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言

1.一條魚的遺言

這個時代，作為一條魚

基本上都非正常死亡

準(zhǔn)確講，主要被人類捕殺

關(guān)于死亡，我比我的前輩們

有著更多的心理準(zhǔn)備

雖然我也想壽終正寢，老死水鄉(xiāng)

但我知道，這是不切實際的奢望

中年夭折，其實不算最壞的結(jié)局

比起那些被殺死在母腹中

還處在卵子階段的兄弟姊妹

我已經(jīng)很幸運，多活了這么多歲月

游覽過這么多江河湖泊

見識過這么多大風(fēng)大浪

經(jīng)歷過這么多日升月落

我對我的魚生已很滿足

過去的日日夜夜

我拒絕過無數(shù)包藏禍心釣餌的誘惑

從千萬條過江之鯽中成為漏網(wǎng)之魚

對危險的感知已達(dá)到爐火純青的境界

逃生的本領(lǐng)已成為本能

毫不謙虛地說，我就是魚類中的老狐貍

但是，我知道，再狡猾的獵物

也逃不過獵手的獵槍

我知道我最終的命運

將會成為人類餐桌上一道菜

滿足他們口舌之快

填充他們腸胃的空虛

骨骸被倒進(jìn)垃圾

這樣的結(jié)局，我并無怨言

我只有一點小小的可憐愿望：

不要把我切成段、剁成泥

不要把我油炸、紅燒、水煮

我不想成為丸子喪失本相

也不想被辣椒、花椒、醬油

太多的佐料掩蓋本色

請將我清蒸，保留身體的完整

加一點點姜、一點點蔥、一點點鹽

讓我以一條魚的原貌

呈現(xiàn)在食客面前

請給我這最后的尊嚴(yán)

2.一條魚的死亡通知書

作為雜食的人類，我的食物癖好

更傾向于高脂肪高蛋白的動物

盡管體內(nèi)積淀了太多的營養(yǎng)

把健康推向危險的邊緣

但口舌和腸胃積習(xí)難改

就像資深的嫖客，與其說是對妓女的迷戀

不如說是對淫逸氛圍的依賴

我也反省這種慢性自殺行為

計劃更換一種健康的食譜

比如素食，比如用豆制品代替肉類

素菜館那種以假亂真的山寨菜肴

刺激我肉食的欲望一再升級

每天步行一萬步，消耗七百卡路里

肚腹之間會產(chǎn)生強(qiáng)大的空虛

足以吞下肉眼所及的所有動物

我懷疑人類肉食的偏好

是原始時期血腥獸性的殘留物

綜合健康需求和口舌快感

我不得不把目光轉(zhuǎn)向魚類

那些潛伏在洶涌波濤下的美食

就像養(yǎng)在深閨的美人

肌膚細(xì)嫩、滋味悠長

亮閃閃鱗片下面

蛋白質(zhì)和不飽和脂肪酸晶瑩剔透

我決定每天向一條魚發(fā)出死亡通知

我不希望她意外死亡

那將破壞鮮嫩的口感

也不會讓她的死期提前

只在餐前兩個小時

讓她的鮮血在淡紅色的流水中慢慢流逝

這樣能將自然的美味發(fā)揮到極限

作為受過現(xiàn)代文明教育的紳士

我不會亂殺無辜

對一個生命終結(jié)的唯一理由

只能是另一個生命延續(xù)的強(qiáng)烈需求

對一個生命的終結(jié)方式

需要一種最優(yōu)雅最具美感的儀式

江湖上講以命搏命

就用魚的命搏我的命

一將成名萬骨枯

我僅僅讓萬條魚的骨骸枯

且與成名無關(guān)，與生命有關(guān)

每天一條，僅僅一條

為此，足以感動中國

我保證吃干凈每一絲跗骨的魚肉

并保持骨骸的完整

我認(rèn)為這樣一絲不茍的態(tài)度

是對一條魚、一道美食最大的尊重

我不會將雪白的魚骨與垃圾混雜

而是將它們倒進(jìn)江河湖海

讓它們的魂魄回到生命的源頭

與時間一起腐朽

3.一條魚的自絕書

我決定自絕于魚類

在投胎做魚之前

我做過無知無覺的昆蟲

做過螳螂身后那只黃雀

做過蠅營狗茍的人類

我默默禱告，希望上天開眼

讓我來生在遼闊的江河湖海中

做一條自由自在的魚

上天開眼了，我卻沒開眼

當(dāng)年我站在岸上看魚的時候

只看到煙波縹緲間的自由

卻沒看到風(fēng)平浪靜下的兇險

被大魚吞掉、吃小魚時被噎死

被釣鉤釣起，被漁網(wǎng)捕撈

被海底火山燙死、被八爪魚纏死

最惡心的是在污染水域被搞得半死不死

鱗片脫落、皮膚潰爛，魚頭渾渾噩噩

還有被核輻射搞得半魚半怪

頭大如斗，身細(xì)如蛇

像一條放大了億萬倍的精蟲

這些丑態(tài)百出的怪物只能躲在

固定水域，羞見魚類

最后從這個世界上默默消失

魚類的非正常死亡千奇百怪

最殘忍的是淪為人類的食物

被活生生削成透明的薄片

在人類牙齒的咀嚼中命若游絲

或被油烹、被火烤

或被布滿辣椒花椒的沸水煎熬

我知道生物進(jìn)化的序列是從魚到人

人類的基因組織中隱藏著魚類的密碼

我懷疑人類是魚類的邪惡變異

此生不幸，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今天幡然悔悟，不再茍且偷生

我決定提前結(jié)束自己

游經(jīng)核輻射水域

變異之前，愿者上鉤

讓我潛伏著核污染的肉體成為人類的美食

我要做魚類的恐怖分子

用肉體核彈去給人類敲醒警鐘

這僅僅是開始

后繼者還將層出不窮

我們用自己的骨骸

豎起一座座魚類英雄紀(jì)念碑

我們用死亡帶給人類

一個接一個的噩夢

4.一條魚與一個人的游戲

必須等到夕陽西沉，黑暗的邊沿嵌入眼底

必須等到耐心耗盡，希望面臨崩潰

必須等到晚風(fēng)漸起，行人踏上歸途

這個過程有點像人類熬鷹

只有等到最后，萬不得已

我才會吞下那條在水中凍僵的釣餌

喪失了鮮活生命的蚯蚓味同嚼蠟

不斷挑戰(zhàn)我美食的品位

然后就被釣出水面

然后被從魚鉤上取下，扔回水里

我目的如此單純

僅僅享受一次冒險的死亡之旅

就像人類在大峽谷上玩一次蹦極

死里求生的體驗比一場完美的性愛更加刺激

這個游戲每天都在重復(fù)，數(shù)十年如一日

那個偏執(zhí)的釣者，一頭茂密的黑發(fā)

染上點點白霜，最后大雪壓頂

挺拔的腰身漸漸彎向大地

我很難定義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

有時像數(shù)十年生死相搏的對手

有時又像高山流水逢知音

甚至，某時，我會覺得我們更像

一對亡命天涯的歡喜鴛鴦

持續(xù)數(shù)十年的游戲，日復(fù)一日，從不間斷

我們早已氣息相通、血脈相承

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也許我們都是彼此族群里的另類

也許我們的相遇出自宿命

彼此的角色命中注定，無處可逃

仿佛我們?nèi)松娜恳饬x就是這場游戲

不知道這場游戲還要持續(xù)多久

如果有一天，岸上垂釣的身影不再出現(xiàn)

我將在空曠的水域里惶然失色

不知將如何熬過剩下的時間

或許生命就此終結(jié)，讓肉體和魂魄一起

消散在空虛的漩渦中

5.一條魚的意外死亡

游在水里的魚與走在路上的人

都可能遭遇意外死亡

風(fēng)平浪靜的水域

可能潛伏著一群鯊魚

就像大街上的人群中

突然跳出幾個便衣

也許死于非命是所有魚的結(jié)局

一條魚成長為一條大魚

不知吞食過多少小魚

一條小魚不知又吞食過

多少更小的小魚

只有那些小到無法吞食別的小魚的小魚

啃噬水底的青苔、沙蟲維持生命

其實，一條魚葬身另一條魚的腸胃

不能算意外死亡

正如一個人被埋進(jìn)土里

應(yīng)該是壽終正寢

一條魚的意外死亡千姿百態(tài)

比如一場百年不遇的干旱

在龜裂的河床上曬成魚干

比如被一根水草纏身，餓死

比如在發(fā)狂的頭魚帶領(lǐng)下

登陸沙灘，渴死

一場海底突然噴發(fā)的火山

將所有的魚都變成一顆顆子彈

射向天空那只金屬的大鳥

目標(biāo)尚未抵達(dá)

我們早已血肉模糊

6.魚的憂傷

誰說魚沒有眼淚？

所有的江河、湖泊都盛滿我們的淚水

直到有一天江河湖泊都裝不下

這些淚水就匯流成海洋

淚水中長大的魚有著憂傷的本質(zhì)

只是我們彼此看不見彼此的憂傷

就像烈日下路燈的光總被忽略

有一天我們的憂傷匯集成風(fēng)暴

從大洋的中心刮向大陸深處

帶著咸味的淚水傾盆而下

整個世界都在哭泣

責(zé)任編輯 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