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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禮拜一的黃昏

2019-09-10 07:22王曉燕
陜西文學 2019年2期

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有了個癖好。我想我愛上了幻想。

如果把我每日設想和虛構的場景拍成電影或寫成小說,我敢說,它將是最為驚心動魄和引人入勝的。

我做得越來越好,由最初的置身度外,到后來,我能做到從容冷靜地把自己設置成為其中的某個角色。

突然地,我的腦子里會大亂。那總是在我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時。

在我不得不靠近我那輛車子時。

我腦海里一直有個畫面:一輛車子,在爆炸后彈了起來。

不,彈起來的,一定是火焰。

這一切是因為那個禮拜一的黃昏。很久以后回憶起來時,仍讓人魂飛魄散的那個黃昏。不過我想先從第二天的中午說起。

那天中午,我接到一家汽修廠的電話。說我的車子好了,何時來取。

那天,我坐在能望得見車庫的窗前給張妤打了一下午電話。手機里一遍遍提示:

沒有這個號。

我在街上攔住一輛出租車。

我和司機在后視鏡里彼此瞄了幾眼。一個喪魂失魄的男人的面孔在司機的眼睛里可疑地極為艱難地在裝一本正經(jīng)。

“你買車?”司機問得很奇怪。也許,我可以告訴他,我的車子出了車禍。我遇上了倒霉事,什么樣的車禍,隨他想去吧。

“可那是個汽修廠?!蔽覜]好氣地說。

“喔。那其實是個黑車交易所?!彼緳C從鏡子里乜斜著我。

為了避免自己一開口就會瘋掉,接下來我裝聾作啞地坐著。

那個汽修廠,在一個垃圾廠附近,出租車司機罵罵咧咧,不愿意從垃圾里開過去,把我放在臭氣熏天的垃圾堆里,自己調頭走了。

那只不過是一個簡易工棚,一個戴著墨鏡的黑臉男人隔著老遠指了指我那輛臟兮兮的車,極為厭惡地說,趕緊開走。

我問,它怎么了。

他側了下臉,瞪著我?!半y道那位女士沒告訴你?她開到這里來,是為了確保這輛車不會真的爆炸!”說著他一陣大笑?!澳擎た烧姣偪??!?/p>

我盡量顯得冷靜,讓男人看不出我在發(fā)抖。我最好什么也別問。

“趕緊開走吧,其實危險她自己早就解除了。放心好了,這下它再安全不過了?!?/p>

男人一直盯著我看,那雙眼睛似乎能看透我的骨頭在打顫。因為狂笑,也可能是不懷好意,男人的一張黑臉越發(fā)地黑了,我渾身一陣陣發(fā)冷。

我想問他,可否知道張妤的去向。但我張不開嘴。

我走近我那輛車時,心快要跳出胸膛了。我想讓那人幫下我,可我找不到個好一點的理由。

“女人可真是不好惹啊。往車里裝個引爆器,我都想不出來?。 闭f著,那黑臉男人又把自己笑得像蝦子一樣抽搐起來。

當車子抖縮著終于發(fā)動起來時,我渾身已經(jīng)被汗水浸透了。

再次穿過垃圾廠。我以為,半路上,自己一定會死,但我沒有從那輛車子里跳出來。我惟一能做的是,一直開下去。

我把車子暈暈乎乎地直開進了我們那個小區(qū)的車庫,自此后,再也沒動過它。

仿佛是從每次的回憶里多爭取到了一次生命,我很愿意為你講講那個禮拜一的黃昏。

那個禮拜一的黃昏,我坐在沙發(fā)上,發(fā)現(xiàn)自己的家里,似乎少了些什么。就在那當兒,我的手機響了一下,只一下,就斷了。

“誰?”浴室里的這個聲音里滿是警惕?;úAП澈蟮娜擞埃辉趺赐暾鼗蝿恿藥紫?,門開了。

我提醒自己,一會兒進去收拾一下,免得張妤故意留下點什么。

“是鐘麗坤?!蔽也辉趺辞樵傅卣f出我妻子的名字來。我把手機扔到沙發(fā)上。

鐘麗坤是坐上個禮拜四的火車走的。又是禮拜一了,這會兒她應該在鄉(xiāng)下。她爸病了,自從去年三月份的一天黃昏開始,她就不停地坐上火車跑到鄉(xiāng)下去,跟她家的親戚輪流侍候她爸。她完全可以把老人家接到苔藍城來,但是她爸不肯來。老人家一直等著兒子把他接到另一個城里去。老人說他自己有兒子,卻跑到女兒家養(yǎng)病像怎么回事呢!老頭子倔得似乎很有理,鐘麗坤也沒辦法。一年多過去了,鐘麗坤的哥還沒有接老人到城里去的意思,也不能經(jīng)常跑到鄉(xiāng)下去,鐘麗坤只好不停地來回跑。前天我給鐘麗坤打過電話。她說還好。我就知道她已到了鄉(xiāng)下并且老爺子的病還是老樣子。

張妤不罷休,非要搶過我的手機查看,就在那當兒,手機又響了。

一條短信:有空了清理下冰箱。一個朋友因為吃過期食品而中毒,于昨天凌晨離世了。

“危言聳聽?!睆堟タ戳宋乙谎郏难凵裼行┢婀?。

真是莫名其妙,我說。鐘麗坤曉得我?guī)缀醪贿M廚房的。鐘麗坤不在時,冰箱總是空的。不過現(xiàn)在,里面放著我和張妤早上買的幾只辣椒和西紅柿。就算鐘麗坤自己在家,冰箱里也不可能存有過期食品的,她整天鉆研著養(yǎng)生那一套。

“對于女人,你其實一點不了解。”張妤披著件浴巾靠坐在我身上,要在以往,我會拿那條浴巾胡亂擦干她,然后又把她擠在沙發(fā)上,擠出一身汗來,然后問她,至少,我了解你吧。

“該死,我要看那個超贊的結尾。”電視機里傳來一陣爆炸聲。張妤去洗澡時,我把聲音給關了,她一出來就趕緊又打開了。一部歐美暴力電影已接近了結尾。一輛汽車正在一陣火焰里騰空而起,在高空里像一朵巨大的花一樣綻放又敗落。

張妤怔怔地盯著電視,像貪嘴的小孩看到了誘人的零食?!皊hit。那是假的,我研究過,有人還專門做過實驗,汽車爆炸時,根本不會飛起來的。騰起來的,是火焰,不是汽車,不是汽車?!?/p>

“那又能怎么樣呢?!蔽倚Γ焓掷艘话?。張妤的臉快要伸進電視里面去了。她像科研人員一樣地專注和固執(zhí)。“怎么,你想要炸誰的汽車嗎,成天研究這個?”

張妤斜眼瞪著我?!爱斎皇钦愕睦?。”

她的眼神讓我一陣發(fā)冷。我有點地心虛地道:

“我知道你不會的。”

“你是我惟一可以依賴的人。不過,最近我常想,要是不認識你,我的人生會怎樣。”

“哦,你認為是我耽誤了你?”我有點不快。

“但現(xiàn)實是,如果突然打不通你的電話,找不到你的人,我不知道,我該怎么活下去?!?/p>

“傻瓜?!蔽野央娨曣P了。張妤將臉貼到我肩上。一股熟悉的洗發(fā)水味道,似乎又有點陌生。她靜伏在我肩頭。

我想著,這將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了。

“我們算是到頭了,我感覺得到。可是,”張妤在我肩上嚶嚶而泣,“就沒有一個解決的辦法嗎?除了死。”

“胡說什么,你真打算把我炸死啊?!蔽彝崎_張妤,再次吃了一驚。沒想張妤認真地點點頭,婆娑淚眼盯著我,像是她真要那么干。

“我往你車里裝了個引爆器?!?/p>

如果真要裝,她有的是機會,并且,那些電影給了她這方面的智慧。早上我們一同開車出去,回來后我先上樓。為了避免讓人看見,我讓張妤在車里呆了有半個小時,因為我的對門不知在樓道里鼓搗什么,我一直等著樓道里安靜下來,才給張妤打電話,讓她上樓來。

“你裝了個辣子?!蔽倚α似饋?。那只能是電影里才可能發(fā)生的事。

張妤仍在抽泣,她是這樣悲傷。這樣的女人,說她往你車里裝了個引爆器,你信嗎?

我看著張妤。我忽然也莫名地難過。

張妤走到窗前去,往車庫那張望著,回頭又探究似地看著我。自進門起,她就不停地走過去朝那望。

我湊到她眼前,瞪圓眼睛,往那雙眼睛深處望去。我已經(jīng)打算好了,今天該是結束的時候了,可一想到她有可能在等的某個人,我感覺自己的嫉妒心還這般強烈。

還不到下班的時候,每個車庫門都關得緊緊的。難道,張妤也打算好了,專門選在今天來結束這一切?

局里正準備組建個專門的影視節(jié)目制作中心,我準備讓張妤過去負責。這個中心只是名頭上還與電視臺掛鉤,實際上權力無限,張妤可以干自己喜歡的事,我知道她的夢想是當導演,拍有她個人風格的電影。張妤喜歡那些爆炸的場面,她愛鉆研那個。我相信在她的電影里,她絕對有可能讓一輛爆炸的汽車飛起來。

不過這個中心不是我專門為張妤設置的,是市場發(fā)展的需要。

“哦?!碑斘野堰@個以含義不明的意圖說出來時,張妤的反應很淡漠,并沒有表現(xiàn)得像我期待中的那樣驚喜萬分。這讓我以為樓下真有個人正等著她,是她先打算拋棄我了。

“我想,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蔽铱戳讼率謾C上的時間。我又看到了那條短信。

“哦?你是想拿這個打發(fā)我?”張妤臉上有一些兒的吃驚。

驀然間跳出一段空白,我們都沒有再說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睆堟ピ俅伍_口,臉上露出那些歐美電影里女殺手冷酷的神色。這讓我不那么舒服,像從沒認識這個女人似的。張妤也看了眼時間。

她老是把自己弄得緊張兮兮的,同時總有著非同尋常的機智。三年前,張妤還在縣上,我常去那下鄉(xiāng),她跟那的另外一個記者陪我散步,我們順便談一些第二天的采訪和報道。

那時的張妤很冷酷,是真正的冷酷,她總是那樣一副表情:看不出來嗎,我已經(jīng)再沒有耐心應付你了。我后來才曉得,她父母那個案子,當年是我指派一個學生最先做的采訪報道。張妤也應該理解,那是工作需要。

我一個朋友說過,人對人的喜歡沒什么道理可講,是一種氣息,它不斷地纏繞著你。

幾個月后,我指名將張妤調到了苔藍城的電視臺。我在電話里告訴這個消息時,張妤聽上去一點也不開心。不過,她還是說了聲謝謝。

這兩年,我和張妤在苔藍城的各種會議和聚會上見面。我們創(chuàng)造各種各樣的時機。慢慢地,張妤變得特別依賴我,但我不曉得,她是不是真的快樂起來了。上個月,我跟她談了談。這會兒,我又說了上次說的話。

“你應該享受生活。”

“哦?!彼盗丝跉?,眼睛盯著我?!澳敲?,請你告訴我,什么叫享受?!彼龁栁?。

“我是說,你該有自己的生活,你還這么年輕?!蔽也磺宄约菏遣皇钦f得真心實意。

“你剛開始誘惑我那會兒,我感覺有人在身后追著攆著,我不得不裹纏在一股力量中一直往前趕,我想轉身,但是,我停不下來。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我不能放手,若稍一放松,我就有可能從一條很多人抓著的繩子上掉下去。”

繩子。張妤又在望窗外。我也望了眼窗外,陽光燦爛,萬物靜好。黃昏降臨的小區(qū)里空寂得很。

“我失去的夠多了?!彼拖骂^,小聲地說。

我拍拍她的臉,有些煩躁,去換了件寬松睡衣。我瞥了眼餐廳,半小時前,我和張妤在那用過餐,酒足飯飽之即,我們向沙發(fā)投靠過去。

我還是第一次把張妤帶到家里來。鐘麗坤一走,我又得去吃外面的飯,一頓就讓我反胃,這讓我念及鐘麗坤的諸多好。張妤提出要給我做頓像樣的飯菜。冰箱里什么也沒有,我們一早去了菜市場。

我想,這也是最后一次。我想到那個詞,好聚好散。

張妤做的飯調料很重,就像她的警惕心,我發(fā)現(xiàn)她這個人挺節(jié)儉,一片菜葉也要撿起來,剩菜也不讓我掉倒。

“我姥姥挨過餓,見不得誰浪費糧食,要是哪個把糧食糟蹋了,老人家會翻臉罵死我們。”張妤突然愣了那么兩秒,飛快地躲開我的目光。我便也裝作沒在聽的樣子,沒把她的話接下去。她姥姥是在她父母被抓那年去世的。

來搜查的人敲她家的門那晚,張妤剛從學?;貋?。

張妤從不曉得自己家里會有那么多錢。

出事后,她一個人在縣上生活。那幾年的張妤我一點都不了解,在苔藍城的這兩年,她只跟我來往。

我們到餐廳去,她從椅背上抓起我的襯衣穿上。

“你多大了?”我突然問。如果她父母不出事,像她那種家庭的女孩子,這會指不定在某個海灣愜意地進行日光浴呢。

“二十九?!睆堟ャ读艘幌?,自語道。“這么說,我都快三十了。”

我從沒細問過她什么,從沒跟她說過甜言蜜語,從沒有過承諾??瓷先ィ菑堟牟唤o我機會。她差點從繩子上掉下去過一次了。是我讓她繼續(xù)吊在了上面。但張妤早就感覺到來自四方的威脅。更為年輕的一批新人上來了,局里這次招聘,來了十四個北大和清華畢業(yè)的。

張妤穿著我的襯衣洗了碗碟,襯衣剛好遮住她的臀部,她穿的吊帶睡裙的蕾絲花邊輕拂著她的膝蓋,背上突兀的蝴蝶骨讓我想親吻她。她個子很高,上身和雙腿形成協(xié)調的比例,濕頭發(fā)還打著卷兒,她自己剪頭發(fā),沒有發(fā)型的發(fā)型讓她身上有種引人瘋狂的野性。

在縣上那幾年,她徹底給鍛煉出來了。學會了做飯,大概也學會了明哲保身。

“我跟著你學到了很多。”張妤說著時挑了挑眉毛。這下我弄明白了,有那么一剎剎兒的,張妤眼里露出一種光來,那太像是殺人時的詹妮弗、勞倫斯的眼神了,那個女人冷不丁就鉆在張妤體內。我對那個女演員天生有種恐懼感,我從沒發(fā)覺,張妤跟她長得實在太像了。這讓我越發(fā)地堅定了自己跟她分手的決心。

我去浴室查看了一遍,張妤連根頭發(fā)絲也沒留下。我又去了衛(wèi)生間,我看見洗衣機上的一件睡衣,那是鐘麗坤的,我把它拿去臥室,就在我打開鐘麗坤的衣柜的時候,我吃了一驚,衣柜里空蕩蕩的。

除了每天還談點吃的話題,我跟鐘麗坤很久都沒坐在一起說點什么了。我不知道她每天在想什么。我甚至都不曉得她去鄉(xiāng)下時帶了幾只行李箱。

“怎么了?”張妤走過來了,我趕緊將衣柜門關上。我記起那天鐘麗坤望向我的眼睛跟這柜子一樣空洞。

我轉回來,將臉貼在張妤脖子那的頭發(fā)里。一時腦子里很亂。

張妤當然曉得,我只是為了保全自己。張妤不鬧,但她真的需要我,除了我,她沒朋友。上班在機房,下班就關進租來的那所房子,唯一的嗜好,就是看那類讓她大呼震憾的電影。

“買套房子吧,不能老租著住?!边@樣說時,我感覺到對這個女子真實的疼憐。

“在這幾年里,我慢慢地明白,人就活這么一生,它逝去得太快了,人需要的,其實非常簡單?!睆堟ピ俅巫叩酱翱谌?,朝車庫那專注地又望著。“哪天你不在了,我才有可能會打算點別的。”她轉頭,望著我,那雙眼中,少有的深情,又有隱約的狡黠。

太陽光黃融融的,在地板上慢慢的暗下去。這個女人,這是第幾遍暗示我,“你不在了”,既可以理解為“哪天我死了,”又可以理解為“我們兩個沒關系了”。

張妤沒跟誰談論過她的絕望,包括我。

鐘麗坤隱晦曲折地跟我談過一次。她說,她快被壓垮了。

“想喝點什么?”我一時又不想讓張妤馬上離開我。

“你這有什么?”

“我看看?!辩婝惱こ:纫环N花草茶。我轉去冰箱前,打開它,看看里面有什么。我仔細察看了,除了一些鐘麗坤才放進去的中草藥,干花干果之類,沒有什么即將腐爛或讓人中毒的可疑物。

我看見一罐蜂蜜,鐘麗坤不管調什么,都愛往里加一勺。那是一種當?shù)禺a(chǎn)的土蜂蜜,上面沒有標注日期。我從不喝這東西。我和鐘麗坤從不喝飲料,鐘麗坤連牛奶都不讓我喝,怕我發(fā)胖。

“還有對這么甜蜜的東西過敏的人,我可是頭一回聽說?!睆堟マD過臉來,兩只眼睛閃閃發(fā)亮?!澳氵@會兒喝,我看你怎么個過敏法?!彼龑㈦p臂勾在我脖子上,她眼睛里的光柔和,溫暖,我就愛她這種甜蜜的樣子。

“不行,真的會很嚴重的。沒準兒你得送我去醫(yī)院搶救。聽話哦?!蔽覌屨f我小時候吃過一次蜂蜜,差點沒命了,從那以后,我就再沒碰過那東西。我拿過一只茶杯,加進兩勺蜂蜜,又加進去一勺。

張妤時常暴飲暴食,情緒好轉時又接連幾天不吃東西,自閉又抑郁,她需要有人照顧,我覺得自己有些殘忍,但為了仕途,我必須得跟她斷了。

我越來越煩躁。我放進一個茶包,里面是些玫瑰花西洋參金銀花之類的東西,是鐘麗坤給自己特制的花草茶。聽鐘麗坤說這東西養(yǎng)顏,還對身體好,女人們都愛喝,看上去的確是甜甜蜜蜜的混和。這些干東西一般保質期很長的。我仔細看了上面的說明。想起鐘麗坤讓我清理冰箱的話,每次臨走之前,她都要將一些新鮮蔬菜送鄰居的,給我放著,最終只會爛在冰箱里。我翻看了下,除了我和張妤那會兒買來的幾只辣椒西紅柿,再就是那罐蜂蜜和那些中草藥了。冰箱里沒別的。也許鐘麗坤是想借此跟我說點別的吧,我應該給她打個電話。

“多嚴重,我想看嘛?!睆堟蟻恚郎喩砭拖穹涿圩龀傻?。

我的腦海里,閃出一個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小女孩。

張妤對我很依賴,這讓我有種責任感。

“在想什么呢,今天怎么了,心神不定?”

我的目光越過張妤的肩膀,掃了一眼客廳,那面墻上的照片不見了,那是江海五歲時我們一家人的合影。

我感覺胃里不適,有種孩童午睡起來發(fā)現(xiàn)只有一個人時的茫茫然。我拉開餐桌的椅子坐下來,桌椅發(fā)出讓人難受的磕碰聲。

“它們不知已投身危險呢?!睆堟タ粗永锔「〕脸恋哪切┬』ü嵌鋬海纳ひ艄仲赓獾?,她那雙眼睛今天變幻無窮。

我想著去看下別的房間,鐘麗坤是不是把所有的照片都帶走了,或是銷毀了。

張妤笑,笑得古怪,怎么說呢,有點歹毒,仿佛她能窺識出我的內心在剎那里起起落落,仿佛她早知道鐘麗坤打算棄我而去。她向我舉了下手里的杯子,喝了一口深色的飲品。隨后皺了下眉,咧開嘴,“哇,沒有看著好喝。不過,我喜歡喝一切難喝的東西?!?/p>

早上我們開車一起出去時,我發(fā)現(xiàn),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時候,初夏的草木,生機萌動,很久我都沒有這樣的體驗,人生是如此美好。對張妤,我心懷感激。

我沒給她酒。張妤也沒要。張妤有酒癮。但在公共場合,她不會暴露這點。我陪張妤喝的機會不多,都是她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里喝。她父母出事那年,她就喝上了。

“父母出事后,我連一個熟人都找不到。我父母老家在山東,在苔藍城,我沒有親戚。你不曉得,仿佛是,從前一直活在夢里?!睆堟ザ酥潜嬈罚皇种г诓A还衲?,頭發(fā)一縷縷散開,掉進領口去?!皦粼谀菚盒蚜耍磺袥]有了。”這是她第一次說這件事。我也一直躲避著,盡量繞開那件事。

我走過去,抓起張妤的手,把她拉入懷里。我們依偎著走到客廳去,坐到沙發(fā)上。杯子里,不斷地發(fā)散出一股幽幽的香氣,惹得我也想喝上一口。我把嘴湊近去聞了聞,她喝完這個,我就送她回去,我必須得這么做。

“頭暈?!睆堟フf著把杯子放到茶幾上。“呃,怎么突然這么難受?!?/p>

“不會是受涼了,要不要吃點藥?!蔽矣妙~頭去碰她的額頭。

“這個比感冒藥還好,我再去加點水?!睆堟フ酒饋恚恢皇职粗~頭,去餐廳里又往杯子里續(xù)上水。

她把杯子放到茶幾上,去包里翻了半天。

“不行,想吐。唔。難受?!彼哌^來,軟綿綿地靠著我的肩膀。

“怎么了這是。”我把她放在沙發(fā)上,讓她躺下來?!耙蝗ゴ采咸梢粫!?/p>

“你給我喝的不會真是毒藥?”張妤笑了下,把脖子折到沙發(fā)外面。我趕緊拿了個盆兒,放到沙發(fā)跟前。

我不知怎么辯解,在抽屜里一陣翻找,想找點什么解藥,如果張妤真的吃了什么毒藥的話。

我找到一瓶藿香正氣水。

“不,別動我,求你,不要動我?!睆堟ルp眼緊閉,連連地呻吟了幾聲,小心翼翼地伏在沙發(fā)里。她手里緊緊地攥著什么東西。

“要真有打算,你的妻子會親自來毒死我,而不是派你這個笨蛋下手?!睆堟バα诵?,我感覺她虛弱極了。

我突然做不到完整地思考。

張妤今天很詭異。

鐘麗坤帶走了家里的很多東西,還發(fā)了條那樣的短信。

這兩件事會有什么聯(lián)系呢?

我擦了把汗。

“要死了,宋喆,我感覺要死了。我要吐?!睆堟ビ峙ち艘粴猓樕斓脚枥?,卻沒吐出任何東西。那副樣子真的像是要死了,我站一會蹲一會兒,不知怎么幫她。

煤氣?食物中毒?

也許是中暑了。

莫非,她也對蜂蜜過敏。

看在老天的份上,我真的沒有開煤氣。

“那,我們上醫(yī)院吧?!蔽液芮宄也荒茏屓丝匆娢覀冊谝黄?。

天啊。我突然張大了嘴,張妤不會是專門跑我這來自殺?

無論如何,我得送她去醫(yī)院。我不能讓她死在我家里。就在那一剎那里,我再次感覺到,我對這個女人透骨入髓的駭怕。

我跑到門口。

我又跑回來。

車鑰匙在哪兒?

早上那會兒,張妤沒把鑰匙給我?張妤給了。不,她裝我兜了。我到處翻找。

我把手伸到張妤身下。

茶幾。桌子。我去翻張妤的包。

我的手碰到一張紙,我快速地就在包里瞄了一眼,我感覺我的心跳猛然漏掉了兩拍,我把紙拿出來,上面劃得亂七八糟。汗水又一次模糊了我的眼睛。

我站在那,承受著耳朵里一陣爆炸般的轟鳴音。我把它裝進口袋里。

張妤安靜了一瞬,我以為她已經(jīng)死了。我撲過去搖她。

“不,別動我,求你,不要動我?!睆堟ルp眼緊閉,連連地呻吟了幾聲,小心翼翼地伏在沙發(fā)里。我不敢碰她一下。

我去衛(wèi)生間里淘了毛巾,地上流了一攤水,我抓起拖把拖了兩下,又掏了遍毛巾,拿過來敷到張妤額頭上。

“我們去醫(yī)院。”我似乎是在命令自己。

在叫急救車和把張妤直接背下樓去然后自己開車去醫(yī)院之間我得做個選擇,我的腦子急速地旋轉,天錯地旋。

張妤想讓我死。我想到那頁紙上的字。

同歸于盡!我身體里猛像暴發(fā)了海嘯。汗水像海水一樣綿綿不絕。我摸摸自己的肚子,我沒發(fā)現(xiàn)自己有什么異常。

救她。我得先救她。

我得先找到車鑰匙,張妤一般會順手甩到沙發(fā)上。她是有這個習慣。她看了那些電影,就學會了開車。鐘麗坤則上了整整一年駕校。

我哪都沒找到車鑰匙。我只能去門口叫出租車。

我拉開門,進了電梯,看見自己穿著睡衣,我想回去換一件衣服,但這時電梯門已經(jīng)開了。里面有三個人,我一個也不認識。

由于過度緊張和驚嚇,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好像我對他們說了車鑰匙。

后來被強迫般回憶起來,電梯里是三個小伙子,他們幫我將張妤一起弄下了樓,他們中有人打開了樓下停的車子的門。其中一個沒有上車。

“一定是中暑了,我每年都要這樣中一回?!眰€頭稍矮一點的那個說,另一個笑:

“你那死樣比這還嚴重,怪嚇人的?!?/p>

我意念里只有兩個字:駭怕。既擔心張妤會死,又怕自己會死,我猜不到自己會以什么樣的方式死掉,不是這一分鐘,就是下一分鐘,或者下一天??墒?,他們什么也不知道。張妤在后座上扭來扭去,發(fā)出一陣痛苦虛弱的呻吟。

我們飛速往醫(yī)院里奔去。我懷有更加自私的理由,才要這般急切地跑到醫(yī)院里去,而不僅僅是為了救張妤。所幸他們看不出來。

正是下班高峰,到處堵車,開車的小伙想起一條近道,是條沒鋪水泥的便道,經(jīng)過劇烈的顛簸,張妤一下吐到了人家車里。我想掏錢,發(fā)現(xiàn)自己仍舊穿著睡衣。

吐了之后,張妤坐了起來。

“鑰匙,鑰匙呢?!睆堟ッ屯r衣兜里摸了把,叫了聲天啊。她把襯衣往下扯了扯,遮住了里面的睡裙?!奥闊┠茉倏禳c嗎,我得馬上去衛(wèi)生間?!?/p>

我的腦子里有萬只翅膀,我忘了帶錢包,也忘了給張妤再穿點什么。

我看著張妤,突然感覺離她好遠。對女人,我究竟了解多少!

我已經(jīng)被判了死刑,卻不知怎么個死法。虛弱得問不出一個字來,好像張妤的癥狀又轉移到了我這里。我握了握那個小伙的手,讓他留個電話。我拉住他的手半天不放,用眼神悄聲對他說,救我。

“這點小事,不用謝的?!眱蓚€年輕人并沒好奇什么。張妤跳下車,跑去找衛(wèi)生間。

我感覺需要救治的是自己。

一個沒精打采的醫(yī)生問張妤什么感覺,張妤說,感覺很好,好極了,她什么事也沒有。

不,我趕緊給醫(yī)生說,她像中毒了。

那位醫(yī)生斜了下眼睛,又問吃什么了。

我們吃了米飯,張妤又說了一遍,她什么都好了。她很焦急,急于離開這里。

“對了,我們吃了半個西瓜,不怎么熟?!蔽已a充道?!八€喝了一種草藥茶,加蜂蜜的?!?/p>

“就是食物中毒?!贝蠓蛘f,“什么草藥,你這個也說不準,有可能是西瓜沒熟,現(xiàn)在吃進嘴里的,都他媽不保險啊?!贝蠓虿粺o憐憫地看著我,慢條斯理地說?!耙灿锌赡苁悄隳切┎菟幠?。”

“那應該就是草藥了,她喝了,我沒喝。我就好好的。”我擠眉弄眼想讓大夫看出我有多不正常。

“要不你們去做個化驗吧,做,還是不做?”大夫要開單子,張妤趕緊說:

“不用了,我確定不是那杯草藥茶,我吃完西瓜那會就感覺不舒服了?!?/p>

“可是我沒有啊。我們吃的是一樣的。還是化驗一下吧?!?/p>

“要死早就死了,還能等到這會!現(xiàn)在我知道了,你的鐘麗坤只是想嚇唬我一下,我了解這個。”張妤看著我的眼睛悄聲說。

“誰?你說什么?”我大聲地問。

“我說你沒帶錢包,怎么化驗?!睆堟ゾ谷恍α似饋?。

“人跟人的體質不一樣哪。她看上去也沒什么大礙。你們自己看吧?!贝蠓蚝仙夏侵昏F夾子,把那頁診斷書放在一邊。我還想問點什么,張妤拉我出去了。

“沒事啦,我以前就有過這種癥狀,只要吐了就沒事了?!睆堟ゼ庇陔x開,拉了我就往外走。

回去時,我們坐在一輛出租車上。我想在醫(yī)院多呆會兒,萬一要死了,還可以進行及時搶救,可我沒有理由留下來。我想跟張妤說點什么,我的腦子很空,又很滿。

張妤莫名其妙地說:“她專門發(fā)給你那條短信,說明她那是后悔了。她本來想毒死我,天啊,幸好我命大?!?/p>

什么亂七八糟的,我只感覺腦子里的蜜蜂越飛越多。

到家后,張妤說,她的一只耳環(huán)可能留在車上了,一定是掉在車上了。她的右耳上戴了只珍珠耳環(huán),左耳上確實什么也沒戴,我提出要跟她一起去車上找。她說你趕緊上樓做點稀飯,我非常想喝稀飯,感覺快要餓死了。

我便上樓了。我口渴極了,但我忍著沒喝任何東西。這時,張妤電話,說她想開車出去下,麻煩把她的包遞下來。

即使我下樓給張妤遞了包,看著她逃也似的開走了車子,我都沒有多去想點什么。

我仔細地搜查家里,不放過任何一樣東西。

我先扔掉了那罐蜂蜜,在想著要不要給鐘麗坤打一個電話的當兒,我把冰箱里所有的東西都扔進了垃圾筒。

甚至,我去查看了大米的生產(chǎn)日期,衛(wèi)生間的每個抽屜,凡是張妤接觸過的地方,我拿84消毒液猛噴了五遍。

我淘好了米,只按一個人的份量。

稀飯熬好時,張妤還沒回來。

我坐下來,掏出那頁紙。

宋喆:

我沒法當面跟你說再見。

我在網(wǎng)上找到一處房子,我說的是在我們老家。我攢了點錢,一個人生活一陣子夠。我打算先回去,我要在那里等父母……我早知道,我們就要散了。

是你毀了一切。

你必須死,我才有可能沒有記憶地活。

我想到張妤上來會給我一個什么樣的解釋。

我想起鐘麗坤那會給我發(fā)了條短信。

我把幾件事翻來覆去想了又想。

我一直坐到第二天中午,汽修廠打來電話,我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沒有。

我一遍遍回憶那個禮拜一的黃昏。仿佛每次都是從回憶里多爭取到了一次生命。

有時候,我會懷疑,那個黃昏,只是我的又一個臆想,它并沒有真的存在過。

有時候,我會恍惚問自己,張妤是不是在我的生命里真的出現(xiàn)過。

我早就分不清現(xiàn)實與虛構了。

惟一真實的是,我長時間一個人呆在房間里,不敢碰水杯,不敢挪動位置。

我總是忍不住要打開冰箱察看一番。這輩子我都將不會碰什么花草茶,當然,我對蜂蜜過敏得越發(fā)地嚴重了。

鐘麗坤說,她還要在鄉(xiāng)下住到秋天,或許還要在那過冬。

一天午后,我把我那輛車子再次開進了那個垃圾廠。

黑臉男人像是早知道我要來,這回,他沒笑,而是盯著我滿是擔憂地看了幾眼,然后出了個讓我頗為意外的價。

“是輛好車?!彼f。

“你沒事吧。”我往外走時,聽見他喊。我舉著一只手,背朝著那個聲音揮了揮。

窗外,銀杏樹的葉子開始慢慢地掉落。

我請了長假,打算找一個離苔藍城盡可能遠的地方,去那多住一陣子。

責任編輯阿探

作者簡介:王曉燕,居天水,中國作協(xié)會員,近年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八十萬字,曾獲黃河文學獎一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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