奇謀為長”了。宋人范蓀曰:“武侯節(jié)制之師,使為奇而將出于左右者,常匿于后以固其軍。正兵既有所恃,而奇兵唯無出,出將不可御,此司馬仲達之所避而終身不敢與戰(zhàn)也,然武侯之法密矣。”[注]范蓀:《八陣圖說》,轉(zhuǎn)引自王瑞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第472頁。尹起莘曰:“司馬懿用兵如神,算無遺策,未易敵也。然每與丞相亮交鋒,動輒敗北,是以其徒有‘畏蜀如虎’之譏,而陳壽乃以‘將略非亮所長’貶之,今觀《綱目》書此,不曰‘亮敗魏軍’,而曰‘亮敗司馬懿’者,見其所對者勍敵而非脆敵,亮能勝之,則其將略果有大過人者。然則壽之妄肆譏評,其說不攻自破矣?!盵注]宋犖等編:《御批資治通鑒綱目》卷十五,轉(zhuǎn)引自王瑞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第479-480頁。
至明清時期,諸葛亮的形象再次提升。明代著名學者胡應麟說:“武侯者,無論其人物、品流,軼漢唐而班三代,其人才亦絕出于三代之下而不可載睹者也?!盵注]胡應麟:《少室山房集》卷九十七《論八首·諸葛亮》,轉(zhuǎn)引自王瑞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第554頁。在這種語境下,諸葛亮何以“奇謀為短”,簡直是“奇謀為長”。為了對諸葛亮“奇謀為短”進行反駁,甚至挖空心思證明諸葛亮善于奇正之道。于謙在《八陣論》中更是稱諸葛亮奇正兼?zhèn)?,曰:“諸葛武侯八陣,天、地、風、云、龍、虎、鳥、蛇,四為正,四為奇。正為敵則奇為應,奇為敵則正為應。奇旋左,正旋右,正旋左,奇旋右。奇正相生,所以取勝也。有正無奇,難制勝,有奇無正,亦難制勝?!盵注]于謙:《忠肅集》卷五《八陣論》,轉(zhuǎn)引自王瑞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第503頁。對于世傳有關諸葛亮的荒誕之事也進行辯解,唯恐有損害諸葛亮的形象。比如赤壁祭風,并非出自史書,而是出自文學作品,明人也要予以辨明。沈長卿云:“精誠之極,天不自用而為人用,何疑于武侯也哉?說者謂武侯曉風角、鳥占、云祲、孤虛之術以決勝,有之乎?然或不專恃乎此?!盵注]沈長卿:《登武侯拜風臺說》,轉(zhuǎn)引自王瑞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第579頁。在明代平話中,諸葛亮更是變成了能呼風喚雨、超凡脫俗的神靈。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狀諸葛亮之智而近妖”,充分反映了這一歷史現(xiàn)象。清人王縈緒更是鄭重其事地辯解說:“赤壁祭風事似妄誕不經(jīng)……竊嘗思之,固實理也。風雨皆天地陰陽之氣,風猶雨也。雨可禱,風獨不可祭乎?天人相與之際亦微矣。侯討賊之心貫日月而動鬼神,建壇壝致齋戒以祭之,天地當無不立應者。與周公《金縢》之事相似,固實理也,何妄誕之有?俗儒下士或以道家披發(fā)仗劍、踏罡步斗之說擬之,則真妄誕矣?!盵注]王縈緒:《祭風論》,轉(zhuǎn)引自王瑞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第650頁。
至清代,諸葛亮儼然周公,李光地曰:“三代后,武侯是個小周公,朱子是個小孔子,具體而微。武侯才大氣宏,通身絕無火氣。雖以伊川之刻覈,每與周公同舉,亦尊之至矣?!庇衷唬骸敖溃┲熳影嗣娲蜷_,光明洞達,無一點黑暗處可以起人疑惑,武侯亦是如此!……武侯立法甚嚴,自律極謹,而權于人情,又極寬明,是為情面即直說,無復遮護。人說陳壽與武侯有仇,故說他‘奇謀為短’,不知此句卻是武侯功臣。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即不用奇謀,何況武侯?武侯行兵,竟是太公、方叔之遺。孫、吳一片詭詐,成何局面。妙在武侯又不迂闊,口中亦不說不用奇謀,只似引繩墨、切事情,而所行都是直接三代之事。如今尋武侯一點黑暗處亦沒有?!盵注]李光地:《榕村語錄》卷二十二,轉(zhuǎn)引自王瑞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第607-608。
諸葛亮被推到完人的地位,就不允許有不完美的地方。對于諸葛亮不聽魏延之計出褒中攻取長安,論者多有感嘆。清人王縈緒為之辯解說:“武侯初伐曹魏,魏延直出褒中以取長安之計不用,紙上談兵者幾以為千古恨事。然勞師襲遠,兵家所忌,且曹魏人才以之敵武侯而不足,以之敵諸將而有余?!睢冻鰩煴怼芬浴斏鳌栽u,斷不可為此行險僥倖之舉。且仁義之征、節(jié)制之師,堂堂正正出之,勝敵自可操券,又何必為此行險僥倖之舉哉?至初有馬謖之敗績,再有李平之請還,至屯田不返,則終有將星之自隕,是皆天也,非謀之不臧也?!盵注]王縈緒:《不出褒中論》,轉(zhuǎn)引自王瑞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第654頁。
明清諸葛亮形象的提升,還表現(xiàn)在諸葛亮的形象不再僅僅表現(xiàn)為軍事家、謀略家,而是儼然以儒者的形象出現(xiàn),成為儒家圣賢。其實,在明以前,諸葛亮的定位基本是申、韓之士,與儒家并不相干。朱熹認為:“孟子以后人物只有子房與孔明,子房之學出于黃、老,孔明出于申、韓,如授后主以《六韜》等書與用法嚴處可見?!盵注]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一三六《歷代三》,第3235頁。錢時也認為孔明之學非古帝王之學,“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樂堯、舜之道,孔明躬耕南陽而乃以管、樂自比。殆見昭烈,又謂霸業(yè)可成,則其所學非古帝王之學明矣?!盵注]錢時:《兩漢筆記》卷十二《昭烈帝》,轉(zhuǎn)引自王瑞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第470頁。葉適也認為“諸葛亮治蜀。雖不能復漢,然千歲間炳如丹青,余摭亮所行實用霸政?!盵注]葉適:《習學記言序目》卷二十八《蜀志》,第400頁。在宋人看來,儒家之外的學說,“背于圣人之道,故名曰異端,而不可學也”[注]陳亮:《龍川集》卷十一《策》,轉(zhuǎn)引自王瑞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第444頁。。在宋代儒學復興的時代,諸葛亮所學與儒家的理念相悖。他們認為真正的儒者,不用“奇謀”之類的詭詐。那么如何才能使諸葛亮符合儒家形象呢?于是“奇謀為短”又被拿來說事,反而成為諸葛亮的優(yōu)點?!叭ピ幵p而示之以大義,置術略而臨之以正兵,此英雄之事,而智者之所不能為矣。……論者以孔明‘制戎為長,奇謀為短’,雖知者亦以止以為知其短而不用,吾獨謂其能為而能不為?!盵注]陳亮:《龍川集》卷七《酌古論三》,轉(zhuǎn)引自王瑞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第446頁。認為諸葛亮“奇謀為短”,并非不能,而是智者不為。這種認識到明代進一步發(fā)酵,諸葛亮從申、韓之士完全變成了儒家圣賢。明人方孝孺稱:“謂孔明非儒者,不可也?!酌髦畬W,庶乎王道?!盵注]方孝孺:《遜志齋集》卷五《龐統(tǒng)》,轉(zhuǎn)引自王瑞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第500頁。既然諸葛孔明被視為儒,豈是只知“奇正”的輔佐之材所能比?“秦漢以下為相者皆不及也,而陳壽之徒比之為蕭何,豈不辱孔明哉?!盵注]方孝孺:《遜志齋集》卷五《龐統(tǒng)》,轉(zhuǎn)引自王瑞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第502頁。不僅對陳壽說諸葛亮“奇謀為短”進行反駁,而且為陳壽把諸葛亮比作蕭何而鳴不平。清人王縈緒更是有過之而不及,他在《武侯疑事論》中說:“孔門五尺童羞稱五霸。武侯王佐才,史謂其‘自比管、樂’。末世小儒,即有以管、樂霸佐評之者。然考侯一生所言所行,曰‘誠’曰‘公’曰‘忠’曰‘信’曰‘謹慎’曰‘寧靜’曰‘淡泊’。一切皆圣賢真派,無從雜霸之術,亦從無雜霸之心,豈屑與管樂為伍?然則果有是說,或謙辭也,即‘竊比老彭’之意也。抑或節(jié)取尊王復仇之志也,即‘如其仁,如其仁’之意也?!盵注]王縈緒:《自比管樂論》,轉(zhuǎn)引自王瑞功主編:《諸葛亮研究集成》,第648-649頁。
諸葛亮成為完人,也就遠離了人。諸葛亮這一形象的變化,固然與諸葛亮的雄才大略分不開,同時,也有人們對“奇謀為短”的反動,為英雄諱短而狀其智,使“奇謀為短”的諸葛亮成為智慧的化身,并從申、韓之士,變成了儒家圣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