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青白(中篇小說)

2019-09-10 07:22周博文
陜西文學 2019年2期
關鍵詞:春生春花奶奶

周博文

第一章冬至

1

送葬的隊伍稀稀落落,從村頭到村尾歪成幾條曲線,像迷了路的螞蟻。春花,捧著父親遺像,走在人群最前頭。

冬天是個妖精。春花的臉像被刀割過,細細密密的蘿卜絲中擠著稀疏的血線;十根手指頭中的四根腫成了胡蘿卜,這些凍瘡最怕夜晚,那種癢會爬進血管,讓她直想把心窩撬開在里頭撓一撓。春花盼望三月,她喜歡春天,不只因為她叫春花,還因為變形了的手指在春天的陽光下可以復原。春生會抱著隨處采摘的茶花和油菜花,為她裝扮。

最初的幾片雪掉落在春花的腦袋殼上,她沒有在意,以為是漫天散落的紙錢。紙錢沒有什么稀奇,鬼用的東西人來造,一把火燒了就什么也沒有了。春花沒見過鬼,鬼也許是生造出來嚇人的,送鬼驅(qū)鬼可以成為人的營生,但是她覺得有些人可以比鬼可怕。

這幾天,春花看光了生命中所有的白色,什么都是慘厲的白,不是白的地方也被嚴絲合縫地裹滿了白色,白條、白布、白色的花,白字、白板、白色的錢。所以當白色的雪一點一點落在她頭頂和手背的時候,她失去了反應。

送葬的大軍中有一支樂隊,樂手們一邊飄在路上,一邊敲鑼打鼓,領路的是個歌手,她的卷發(fā)上落滿了冰晶,這三天,春花聽她唱了不差一百次歌。第一次和第一百次并沒有什么區(qū)別,翻來覆去的那幾支曲子疲憊地循環(huán)播放,沙啞的喉管好像天生缺水,歌詞混著本不清晰的節(jié)奏攪成一團水泥。春花覺得她唱得比學校的音樂老師還差。

春城縣的習俗,死了人是要請樂隊鼓手的,走著唱著送人下葬。當歌手唱到“我們意氣風發(fā)走進新時代”的時候,這個隊伍被人叫下。紛亂中隱約看見了長長的隊形。

隊伍的尾巴上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

春花這才慢慢地轉(zhuǎn)過頭。她轉(zhuǎn)頭的剎那,才認真地看了看地面。原來下雪了,雪花落在父親的遺像上,相框的方木上已經(jīng)有了薄薄的一層。春花用手小心地揩拭著,那一刻,她不想讓父親凍著,雖然父親死了,但是她記得春生說過:人是有靈魂的,靈魂可以不死。

頭發(fā)上的雪滲進了脖子里,春花一個激靈,才看清晃晃擺擺朝她走來的那個女人。

2

方桂珍腰身一松,在地上攤成一團,行進的隊伍因為她的出現(xiàn)停滯了。四散的螞蟻聚攏在一起,在方桂珍的身邊,好像她是他們的獵物。從知道丈夫死了到現(xiàn)在,方桂珍還沒有流過一滴眼淚,她說不清楚自己這幾天是什么樣的情緒,丈夫沒死的時候她百般嫌棄,但從沒咒過他死,現(xiàn)在他死了,她也沒有一點悲傷,要是有那么一點悲傷,也是由于怨恨。嫁給陸大偉兩年,在方桂珍的記憶里,他不是打人就是喝酒,喝得昏天暗地,滿屋子里都是飄浮的酒氣。

但記憶不一定靠得住,人的記憶都是自私的,有選擇性的,可以修改的。得到消息后,方桂珍從縣城的工廠回到家里,對她的婆婆,春花的奶奶數(shù)落個沒完沒了,唾沫星不斷濺落在奶奶的臉上,讓所有來祭奠的人都看足了這場熱鬧。她的罵聲很大,大到自己的喉嚨痛,自己的腦殼頂痛,自己的血管痛,罵累了的時候她就呆滯地看著那尊遺像,眼前出現(xiàn)了一顆一顆的火星,自己也不知道此時是何時,此地是何地。再久一點以后,等到一切都安靜停頓的時候,只有她和遺像的時候,那一刻,方桂珍終于相信了命運。她吵得過別人,打得了架,她也能給自己兩巴掌讓自己該清醒的時候清醒,但是她發(fā)現(xiàn)最大的魔鬼是命運。

這是方桂珍第二次出嫁。兩年前經(jīng)人介紹,方桂珍帶著自己的小兒子來到陸大偉家,草率地舉辦了婚禮。婚禮之前,她和陸大偉見面沒有超過五次。方桂珍是隔鄰縣的,土生土長的村里人。她的前任婆婆帶她算過八字,說方桂珍天生克夫。方桂珍身上卻有一股子誰也不怕誰也不敢惹的蠻子勁,誰反她兩句,她能筆直地站在人家門口犟上一個上午,口水吐滿人家門檻,舉起晾衣的竹竿打架她也是可以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知道她的做派。前夫比她大十多歲,剛出嫁的那會兒他家景況不錯,但前夫三年前癌癥去世,留下孤兒寡母。

前夫不抽煙也不喝酒,是個地道本分的農(nóng)民,但是方桂珍看不上,特別是結(jié)婚之后,不知道為什么她越來越看不上他,方桂珍恨不得眼里長出一根針來,把她看不順眼前夫的地方都扎破流膿。她嫌前夫矮,脫了鞋和她身高差不了兩厘米,她嫌前夫唯唯諾諾,一天到晚嘴里吐不出兩句話,她嫌前夫膽小怕事掙不到大錢。天天家里雞犬不寧。

方桂珍成年之后都在不斷嫌棄身邊的人,村里人、小商販、婆婆、還有自己的丈夫,就連自己的兒子,呆頭呆腦地拿著不及格的試卷讓她簽字的時候,她都會懷疑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兒子。晚上的時候,一個人的時候,方桂珍喜歡看著星星,或者對著鏡子胡思亂想。想來想去,方桂珍也想不透生活的理兒,想不通為什么這么好的自己會有這樣的遭際。方桂珍還算是標致的。在村里,也只有她干活的時候還敢涂口紅,她的口紅起碼有五支。方桂珍一年最少要染兩次頭發(fā),把頭發(fā)染成稻草的顏色或者閃亮的酒紅,她笑其他人土,土得讓她不屑一顧。

3

方桂珍出現(xiàn)在春花視線里,春花本能地往后退了兩步,她是和眼前的這個女人生活過的,她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時候,都會小心地避開她。春花在方桂珍這里不是小孩,也不算大人,方桂珍從來沒把自己看成春花的繼母,也沒把春花當作自己的孩子。到底在方桂珍眼里自己算什么,春花不知道。

父親在世,心情好的時候,春花是自己的女兒,會和她站在一起,幫她說兩句話;心情不好的時候,父親會跟著方桂珍一起罵,說春花是街上的“野癲子”。

春城縣的癲子這幾年少了不少,他們也許被收容了,也許被管教了,也許被運送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傊夯ㄟ@兩年看到的野癲子比她五六歲開始認真記事的時候少多了。那些野癲子破布襤褸地站在飯館、垃圾堆旁,撿拾剩菜殘羹,他們的頭發(fā)扭結(jié)成一團,全身上下沾滿了灰塵、碎屑、油漬、口水,即使他們還在春城縣,也會被人精神隔離。春花不喜歡野癲子,野癲子對于春花來說,是黑暗的衣衫、恐慌的腳步、滿身的潲水味。

六歲那年,野癲子曾經(jīng)跟她走過一段長長的小路,讓春花直到現(xiàn)在依然記憶猶新。那條小路很窄,春花自顧自地往前走,后面突然傳來橐橐、橐橐沒有規(guī)則的腳步聲。春花知道,有一個野癲子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一邊扒著墻一邊望著自己。春花的頭皮發(fā)麻、汗毛倒立。因為已是白晝退去,日夜交接的時刻,無奈小路又要走十多分鐘才能拐到有燈的大道上。那一刻,所有的風都在扯著春花的脖子,讓她不能呼吸,她害怕,她才六歲。春花不敢往后看,她只顧向前走,她確定后面的是野癲子。還好最后她成功地逃脫了那個窄道,但從此野癲子就像真正的鬼一樣,更顯得害怕了。十歲之后的春花,除了懼怕,也會同情大街上的野癲子,看見他們像瘟神一樣被人嘲弄、被人驅(qū)趕、被人忘記,也會暗暗地在心里想,他們的媽媽呢,他們的孩子呢,甚至是他們的前世,他們的前世也是野癲子么?

人總是討厭野的東西,癲的東西,但凡說人野、說人癲,那這個人肯定不正常,不正常的人在春城縣會被所有人精神隔離。當自己的父親連同這個在她看來陌生而又生猛的女人同時罵她野癲子的時候,春花還是會忍不住自己的淚花往外淌,她知道自己不臟也不臭,不野也不癲。

4

第一次看到這個粗糙的女孩,方桂珍就確認自己上輩子跟她結(jié)過梁子。在她眼里,春花根本不像一朵春花,而是粗糙的樹皮,她的臉一年四季都布滿了蘿卜絲。頭發(fā)呢,是火烤過的稻草,被太陽吸去了所有營養(yǎng),唯一能看的就是她那一雙眼睛。春花的眼睛很大很透亮,像夜空中的星星,撲閃撲閃,怪可憐見的,但就是這一雙眼睛,方桂珍也不喜歡,因為太透太可憐見了,可憐得像是刻意裝出來的樣子。除了自己七歲的小兒子,對于這個十二歲大的理應當家理事的丑丫頭,方桂珍最好的對待方式就是不管不顧,要是碰到來例假的那幾天,找她發(fā)泄一下,打幾下也是順理成章的。

哪個后娘會顧著前妻的孩子,天底下都沒有這樣的理兒,再說這個丑丫頭十二歲了,每天一個啞巴樣,叫誰能喜歡?方桂珍這樣想。不僅是啞巴,方桂珍覺得,有的時候,春花簡直就是一個傻子,要她洗個鍋她會把水溢到灶臺上,叫她熬個油她能燙到自己身上幾個包,叫她喂個飯她能把弟弟弄哭好一會兒。在方桂珍眼中,春花比自己小兒子順成都麻煩多了。順成可是她的親骨肉,春花呢,什么都不是,在這個家春花是來搶他們衣服飯錢的,長大以后呢,春花能把自己當娘供養(yǎng)著?簡直是笑話。想到這些,方桂珍就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給足春花面子了。

春花看著方桂珍,雪從方桂珍的頭頂落下。方桂珍昨晚說好不來送葬的,這幾天,方桂珍對陸大偉失去了最后一點夫妻的情分,滿腦子想得都是自己。嫁過來兩年幾乎沒有過一天安生日子,陸大偉可不比前夫言聽計從百依百順,叫他往東他不敢往西。陸大偉可是真正敢打方桂珍的人。特別是喝過酒之后,面對不斷撒潑挑釁的方桂珍,陸大偉揪著頭發(fā)就往墻上撞。方桂珍也不依不撓,指甲嵌進陸大偉的脖子里,然后一陣敲鑼打鼓雞飛狗跳,這個家比以前那個還要熱鬧,不是臉盆爛了就是瓷碗碎了。

春花是陸大偉的獨女,怎么樣陸大偉對春花也有養(yǎng)育之恩。在早些年的時候,方桂珍還沒有踏進這個家門的時候,陸大偉還在最南方打工的時候,一年到頭總有那幾天春花心里充滿了期盼,這個遠在天邊的爸爸會在過年前回到家里,把漏水的房頂用瓦片補好,把漏風的窗戶用塑料紙封好。春花喜歡遠遠地看著父親干活,他頭頂?shù)暮怪闈L落在腮幫子上,他皴了皮的皮衣褶皺成一團,沾滿泥點的褲子露出腳踝,破了洞的紅襪子透過鞋縫現(xiàn)了出來。雖然父親不高不大,但是那一刻春花覺得父親像極了電影電視中的英雄好漢。英雄好漢就是這個樣子,手掌那樣粗糙,手臂那樣有力,他們寡言而又神秘,可以把所有壞了的東西都恢復原狀,這是爸爸的樣子。

5

春花奶奶扶了一把方桂珍,送葬的隊伍才懶懶散散地恢復了原狀,長長的蜈蚣走出了村里。樂隊把唱到一半被打斷的“走進新時代”唱完,鼓聲又開始響起,紙錢隨著雪花稀疏下落,村外比村里更冷了,春花能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腳趾頭,冷得發(fā)麻,麻得發(fā)痛。

山間的草木依然,在南方,樹葉和青草是不凋謝的,哪怕是最嚴寒的冬日,也能看到遍地的青色。池塘如初,冬日沒有浮動的波紋,好像死寂了一般??删褪谴蹇谶@彎水塘,要了陸大偉的命。走在水塘邊的小路上,不論奶奶、方桂珍還是春花都對它心有余悸。三天前,陸大偉剛剛打撈上來之前,這個水塘是可以洗手洗菜洗衣服的,現(xiàn)在呢,它是殺人的浸沒人的害死人的,之前的水塘是保命的,現(xiàn)在的水塘是要命的,要走了她們最親近的人的命,她們怎么能不害怕呢。

前一次水塘要了人的命,還要追溯到四年前,別村的孩子在這里戲水,戲著戲著就沉底了。再打撈起來的時候,那個孩子像個被泡大的人參果,慘不忍睹,但是村子里的人很快就把這個事給忘了,畢竟不是自己村的人,不是自己的孩子。誰都不曾料想,這個水塘敢要自己人的命,還是在快到冬至的時候,這么大冷的天,誰會下水洗澡呢。想到這里,方桂珍就越發(fā)覺得陸大偉該死,該當他死,而且不是水塘害死的他,是他自己把自己害死的。那天晚上,陸大偉獨自去縣城喝酒。方桂珍踅摸,陸大偉一定又是喝得爛醉如泥,以至于回家的路都記不得了,失足踏入了這個水塘,或者是在岸上走偏了滾落了下去,黑燈瞎火的誰知道呢?好端端的出去喝酒,喝完酒歪歪斜斜地都要到家的時候,出了這個事,這也許就是老天給他的教訓。但是以后的自己該怎么辦,順成該怎么辦?老家里的人又要說自己克夫了。

想到克夫,方桂珍鼻頭一酸,眼淚裹挾了眼瞼,她哭了,她哭自己不爭氣,哭自己的命??薜揭话?,她一鼓作氣地用袖子抹去了鼻涕眼淚,克就克吧,大不了自己以后一個人過,一個人掙錢,一個人養(yǎng)孩子,要個男人做什么,男人他媽的有什么好的??蘖艘魂嚭?,方桂珍好像忽然地想開了,參透了,她不能再為自己流眼淚了,送完他這一程,也算仁至義盡了。

春花想趕緊走完挨著水塘的這條路,她再也不敢在岸邊捉小魚捉蝌蚪了,別說這些,就是洗手她也再不會來這里了。水塘把自己唯一的爸爸帶走了,水塘沒長眼睛也沒了感情,不想再看到它,看到它只會讓自己更恨它。世界上最怕恨這種東西,恨到極致連皮帶筋都充滿了恨,恨不得毀掉這一切,而人又最怕恨著卻拿它沒有絲毫的辦法,到頭來你只會恨自己,恨自己的無能。春花知道,她什么也做不了。

春花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了父親,而母親呢,從記事時起春花就沒見過媽媽,誰知道媽媽長什么樣,家里連一張媽媽的照片都沒有,媽媽這個詞離春花有十萬八千里遠。春花問過爸爸,爸爸什么也不對她說,奶奶呢,只說那個女人狠心,拋棄了這個一窮二白的家。自那以后春花父親就去了最南邊打工,一年回來一次。有的時候回來,春花都不敢認這個人是她的爸爸,那種又遠又近的感覺,甚至讓春花覺得把爸爸這兩個字吐出口都會有點兒難為情。但是她確定這個爸爸是自己的爸爸,因為每年春節(jié)回家,陸大偉都會給她帶一些東西。像別人家的孩子一樣,春花也有新衣服、新書包、新水彩筆,甚至是布娃娃。這不是爸爸是什么,除了爸爸哪個大人會對自己這么做呢?想到這些,春花的眼淚又鼓囊了出來,她不知道為什么這幾天自己有這么多的眼淚,她想收一收,她想盡量忘記,不去想。春生說過,一個人什么都不想的時候就不會有怨恨和悲傷了。但是她沒法不想,那些畫面、那些聲音自己會找到她的腦殼,住進去,再也不出來。

6

到了埋葬的地點,遠遠的,春花看見順成也跑了過來。那個遠處的圓點越來越大,最后在她的視線里被扯直了。

快到墓地的時候順成跌了一跤,口袋中的彈珠灑落一地。順成沒有趕緊爬起來,而是伸開雙手去撿陷落在泥地里的彈珠,泥點子沾在了臉上、手上、衣服上、褲腳上,他爬起來,方桂珍上前給了一個巴掌。順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這一哭,方桂珍更生氣了,揪著順成的耳朵大聲說:死崽,你再哭,我就把你扔了!這倒好,順成哭得更厲害了。方桂珍一只手扯起領口,另一只手指著順成的鼻子:不許哭!聽到了沒!誰叫你這個小畜生來的!

想必方桂珍沒想讓順成來,順成是她和前夫的兒子,就是在家,順成這小子也從沒叫過陸大偉爸爸,他何必來呢。奔喪的這些人里總有幾個愛看熱鬧和笑話的,沒有人希望自己成為別人嘴里的笑話,方桂珍更是如此,所以她不想來,她即是來了,也不想讓順成來。順成一來,這些年她身上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又會被看到的人想起說起,他們奔完喪回到家里,插上門后的插銷,熱鬧地開說她和順成的事,說著說著就沒邊沒影了。方桂珍知道鄉(xiāng)下的新聞不多,但是人們需要消遣的對象,把一顆綠豆最后非說成一個南瓜才肯罷休。除了消遣,方桂珍覺得世界上的人都是一樣的,至少她看到的人都是一樣的,他們總是等著看比自己更好的人的笑話,總是期盼著看到比自己還差的人的熱鬧。

對于這個弟弟,春花并沒有什么偏見。人一旦有了偏見,看那個人就不再是人了,總想看出點什么毛病來,不是生理的就是心理的,看到最后病態(tài)或者變態(tài)最好。順成不喜歡春花,他不主動跟這個姐姐說話,春花給他剝雞蛋,他會把光溜溜的雞蛋拍到地上,春花給他穿衣服,他會刻意夾緊咯吱窩,但就是順成這樣做,春花也不嫌棄。家里太冷清了,像一塊冰凍的石頭,順成在家里,至少能夠熱鬧一點。父親是這幾年才從最南邊的城市回到了家里,以前這個小小的家只有她和奶奶,春花在家里沒有多少說話的機會,順成在,起碼她能多說兩句話,他雖然看她不順眼,但是他不敢打她,在他的眼里,自己怎么也算一個姐姐———一個不被喜歡的姐姐———那也是姐姐。

7

父親被埋在了山丘上,鼓樂聲終于停止。山丘的野草長在紅壤上,年復一年。春花知道,多少年后,父親會化成土,土上再長出草,但是他的靈魂可以擺脫這個讓他潦倒半生的紅土地,去到一個神仙似的地方。春花不知道父親可不可以做神仙,配不配當神仙,但是她希望如此。父親的脾氣雖大,也曾和方桂珍一個鼻孔出氣,粗糙的手掌打在自己的臉上,但是她從來沒有恨過父親,怨過父親。她知道,父親那樣對自己,是故意做樣子給方桂珍看的,要不這個女人會哭天喊地沒完沒了。

下了葬之后,開了三天的白色宴席就結(jié)束了,來參加葬禮的人會如鳥獸散去,白布白花都會疊好永不出現(xiàn),再過幾天,或許談論父親的人就越來越少了,再過幾年,也許記得這個人的人也越來越少了。但是春花永遠不會忘記他,在十二歲的冬夜,父親永遠地離開了她。

離開不是忘記,春生說,長大,要學會和心愛的東西告別。春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jīng)長大了,但是她知道,學得會學不會告別,父親都將永遠回不來這個家了。也許,她再也不會有對新年的那一點期盼。

所有人都走了,好像走到了冬天的另一邊,而春花獨自站在墓碑前,她站在冬天的這一邊,她舍不得走,她想好好摸一摸墓碑。一個小小的冰涼的墓碑,是煙灰的顏色。父親生前最愛煙灰和酒精,他三十七歲的人生,卻沒有抽過一包好煙,喝過一口好酒,他掙的錢不多,除了買廉價的煙酒就給家里寄了。如果自己長大,長到很大以后,能給自己的爸爸買上一條好煙,幾瓶好酒,爸爸也許就會更喜歡自己了,像小時候那樣,把自己抱起來打轉(zhuǎn)。但是這個愿望再實現(xiàn)不了了。有的時候,愿望是激勵人的興奮劑,有的時候,愿望是安慰自己的麻醉劑。

雪漸漸停息了,春花用冰涼的雙手撫摸著墓碑上父親小小的黑白照片,來來回回,反反復復,她希望父親再給自己說上一句話。他走得太急太突然了,沒有任何交代的后事,哪怕父親給自己提嚴苛的要求或者談談他未了的心愿也好。照片上,父親淡淡的墨汁染成的臉,淺淺的鬢角,短短的頭發(fā),這張熟悉親切的臉,被水泥永遠地封存了,再不能開口說話了。

橐橐、橐橐,恍惚中春花又聽到身后有這樣的腳步聲,橐橐、橐橐,好像和六歲那年尾隨自己的野癲子的腳步一樣。風咻咻地吹過她的臉,也許是自己太累了,也許是自己太緊張了,以至于出現(xiàn)了幻聽。

春花正要起身走掉的時候,那張臉出現(xiàn)在了她的眼前。

8

春花打了個寒噤,要知道,這是一片墓地,除了父親的墳塋,這座山頭大大小小還有至少三十座墳塋。這些墳塋終年被野草、荊棘藤、芭蕉葉環(huán)抱,苔蘚與露水在墓碑邊緣連密成片,一簇一簇的墓碑站立在山丘各處,等待著清明來看望它們的人。

雖是大白天,春花也怕,怕加上冷,身子幾乎要抖了起來。她不敢抬頭望眼前的這個女人,或者她不確定眼前出現(xiàn)的是不是一個人,明明剛剛的人群都已散盡,怎么會平地又再生出個人來,她從哪里來,她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她要到哪里去?春花沒有時間思考這許多。她努力地支撐著自己的身子,盡量使它不能再抖,因為她要趕緊下坡去,她要避開她的眼睛,馬上回家。

春花轉(zhuǎn)身,一邊轉(zhuǎn)身一邊將外套的拉鏈拉到了下巴頦,然后雙手揣入了衣兜死死地拉緊里面的絨布,低著頭準備下山。

就是這個時候,她背后,剛剛那個人影傳來了一句聲音。春花確定她聽到了,她聽到有人喊她春花。春花沒有回頭,但是她更害怕了。這個聲音自己并不熟悉。春花確定。若是奶奶喊她的名字,或者方桂珍喊她的名字,或者另外的隨便村里的哪個女人喊她的名字,她都能立馬分辨出是誰在喊她。但是這句“春花”實在陌生,讓她斷定她的記憶里沒有過這樣的聲線。

春花繼續(xù)往前走,那個腳步又橐橐地響在她的身后。

春花。

那個人第二次喊出了她的名字。春花的心跳到嗓子眼了,血流躥上躥下,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再有一秒,她就能哭出來。

春花,等,等一下。

春花知道后面的腳步越來越急,她的步伐馬上要超過自己了。春花鼓起所有的勇氣,轉(zhuǎn)回頭去看。當她們正面交鋒四目交接的時候,春花“啊”的叫出了聲來,對面的女人震了一驚?;剡^神,春花努力撫了撫自己跳動的心臟,讓它慢慢平復,呼出幾口氣之后,春花確定自己看到的是個人,是個有手有腳,有眼睛有鼻子的人。

這個人好像在哪里見到過,是有幾分似曾相識,但她又如此陌生。春花緩過神,仰頭看著這個女人,她眼角的那一絲皺紋,亮而大的眼睛像兩顆青杏,鼻子扁扁的,塌在了臉龐中央,春花沒仔細看下去,那個樣子并不好看。春花怕生,即便她確定眼前的這個人是人不是鬼,她也不想跟她說一句話。知道自己的名字又能怎樣,村子如此小,這里的人這么少,趕集的時候隨便被陌生人議論了這家的小孩也不是沒有可能的。春花再瞥了她一眼,確認自己沒有在大白天見鬼之后,準備轉(zhuǎn)身往嶺下走去。

春花,我知道你。那個聲音再次響起。

春花,我知道你。春花心里默念道,春花好像忽然明白了過來。

三天時間里,有不少的街坊鄉(xiāng)親專門跑到靈堂的這一邊,他們握住春花的手,向她表達無盡的同情。他們把家里打好的麻糍、煮好的番薯、曬好的魚干都分了些出來,要春花好好地保存,說這個孩子命太苦。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春花連一句感謝的話都說不出。背后的這個人一定也是他們中的一個,春花確定。自己沒斷手沒斷腿,能干活能做事,不會被餓死,不需要他們的麻糍、番薯和魚干,不需要他們的同情、眼淚和施舍。

春花沒有再顧身后的聲音,趕緊地往坡下走了去。

第二章清明

1

清明那天的大火,燒壞了村里人的神經(jīng)。

中午,祭祖掃墓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地下了山,但墓碑前還有未滅的紙錢、干花。今年的清明不像往年有細膩雨水的潤濯,有搖搖曳曳的春風。今年的清明只有難耐的燥熱,特別是過午之后,還在外邊的人兒必須把外套和毛衣全部脫掉,才能把這股熱暢透地排出去。即便這樣,背夾上的汗也能浸濕貼身的衣服。這春天的太陽有點蹊蹺,前天還是陰陰冷冷,好像老天爺巧言令色,為了迎合這個清明也變得郁郁寡歡,今天卻一秒入了夏,讓人摸不著頭腦。

一早,春花跟著奶奶來到父親的墳前,掃墓燒錢,春花把白酒倒下,圍繞著鼓起的土墓繞上三圈,又將準備好的清明粑、辣椒炒肉、韭菜雞蛋擺置在墓碑前,奶奶燃燭,春花焚香。父親已經(jīng)走了三個多月了,這三個多月的每一天,春花都想他,想他的次數(shù)超過了前十三年的總合。想父親的時候,春花不再流淚,而是呆若木雞,好像被什么捆住了一樣,想著想著自己也覺得不能再想了,但是父親的音容笑貌總是每天不定時地跳入她的腦袋里,明明那么清晰,好像才是一眨眼,父親就不見了。

祭奠完,等所有的紙錢熄滅之后,春花便挽著奶奶下山去了。到了嶺下將近正午,春花把外套脫了下來綁在自己的肩頭上,太熱了,汗止不住地冒在腦殼上,春花覺得她好像從來沒有遇到過這么熱的清明。下到山腳的時候,春花聽到有人大喊,而且不止一個人大喊:起火了,后山起火了。春花和奶奶一怔。之后是一些急躁的腳步聲,陸陸續(xù)續(xù)地傳來,村里和鄰村很多祭祖完的人又從家里冒出頭來,他們紛紛走出家門,轉(zhuǎn)到后山,看火勢,看濃煙。

春花確認剛剛自己的紙錢已經(jīng)全部熄滅??吹饺巳?,奶奶有點慌,她用藍布手帕擦了擦額頭的汗,倒轉(zhuǎn)了身子握著春花的手,也往后山山腳的方向走去。奶奶怕火勢太大,從后山燒到前山,而自己兒子的墳塋就在前山山腰,她希望火勢不要太猛太快,不要逼近兒子的墳塋。

還沒到后山山腳,她們就看到了褐色的煙,煙不算大,也許陽光太大,把一些顏色淺的煙都給射沒了,火苗也不算太大,也許她們站的地方太遠了看得并不真切,但是她們總覺得這火燒得起勁,它吐著火舌,從山腰往上下兩邊燒,把漫山遍野的映山紅燒了個焦黑透頂,這火也許不久就會翻過后山。一定是有人沒等紙錢熄滅就下了山,風把燃著的紙錢吹到了各處。已經(jīng)有人在這樣議論了,男男女女在山腳站成了一排,但是大家的樣子并沒有多么著急。后山的墳頭不如前山的多。村里人埋人都喜歡埋在前山,后山的呢,興許是鄰村或遠村人的墳,鄰村的人還沒趕到現(xiàn)場,遠村的人呢也許都不知道這后山起了大火。看著火勢沒有自己想象中的旺,村里的一些人僥幸中帶了那么一點點的歡喜。說不準有人失望著呢,好戲沒看到,白費了自己的工夫。

2

趕到現(xiàn)場的村長擼起了袖子,在大家看這場熱鬧的大火幾分鐘后,村長不知道從哪砍下了幾個大象耳朵大小的松樹枝,往身后一拋,他手臂上粗壯的線條立馬現(xiàn)了出來,村長對著背后的人群說:這火勢不大,我們多幾個人一起上山撲火,估計個把鐘頭也能撲滅,省得火警來了把放火的拉去審。

把放火的拉去審,這似乎不關村里人的事,以大家看火的姿態(tài),拉不去村里的人,但是火繼續(xù)這么燒也不是個事,真說不好多久燒到自家的墳頭上??纱彘L非要說上山撲火,雖然這火不兇,赤手空拳去撲也總怕是有危險的,如果萬一燒傷了怎么辦,還要不要插秧種棉花了?這事肯定不能這樣冒失地做。剛剛還熱熱鬧鬧的人群突然安靜了下來,一百幾十號人要么低著頭,要么看著遠方不知道什么的地方。

喂,你們聽見沒?

村長眉頭一皺,有些瞧不起村里的人了:要申請困難戶的時候一個個積極地沒把自家的門檻踏破,要集資修建祠堂的時候卻一個個能拖就拖;要領糧食補貼的時候一個個爭先恐后比誰都快,看到火燒眉毛的大火一個個卻成縮頭烏龜了,還姓不姓陸了,還要不要這張老臉了?

我來。春生從不遠的地方跑了過來,他一把撿起一棵最大的松樹枝,人群給他讓了個道。

春生。也不知道為什么,春花下意識地叫了一下他。

沒事。春生看了春花一眼。這火勢不大,我跟村長去撲。

春花看著春生,他方正的臉上朝她擠了個微笑,筆墨描出來的眉毛下一雙清澈的眼睛望著前方,現(xiàn)在這雙眼睛蓄勢待發(fā),它聚焦在著火的山頭上。

小心。春花的心揪成了一團,春生才十六歲,本不應該派他上場。

春生,跟在我后面。你們還有誰,大家快一點撲,別燒到自家墳頭上了。村長又朝后面吼了一聲。

人群里稀稀拉拉地走出來五六個好漢。是得撲。趕緊撲完回家吃飯。走走走。五六個人嘴里細碎地念叨道,對于村長這個決定,他們有一絲的不理解,更有一絲的不滿意。但是他們還是準備沖鋒陷陣了。

3

春生灰不溜秋地下到了山腳??礋狒[的人群早已四散開了。大家對于超過半個小時的熱鬧總有一些不耐煩的情緒,特別是事情得到了控制之后,這就浪費了大家的期待。春花奶奶也回家去了。火燒了兩小時后,森林火警和撲火的幾個村民下了山,村長要去公安局做個筆錄。這場大火和村子里的人沒什么關系,從剛剛大家看熱鬧的狀態(tài)中,春花就已經(jīng)察覺了。

春花,你怎么還傻站在這。春生的手里攥著一條毛巾,毛巾已是烏七八黑了。

你,有沒有燒傷?

我?我好著呢。春生緩緩一笑。

其實你可以不去的。春花上下打量著春生,春生的臉全部花了,胳膊上也是紅一塊,黑一塊。

不去的話,就沒人去了。沒事,我好著呢。春生重復了一句。

但是春花不知道春生是不是真的好著,春生雖然在笑,但是她有點替春生在疼,好像那些發(fā)紅的皮膚黑黢黢的灰垢是落在自己身上。

好著就好。春花低下了頭。

我想去水塘邊洗洗。

水塘,那個淹死父親的水塘,春花心里一驚,她有點害怕,自己三個多月都沒有到池塘邊上去了,那里的垂柳、青藤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春花也不知道了。

你要跟我去嗎?春生嘴角上揚。

春花本來是不想去的,那個地方,是她避而不至的地方,可是為何此時要去呢,春花也不知道。

好,好的。春花結(jié)巴地說道。

跟在春生的背后,春花聞到了一股樟樹的干凈味道,這股味道好像能發(fā)散出一股神奇的吸引力,春花也不太明白,為什么每次碰到春生,她的心里就格外爽朗,好像所有的白云都飄到了她的頭頂,所有的春風都吹進了她的心間。

春生摘下路旁的兩朵山茶花,一朵鮮紅,一朵水紅。

給你,拿著吧,小伢子。

春生不經(jīng)意地遞給春花。春城縣的人叫小孩子不說小孩子,也不喊小娃子,而是小伢子。

春花看到春生灰不溜秋的手,笑了出來。

我才不是小伢子,我十三歲了。

春花知道這是一個春天的年齡,身體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像驚蟄后的草芽和花樹在發(fā)了瘋的長起來,長得讓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這一年,她都沒想到對著鏡子的時候,會看到這樣一個自己,那些屬于女人才有的曲線已經(jīng)提前在她十二三歲的時候落在了自己的身上,那初潮前的微微疼痛,那些迷惘與遐想,讓她意識到,自己不再是個小伢子了。

好的吧,小伢子。春生突然上前,勾了勾春花的鼻子。碰到鼻尖的那一剎那,春花身上好像突然過了微微的電流。拿著吧,女孩子要配花才好看。

春花木訥地拿起了花束。春花記得,春生最愛茶花,因為茶花花期長,從秋天一直可以開到春天的盡頭,讓美的東西不至于短暫不至于夭折。茶花從不羞澀,從不遮掩自己的驕傲,一開就是滿滿一樹,一樹就是百十來朵,把嶺上的這抹青色染得火紅。

4

油菜花地,一畦一畦,春花站在那里,像一幅油畫。

春花不敢靠近池塘,只是在離池塘最近的油菜花地里等春生,看著春生用清冽的池塘水洗濯自己的胳膊和面龐,一點一點的灰土和黑煙暈染在了水面上。春生鼻梁挺立,嘴唇輕抿,烏黑的眼睛在清水的映照下好像泛起了微微漣漪。和春生在一起的時候,春花是不夠自信的,甚至有些自我懷疑,懷疑自己的臉,懷疑自己的五官,懷疑自己說話的語氣和方式,懷疑自己的成績和能力。這種自我懷疑讓春花只好仰視春生,春花想把視線拉平,但是她知道,春生終不是凡人,至少不是那種和自己一樣的人。

春花和春生同村,又同在春城二中念書,村里離縣城不過十里路。春花初一,春生高一。春花和春生如果步行去學校,一個鐘頭可以到達目的地。春花并不喜歡現(xiàn)在的學?!撼嵌小瑢W們來自不同的地方,雖是同學,但是春花覺得他們更像是陌生人。在那里,如果你說自己要做多少農(nóng)活是會被笑話的,身邊的零食和父母的職業(yè)都可以成為顯擺的資本。縣城中學的學生太過外向,他們太愛嘰嘰喳喳說些沒邊沒際的話,有些話她并不能聽懂,春花從未曾料想都是春城縣的人,自己居然會聽不懂他們口中的一些話。但是春花發(fā)現(xiàn),不管他們說什么,聊什么,討論什么,最后都會變成自我表揚或者炫耀。春花不喜歡這樣的談話,他們中沒有她,她也不愿意做他們中的那一個。

春生愛讀書成績好,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每個月,他的床頭都會擺放一兩本圖書,做完排山倒海的作業(yè)之后,春生會給自己擠出一點時間讀課外書。春花不喜歡讀書。但是春生說他并不在意。春生不在意,春花便覺得沒臉了,他不在意說明什么,也許人家沒有把你看作一樣的人。春花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了,或者敏感了,但凡遇到春生的事情,她就變得特別敏感。

可春花就是不喜歡讀書,更別說課外書了,她騙不了自己。誰說讀書一定就能出人頭地,父親小時候成績并不差,長大了還不是做了農(nóng)民,自己不喜歡讀書,每門功課照樣能考個八九十分。春花覺得自己聰明,自己雖然小,但是自己喜歡思考,她不需要看書照樣可以思考。春花不喜歡大道理,她早就知道,道理是用來糊弄人安慰人的迷糊藥。但是她喜歡聽春生說話,也會時不時地想起春生說過的話,也隨時準備著期待春生說話,好像從沒有任何一個人說的話比春生說的更為重要。

5

春花,你有事就先回去吧!春生用水拍了拍臉。

沒,沒事。春花的視線穿越油菜花田,春生就在池塘邊上,花田那端。

春生把毛巾往池塘來回甩了兩下,然后干脆地一擰,將臉上和胳膊的水漬擦干。春生確定身上的污垢都付予了水流之后,才上了岸。春花在岸的這一邊等他。

春花。春生小跑到春花跟前。

對這一池青水,春花依然心有余悸,她愣了幾秒才回過神來。春生。她回應道。

我們走吧。

好,好的。春花手里依然攥著那兩朵茶花。

家里,現(xiàn)在還好吧?春生認真地看著春花的臉。

還好,順成上二年級了,她媽在縣城。

她就把順成扔給你帶?

不是我?guī)?,我奶奶帶?/p>

她在縣城,我從沒看到她來學校看你。

她為什么要來看我,我又為什么要她來看呢。春花停住步伐,看著蜜蜂落在一朵油菜花的花蕊上。春生,你今天好勇敢。春花轉(zhuǎn)移了話題。

春生為難一笑。勇敢,呵呵。

不是么,他們都不去,為什么你要第一個去,他們比你大多了。

上山有危險唄,嶺上的火不算小。

你怎么就不怕危險,他們怎么就害怕得成了老鼠。

春花,你害怕嗎?春生看著春花。

春花抿了抿嘴,回頭想了想那場大火,微微地點了點頭。我害怕。

是啊,為什么害怕呢,因為有危險。我想,人在有危險的時候想得最多的是自保,如果是極度危險,他們甚至會變樣,變成我們和他們自己都不認識的那個人,做出我們和他們自己都不能原諒的一些錯事。所以也不能怪他們,總得有人去,再說,后面不去了好幾個嗎。

春生,你真是好人,我覺得你是一個眼里心里都頂善良的人。春花想了想春生說的話,她不能特別明白,但是她覺得春生說得在理。她看著春生,眼睛瞇成了一條縫。

我哪有那么好。春生有點難為情,善良的人總是這樣受不住贊美,一有贊美就木成了一根木頭。

我覺得,善良的人最迷人。說到迷人的時候,春花兩頰緋紅,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會脫口而出這句話。

春花,你也是好人。春生說,就像陸叔叔一樣。

我爸?一句陸叔叔把春花對于父親所有的回憶都拉到了此刻,那些畫面一股腦兒地鉆進春花的腦袋里。

但是,說我爸是好人的,并不太多。春花猶豫了片刻回應道,在春花的記憶里確實如此,父親太愛喝酒了,脾氣也不好,而此刻的春生確說父親是個好人。

也許是陸叔叔在逃避吧,可能是他活得不自在,人活得不自在不開心的時候,總是會想一些辦法逃避,讓自己的心情能夠平衡一點。

不自在。春花想了想,雖然父親不算落魄潦倒一無所有,但確實活得不自在。他用沉默來注解他的不自在,他用怒吼來傳達他的不自在,他用酒精和煙灰來疏泄他的不自在。

我不自在的時候,就喜歡像風一樣地跑在田畦旁,跑著跑著煩惱就全部忘記了;有些女孩子不開心的時候,就喜歡吃很多很多的零食,吃著吃著郁悶就吃進肚子里去了。春生一邊鼓起肚皮比劃一邊繼續(xù)說,春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一些大人不開心的時候,他們就喜歡喝酒、抽煙,讓這些東西麻痹自己,忘掉自己的處境,都是為了逃離那一刻,讓自己痛快一點。活得不自在,不代表他不好,陸叔叔是好人。春生重復地說道。你知道嗎?去年我高中的錄取通知書,就是陸叔叔騎著摩托帶我去縣城二中領的。

春花從不知道這件事,也許這件事太過微小,經(jīng)春生這么一說,春花不知道父親的一生做過多少這么微小的事情,能讓別人記住他是一個好人。

是嗎?春生這么說,春花便覺得此刻的自己更能理解父親了,不僅這樣,她甚至有點驕傲,因為父親是個好人,也幫助過別人。

但是爸爸在家的時候說話太少了,和方桂珍在一起,說不到幾句話家里就雞飛蛋打。春花對春生說。

大人們的事情不好懂,我們過好自己的生活,就是對他們最好的回報了。

我們過好自己的生活,就是對他們最好的回報了。春花心里默念道。念到回報這兩個字,春花又想起父親了,清明就是想念的日子。想念是一張蛛網(wǎng),這半年來,將春花牢牢地困住。

春花,春花?春生輕輕地晃了晃春花的胳膊,才把春花拉回到現(xiàn)實里。春生意識到剛剛自己的話多了,讓春花想起了傷心的往事。

嗯?

我前些日子看了一本書,叫《簡·愛》,我覺得春花你其實有時間可以拿來讀讀。

剪,愛?既然是愛,為什么要剪去呢。春花心里想。

書里講了什么?

嗯,我想,也許是說了這么一個道理,人可以沒有美麗的容貌和高貴的出身,但必須有自尊的靈魂和健全的人格。

春花還太小,雖然她盡力地去理解春生的每一句話,但是她發(fā)現(xiàn)很多時候還是跟不上春生的步伐,而且自己不愛讀書,春生是知道的。

我不愛讀書。

得閑的時候,還是可以看看書,看著看著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可以沒有這么多的煩惱和負擔了。

春生,我,我要回家喂雞了。春花故意轉(zhuǎn)移了話題,她覺得再這樣聊下去會聊成一種難為情,她會在心中生長出自卑,與智慧的春生相形見絀。

喂雞?

嗯,雞吃飽了才有力氣下蛋,下了蛋才可以吃上蛋炒飯,所以喂雞很重要。

春花撇開春生,往黃澄澄的油菜花深處走去。

6

春花的那只雞是剛開學的那會兒在路邊撿到的??匆婋u的時候雞已經(jīng)不是好雞了,它歪在馬路旁,爪子全是血,它的雞爪也許是被車輪碾過,也許是被人刻意踩過。那時雞還小,只有巴掌大,春寒料峭,雞躺在路邊發(fā)抖,嘴里還冒著白氣呢。春花的心像被什么揪住了,她趕緊跑過去蹲下身子,快速地從書包袋里抽出一小塊衛(wèi)生紙,為小雞擦拭血漬。越擦越心疼,春花對著馬路吼道:誰家埋人的踩了雞就跑!

春花看不慣所有恃強凌弱的人,她想,人要是有本事有能耐應該沖著比你強的人去,乘人之危欺負弱小算什么英雄呢。她是弱者,站在弱者的立場上看這只小雞,春花的心格外得疼。

春花專門撿來了一個鞋盒子給這只小雞做屋,下面墊了破布和棉花,一天三次把谷子灑在鞋盒子里。上學之前和放學之后,春花都要抽出床底的鞋盒子確認小雞還在盒子里。小雞長大了,鞋盒子裝不下,春花就把它鎖在自己屋子里。現(xiàn)在雞好好的,可以任意在她屋子的每一處角落撒野。

每天晚上回家,春花必須掃來煤渣清理雞屎,看到雞屎拉得滿屋子都是,春花又有點嫌棄這只雞了。嫌棄歸嫌棄,再放到外面去春花始終不放心。這只雞笨,要是又被人踩到或者被人捉去可怎么是好。春花想好了,對于這只雞她絕不會宰掉,而是好生侍候著,今后讓它生蛋,一個一個地生,生來的蛋奶奶可以吃,順成可以吃,自己也可以吃,就是不給方桂珍吃。想著想著,春花笑了,它養(yǎng)雞,雞生蛋,也不枉費自己對這只雞的情義。

在外面久了,春花就會想起這只雞,不知道它在家里好不好,春花想早點回家看雞,讓它好好待著別一天到晚到處亂飛。春花在紅土上走著,往家的方向。走著走著,春花又想起春生來,今天春生灰不溜秋的樣子,讓她覺得滑稽,春生下午又說了一些讓她覺得深奧的話,他的腦袋瓜子就是和別人不同。想到春生,春花又順帶想起今天的這場山火,那駭人的山火把半個山嶺都給燒沒了。爸爸的墓沒有受到什么影響吧,不會被煙熏得發(fā)了黑吧?呀,忘記再上山一趟看看了。春花有點自責,好在夕陽還未下山,春花想趕著晚上來臨之前,再到嶺上去確認父親的土墳和墓碑是否完好無損。

7

一個女人立在山嶺,在父親的墳前。她穿著格布大衣,一雙黑色靴子,頭發(fā)用黑色的網(wǎng)兜盤起掛在腦后。背后望去,這個人影有些陌生,春花納悶,這個點了,誰會在父親墳前?

春花加快了腳步往父親墳前走去,走著走著,那個人也朝春花這邊移了過來。又是她。春花心里嘀咕著,這不就是送葬那天在父親墳前出現(xiàn)的那個女人嗎?春花,我知道你。春花的耳畔突然想起她說過的話。今天她又來這里做什么?

春花。女人向前迎上春花。

春花并沒有搭理她的叫喚,陌生人的叫喚最好少搭理,春花告訴自己。

春花。女人又重復了一遍。

春花越過聲音的氣流,來到父親的墓碑前,她仔細地打量著墓碑,她確定墓碑沒有受到半點損害。

春花。

你是誰呀?春花耐不住煩,她看了看眼前的這個女人,她的額頭、她的眼角都有一絲皺紋,她的鼻子還是一如既往的塌在臉龐中央,她的腰肢有些臃腫,把格布的衣服都朝外拱了出來。她不好看,春花確定。

我,我。女人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說什么好。

你來我爸的墓前做什么?春花看著這個女人的眼睛,等待著她的回應。

你,你爸。

對,我爸,這是我爸的墳,你來這里做什么?

我。女人刻意地避開了春花的目光,她張口結(jié)舌地說,我,我是你爸的,一位老朋友。

老朋友,春花心里想,這可真是笑話,春城縣里沒幾個父親的朋友,就算有,也沒有自己不認識的,村里的就更別說了。再說,除了方桂珍,春花從沒看過自己的父親和其他女人走到過一起,什么時候,平地生出來一個父親的朋友來,還是女的。

我爸沒有朋友。春花干脆斷人后路。

春花。

你到底有什么事情?春花煩得慌,神神經(jīng)經(jīng)的人她看到過不少,野癲子是神經(jīng)出了問題才會到處晃蕩的,但是這個人神經(jīng)看上去并沒有問題,為什么也喜歡說些怪兮兮的話。

春花,你知道嗎?女人欲言又止。

我知道什么?

我,我。

你要說就說,我得回去喂雞了。

我是,女人羞愧地低下了頭。

你是什么?春花再看了她一眼。

我,我是,你媽。

春花好像倏地過了一下電流,她感覺渾身的汗毛立了起來,她仔細地望著眼前這個無比陌生的女人,好像看著一個怪物??粗粗?,春花居然顫了起來,這個人是不是瘋了,還是說我在這天底下真有一個媽,一個活生生的媽?

可就算有,又能怎么樣呢。她拋夫棄女十三年,這樣的媽算得上是哪門子的媽呢?我要是有個媽,我寧愿她已經(jīng)死了。她若沒死,她還是個人,那她一定比方桂珍還更可恨,春花咬緊牙齒,她不想聽眼前的這個女人胡說,她轉(zhuǎn)身,她要下山。

春花,春花,我真是你媽,我叫蔣小梅??吹酱夯ㄒ较伦呷?,蔣小梅立馬報上了自己的姓名。

這不是一個假人,不是一個捏造的人,她有名有姓,她是活著的會動的沒有殘疾的人。蔣,小,梅,春花覺得每個字都離她有千里遠,她的心里雜陳著各種滋味,怨、哀、酸、痛,一時間全部躥入心頭,噎得她無法呼吸,沒有一種滋味是好的。這些情緒扶搖直上,涌上她的臉頰,涌在她的眼角。

春花。蔣小梅的眼睛好像濕潤了,這句春花帶著一絲沙啞的哭腔。

走開!春花沒有回頭再看這個陌生的女人,兀自跑到嶺下了。

8

方桂珍坐在大廳的木桌旁,在“天地國親師”的牌匾下,翹著個二郎腿,腰上勒著一根正紅色的皮帶,手里拿著個瓷碗,瓷碗中濃湯正往外冒氣。

方桂珍回來了。春花心里納悶,自從父親去世后,方桂珍最多一個禮拜踏入這個家門一次,她的兒子順成呢,扔給了奶奶。有的時候,自己也要做順成的媽媽,教他作業(yè),哄他睡覺。在春花心里,方桂珍做人媳婦不合格,做人母親不及格。這會子,她一個人扒在桌子上自顧自地享受美味。

順成從屋外進來,仰頭叫了一聲媽。方桂珍看見順成,用手擦了擦油膩的嘴巴,對順成說:快來吃雞。然后利索地從蒸鍋里盛出一碗。

順成聽到有雞吃,兩眼放光,連滾帶爬地來到母親身邊,這會子,他確定自己是方桂珍的親生兒子。

吃雞?春花愣了一下,然后快速地沖進自己的房間,她打開房門,依然有雞屎的味道,可是找遍了整個房間,也沒有看到她養(yǎng)的那只母雞。春花又風一般地沖到屋外,院子里也沒有。春花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過來。她疾步走向桌臺,用手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哐當,蒸鍋上下抖了兩抖,里面的湯濺在了順成的臉上。

春花,干什么呀?順成不明所以。

春花死盯著方桂珍,她看到方桂珍棕色的眼珠,那一雙寫滿了邪惡的眼珠。是不是你把我的雞給宰了?

陸春花,你是不是有??!方桂珍迅猛地站起來,一副不依不撓的兇煞氣,她用涂滿褐色指甲油的手指指向春花,趕緊給我滾!

春花再次拍了下桌子。是不是你把我的雞宰了?

呵呵。方桂珍輕蔑地一笑,宰雞算什么,就是宰你我也是可以的!

春花的怒氣像要爆炸的鍋爐一樣,她朝方桂珍大吼道:你這個現(xiàn)世鬼!

你說什么?方桂珍上前想給春花一個耳光,幸好春花奶奶及時趕到,擋在了她們兩個中間。

奶奶你讓開,不關你事。春花沖上前去和方桂珍理論,方桂珍,你不是我們陸家的人,你憑什么待在這里吃我的雞。

呵呵,不是你陸家的人,我告訴你,陸春花,現(xiàn)在你爸死了,你才是外人!方桂珍聳了聳肩,不屑地笑道。

好了。奶奶突然喊出聲來,她夾在兩個人中間,就要窒息了。她轉(zhuǎn)向方桂珍那邊對她說,方桂珍,我求你少說兩句話,行不行。然后又拍了拍春花的后背對她說,春花,不就是一只雞嗎?反正早晚要吃,犯不著發(fā)那么大的火。

我就要我的那只雞,我養(yǎng)它一個多月了,怎么能說沒就沒了。想到那只大笨雞,春花的心口又開始疼了,而現(xiàn)在那只雞被她最討厭的這個女人吃進了肚子里,再也不能上躥下跳了,自己再也等不到它下蛋的那一天了,想著想著,春花的眼眶都要濕了。這一個月來,她從沒舍得把雞放到屋外去,而這會子,雞變成了一鍋雞湯,讓她怎么能接受得了,而且吃雞的不是奶奶,是這個最讓她討厭的女人。之前方桂珍在春花這里只是討厭,今天呢,春花終于確定,方桂珍是這個世界上最討厭的那個人,沒有之一。

春花,聽話,也都十三歲了,改天我給你抓一只來行了吧。

我不要。春花搖了搖頭,眼淚不爭氣地溢了出來。

9

我不但不認識蔣小梅,我還從沒聽過這三個字。奶奶說。

奶奶這么一說,春花更覺得哪里出了問題。要么是蔣小梅有問題,她在騙人,但是她為什么要騙我呢,騙到一個女兒有什么用,何況這個女兒這么丑?要么就是奶奶有問題,奶奶失憶了,真不記得蔣小梅是誰,還是她在刻意回避呢?

她說她是我媽。春花試探地說。

春花,你沒有媽。奶奶沒有面對春花的目光。

我沒有媽,春花心里默念道,但是奶奶以前不是說我媽狠心嗎,她拋棄了這個家嗎?怎么自己又沒有媽了,難道自己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哪會有人沒有媽,奶奶,這話哄不了我。

我哪有心情哄你,這個家,每天能安生一點我就謝天謝地給菩薩燒高香了。說完,奶奶就離開了春花的屋子。

這是一句怨言,奶奶其實也在怨她,春花心里想。既然奶奶不想談,自己也沒必要不知趣地糾纏不休。再說,蔣小梅不管是不是我媽又能怎么樣呢,十三年都過去了,多一個媽少一個媽又能怎么樣呢,自己就活不成陸春花了么。在春花這里,媽沒有那么重要,沒媽倒好,她就不會有恨,要是真的來一個媽,春花不知道會怎么的恨她,這么多年她去了哪,她在干什么?況且,依這兩次碰到蔣小梅來看,這個女人離自己的距離并不遙遠,那這十三年的時間就更沒法解釋。哪怕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過來瞅瞅自己的丈夫,瞧瞧自己的女兒吧,就算不是一個媽,即便是一個路人,也能進來瞅瞅啊。有再寬闊的心胸,春花也接受不了這個媽和她嘴里的辯解、理由。春花想,倒不如這個媽死了,蔣小梅如果是她媽,那她十三年前就死了。

我是我爸和奶奶帶大的,雖然帶得不好,但也活成了個人樣,沒缺胳膊沒斷腿,好著呢。春花想到好著,又自己為自己傷心起來,想著想著,鼻子發(fā)酸,不管自己是真好假好,自己也熬到十三歲了,自己不信日子會一直這樣熬下去,說不定等過了幾年自己念上了大學,就飛黃騰達了。

清明夜晚,滿屋子的雞屎把她拉回了現(xiàn)實,自己辛苦養(yǎng)了一個多月的母雞就這樣地死掉了。春花微微啜泣,覺得自己沒用,是真沒用。母親不要自己,一出生就把自己給拋棄了;父親也不要自己,從三歲開始,一年只能和他見上一次,好不容易前兩年回了家,去年又被浸死了;就連一只小雞仔,自己也留不住。春花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種哀憐,她哀憐自己,自己不是塵埃,自己比塵埃還低,自己不是空氣,自己比空氣還輕。

第三章芒種

1

梅雨前的春城縣,已經(jīng)被連綿的細雨三天兩頭地光顧。春城縣一年四季最不缺水,這里一處,那里一汪,要是水鬧了脾氣,沖沖農(nóng)田發(fā)發(fā)洪水也是隨其自然。虧了這連綿不絕的雨水,把春城縣的人養(yǎng)得水靈透亮。水也像極了春城人的心竅,彎彎曲曲,纏纏繞繞。當然春城縣的太陽也不少。有雨有陽光,日子才會顯得慵懶、閑散。這里的春夏潮潮濕濕,最適合白色的霉菌鉆入衣物。每逢太陽,挨家挨戶便刨地三尺地把自家的棉被、衣物、發(fā)了霉的鞋子曬出來,晾在天臺、廣場、院子各處。發(fā)霉的東西最怕太陽曬。

這天清晨,春花照例早早起來,她得把順成送到村小,然后再徒步去到縣城中學。父親死后,春花做了順成全部的爸,一半的媽。

走在浸著雨水的磚紅色土壤上,順成特別調(diào)皮,刻意地一步一個重重的腳印,讓土地記住他的行走軌跡,一個腳印翻來覆去地踩上許多遍才肯往前邁上第二步。他一調(diào)皮,春花就急了,春花一急,便把不開心全部寫在了自己的臉上。

順成,你給我?guī)Э禳c!你不上學,我還要上呢,你可也為我想想。春花催促道。

順成不以為然,還是一步一個沉重的腳印。

你聽見沒!春花突然擋在了順成前面。我學??刹槐饶愕木驮诖孱^,你就不能懂點事!

順成傻乎乎地笑了起來,這關自己什么事呢,自己又不會遲到,不遲到,老師就不敢讓他罰站。順成這么想。

春花看到順成的傻笑,看到順成還是沒有絲毫改過的意思,她兩手一撇,丟下了他,準備自己上學去。這條路他也走過百遍了,他不再是三四歲的娃娃了,依我看,以后都不送了,他懂個什么你對他好,他只知道自己開心就好,自己開心比什么都重要。想著想著,春花覺得順成倒有一點點像方桂珍了,何止一點點,是很多點。

就在春花抽身要走的時候,她聽到了背后傳來的怪異聲音,之所以怪異,是聲音的腔調(diào),忽高忽低,忽遠忽近,像一股魂兒。

順成順成,聽說你媽在縣城做小姐,是不是呀。

順成,你可有福氣了,你媽掙的錢夠你花一輩子了,還讀什么書呀,哈哈哈哈。

然后是齜牙咧嘴的笑,張揚狂野。春花回頭,看到兩個高年級的學生繞在順成身邊,一個個涎皮賴臉的樣子讓春花覺得惡心。

春花跑到順成邊上,用力把那兩個死崽子推到一邊,其中的一個重心不穩(wěn),跌了一跤。

你,你干什么,陸春花。

嘴巴爛了的現(xiàn)世鬼,滾開。春花大聲呵斥道,再敢給我胡說八道一次!

我,我又沒瞎說。其中一個哆哆嗦嗦地說道。

死崽子,再說一次!春花沖上前去,用手揪起他腋下的肉打轉(zhuǎn),那一小搓立馬發(fā)了青。

嗷嗷。那崽子差點哭了出來。

滾!春花的眼睛里放出兇光,那兩孩兒嚇得屁滾尿流地跑掉了。

他們跑掉后,春花卻發(fā)了懵。他們嘴里說的是什么,春花可是聽得一清二楚。春花的腦袋里一直回響剛剛的那些話,每一個字都是一個巨大的鑼聲,敲得她不得安寧。想到他們的話,就不得不想到這半年多來她親眼所見的方桂珍———那越來越扭曲的臉,滿身刺鼻的香水味,越來越高的靴子和越來越短的裙子……方桂珍的畫面好像立馬出現(xiàn)在了春花眼前,回憶里的方桂珍從頭到腳寫滿了不爭氣。春花牽住順成的手,用力地咬著嘴唇。

春花,什么是小姐啊?順成頭一仰,傻乎乎地望著春花。

別聽他們胡說。春花蹲下身子,一臉認真地對順成說,他們要是再亂說,你就告訴我,啊。

雖然從未開口叫過自己姐姐,但是春花確定,順成的姐姐就是她陸春花,誰敢欺負他,她就可以變成一個鬼吃了他。

2

在學校的這一天,春花是稀里糊涂度過的。她原以為她所有神經(jīng)都會打起架來,撕扯著自己不得安生,但是她發(fā)現(xiàn)腦袋里面是空的,里面什么也沒有。這還得從中午說起。

一早方桂珍和順成就把春花的心給攪壞了,好好到了學校春花就想著趕緊忘掉方桂珍,上學路上這個名字在她的身體里到處亂竄,她恨不得在心里筑起一道圍墻,關于方桂珍的人和事都不能進入。

正午過后,春花才發(fā)現(xiàn)什么方桂珍不方桂珍的事情,其實根本算不上事情。

春城二中的學生中午都呆在學校,學校有食堂,廉價的飯菜足以飽肚。大家中的一些來自各個鄉(xiāng)鎮(zhèn),離得遠的甭想回去,近的回去一趟也算折騰,根本不劃算。

中午鈴聲一響,學生們老鼠一樣躥入食堂。春花不喜歡鼠竄,每次都等教室里的人走得干凈之后她才會去吃飯,就在她準備出去的時候,被迎面來的一個人叫住了。

春花抬頭一看,又是蔣小梅,兩個多月沒見,她的樣子更丑了,發(fā)髻扎歪了,臉好像也變大了,在春花心里,蔣小梅和漂亮搭不上半分錢的關系。

蔣小梅杵在門邊,春花覺得她像鬼一樣地看著自己。春花討厭她看自己的眼神,她的目光是一個沒有圍欄的籠子,恨不得把自己鎖在里面。

對于眼前的這個人,春花是沒有感情的,不管她是誰,春花都不在乎,關于是不是她媽的事情,春花也不想計較了,人的心房是有限的,不能全部用來裝恨的苦水。

春花,我想跟你談談。門口的空間很小,蔣小梅立在那里,把春花的路給擋住了。

你想談什么。春花出不去,只能跟她搭話。

這樣,春花,我們到外面吃個飯吧,邊吃飯邊聊。蔣小梅懇切地看著春花。

我沒錢。春花對蔣小梅說,我去食堂。

哪能讓你花錢呀,傻孩子。蔣小梅笑著搖了搖頭說道。

蔣小梅一笑,春花更覺得別扭,什么傻孩子不傻孩子這種親近的話,也是她蔣小梅能隨便說出口的,不管蔣小梅怎樣套話,都別想讓自己上鉤。春花這樣想。

春花,就吃個飯,你看成嗎?

你攔著路,我怎么去吃。春花嫌棄地吐出這幾個字。

蔣小梅這才發(fā)覺自己的身子全部擋在了教室門口,她笑自己傻,蔣小梅屁顛顛了兩下,趕緊移開一條道。

喲,瞧我木的。在春花面前,蔣小梅的一切言談舉止都不自然,這不是客氣,而是刻意,這種刻意讓春花覺得只會離這個陌生的女人更遠。

一切的不安,也許就是從這頓飯開始的。

3

生活處處是詛咒。

當這些事情從蔣小梅口中說出的時候,春花的腦袋從滿變成了空,最后空得什么也沒有了,只差一點成了植物人。

蔣小梅是春花的媽,但春花并非蔣小梅的親生女兒。陸大偉不能生育。陸大偉和蔣小梅結(jié)婚兩年沒有孕育一兒半女。這事奶奶知道、蔣小梅知道、陸大偉自己也清楚。那春花是從哪里來的呢?蔣小梅說,春花是棄嬰。

九十年代初,農(nóng)村遺棄女嬰不是什么稀罕事。在農(nóng)村,兒子才是全家的保障,女伢子是多余的,白養(yǎng)個二十來年就隨人家去了,俗話不是說的好,養(yǎng)兒才能防老,女兒算什么呢,她的用處也許被降到了生殖繁衍。在一些人眼里,真不能算個什么。所以,春城這帶的農(nóng)村,女孩叫招娣、招蘭的大有人在,她們來到這個世界之后,所有的意義和價值都在招這個弟上,招那個男上。

遺棄女嬰的人家,有的是為了再要個男孩放棄了這個女孩,有的是為了躲計生辦的罰款放棄了這個女孩,有的是生了個女兒怎么想怎么不劃算放棄了這個女孩。蔣小梅不知道春花屬于哪一種,但春花卻是百分之百的棄嬰。十三年前,春花被不知道哪個地方的人遺棄在了村子里。蔣小梅清楚的記得,那是正月初三的夜,寒風里裹著鋒利的刀,吹到臉上刮開一條條槽。蔣小梅聽到了還是嬰兒的陸春花的啼哭聲,那會子天寒地凍,一個小娃娃怎么禁得住這樣的折磨。蔣小梅趕緊抱起這個被裹成一團的嬰兒,把她帶到了屋子里。蔣小梅抱著春花輕輕抖動,用煤炭火給她取暖,為她吱呦吱呦地哼唱著兒歌。這是蔣小梅第一次懷抱嬰兒,那一刻,有個聲音好像在告訴她,你值得做一個母親。

抱著抱著,蔣小梅突然湊上前親了一下春花,這不親倒好,一親,剛剛還在哇哇大哭的春花馬上破涕為笑。剎那,蔣小梅突然有了一股沖動,一股想做母親的沖動,這不是上天安排的么?蔣小梅給自己這樣的暗示。蔣小梅望著襁褓中的嬰兒,粉嫩的臉蛋,小小的眼睛,點點的鼻子,越看越覺得可愛,越看越是舍不得,越舍不得就把春花抱得越緊?;氐郊依铮Y小梅同陸大偉、婆婆說了自己的想法。經(jīng)過一夜的思想斗爭,陸大偉和婆婆終于同意了。這個家缺一個孩子,陸大偉是注定生不出孩子的,那何妨這樣呢,這也許本就是上天注定了的,等到這個小伢子長大,良心好的話也可以給陸大偉養(yǎng)老送終,不至于自己對兒子的后半生牽腸掛肚。陸大偉母親這樣想。

也許癥結(jié)在于這個家太苦了,苦得讓兩年之后的蔣小梅終于清醒了過來,善良和堅持終拗不過粗礪的現(xiàn)實??噙€只是其一,蔣小梅小時候就沒少過過苦日子,一家四姊妹,自己是大姐,書沒念幾句就被迫輟了學,弟弟妹妹的事什么不得自己操心,家里的農(nóng)活外面掙血汗錢的工作自己做得難道少嗎?蔣小梅不怕窮不怕苦,但她怕生活把她推向絕境。苦沒關系,蔣小梅受過苦,但是這么能吃苦的蔣小梅卻沒有遇到一個真正珍惜她的人。陸大偉不僅掙不了錢,還學會了抽煙喝酒,剛結(jié)婚那會兒他是不沾煙酒的,過了三年,他每天煙酒都不能離手。這可好,單此一項的花費就占了這個家支出的一半,到后來,這個家的飯錢都要去借了。蔣小梅忍受不了陸大偉這樣的不爭氣,活得沒有個人樣,每天只會賣弄酒瘋。此外呢,陸大偉開始三天兩頭地打自己老婆,一有不開心不順眼就找蔣小梅發(fā)泄。

蔣小梅終于看清楚了,在陸大偉這里,自己就是一個牲口,一個用來做愛、受虐的牲口。這樣一個家,這樣一個丈夫,自己還有什么理由繼續(xù)待下去呢?人可以委屈自己,但不能沒有原則地拋棄自己的尊嚴,蔣小梅想找回自己還是個人的那半點尊嚴。走又有什么不可以呢,這一走,再也不需要忍受疼痛、折磨,貧困、苦難了,這一走,再也不會有滿村飄著的關于這個家的閑言碎語了。她不僅要走,還要走得瀟瀟灑灑,永不回頭。

4

說完了所有,蔣小梅的眼睛微閉了一下,下巴前傾,望著春花。蔣小梅身上那個沉重的包袱終于全部卸載下來了,那個包袱卸在哪兒呢,統(tǒng)統(tǒng)壓在了春花肩上。

春花愣在了那里,本來她以為只是出來吃一頓午飯,和其他三百六十四天的午飯沒什么兩樣,但是這頓飯把春花噎住了,現(xiàn)在的她用盡力氣嘴里也吐不出一個字來,她不知道要對眼前的這個蔣小梅說什么,之前的她全可以對蔣小梅以及蔣小梅身上的事置之不理,甚至她以為她可以恨她,恨她入骨?,F(xiàn)在呢,非但不能恨蔣小梅,該恨誰該不該恨春花都不知道了,她的心被鉛球拽住了一樣,鉛球在不停地向下墜落,墜落過程中不斷地搖擺打轉(zhuǎn),春花的心不能更沉更重更疼了。春花原以為自己是有主見之人,原以為自己是灑脫的人,但就在這半小時后,一切對自己的認知都輕而易舉地摧毀了,自己像是一堆廢了的骨架,潰散一地。

我不知道你能否原諒我。蔣小梅咽了一口口水。我知道,不論我說什么,都彌補不了對你的傷害。

彌補?春花想,蔣小梅憑什么要彌補自己,她又要彌補自己什么呢。傷害,從小到大自己沒受過什么傷害,如果有,也不算她蔣小梅造成的,跟她又有什么關系呢。春花晃了晃腦袋,她使勁地讓自己清醒一些。

我只是想告訴你,春花,現(xiàn)在我的日子好過多了。蔣小梅難得自信地微笑。我在省城做裝修生意,盤了幾家店,我現(xiàn)在的丈夫和我一起做,生意做得不錯,日子真的好過多了。

她的日子好過多了。費了這么大勁跑到春城來,就是為了告訴自己她的日子好過多了,這又與自己何干呢。在春花的眼里,所有人的日子都好過著呢,只有自己的日子,剪不斷理還亂,自己還剛十三歲,哪來那么大能耐把日子理順,都是日子推著她走,她對一切的時間,一切的空間,一切時間一切空間上發(fā)生的一切事情都無能為力又無可奈何。

我知道陸大偉不在了,你的日子可能會受到影響??吹酱夯ㄒ廊徊话l(fā)一語,蔣小梅感到了迎面的冷漠,她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來給春花看。春花,我想說,畢竟,你奶奶她沒有收入,你那個繼母,應該不會把你養(yǎng)得很好,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舍得給你吃,給你用。

日子有影響,但不是陸大偉不在了的影響,他在與不在,春花知道自己都是那個樣子。

春花每天只有一塊錢零用,在春城二中,不是最少的那一個也算最少的那一批。在家呢,園子里有蔬菜,一年四季的蔬菜還是能有供給的。吃不吃得上肉就要看造化了,好的時候,逢年過節(jié)奶奶不知道會在哪里割來一兩二兩碎肉給她做個肉餅湯;不好的時候呢,大半年興許春花都吃不上一次肉。街坊領居送菜的多,給肉的少。春花不喜歡接受別人的施舍,除了春生。春生會把一些餅干、糖果、鹵蛋分給春花,他們坐在一起把這些零食吃完,然后談天說地,把人事和人世中的煩惱通通拋到九霄云外。

春花,如果家里呆不慣,你就跟我去省城吧,要是你愿意,九月就可以去那上學,我會把所有事情安排好。蔣小梅認真地看著春花的眼睛。

春花吃了一驚,省城,長這么大春花還從沒出過縣城,省城是個什么樣子,為什么要去那里,為什么要到那里上學,春花不知道,自己從沒想過與那個地方建立聯(lián)系。春花繼續(xù)沉默,雖然春花知道,這個世界不會一直給她沉默的權利。

讓媽為你做些事吧。

這一個媽,讓春花錯愕、發(fā)懵、天旋地轉(zhuǎn)。春花突然下意識地起身,她飛快地跑出了那個飯館,她必須離開,春花覺得此時的自己是一個氣球,被人無端地塞滿了各種氣體,她就要爆炸了,她必須忘掉今天發(fā)生的所有事情,她才能回復成一個人,一個自己認識的陸春花。

5

直到放學,春花才回了點魂來。春花發(fā)覺人世的事不能深想,越想就越陷在里面出不來,人是怎么來的,人為什么要來到這個世界上,人要往哪里去……春花晃了晃腦袋,她定住自己的神,能過好一天算一天吧,其他的事情自己左右不了,就別再枉費神思。春花只能這樣了。

春花努力把蔣小梅扔到一邊,把她扔給自己的包袱扔出去,讓那些事離開自己。春花獨自走在縣城的馬路上,以后每天的自己只要顧著吃飯、上學、回家、睡覺就好,其他的事情自己顧不來,也沒能力顧。

春花知道這是在麻痹自己,別說自己的身世,就是順成的事,自己也放不下。世界上怎么有這么多的心要操,這么多的事要想。每個人都和自己一樣過得這么累嗎,春花看著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看著一張張行色匆匆的臉,想著他們面對生活的時候,是不是也會歇斯底里,也會自欺欺人,人喜歡自欺欺人,因為人微不足道,所以對自己撒謊是最不要本錢的,謊言有的時候是最好的自我安慰。

路上,春花看到了許多小伢子,他們和順成差不多大,放學回家,有爸媽接送,他們拉著爸媽的手,開心地往家里奔去。每一個小伢子好像都是順成,每一個小伢子又都不是,他們比順成可愛,比順成漂亮,比順成會說話,比順成會聽話。春花看著他們,就像看著無數(shù)個順成。但是春花細想,順成不可愛能怪他順成嗎?一個這樣的家庭,一個那樣的媽,換作自己不上房揭瓦就算對得起大家了。方桂珍的事情她是不懷疑的,說不準方桂珍一點也不在意,自己做什么,兒子在學校是不是遭人欺負,她都不會在意。春花也很少看見方桂珍給順成買什么,積木、魔方、玩具汽車,這些順成好像都沒有過,至少這兩年在陸大偉家春花沒見過,但是春花知道,這不代表順成不需要。

走著走著,春花看到路尾垃圾桶旁有輛破舊的小摩托車,小孩兒騎的那種,大概六七十公分長,小車上落滿了塵灰,車燈被一根繩子牽住,繩子掉落在地面上,大概是哪家小孩兒玩膩了,把這個小車給丟棄了吧。春花又想到自己的弟弟順成,順成最喜歡坐在摩托上的感覺,父親在世的時候,他最愛父親把自己環(huán)抱在摩托車上,等待父親“突突突”地將摩托車發(fā)動,開到縣城去兜風。這是順成和父親最親密的時刻。父親去世后,順成就沒有坐過父親的摩托車了,其他小孩兒的玩具小車他只能巴巴地望著。

春花有意識地走到垃圾桶旁,牽住了落在地面的繩子,她要把這輛小破摩托車牽回家里,給自己的弟弟騎,讓他開心。

6

一小時后,當順成歡快地騎著不能發(fā)動的小摩托在院子里來回打轉(zhuǎn)的時候,當春花看著順成像一條小魚兒自由地在院子里游來游去的時候,一個破門而入的聲音把這難得的歡樂氣氛給攪得一塌糊涂。

迎面而來的男人腰身有肥膘,臉上有兇煞,滿腦袋的汗珠順著額頭滾落下來,滾落在臉頰上,滾落在胡茬子上??吹竭@個彪形大漢,順成嚇得從摩托車上跳了起來,退縮在春花身后。

原來是你,死崽,偷了我們家的小摩托!男人毫不客氣地盯著順成。

順成反應過來,他哆哆嗦嗦地對彪形大漢說,我,我沒有,不是我。

哼,小小年紀還敢狡辯,真沒教養(yǎng),偷了就是偷了,認了的話興許我不會怪罪你!

順成望著眼前這個五官揪作一團臉龐肥大的男人。從地面仰望他,他的樣子不好看。

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順成小聲地說。

春花望了望男人,又看了看順成。順成擺明了要撇清關系。她又回想了一下這輛靠近垃圾桶旁落滿灰塵的小車,擦都不擦一下順成就瘋了似的坐上去亂躥的小車,她怎么也想不到,這是人家暫時停靠在垃圾堆旁還要用的小車。

不是你,那是誰?

是她。

順成毫不猶豫地指向自己的姐姐。本來春花是要接話的,這會子她愣住了。你順成玩得時候比誰都享受像是齊天大圣附體,這會兒碰到了問題就躲得像個狗熊了。雖然順成小,順成不懂事,但是這一刻,她是那么的看不起他,看他哪哪都像方桂珍,簡直和方桂珍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就是我,怎么了?春花不卑不亢。

原來是你,我看你也不算個小伢子了,怎么能做得出偷人東西的事?對方雙手交攏在胸前,語調(diào)怪異。

誰說我偷了?春花不肯了,她向前邁開一步。我是在垃圾堆邊撿到的,我從不干偷東西的事兒!

一家子都這么愛撒謊呢!男人不屑的語氣。我家門口是有個垃圾桶,我擱在那曬會兒太陽,就被你偷來了?

春花這才意識到也許自己真是錯了,只得自認倒霉。這十三年自己沒少倒過霉,這次,就算再倒一次霉吧。

我沒偷你家東西,鬼知道這個小車你們還要用,我也沒撒謊。春花咬著嘴唇看著地面,堅硬地吐出這幾個字。

哼,撒謊就撒謊,騙人就騙人,偷東西就偷東西,讓我瞧不起。

我沒偷!

吵什么吵?方桂珍的高跟鞋比她自己還早出現(xiàn)在院子里。她甩了一下頭發(fā),她的頭發(fā)又變了一個顏色,從發(fā)根到發(fā)梢都是大大小小的卷子。

你,你是這個女伢子的媽吧,誒,她,她偷了我家伢子的小摩托??吹竭@樣一個標致的女人,大漢突然降了個聲調(diào),話都說不囫圇了。

別亂講,我可不敢做她媽。方桂珍上下打量了一下這個男人。找到了嗎,找到了就回去吧,別在屋里吵吵嚷嚷。

這個女伢子要多管教管教了,偷人東西還這么橫,長大了沒人敢討??!

誰偷了?偷你屋里埋人吧!春花緊盯著彪形大漢,大聲叫了出來,把自己心中的困頓、不滿、憤懣一股腦兒地疏泄在了這震動的聲音里。

偷就偷了,還罵起人來了!大漢一邊看著春花,一邊看著方桂珍。

春花差點沒把嘴唇咬破,她忍住氣,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樣難堪的場面,她恨不得地面上生出一條縫,能把所有人包括自己都塞進縫里去。

我沒偷。春花重復地喊道。

她愛偷偷,愛搶搶,我可管不了,我不是她什么人。說著,方桂珍就自顧自地走到里屋去了。

時間好像停頓了幾下,清醒過來的春花才發(fā)現(xiàn),世界是黑的,黑得一團模糊,世上的人都是一個色氣,一樣惡心的,在黑色世界里,所有人包括自己可不都是睜著眼茍且為生的瞎子么。

7

夜里的雨,將田野中的稻谷打濕,受驚擾的水塘泛起漣漪。瓦片上的野草和青苔隨風雨晃動,沒了青綠的精神。連綿的梅雨就要來了。

嘭,春花關上房門,她什么都不要再想了,她要忘了今天,日歷上寫著芒種的日子。

春花躺在床上,今晚不做作業(yè)了。讓老師批評去吧,不做就是不做,說什么也不寫字了,現(xiàn)在的腦袋有兩個大,看不進去那些個英語字母和幾何圖案了。

春花以為她躺下就能睡著,睡著一覺到天亮就什么也沒有了,但是她分明聽到了驚擾聲,而且那些聲音好像又在與自己扯上關系。

我在這個家圖個什么,我是自己瞎了眼賠錢倒貼的貨,行了吧。方桂珍的聲音不算小。

哪需要這樣講呢。這是奶奶。

我給你說,就算賠錢倒貼我也得有個度數(shù),你說呢,不可能你們家從上到下相不相關的人都張開嘴巴伸出手朝我要,我可沒那本事。

你要這樣講,我就不明白了。

不明白?哼,吃飯的時候我看你們都明白得很呢。

你又亂講了,我還沒到靠你吃飯的時候。

那我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什么亮話?

別說其他的,陸春花可是讀初中了,再過幾個月,她可得繳學費了,你拿什么去繳?

這,遠著呢,這事,現(xiàn)在還犯不著你操心。

要不要我操心你現(xiàn)在也別把話說得太滿,我當然犯不著為你們陸家操這個心……

這學期都還沒結(jié)束,方桂珍就開始操心下學期的事了,春花莫名其妙,去年九月,是父親繳的學費,今年的學費,她還沒想過。愛繳不繳呢,春花跟自己斗氣,你不繳,我就出去掙錢,我一樣可以過活,不需要跟你方桂珍扯上關系。春花躺在床上,她從沒想過花方桂珍一分錢,她有金山銀山也跟自己沒關系。

吧嗒一聲,房門被推開了。春花坐了起來。是奶奶。

春花靠在床頭,奶奶坐在床尾。

剛剛,你都聽到了吧?奶奶不想多解釋。

聽到了,我不用她的錢,她不用瞎擔心。

哎。奶奶嘆出一口氣,皺紋爬滿了整張臉,這張臉蒼白萎縮,像干癟的荷葉。

奶奶,你也別操心,我也不用你的錢。春花知道,奶奶沒錢。

看你這傻伢子的話說的。

真的。

有錢不是說著就能有錢的,沒錢也不是說著就沒錢的,有沒有錢斷不了人的路,過什么樣的生活不照樣得過活。

奶奶,你別操心。

我要是能省心我早省了。奶奶搖了搖頭。

春花不明白奶奶話里的意思。聊天的時候,春花又想起那個人來。

春花對奶奶說,我今天在學校又見到她了。

誰呀?

蔣小梅。

奶奶一怔,她找你做什么?

奶奶,你認識她對不?

別胡說。奶奶欲言又止。

奶奶刻意回避而又不解釋,讓春花知道,蔣小梅說的都是真的,她沒有騙人,自己就是那個被抱養(yǎng)的女孩。

她今天給我說,想把我送去省城讀書。春花望著奶奶。

什么?奶奶好像沒有聽清。

她說她想把我?guī)У绞〕亲x書。

噢。奶奶這一聲噢細細長長。

沒過多久,奶奶對春花說,你要是同意她的話,就別來問我。奶奶埋怨似地把這幾個字吐了出來,她刻意回避春花的目光。

這會兒春花又呆了一下,春花并沒有同意蔣小梅,她也不是來尋求奶奶的意見,她只是把今天在學校發(fā)生的事情給奶奶這么一說而已。什么叫我同意她的話呢,什么又叫就別來問我呢,春花呆了幾秒鐘,她覺得不能細想,她亂成一團麻……

蛙聲鼓鼓作響,驚擾了初夏。外面是嘈雜,是紛亂,細雨敲打著小窗。

春花的夢,時斷時續(xù),短短長長。在這樣一個不安的夜晚,她夢到了茶花、山崗,蘆葦、水塘,然后是一片虛無的天地,空空的自己,以及白霧茫茫。

第四章白露

1

入秋以后,春城的霧氣便多了起來,它們先是聚在起伏的山巒,接著下到山腳,進到村落,把黛色村子吞進肚里,又磨磨蹭蹭一口一口地吐了出來。然后春城就剩下兩種顏色,被霧氣籠罩的白和縫隙里透出來的那點兒青。

再過兩天就要入學,漫長的假期會隨之結(jié)束。兩個月了,春花沒有聽到奶奶和方桂珍因為自己的入學再有爭吵。不說爭吵,就是入學的話題都沒有人端起過,這事好像被白色的水霧罩了起來,再看不見。春花心里的那點灰長了出來,撲滿周身。

她沒有想過父親的去世會是一個信號,自己在這個家里被擠占到虛無的信號。父親雖然陌生,但終究還是自己的保護傘,現(xiàn)在呢,方桂珍陌生,奶奶也變得陌生了,原本熟悉的村落變得沒有一個自己熟悉的面孔,春花是形單影只的這一個,這一個與那些個好像本能地脫離了關系。

春花來到水塘,霧氣彌漫的水塘。不起波瀾的水塘,內(nèi)里洶涌可怕。但是春花已經(jīng)沒有懼怕了。在水塘邊上,春花照不出自己的影子,看不到的,也許確是最真切的。

春花。

熟悉的聲音叫醒了春花,讓她不至于把自己當成一池死水。

春生。春花回頭,撫動著自己的發(fā)尾。

春花,你看我給你帶什么來了?春生手里端著一個白色瓷碗,瓷片上釉著拙劣的水仙。

蹲坐在池塘邊的春花下意識地站起身來。

你看。春生露出笑容,在春花這里,春生的笑容不僅潔凈,還近乎神圣。

瓷碗外露出調(diào)羹,是一小碗湯。

什么?春花看著瓷碗,瓷碗還在往外冒著熱氣。

昨天我打了個斑鳩,今天熬成了湯,給你喝兩口,補補身子。

春生的笑像一汪清水,讓春花害怕。她怕他的笑攪亂自己的心神,怕這上下一股子的真誠亂了自己的陣腳。在春城,春花極少得到別人的笑容款待。爸爸不愛笑,奶奶不會笑,方桂珍就別提了,順成呢,在自己面前最會來事,經(jīng)常沒來由的嚎啕大哭。在學校,春花的成績只能排進前二十,老師很少對她笑。村子里的人呢,那種皮笑肉不笑,酸溜溜的笑,看熱鬧的笑,嫉妒的笑,奉承的笑,堆砌的笑,春花還是分辨得出的。但是唯有春生的笑,她招架不了,因為春生的笑不馬虎,不阿諛,不刻意,那是輕盈的質(zhì)樸的溫柔的笑。

拿著啊,傻站著干嘛。

春花這才回過神來,撫了撫劉海,雙手木訥地接住了瓷碗。

吃吧。春生望著春花的臉。都要涼了,沒多少。

嗯,嗯嗯。

春花把調(diào)羹擺到一邊,用嘴唇包裹著小碗的側(cè)邊。太濃太香了,春花一口、一口、一口一口地吞咽著,春花好像從沒嘗過這般醇香的濃湯。

就喝完了?把碗給我吧。春生瞪大了眼睛。

春花雙手舉著瓷碗,把瓷碗舉到了春生胸前。給你,春生,好喝。

呵呵,好喝還這么嚴肅。春生看著春花不自然的表情,發(fā)出了笑聲。

春花的臉上立馬顯露出笑容,她晃了晃腦袋對春生說,不嚴肅,不嚴肅。

除了會讀書,春生還能打斑鳩。春花沒想到。這斑鳩熬的湯,不是其他人隨隨便便可以喝到的,春生給了自己。春花笑靨生花,春天好像又來到了這彎水塘。

你在做什么呢,我想和你聊會兒。

好啊,好啊。春花立馬坐好,她端正地坐在水塘邊的草甸上,像聽到了上課鈴聲一樣。

嗯,我們聊聊。春生也坐在了一旁。

2

春花,你曉得不。春生望著水塘。

嗯?

我遇到了一個人。

什么人?

上學期插到我們班上來的。

你的同學?

嗯,她叫夏曉。春生頷首,微微一笑。

夏曉?春花的心里打出一個問號。

呵呵。春生面露羞澀,你說多么巧,我叫春生,她叫夏曉。

春花膈了一下。春生、夏曉,多么的巧,這幾個字落在自己心里,不能消化。

巧的事也多,你叫春生,我叫春花。過了幾秒,春花勉強地撐起一個笑容。

那不一樣。

那不一樣,春花在心里默念道,不一樣。

我們同村,姓名相近正常著呢。春生聳了聳肩。

姓名相近正常著呢,春花跟隨著春生的話,在自己的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復述著。

她入學第一天,就被老師安排了和我同桌。

入學第一天,就被老師安排了和我同桌。春花再次默念道。那,他們天天都能在一起學習吧,一起學習,一起游戲,一起談天說地,他欣賞她,她讀得懂他說的話……

不知道為什么,春花,我不知道這樣好不好。

春花好像已經(jīng)知道春生要說什么。

春花,我遇到了她,好像每天都有了一股子精神,一股子期待,一股子什么都不怕的干勁。

春花的心里像被什么撞擊了一下,疼得厲害,她望著春生,那棱角分明的臉廓,那溫暖如春的聲音,近在咫尺,遠在天涯。

她好像就是最大的光明。

她好像就是最大的光明。

讓我心心念念的那個人。

讓我心心念念的那個人。

春花想打斷春生的美好回憶,雖然她不能明白他們之間生長的情愫,可她心中有一股沖動,她想對春生說,春生,那我呢,但是,她分明感覺這句話喪了志氣。她望著春生,呆呆地望著春生呆呆的樣子。她又不能什么都不說,春花仰頭,朝著春生,鼓起了好大的勇氣對他說,春生,那,你是怎么看我的呢?

什么?原本陷入美好畫面中的春生,被春花打破了夢境。

春花不想重復剛剛說過的話。

你問我怎么看你的呀?春生記起了春花的問題。

春花木然地望著春生。

春花,他們都說你可憐,但我不這么想,我只想對你好。

他們都說你可憐,但,我只想對你好。春花心中不斷玩味這句話,春花看著春生,看到了春生眼里的憐憫。

春花,你值得同情,值得大家對你好,你真不容易。春生自顧自地說著。

一剎那,春花好像明白了什么,越明白就越覺得自己掉入了泥潭,渾身上下都是腌臜的泥點。春生脫口而出的這句話,讓春花如夢初醒,不是初醒,而是驚醒。原來,春生也和那無數(shù)些個好人一樣,是同情自己的。甚至自己是等待著被他們救贖的那一個,是他們無限的多余的愛關照的那一個。

多少的日子,春花把春生看作自己唯一的信任,唯一的真??删驮趧偛?,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十足的傻子,傻到一塌糊涂,難堪到不可思議。春花的心涼到了徹底,她原本以為春生是自己了解的,熟悉的,明心見性的。這會子,別說春生,就是自己,春花也看不清了。起伏的霧漸漸散開,但春花更覺得天地一團模糊了。春花起身,她要離開這里,必須離開這里。

3

春花也不知道為什么,但是她在下意識地尋找,她已經(jīng)找了好久,地面、窗臺、床頭,翻箱倒柜地找,屋里的每一條縫隙都沒有錯過。剛剛疾跑在田間的時候,那句俗語就一直在春花腦袋里晃動,天無絕人之路,天無絕人之路。春花不清楚自己是不是過度敏感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事態(tài)發(fā)展真的能夠注解這句俗話,但兩個月來,春花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只困獸,一只無能為力的困獸,一只被拋棄的困獸。春花不想再這樣了,是不是還有其他的路,春花不能確定也沒有信心,但就在剛才,飛快地跑在紅土上的剛才,她腦海中只浮現(xiàn)出一個名字,蔣小梅,蔣,小,梅。

這許多年來,蔣小梅不知道悄悄地跟隨過自己多少次,甚至,蔣小梅從沒能和自己正經(jīng)說過一句話,甚至,自己將她看作避之不及的野癲子,但是她依然把自己當成一個牽掛。春花原以為,在這個世上,恐怕沒人真正牽掛自己了,但是就在剛才,風一樣跑在紅壤上的剛才,她想到了蔣小梅。不管自己怎樣刻意躲避、逃離蔣小梅,不管自己怎樣揶揄、奚落蔣小梅,蔣小梅依舊是那個蔣小梅,微笑得過了頭的蔣小梅,客氣得過了頭的蔣小梅,親切得過了頭的蔣小梅。

大過年的被人扔了,是蔣小梅將自己抱起來的,是蔣小梅給自己喂的奶,是蔣小梅把自己拉扯到兩歲,自己的命是蔣小梅撿過來的。蔣小梅小時候受過窮受過苦,跟陸大偉一起的時候不曾被溫柔對待,但是她心底子里有一股坦蕩蕩的正氣,有一股軟綿綿的善意。她是陌生的,但是世上的人,哪個不是陌生的呢。春花覺得自己有些糊涂,不是糊涂,是怎么這么糊涂。

腦袋發(fā)麻的時候,春花找到它了,被揉成一團的紙條,差點被扔掉的紙條,三個月前的那頓午飯蔣小梅留給自己的紙條,從未被打開的紙條。春花慌忙地打開了,上面工整地寫著蔣小梅家的地址,哪個市,哪個區(qū),哪個街道,哪個牌號,哪個樓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春花沒

猜你喜歡
春生春花奶奶
給奶奶按摩
奶奶喊你吃飯啦
曹春生作品
奶奶駕到
讓汽車開到終點不停車
美麗春花
不認賬
我家也有奶奶等
昌平区| 班戈县| 杭锦旗| 谷城县| 濮阳县| 慈溪市| 喀喇| 枝江市| 辽宁省| 文山县| 景谷| 辉县市| 江孜县| 临泉县| 泸西县| 时尚| 全椒县| 襄汾县| 大庆市| 余江县| 许昌市| 林州市| 桃源县| 合山市| 来宾市| 芜湖县| 综艺| 奎屯市| 黄石市| 河曲县| 民乐县| 秭归县| 金昌市| 临湘市| 花莲县| 固镇县| 阳东县| 沙雅县| 旬邑县| 宜都市| 金溪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