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塵
【關鍵詞】《說文解字》;李陽冰;鐵線篆;鄧石如
【中圖分類號】J292.1【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5-6009(2019)13-0025-03
上古篆體書藝雖然只是當時的實用書寫及其技能,并非自覺的書法藝術,但已經具備了作為書法藝術所應具備的藝術因素。也就是說,雖然上古時期先民們尚無“書法藝術”的觀念,只是按照實用的需要書寫文字。但是,由于上古象形文字本身具有一定程度的圖形性,銘金刻石祭祖紀功的文字書寫本身極為鄭重,極為講究并帶有一定程度的美飾性,也由于手法極其熟練的書寫者心存敬畏、態(tài)度端嚴、傾力為之、追求完美,這種能書者不多、書寫作品也很少的篆體正體書藝,其實是比后世的書法藝術更加講究的“書法”。而殷商甲骨文、東周簡帛書之類的上古篆體行草書,一為刀刻、一為墨跡,雖然相對于金石文字更為實用、顯得草率,但恰恰因為這樣,它們以自身的特色大大豐富了上古篆體書藝。當我們今天以筆法與筆意相統(tǒng)一的眼光來觀賞、學習它們時,仍然會為上古篆體正體、草體書藝所特有的“書法藝術美”而感動。
然而,經過秦代以后,上古篆體書藝要么被焚毀,要么被深埋于地下。即使是漢代的篆體金石書藝,經過曹魏兩晉以后也消失殆盡。如若不是東漢許慎編著《說文解字》,恐怕傳至后世的就不是秦篆了,而是漢代的以訛傳訛、越來越訛的繆篆了,后世之人恐怕就很難認識秦篆,更談不上認識先秦大篆了。(說到這里,我們必須再次向承傳上古文字的許慎致敬?。┧?,盡管書法在東漢后期已經實現(xiàn)了藝術自覺,但那是基于真體草書(繼而真體行書、正體)由實用書寫進入觀賞書寫的轉變,引發(fā)人們對實用文字書寫的重新認識,而篆體文字早已退出了實用書寫領域。盡管篆體文字在東漢中后期得到了重視,但那是出于經學研究的需要,從文字學角度對古文字之形與義的全面考察,在后世作為小學而存在,與篆體書法并不直接對等。正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篆體書藝出現(xiàn)了斷層。唐代篆體書法家李陽冰曾感慨道:“斯翁之后,直至小生。曹喜、蔡邕不足道也?!币馑际钦f,秦代李斯以后,能寫篆體書法的就是我李陽冰了,東漢末年的篆書名家曹喜、蔡邕都不怎么樣。
如果說,秦相李斯的秦篆正體書藝是中國古代貴族文化形態(tài)書法的最后總結,那么,李陽冰的秦篆正體書法(見圖1)便是士族文化形態(tài)篆體書法的杰出代表。不同于蔡邕《篆勢》仍然著眼于古文字的象形性,較多從字形體勢聯(lián)想自然萬物、生命狀態(tài),李陽冰主要是從筆法入手,將李斯小篆的結體拉長、放大,而將李斯小篆的用筆從“玉箸”(粗壯)改變?yōu)椤拌F線”(或稱“玉筋”,瘦勁)。換言之,玉箸篆尚可鋪毫,鐵線篆必須提鋒,用筆難度有所增大。這些加長了的直曲筆畫細線,無不均勻潔凈而有清剛之氣,“勁利豪爽,風行而集”,在迅疾的書寫中完成精準分布、翩然婉曲、修長優(yōu)雅的結體,誠屬不易。李陽冰的篆書筆法,既得力于他對許慎《說文解字》的深入研究,字法精熟而能下筆從容,更是魏晉以來士族子弟追求書法用筆精準、快捷、高難度在篆體書法中的表現(xiàn)。因而,李陽冰的篆書筆意,乃是士族藝術精神的充分表現(xiàn)。五代徐鉉繼承李陽冰“鐵線”筆法,也是得力于《說文解字》研究而力追李斯,可謂士族文化形態(tài)篆體書法的殿軍。李陽冰與徐鉉的篆體正體書法相比較,二者筆法相近而筆意不同,前者個性張揚而后者簡淡寡欲,所以前者華麗有名士氣息,而后者平實有學者風格。
宋、元、明時期是篆體書法的又一斷層。雖然宋代興起的金石學、元代倡導的復古風,都要求文士學習篆書,但無論是米芾還是趙孟頫,宋、元書家的篆體書法都不復有前代筆法的沉穩(wěn)精到、筆意的端嚴深秀,人們研究的是用當下尖鋒的毛筆怎樣寫出“等線體”式的篆書,是剪尖、燒禿、還是扎頭?可見篆體書法的筆法已成問題。至于明代李東陽以枯硬的篆體書法名世,也實在是因為當時能寫篆書的人太少了。宋、元、明時期篆體書法的頹勢表明,進入平民文化形態(tài)之后,文人士大夫在書法藝術的字體、書體的選擇上更偏重于真體楷、行、草,而退出曰常實用書寫領域的篆體,乃至隸體自然會遭到冷落。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將這一時期從簡求易篆體正體的筆法,正是平民出身的文人士大夫藝術追求的表現(xiàn)。
篆體書法在清代的崛起,首先是與學術聯(lián)系在一起的,其后即成為書法藝術的重要字體???、乾時期樸學的形成發(fā)展以及隨之而來的金石學復興,造就了一批以王澍為代表的學者篆書家,其用筆源自李陽冰、徐鉉的“鐵線”而更顯文秀,加之結體的精熟、工穩(wěn)、嚴謹,表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書卷氣,以及學者書家崇古、敬古、親古、迷古的情懷,意勝于法。有學者書法家開風氣在先,篆體遂成為職業(yè)書法家樂于選擇的字體。以鄧石如為杰出代表的職業(yè)書法家,刻苦鉆研篆體正體書法之筆法,不僅學習李陽冰的“鐵線”,更學習李斯的“玉箸”;不僅學習秦篆,而且學習漢篆,更創(chuàng)造出用漢篆拆分筆法寫秦篆的技巧。鄧石如篆書筆力雄強,結體作收放對比而顯生動,較之于學者書家的篆書有鮮明的個性,法勝于意(見下頁圖2)。
鄧石如的篆法盛行于清代中后期,關鍵在于其拆分篆體正體的圓轉筆畫,不僅減輕了書寫難度,而且便于取勢。職業(yè)書法家如吳讓之、徐三庚學鄧石如,學者書法家如莫友芝、楊折孫、胡澍、趙之謙也學鄧石如,吳昌碩雖以寫《石鼓文》(見圖3)著稱,其筆法也還是從鄧石如來。這一批書法家共同造就了晚清時期篆體書法創(chuàng)作的大繁榮。他們在鄧石如筆法的基礎上加以變化,形成富有個性的筆法,實際上是明代人“性功結合”書法理念在“碑學”中的踐行,即以書寫者的個人心性與趣尚為筆意,以彰顯個性的意來駕馭法,從而實現(xiàn)對鄧石如筆法的化脫。當然,也并非所有的文人士大夫、學者書法家都走這一條路。例如,吳大澂、黃士陵直接從金文入手,揣摩其筆法,以清剛樸厚之法來表現(xiàn)古穆典雅之意;尤其是李瑞清倡導“求篆于金”“神游三代,目無二李”,將篆體書法的取法推溯到商周青銅銘文,從中提煉出凝重而富節(jié)奏感的用筆與寬博堂正的結體,表現(xiàn)出淵思好古、寬厚大度、從容有節(jié)的筆意。又如,隨著清末王懿榮發(fā)現(xiàn)殷商甲骨文,以羅振玉為代表的一批學者書家取法甲骨文,以直拙簡勁的筆法表現(xiàn)深邃靜穆的筆意,為篆體書法創(chuàng)作打開了新天地。但無論是求篆于金文還是求篆于甲骨,終因文字古老,既少又難于辨認,而不能像鄧石如一系成為主流。
鄧石如一系的藝術思維一直影響著現(xiàn)當代的篆體書法創(chuàng)作,也就是說,在書法走向純粹的觀賞藝術的現(xiàn)代社會,篆體文字不僅喪失了它作為上古文字的神秘與神圣,也丟失了它作為學識修養(yǎng)的端莊與嚴謹,而成為書法藝術創(chuàng)作可以選用的字體書體素材之一。作者們都習慣于將篆書筆法視為一種純粹的書寫技巧,而不愿深究自己所學的法在古代篆體書藝演變史中處于哪個階段、具有何種性質;若論筆意,無非是以張揚個性為追求,而不論所要張揚的個性是健全的還是殘缺的,是否值得張揚。換言之,現(xiàn)當代篆體書法藝術創(chuàng)作與藝術欣賞的簡單化、技術化和表面化,使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缺少意、缺少深度。因此,我們有必要從書法藝術原理的立場,以法與意相統(tǒng)一的眼光來系統(tǒng)梳理古今篆體書藝。這樣做,不僅有利于拓寬今人在篆體書法藝術上的取法范圍,提高取法的眼界,而且有助于大家以意觀法、以意御法,真正實現(xiàn)篆體書法藝術創(chuàng)作與藝術欣賞的法與意的統(tǒng)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