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國
周紅站在監(jiān)獄門口,來回踱步,不停地張望。初秋,一絲涼意纏繞著她,她覺得愧對即將走出大門的人。周紅的思緒在空中飛舞著,好像越過了高墻,看到了里面安靜的人們。
“你恨我嗎?”周紅第一句就直戳他的心窩。他把將近十年的反思嚼了又嚼,淡淡一笑:“一切都過去了,新的生活從今天開始?!敝芗t說:“生活每天都應該是新的?!闭f完,她把一個信封塞到他的手里。他捏了捏,沒有打開看。他問:“你這是什么意思?”周紅說:“你不恨我,那也不會恨錢。過去,是錢害了你,是我把你送到了這里,我和錢都是你的仇人?!彼荒樰p松,像是忘掉了所有煩惱,說:“我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我了,我一定要重新活。”
十年前,周紅是紀檢監(jiān)察室主任,他是分管周紅的領導。周紅跟著他查處多起大案要案,他把看家本領一一傳授給了她。周紅管他叫師父,他管周紅叫徒弟。周紅愛動腦筋,善于抓蛛絲馬跡,順藤摸瓜,直搗黃龍。他驚訝周紅的眼光,常夸她是辦案天才。周紅說:“人在做,天在看,沒有不留痕跡的高手。我們的任務就是找到痕跡,像倒電影膠片翻看別人的歷史片刻。”
周紅萬萬想不到的是,有一天,她順藤摸瓜查處的一個案件,最終查出了他。她手拿秘密文件,心中翻江倒海,跌在椅子上久久不能起來。她想找領導推辭掉,從回避原則也可以講得通。領導一口回絕了她,命令她立即開展工作。周紅看著他談笑風生的樣子,心里涌動一絲酸楚。晚上,周紅敲開了他家的門,倆人對視而坐。周紅把文件放在他的面前,他一下子僵在了那里。他說:“你夠仗義,咱們沒白師徒一場?!敝芗t眼淚已然掛滿雙頰,說:“我們這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啊!”他無奈地搖搖頭:“說什么都晚了,是我自己犯的錯,與你沒有關系。你用咱們常說的‘鐵板釘釘帶拐彎兒’來辦我的案子,一定能辦成一個鐵案,我愿意認罪服法?!敝芗t一直在哭,那個辦事干練的人,現(xiàn)在卻柔弱無助。
周紅一頁一頁地翻看著卷宗,像是在一層一層剝去他的偽裝。她震驚之余,又無比費解。他是那么一個理論高深、業(yè)務精湛、熱情厚道的人,怎么會又是一個如此貪婪狡詐、奢侈腐敗、深藏不露的人。周紅越看越心生膽寒,自己幾乎天天和他在一起,竟然連他的一點兒劣跡都沒有發(fā)現(xiàn)。是他偽裝得精心,還是自己是一個白癡呢?她糾結這個問題,這是她辦案以來從沒有過的感覺。她有種被欺騙的感覺,可是他從來沒有害過自己,而且給了很大的幫助,包括評先評優(yōu)、提拔重用,還有生活上噓寒問暖,處處體現(xiàn)一種實實在在的關心。細想這些,她又沒有理由討厭他、懷疑他。周紅一時想不明白,到底和他是一種什么關系。
說一千,道一萬,他大錯鑄成,鐵證如山,已成事實。周紅和他在審訊室進行最后一次談話,周紅的眼睛依然紅腫,他看上去沒有了昔日光彩,像是被脫光衣服在大庭廣眾之下游街。他把頭低得很深,不敢和周紅對視。周紅忍不住,淚水又流了下來。周紅說:“我再叫你一聲師父,你將轉檢察院,按程序要批準逮捕、判刑。當然,這些你都知道。我是說,以后,你很難再聽到我喊你師父了。也許,我會到那個地方看你,但,可能要看審批情況。”他開始抽泣,周紅第一次看見他啪嗒啪嗒落淚。他由抽泣變?yōu)樘栠?,像是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他把所有的壓力都發(fā)泄到了哭聲中。周紅問他有什么話需要囑咐,她想轉移一下話題,讓他從挫敗感中走出來。他擦了擦眼淚,說話又變得剛強起來:“別的也不重要了,我最擔心的是小女兒的學業(yè)?!敝芗t說:“請你放心吧,我都想好了,我會幫你照顧嫂子和孩子?!敝芗t看看時間,拿出卷宗說:“我破例讓你看看這卷宗吧?!彼麛[擺手說:“不看了,我相信你?!敝芗t說:“那也好,你說過的辦案要‘板上釘釘帶拐彎兒’,你沒有機會翻供。”他深吸一口氣說:“我從沒有打算翻供?!?/p>
他被帶上警車前的那天,周紅送給他一張合影,中間是他最牽掛的女兒,一邊是妻子,一邊是周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