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雪寧的小說以縣城為背景，以“局外人”形象為焦點，敘述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其小說常描繪兩種對立的狀態(tài)，但其目的卻不在于消解這種對立的緊張關(guān)系。小說中總是穿插的回憶打亂了小說原本的線性時間敘述，而這種做法其實也為人跳脫出自身的異化及充滿束縛的處境帶來了啟發(fā)。

一、“局外人”的焦慮

在馬雪寧的小說中，出現(xiàn)了許多“局外人”的形象。所謂的“局外人”指的是自身的意識與處境不相匹配，從而使得自身歸屬感的徹底喪失。就小說中的“局外人”而言，他們有著不同的對于自身身份認同的焦慮。

在《今生已是海底看雨》中，劉宇航、學生父親就是一種在“城市”和“縣城”沖突之間出現(xiàn)的“局外人”的形象。劉宇航是一個從“城市”回到“縣城”的大學生，他身上所具有的是跳脫出“縣城”而被“城市”所塑造的文化意識。劉宇航是作為一個有著“城市”印記的人出現(xiàn)的，當他回到縣城的時候，他所體會到的是格格不入。他發(fā)現(xiàn)在小縣城中沒人對話劇有興趣，所出演的話劇也宛如鬧劇，當他的母親提到回縣城做一個公務(wù)員時，他只能選擇轉(zhuǎn)移話題，當他騎著車走在自己生長的故鄉(xiāng)時，他只能感到“老家變了”。對于劉宇航而言，他回到縣城所能體味到的并不是歸鄉(xiāng)般的安心，他更多的是一種自身已經(jīng)被塑造的文化意識與處境之間不融洽的焦慮。同樣的，那位學生父親也處在一種“局外人”的焦慮之中。學生父親是一個詩人，但始終不能與縣城中的其他詩人對話，原因就在于縣城中的詩人只聊李白和杜甫，而這對于學生父親而言遠遠不夠。在這里，學生父親對于詩歌所抱有的是更加廣大的視野，他的詩歌觀所象征的就是比“縣城”更加先進的“城市”，但這種詩歌觀所要求進入的確實“縣城”的圈子。所以對于學生父親而言，他所能體味到的同樣是一種無法進入的焦慮，正如他對自己的描述一般，他是一個“一墻之隔的我”。到了《山神》中，王路同樣也是這種“局外人”的形象。王路是一個在“城市”讀完大學之后無法留在“城市”而回到“縣城”的人。她同樣經(jīng)歷著一種處在邊緣的焦慮感，真以為這樣，所以她才會擔心昔日的玩伴嚴梅會對她的回來而擔心。王路對于自身回到“縣城”始終是一種不認可的狀態(tài)，而這種不認可歸根結(jié)底就在于王路自身的“城市”意識與所處的“縣城”處境之間的沖突。正是如此，王路才會對嚴梅的弟弟說出去了就別再回來，這其實并不是傾向于更為廣闊的世界，她所在意的只是要避免這樣一種無所歸依的焦慮。

在小說《亮亮》中，馬雪寧將這樣一種“局外人”的焦慮感更加擴大化。在《亮亮》中，小說沒有明顯的“城市”和“縣城”之間的沖突，但是卻在這兩極之上提出了更為本原的沖突。小說以王路養(yǎng)魚為線索，王路是一個孩子，小說給了王路一條魚，其實這意味著是讓一個還未被規(guī)訓(xùn)成型的生命去見證一個純粹的生命。在小說中，魚所象征的是一種充滿靈性的本真生命狀態(tài)，由于這條魚的出現(xiàn)，王路開始從一個安于規(guī)訓(xùn)的生命逐漸覺醒，她在一種被規(guī)訓(xùn)的生命與本真生命之間不斷徘徊，從而逐漸成為了沒有歸依的“局外人”。正如小說中所說：“不知為什么，隨著魚越來越大，她心中也有了不同于往日的勇氣和能力?！蓖趼返牟煌酝挠職夂湍芰碜杂谝环N本真生命的逐漸成長。王路在成為“局外人”之后所體現(xiàn)出的孤獨和焦慮是漫溢在字里行間的。王路為魚取了個“亮亮”的名字，王路在某一天的下午大叫了一聲“亮亮”之后，她忽然感到了害怕，她的害怕并不是來自于意識到了她和父母卻沒有坐在一起吃晚飯，而是來自于她為魚戴上了姓名的枷鎖，給予了本真生命以束縛，但魚沒有給她任何的回應(yīng)，她意識到她和本真生命之間存在著不可逾越的鴻溝，她見證了魚的成長，但她自己卻始終處在規(guī)訓(xùn)之中，正如小說最后王路看著新年伊始所有人的情態(tài)，隨著年歲的增長，自己同每一個人一樣依舊在重復(fù)地在規(guī)訓(xùn)之中越走越深，本真的生命越發(fā)衰弱。王路所體會到的害怕是處在規(guī)訓(xùn)與本真之間作為“局外人”的焦慮與孤獨，她在二者之間撕扯，只能大哭。

在馬雪寧的小說中時刻都充溢著“局外人”由于無法確認自身而產(chǎn)生的焦慮，但是小說又不僅僅局限在表現(xiàn)這種焦慮情緒上。小說為“局外人”提供了一個特殊的時空環(huán)境，從而使得“局外人”有了一種回歸的可能。

二、回溯的時間

馬雪寧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談中曾提到在如今的現(xiàn)實之中，“縣城”和“城市”已經(jīng)不是一種單純的按照人口和地域進行的地區(qū)劃分，它們被更多地賦予了文化意義。甚至在經(jīng)濟的驅(qū)動之下，所謂“縣城”成為了“落后”的代名詞，而“城市”則代表的“先進”。這是一種十分吊詭的現(xiàn)象，原本是以空間劃分的“縣城”和“城市”成為了一種時間意義上的描述方法。這種吊詭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其背后其實是一種單向線性時間觀的邏輯。由于單向線性時間觀的存在，時間被賦予了價值評判的權(quán)力，越往后的時間代表越先進，越往前則代表越落后。時間成為了不可逃脫的價值標準，而當它被用來代替空間之后，“城市”和“縣城”就成為了一種價值評判的標準。

小說中的“局外人”形象的出現(xiàn)，歸根結(jié)底在于兩種價值觀之間的不相融，即塑造人的價值觀與人的處境所代表的價值觀的不相融。而無論是劉宇航、學生父親還是王路，他們作為“局外人”明顯地感受到了這種單向的線性時間觀所帶來的價值標準的劃一，以及由此所產(chǎn)生的自身的焦慮。因此，小說中總會產(chǎn)生一些帶有回憶性的文字，這種回憶性文字的出現(xiàn)其實是對單向線性時間觀的無聲反抗。在《今生已是海底看雨》中，劉宇航說過一段意味深長的話：“騎上自行車，就會到了原來的那座城市。只要還是原來的視角，一些街道改了名字，一些建筑拆了，這些都可以忽略不計?！睂τ趧⒂詈蕉?，他從公交車的視角轉(zhuǎn)換到自行車的視角之時，他就能回到原來的城市。這種回溯，其實就是對于當前所謂的“先進”的反叛，是對單向線性時間的一種打亂。對于劉宇航而言，他想要回去的，或者說他作為一個“局外人”，能夠使他產(chǎn)生歸屬感的是一種過去的“縣城”。這并不意味著過去有多好，只是這種回溯使得他能夠暫時脫開單向線性時間所帶來的價值觀的鉗制。在《山神》中，這種傾向變得更加明顯。王路在回到縣城之后有著大量的回憶性文字，這些回憶一方面在于交代故事情節(jié)，另一方面，這也體現(xiàn)出王路對于過去時間的回歸，王路試圖在回溯的時間中找到自己的歸屬。在小說中有一個很有趣的細節(jié)，王路和嚴梅的弟弟發(fā)生關(guān)系之后，嚴梅的弟弟叫王路時用的不是她的名字，而是用的“護士姐姐”，這是一種時間本身的短暫錯回，而這種錯回正是王路對于自身尋找歸依的結(jié)果。在《亮亮》中，時間的這種單向線性前進被直接賦予了諷刺。在小說的結(jié)尾處，作者反復(fù)點明“又長大了一歲”“大過年”，這種時間的前進所帶來的并不是本真生命的成長，恰恰相反，是在規(guī)訓(xùn)的歲月里更進一步。同時，小說在開頭描寫母親捉魚，實際上也是一種時間的回溯，通過捉魚這樣一個小孩行徑，讓母親暫時擺脫規(guī)訓(xùn)，重回本真。

小說通過穿插回憶性的文字，回溯時間，通過這種回溯讓時間擺脫單向線性的束縛。這就為“局外人”找到歸依的處所提供了可能的時空環(huán)境，同時擺脫單向的線性時間的規(guī)約，實際上是對一種既定單一價值觀的反叛。而這種反叛為“局外人”提供了一種找到歸依，回到本原存在的可能性。

三、“局外人”的歸依嘗試

小說以“局外人”為敘述焦點，但并不僅僅局限于敘述“局外人”的處境。文學本身作為一種“虛構(gòu)”而存在著，它象征著一種在現(xiàn)實世界之外的可能世界，這意味著對于既定現(xiàn)實邏輯的改寫，因此文學的存在也就意味著它能帶給人以啟示和思考。就馬雪寧的小說而言，它在描述“局外人”的生存處境的同時也嘗試讓“局外人”找到自身生命的歸依。根據(jù)前文論述，“局外人”的焦慮來自于自身價值觀與自身處境所代表的價值觀之間的不可調(diào)和沖突，這種沖突使得“局外人”陷入了不可避免的焦慮與孤獨中。但是這些“局外人”打破自身單向線性時間的規(guī)約，通過回溯時間的方法為自身找到了一個回歸人本身的時空環(huán)境，因此，在小說中，這些“局外人”實際上做了許多的歸依嘗試。

如《今生已是海底看雨》中詩歌是一個很重要的意象，學生父親是一個詩人，并且他對于詩歌的態(tài)度并非將其作為名利的敲門磚而是真正地將其作為詩歌，“我”和劉宇航對于寫詩的人以及詩集都有莫名的好感。詩歌對于小說中的“局外人”而言是在裂層中得到歸屬的可能性。在海德格爾看來，詩是人類思考的領(lǐng)地，是可以使人趨向存在的棲息地。詩的隱喻性、模糊性、偶然性詩使得人與自然之間的縫隙得以彌合，從而“澄清”人本身的遮蔽狀態(tài)，而達到一個“去蔽”的狀態(tài)。在小說中，“局外人”處在一種中間狀態(tài)，這種中間狀態(tài)使得“局外人”喪失了歸所，他們無法選擇自身的去向。但是實際上，這也成為了局外人能夠真正歸依的契機。在這樣的一種中間狀態(tài)，對于“局外人”而言是一種無法選擇的狀態(tài)，而這種無法選擇使得他們能夠借此看到世界更為本質(zhì)的全貌，原先喪失的意義在這種中間狀態(tài)被進一步浮現(xiàn)。而詩歌就表現(xiàn)了這樣的一種嘗試，對于詩歌而言，它的模糊性決定了它本身并不趨向于哪一種選擇，而這種狀態(tài)又恰好使得它得以呈現(xiàn)整個世界意義的全貌。對于劉宇航、“我”、學生父親而言，詩歌就是他們從“局外人”回歸的最好嘗試，這種回歸并不是選擇裂層的哪一邊，而是在這種中間狀態(tài)下回到生命的意義全部。在《山神》中，王路和嚴梅弟弟發(fā)生關(guān)系的這個行為是一種無端的行為。小說中：“她不想聽表白或承諾，抱歉或感激”，王路的這個行為的發(fā)生并不是出于愛或者欲望，而是由于嚴梅弟弟身份的特殊。嚴梅弟弟是一個即將走出“縣城”而去往“城市”的人，也就是說，嚴梅弟弟就處在了一種中間狀態(tài)之中，即他已經(jīng)脫離了“縣城”，但還沒有進入“城市”。這種中間狀態(tài)給了王路歸依的可能，她和嚴梅弟弟的這種做愛的行為實際上就是對這樣一種中間狀態(tài)的認可，或者說她通過做愛這種行為讓自身進入到中間狀態(tài)之中，從而回歸到一種“尚未”的狀態(tài)而回歸全部的生命?！读亮痢愤@篇小說是比較特殊的，它所描寫的是王路逐漸認識生命被規(guī)訓(xùn)的一個過程。王路在兩種生命狀態(tài)中徘徊，她的這種徘徊本身就意味著她對于規(guī)訓(xùn)的逐漸叛離，對于生命意義失落的逐漸清醒，進而也就使得她向全部生命意義的回歸。

對于“局外人”而言，他們在小說中的回歸嘗試，并不是選擇某一方來歸依，而是在這種不想調(diào)和的中間地帶找到自身回歸的可能性，從而歸依到超越于兩極之外的生命的本真之中?！熬滞馊恕庇捎谶@種裂層，使得自身的身份無法得到確認而產(chǎn)生了焦慮，但是這種焦慮又恰恰使他們能夠脫離出自身被鉗制和束縛的狀態(tài)，轉(zhuǎn)而在“尚未”中進入到作為人而言應(yīng)該所有的“澄清”轉(zhuǎn)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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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俞煒濤（1994—），浙江紹興，西北大學在讀碩士，研究方向為文藝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