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麥克尤恩
1875年在梅爾頓·莫布雷舉辦的“異趣珍寶”拍賣會上,我的曾祖父在他的朋友M陪同下,拍得了尼科爾斯船長的陽具,這位船長1873年死于馬販巷監(jiān)獄。它被盛在一樽十二英寸高的玻璃瓶里,按我曾祖父于當晚的日記中所記述,“保存精美”。同時被拍賣的還有“已故巴里摩爾小姐的無名部位”。被山姆·伊斯萊爾斯以五十幾尼拍得。我的曾祖父很想將這兩件物品作為一對收藏,但被M勸阻。這極佳地詮釋了他們的友誼。我的曾祖父是個心血來潮的空想家,而M則是一位懂得適時競價的實干派。我的曾祖父在世六十九年,其中的四十五年里,在每晚睡覺之前,他坐下來將自己的思想寫成日記。這些日記如今就擺在我的桌上,整整四十五卷,以小牛皮裝訂,而左邊,尼科爾斯船長靜坐在玻璃樽里。我的曾祖父靠他父親發(fā)明的一種簡便女性胸衣鉤扣的專利收入生活,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他愛好神聊、數(shù)字和理論,也喜愛煙草、上等的波爾圖葡萄酒、煨兔肉,以及偶爾為之的鴉片。他喜歡以數(shù)學家自居,盡管他既未有過教職,也未曾發(fā)表過專著。他從不旅行,到死也沒有上過《時代》雜志。1869年他和托比·沙德威爾牧師的獨生女愛麗絲結(jié)婚,牧師是一本名不見經(jīng)傳的英國野生花卉專著的合著者。我深信我的曾祖父是一位杰出的日記作家,一旦我編完他的日記并得以發(fā)表,我敢肯定他將重新獲得應有的認識。而我在工作結(jié)束之后將休一段長假,去一個清冷無樹的地方旅行,比如冰島或者俄國草原。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可能的話,在那結(jié)束之際我將試著與妻子梅茜離婚,不過現(xiàn)在已無此必要。
梅茜常常會在睡夢中大喊大叫,我不得不弄醒她。
“抱住我,”她總是說,“是個噩夢。我以前做過一次。我在飛機上,飛過荒漠。可其實并不是真的荒漠。我讓飛機開低一點,我看到成千上萬的嬰兒堆在一起,一直向地平線延伸,他們都光著身子,彼此傾軋。我的燃料眼看就要用完了,我得降落。我想找到一塊空地,我飛呀飛呀想找一塊空地……”
“好了去睡吧,”我打著哈欠說,“這只不過是個夢。”
“不,”她叫道,“我現(xiàn)在睡不著,現(xiàn)在不行?!?/p>
“好吧,那我得睡了,”我對她說,“我明天早上還得早起?!?/p>
她搖搖我的肩膀,“先別睡好嗎?別讓我一個人待著?!?/p>
“我就睡在你身邊,”我說,“我不會撇下你的?!?/p>
“可這有什么用,別讓我一個人醒著……”可是我的眼皮已經(jīng)合上了。
最近我染上了我曾祖父的習慣。在睡覺前我靜坐半小時來反思這一天。我沒有數(shù)學奇思或者性愛理論可供記錄?;旧衔抑皇怯浵旅奋鐚ξ艺f過的話而我又跟她說了些什么。有時,為了絕對私密起見,我將自己鎖在盥洗室里,坐在馬桶上,膝頭鋪著寫字板。除我之外,盥洗室里偶爾有一兩只蜘蛛,它們爬上排水管盯著白色的瓷釉紋絲不動。它們一定在納悶這是到了哪兒。經(jīng)過數(shù)小時匍匐之后,它們不解地掉轉(zhuǎn)身,也許因為依然無法獲得答案而倍感失望。就我所知,關于蜘蛛我曾祖父只提及過一次。在1906年5月8日,他寫道:“俾斯麥是個蜘蛛?!?/p>
下午梅茜往往會奉上茶水,并跟我講她的噩夢。通常我都在翻閱舊報紙,匯編索引,分列主題,一卷放下另一卷又拿起。梅茜說她每況愈下。最近她整天待在屋子里看有關心理與超驗的書,幾乎夜夜都會做夢。自從那次我們先后手持同一只鞋子埋伏在盥洗室門外打擊對方之后,肢體沖突令我對她毫無憐憫。她的問題一部分源自嫉妒。她十分嫉妒我曾祖父那四十五卷日記,以及我編撰它們的決心和熱情。她卻太閑。梅茜端茶進來的時候,我正好換上另一卷日記。
“我說夢給你聽好嗎?”她問道,“我乘飛機飛過沙漠一樣的地方……”
“過會兒再講,梅茜,”我說,“我手頭的事正做到一半?!彼吡艘院笪叶⒅鴷狼懊娴膲Ρ?,思忖著M,他定期來與我曾祖父閑談和晚餐,堅持了十五年之久,突然在1898年的一個晚上莫名地一去不返。盡管M的身份有待確認,但他除了是個實干派之外,也頗具學究氣。比如,在1870年8月9日晚上,他們兩人論及做愛姿勢,M告訴我曾祖父后入式是最自然的性交方式,這是由陰蒂的位置所決定的,而且其他靈長類也都偏愛此招。我的曾祖父窮其一生性交不過十次,并且都發(fā)生在他和愛麗絲結(jié)婚的頭一年內(nèi)。他驚訝地大聲追問教會對此所持的觀點,M隨即指出七世紀神學家提奧多雷認為后入式性交與手淫同罪,應處苦修四十天。當晚稍后,我的曾祖父用數(shù)學方法證明了性交姿勢不可能大于素數(shù)17。但M對這一結(jié)果嗤之以鼻,并告訴我曾祖父他曾見過拉斐爾的弟子羅馬諾收藏的一組素描,上面畫著二十四種姿勢。并且,他說,他還聽說過一位F.K.弗伯格先生曾歷數(shù)了九十種之多。等我想起手邊梅茜放下的茶,它早已經(jīng)涼了。
我們關系惡化過程中的重要一幕發(fā)生如下。一天夜里我坐在盥洗室里寫下梅茜和我關于塔羅牌的對話,突然間她在外面又拍門又擰把手。
“開門,”她叫道,“我要進去。”我跟她說:“你得再等幾分鐘,我就快好了?!?/p>
“現(xiàn)在就讓我進去,”她大喊,“你又沒在用廁所?!?/p>
“等等。”我邊回答邊又繼續(xù)往下寫。此時梅茜開始踹門了。
“我月經(jīng)來了,我得弄一下?!蔽覜]理會她的叫喊,一直把這一段寫完,我個人覺得這特別緊要。假如留待稍后,某些細節(jié)將會喪失。這時已聽不見梅茜的聲音了,我還以為她在臥室??墒钱斘掖蜷_門,卻見她手拿一只鞋堵在我面前。她猛地用鞋跟砸向我的頭,我稍一偏身但躲閃不及,鞋跟掛到我的耳朵,劃了好大一條口子。
“這下好了,”梅茜一邊說著繞過我走進盥洗室,“現(xiàn)在我們都流血了?!闭f完砰地摔上門。我拾起那只鞋,一聲不吭地耐心等在盥洗室門外,另一只手用手絹梧住流血的耳朵。梅西在里面大約待了十分鐘,她剛一出來就被我不偏不倚擊中頭頂,沒有任何機會側(cè)身。好一會兒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直勾勾地盯著我。
“可憐蟲?!彼鲁鰩讉€字,然后徑直走去廚房包扎傷口,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內(nèi)。
昨天晚餐的時候梅茜宣稱如果一個人在密室里閉關,只需憑借一副塔羅牌就能獲得一切知識。她下午讀過些有關的書,牌還鋪得滿地都是。
“他能從牌里算出瓦爾帕萊索的街道圖嗎?”我問。
“你傻冒?!彼鸬馈?/p>
“牌能指引他如何開洗衣店,如何煎奄列,如何做血透?”
“你內(nèi)心如此狹隘。”她嘟噥道,“如此狹隘,如此平庸?!?/p>
“他行嗎?”我不依不饒,“那告訴我M是誰,還有為什么……”
“這些無關緊要,”她咆哮道,“又不是非知不可?!?/p>
“可是這些也是知識。他能算出來嗎?”
她遲疑了一下,“會的,他能。”
我笑了,沒吱聲。
“有什么可笑?”她說。我聳了聳肩,她氣不打一處來。她需要被證偽?!澳銥槭裁纯偸菃栠@些無厘頭的問題?”
我還是聳聳肩?!拔抑皇窍胫滥闶遣皇钦娴闹杆幸磺小!?/p>
梅茜拍著桌子喊道:“你混蛋!你為什么老是拿話堵我?你為什么從不說些實在的?”事已至此,我們彼此都認識到,我們無論談什么都將導致這樣的場面,只得苦悶地緘口。
如果我不厘清圍繞在M身上的疑云,日記的整理工作就無法開展下去。在餐桌間來來去去了十五年,為我曾祖父的理論提供了一大堆素材之后,M從日記里唐突地消失了。12月6日星期二,我曾祖父還邀請M星期六來共進晚餐,盡管M來了,可曾祖父在那天的日記里只是簡單地寫道,“M來晚餐?!倍酝偸腔ㄙM很長篇幅記錄他們席間的談話。星期一,12月5日,M也曾來赴晚餐,那天的談話內(nèi)容涉及幾何,而此后這一星期的日記全都圍繞著這個主題。看不出兩人有過絲毫齟齬,相反,我曾祖父離不開M。M為他提供素材,M深諳當世風尚,對倫敦了如指掌,多次到過歐洲大陸,熟知社會主義和達爾文學說,在自由之愛運動圈里也有熟人,是詹姆斯·辛頓的一個朋友。從某種意義上說,M真正活在這個世界上,而我那一生只離開過梅爾頓·莫布雷一次赴諾丁漢的曾祖父則不算。從年輕時代開始,我的曾祖父就嗜好坐在爐火邊演繹推理,他所需要的正是M提供的素材。例如,1884年6月的一個晚上,剛從倫敦返回的M向我曾祖父敘述了城里的街道如何被馬糞玷污而難行。恰好那個星期我的曾祖父正在閱讀馬爾薩斯的著作《人口原理》,當晚他在日記里興奮地表示他將寫一本小冊子發(fā)表,題目就叫“關于馬糞”。這本小冊子從未發(fā)表,估計也從未寫成,但在那晚之后的兩個星期里,日記內(nèi)容卻有詳盡的注釋。在“關于馬糞”中,他先假設馬匹數(shù)量呈幾何增長,接著在仔細考量了道路規(guī)劃之后他預言:1935年時,首都將無法通行。他所指的無法通行是以主要街道馬糞平均厚度一英尺(干縮后)為度。他描述了在自己的馬廄外所做的確定馬糞干縮率的實驗,并獲得了數(shù)學表達式。當然這些都是純理論的。他的結(jié)論是建立在此后五十年所有馬糞都不被鏟除的前提之下。后來勸他放下這個課題的很可能也就是M。
一天早晨,在經(jīng)歷了充滿梅茜夢魘的漫漫黑夜之后,我們并排躺在床上,我說:
“你究竟想要什么呢?你為什么不回去上班?漫無目的散步,這些心理分析,待在家里,一躺一上午,塔羅牌,噩夢……你想要什么?”
她說:“我想矯直我的頭腦?!边@句話她以前說過很多遍。
我說:“你要知道,你的頭腦,你的內(nèi)心,不是酒店的廚房,可以把里面的東西像舊罐頭一樣扔掉。它更像是一條河流,每時每刻都在流動和變化。你無法矯直一條河流?!?/p>
“別又重頭來一遍了,”她說,“我沒打算矯直一條河流,我只想矯直我的頭腦。”
“你總得做點什么,”我跟她說,“總不能啥也不做。為什么不回去上班?過去你工作的時候從不做噩夢的,那時也沒有這么不開心過?!?/p>
“我得抽身一步,”她說,“我不知道所有這些意義何在?!?/p>
“時髦,”我說,“都是時髦。時髦的隱喻,時髦的閱讀,時髦的病懨。你關心榮格什么,比如說?一個月里你讀了十二頁。”
“別老調(diào)重彈了,”她懇求道,“你知道這不會有任何結(jié)果的?!?/p>
但我繼續(xù)往下說:
“可你也沒有得出過什么結(jié)果,”我對她說,“你成事不足。過去是個乖孩子,老天沒賜給你一個不幸的童年。你那濫情的佛經(jīng)、過氣的玄學、焚香療法、零碎星相學,沒有一樣是你自己的,你什么都沒搞明白。你只是陷進去了,陷在一個紛繁直覺的泥潭里。除了覺到自己的寡歡,你根本不具備去直覺其他事物的敏感和激情。為什么你要把別人裝神弄鬼的一套塞進自己的腦子里,搞得噩夢連綿?”我跳下床,掀開窗簾,開始穿戴。
“你好像是在小說研討會上發(fā)言?!泵奋缯f,“為什么你總要把我的生活說得更糟?”自憐開始在她內(nèi)心泛起,又被她強壓下去。她接著說,“你說話的時候,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張紙,被揉成一團?!?/p>
“也許我們是在小說研討會上?!蔽依淅涞卣f。梅茜在床上坐起來看著自己的腿。突然間她的語氣變了。她拍了拍身邊的枕頭溫柔地說:
“過來。坐到這兒來。我想抱抱你,我想你抱我……”可是我嘆了一口氣,兀自走向廚房。
我到廚房給自己煮了點咖啡,端進書房。半夜忽睡忽醒之間我似乎有一絲感覺,M的失蹤也許能從那些有關幾何的記述中找出線索。過去我總是草草翻過此處,因為數(shù)學實在提不起我的興趣。1898年12月5日星期一,M和我曾祖父討論了vescia piscis,這顯然屬于歐幾里得第一定律的范疇,曾對許多古代宗教建筑的平面設計產(chǎn)生過深遠的影響。我把談話記錄仔細地讀了一遍,竭力去理解其中的幾何部分。然后翻過一頁,我發(fā)現(xiàn)就在當晚,在雪茄燃起,咖啡奉上之后,M對我曾祖父講了一段長篇軼事。我正要開始讀,梅茜走了進來。
“那你自己呢?”她說,似乎我們之間的斗嘴并沒過去一個小時,“你就知道書。在舊紙堆上爬來爬去,像蒼蠅叮在一坨屎上?!?/p>
我當然很氣憤,但還是笑笑,和顏悅色地說:“爬來爬去?嗯,至少我還在動彈?!?/p>
“你以后別再跟我說話了?!彼f,“你像玩彈球機一樣耍我,只管自己贏球?!?/p>
“早上好,哈姆雷特?!蔽一卮鸬溃谝巫永锬托牡氐人南乱痪?。但她什么也沒說,輕輕把書房門帶上,走了。
“1870年9月,”M開始對我曾祖父說,“我獲得了一些重要文件的所有權,它們不但全盤否定了當今立體幾何學的基石,甚至背離了我們物理學的基本準則,讓人不得不重新審視在自然界框架下自我的位置。這些論著的價值超過了馬克思和達爾文著作的總和。它們出自一位數(shù)學家——蘇格蘭人大衛(wèi)·亨特之手,而將這些文件托付給我的則是另一位年輕的美國數(shù)學家,他的名字叫古德曼。我與古德曼的父親因為其有關月經(jīng)周期理論的著作的關系,通信有年。難以置信的是,這一理論在本國依然被普遍認為荒誕不經(jīng)。我在維也納遇見小古德曼,他正和亨特以及來自各個國家的數(shù)學家一起參加一次國際性的數(shù)學學術會議。我見到他時,古德曼面色慘淡,神情低落,準備次日返回美國,盡管會議進程還不到一半。他把文件轉(zhuǎn)交給我的時候交代我如果有朝一日得知大衛(wèi)·亨特的下落就請交還給他。而后,在我一再勸說和堅持之下,他告訴了我在會議期間所目睹的一切。會議每天上午九點半開始,宣讀一篇論文,緊接著做例行討論。十一點鐘供應茶點,數(shù)學家們會從他們圍坐的那張光可鑒人的長桌邊站起身,在軒敞雅致的會議室里踱步,三三兩兩地與同行們做非正式的交流。會議將進行兩個星期,按照慣例,首先由最杰出的數(shù)學家宣讀論文,然后才輪到那些略遜一籌者,以此類推,依序遞降貫穿兩個星期,如此這般難免會在這群聰明過人的紳士們中間偶爾激起強烈的妒忌。亨特雖然是位出色的數(shù)學家,但是年紀尚輕,一出他自己所在的愛丁堡大學便無人知曉。他申請宣講一篇(按他自己所描述)立體幾何領域非常重要的論文,可是鑒于他在數(shù)學殿堂人微言輕,他被安排在會議結(jié)束前的倒數(shù)第二天上場,而屆時大多數(shù)重量級的人物都已返回了各自的國家。因此在第三天上午,正當侍從們奉上茶點,亨特突然站起來,向紛紛離座的同行們發(fā)表了自己的見解。他身材高大不修邊幅,雖然年輕,卻自有一種氣質(zhì),讓嗡鳴的交談聲變?yōu)榧澎o一片?!?/p>
“先生們,”亨特說,“我得請求您原諒這種唐突的舉動,不過我有極其重要結(jié)論要告訴大家。我發(fā)現(xiàn)了無表面的平面。”在輕蔑的嘲諷和茫然的訕笑之中,亨特從桌上拿起一大張白紙。他用小刀沿表面切開大約三英寸長,切口略微偏向紙面中心。他把紙舉起來以便大家都看得清,接著在做了一連串快速復雜的折疊之后,他似乎從切口處拉出一個角,隨之,紙消失了。
“請看,先生們,”亨特向眾人舉起空空如也的雙手,“無表面的平面?!泵奋缱哌M我的房間,剛洗過澡,散發(fā)出淡淡的香皂氣味。她走到我身后,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在讀什么呢?”她說。
“日記里的一些零碎,我以前沒看過?!彼_始溫柔地揉捏我的頸底。假如還是在我們結(jié)婚的頭一年,我會感到慰撫??涩F(xiàn)在已經(jīng)是第六年,它生成的是一陣緊抽,傳遍整條脊梁。梅茜在表達某種欲望。為了抑制她我用右手握住她的左手,只當她是表示關心,她傾身過來,吻我的耳垂,呼吸中混有吐司和牙膏的味道。梅茜摟住我的肩膀想拉我起來。
“去臥室,”她喃喃地說,“我們差不多有兩星期沒做愛了。”
“我知道,”我回答她,“你看……我這么多事要忙?!蔽覍γ奋缁蚱渌魏闻硕己翢o欲念,我唯一的愿望就是繼續(xù)鉆研我曾祖父的日記。梅茜把手從我肩膀上抽走,站在我身旁。她的靜默中陡然充滿了惡意,我不由地像蹲在起跑線上的選手一樣全身繃緊。她伸手操起盛有尼科爾斯船長的玻璃樽,隨著她雙手高舉,里面的陽具夢幻般地從瓶子的一頭飄到另一頭。
“讓你自鳴得意。”梅茜一聲尖嘯,把玻璃樽砸向我桌子前面的墻壁。我本能地用手捂住臉抵擋玻璃四濺。等睜開眼,我聽見自己說: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那是我曾祖父的?!痹谒椴AШ透栺R林蒸騰的臭氣之間,尼科爾斯船長垂頭喪氣地橫臥在一卷日記的封皮上,疲軟灰暗,丑態(tài)畢露,由異趣珍寶變作了一具可怖的褻物。
“真可怕。你為什么要這樣做?”我又說了一遍。
“我要去走走了?!泵奋绱鸬溃@一次她狠狠地摔門而去。
許久,我呆坐在椅子里沒有動彈。梅茜摧毀了一件對我極具價值的物品。在他生前曾經(jīng)矗立在他的書房,而今一直矗立在我的書房,把我的生命和他聯(lián)結(jié)在一起。我從腿上撿起幾塊玻璃碎片,盯著桌子上那段160年前另一個人的身體。盯著它,我想到那些曾經(jīng)擁塞其中不計其數(shù)的小精蟲。我想象它曾去過的地方,開普敦、波士頓、耶路撒冷,被袠在尼科爾斯船長黢黑腥臭的皮褲里周游世界,偶爾在擠擠搡搡的公共場所掏出來撒尿,才見到炫目的陽光。我還想象它觸摸過的一切,所有分子,在海上寂寞相思的長夜里尼科爾斯船長摸索的雙手,她們的分子一定保存至今,還有那從切普賽街飄到萊切斯特郡的一粒細小塵埃。天知道它原本還能在玻璃瓶里駐留多長時間。我動手收拾殘局。我從廚房取來一只垃圾桶,盡量把玻璃都掃起來,把福爾馬林拖掉。然后由一頭拿起尼科爾斯船長,準備把他移到一張報紙上。當包皮在我手指里開始滑動的時候我直反胃,最后閉上眼,總算成功,小心翼翼地用報紙把他包起來,拎去花園,埋葬在天竺葵之下。在處理這一切的過程中,我努力不讓自己對梅茜的怨恨充斥內(nèi)心。我想著M故事的下文?;氐阶簧?,我輕輕拭去幾滴浸潤到墨跡的福爾馬林,繼續(xù)往下讀。
幾乎有一分鐘時間屋里的空氣凝固了,隨著每一秒鐘的流逝,氣氛愈加令人窒息。首先開口的是劍橋大學的斯坦利·羅斯博士,他的名望主要來自其著作《立體幾何原理》,因此遭受亨特所謂無表面平面的重創(chuàng)。
“膽大妄為。先生。你竟敢用這種一錢不值的雜耍伎倆來玷污這次莊嚴的會議?!痹谒砗箜懫鹨魂噰\嘰喳喳的附和與鼓噪聲。他接著說,“你應當感到慚愧,年輕人,十分慚愧?!边@時,整個房間仿佛火山噴發(fā),除了小古德曼和端著點心傻站在一旁的侍應們,全場都指向亨特,對他報以愚蠢而不知所云的斥責、謾罵和恐嚇。一些人憤怒地拍臺,另一些則揮舞老拳。一位孱弱的德國紳士突發(fā)中風跌倒在地,不得不被人扶上座椅。與此同時,亨特堅定地站在原處,外表不動聲色,頭微微偏向一側(cè),手輕輕撫在那張光可鑒人的長桌上。那一錢不值的雜耍伎倆招至的甚囂塵上恰恰證明了潛在的不安有多深刻,亨特一定充分意識到了。他舉起手,眾人一下子又回復寂靜,他說:
“先生們,你們的疑慮是可以理解的,現(xiàn)在我將再證明一次,這也是終極證明?!闭Z畢,他坐下脫去鞋,再起身脫去外衣,并請求一名志愿者幫助,這時古德曼站了出來。亨特大步穿過人群來到靠墻擺放的一張沙發(fā)前,他坐上去的時候囑托一臉迷惑的古德曼請他回英格蘭的時候帶上自己的論文,并一直保存到他回來取為止。當數(shù)學家們都圍攏過來以后,亨特身體向前屈,兩只手則伸到背后互相扣緊,雙臂呈環(huán)狀形成一個古怪的姿勢。他讓古德曼握住他的手臂以保持這種姿勢,自己側(cè)躺下奮力做了幾個拉伸動作,直到將自己的一只腳伸入臂環(huán)。他讓輔助的古德曼幫他把身體轉(zhuǎn)到另一側(cè),然后重復同一套動作,成功地把另一只腳也伸到手臂之間,與此同時他彎曲上身使得頭從與腳相反的方向進入臂環(huán)。在古德曼的幫助下,他開始讓頭和腿在臂環(huán)中對穿。這時在場所有可敬的學者們,宛若同一個人一般齊聲迸發(fā)出不可思議的驚呼。亨特在開始消失!他的頭和腿在臂環(huán)中對穿,身體愈加柔順,兩端仿佛被看不見的力量牽引,眼看他就要完全消失……終于,他不見了,消失殆盡,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M的故事讓我曾祖父興奮不已。在他當晚的日記里記錄了他如何企圖“成功地說服我的客人派人去取那些論文”,盡管時值凌晨兩點。不過M則對整件事抱相對懷疑態(tài)度。他對我曾祖父說,“美國人,經(jīng)常沉迷于怪誕的妄言之中?!辈贿^他答應第二天帶那些論文來。根據(jù)次日的記載,M因為有約在身沒和我曾祖父一起吃晚飯,但他下午帶著論文來過一下。他臨走時告訴我曾祖父這些論文他翻閱過好幾次,“其中并無可以汲取的真義。”他并沒有意識到他是多么低估了我那作為業(yè)余數(shù)學家的曾祖父。一杯雪梨酒后,兩人在起居室的爐火前約定這個周末的星期六再度共進晚餐。在接下來的三天里,我曾祖父一頭埋在亨特的推演里廢寢忘食。日記里別無旁騖,紙面劃滿了涂鴉、符號和圖解??雌饋砗嗵乇匦璋l(fā)展一套新的符號,實質(zhì)上是一種新的語言,才能表達他的觀點。到第二天結(jié)束,我的曾祖父實現(xiàn)了第一次突破。在涂畫了一頁數(shù)學式后他在角落里寫道,“維度是知覺的函數(shù)?!狈_翌日的日記我讀到這樣的字眼,“它在我手里消失了。”他已經(jīng)重建了無表面的平面。在我眼前展開的是一步一步地指導如何折疊那張紙。再翻過一頁,我頓時明白了M失蹤之謎。毫無疑問在我曾祖父的慫恿下,那晚他大約是以懷疑論者的姿態(tài)參與了一場科學實驗。此處我曾祖父勾勒了一組圖示,乍看過去似是瑜伽姿勢。顯然,它們正是亨特消失表演的秘密。
我顫抖著手理出一塊臺面,挑了一張干凈的打印紙鋪在面前,又從盥洗室取來一把剃須刀片,接著翻箱倒柜找到一副陳舊的圓規(guī),而后削尖鉛筆套進去;最后我找遍整個屋子總算找到一把精確的鋼尺,那是當初我曾用來嵌窗格的,這下終于準備就緒。首先我得把紙裁成一定的尺寸,亨特從桌面上隨手拿起的那張紙顯然是事先精心準備的。每一條邊的長度必須符合特殊的比例。我用圓規(guī)確定了紙張的中點,從中點畫一條與一邊平行的直線,向右延伸至紙邊。然后我需要畫一個矩形,矩形的大小與紙的邊長特異關聯(lián)。矩形的中點對直線作黃金分割。在矩形上方畫一條交叉弧線,其半徑也是特定比例的;在矩形下方作同樣的弧線。兩條弧線的交點連接就得到切割線。然后我開始確定折疊線。每一條線的長度,傾斜的角度,與其它線條的交點,似乎都透射出一種數(shù)字間神秘的內(nèi)在和諧。我在取弧度,畫直線,做折疊的時候,感覺自己正懵懂地駕馭著一種至高無上攝人魂魄的知識體系,一種絕對的數(shù)學。當我完成最后一次折疊,紙張的形狀變?yōu)橐郧懈罹€為中軸由三個同心圓圍繞構(gòu)成的一朵幾何花。這種造型獨有一種寧靜和完美,一種孤傲與奪目,當我注視著它,不由地出神,內(nèi)心變得澄凈和安詳。我使勁搖了搖頭,把目光移開?,F(xiàn)在該把紙花內(nèi)折,拉過切割線了。這是一次很精微的操作,我的手又開始顫抖,唯有注視著花朵中心才能安定我的情緒,我動手的時候感覺后腦一陣麻木。我往前又拉了一點,一瞬間那紙被映得更白了,好像就要消失。我說“好像”是因為一開始我不敢肯定我是感覺它依然在手里卻看不見了,或是還能看到卻已無手感,抑或說是我意識到它已消失,而它作為物質(zhì)的性質(zhì)仍在。麻木感傳遍大腦到了肩膀,我的感官似乎無力把握眼前的一切?!熬S度是知覺的函數(shù)?!蔽倚睦锬钸?。我展開雙手,手中空無一物,可是即使當我再次伸開手,沒看到任何東西,我也不敢肯定那紙花已經(jīng)完全消失。印象揮之不去,視覺殘留不只是印在視網(wǎng)膜上,而且印在了心里。正在這時,我身后的門開了,只聽梅茜說:
“你在干嗎?”
我仿佛從夢中驚回現(xiàn)實,回到房間里那淡淡的福爾馬林氣味中。尼科爾斯船長的毀滅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很久,但那氣味喚醒了我的怨恨,就像麻木感一樣貫穿全身。梅茜身上裹著一件厚外套加一條羊毛圍巾,懶洋洋地站在門口。她似乎很遙遠,當我看著她的時候,心中的怨恨同婚姻的疲憊感交織在一起。我心想,為什么她要打碎玻璃瓶?因為她想做愛?因為她想要一根陽具?因為她嫉妒我的工作而想要砸爛與我曾祖父的聯(lián)系?
“你為什么要那樣做?”我不自覺地大聲質(zhì)問。梅茜用鼻子哼了一聲。她打開門時看到我伏在桌上盯著自己的雙手。
“你坐在那兒一下午,就在想這個?”她哧哧地笑?!澳呛?,它怎么樣了?你不會舔它了吧?”
“我把它埋了,”我說,“在天竺葵下面?!?/p>
她稍微走進房間,用認真的語氣說道,“對不起,真的。我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你能原諒我嗎?”我遲疑了片刻,我的疲憊感忽然催生了一個答案,我說:
“當然,我原諒你。那只不過是一條腌制的雞巴而已?!蔽覀兌夹α恕C奋缱叩轿疑磉呂俏?,我也報以回吻,用舌頭撬開她的雙唇。
親吻已畢,她說:“你餓嗎?要不要我做點晚餐?”
“那太好了?!蔽艺f。梅茜親了一下我的額頭,走出房間,而我折回書房,暗下決心晚上要盡可能對梅茜好。
過后我們坐在廚房享用梅茜做的晚餐,葡萄酒讓我們不禁微醺。我倆抽了一支大麻,這是很久以來頭一次我倆一起抽。梅茜告訴我她會在林業(yè)委員會謀個差事,明年夏天去蘇格蘭植樹。而我則跟她講M與我曾祖父有關后入式的討論,還有我曾祖父的理論——做愛不可能超過素數(shù)17種姿勢。我們都笑了,梅茜捏了捏我的手,情欲的氣氛蕩漾在我倆之間,彌漫于廚房溫熱的油氣中。接著我們披上外衣出去散步。天上圓月將滿。我們沿著屋前的大路走了一段,然后拐到一條小街,路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附帶迷你前院的房子。我們沒有走太遠,可我們的胳膊一直相互纏繞,梅茜跟我說她輕飄飄的有多高興。我們走過一個小公園,園門已經(jīng)鎖了,我們站在大門外抬頭望著樹杈上的月亮?;氐郊乙院?,梅茜慢悠悠地洗了個熱水澡,而我則在書房再次瀏覽一遍,鞏固了幾處細節(jié)。我們的臥室是一間溫暖而舒適的房間,以臥室計可算是奢華。床是7英尺乘8英尺,這是結(jié)婚第一年我親手做的。梅茜做了床單,染成厚重濃烈的深藍色,還繡了枕頭套。房間里唯一的燈光透過一頂老式手工羊皮燈罩映出來,那是梅茜從一個上門叫賣的人手里買的。我們并排埋在蓋被和墊毯中間,沐浴過后梅茜身體舒展,慵懶而性感,而我則用肘撐著身體。梅茜睡意蒙昽地說:
“下午我沿著河邊散步。眼下樹很美,橡樹、榆樹……過了人行橋大概一英里有兩棵山毛櫸,你該看看去……這樣很舒服?!蔽易屗吭诖采?,她一邊說話我一邊撫摩她的背?!昂谳Y(jié)得一路上都是,我從沒見過這么大的,還有接骨木。今年秋天我要自己釀些葡萄酒……”我倚過身親吻她的后頸,把她的兩條手臂帶到背后。她樂于順服我如此擺布。“河水格外靜,”她說,“倒映著樹,而樹葉又飄落到水面。冬季來臨之前我要和你一起去河邊,去看落葉。那個小天地是我發(fā)現(xiàn)的,沒有其他人去……”我用一只手保持梅茜手臂的姿勢,另一只手幫她把腿伸進臂環(huán)?!啊以谀莾鹤税胄r,像樹一樣一動不動。我看到一頭水老鼠順著對岸狂奔,幾只形貌各異的鴨子在河面飛起又落下。我聽見河里有撲通撲通的聲音,可是不知道是從哪兒發(fā)出來的。我還見到兩只橘黃色的蝴蝶,它們幾乎飛到我手上了。”當我把梅茜的腿放到位,她說:“第十八種姿勢?!蔽覀兌既炭〔唤!拔覀兠魈炀腿グ?,去河邊?!泵奋缯f時我正小心翼翼地把她的頭輕輕往手臂里放?!靶⌒?,小心,會疼的?!彼蝗唤衅饋恚帜_開始掙扎??墒且呀?jīng)太遲,她的頭和腿都已經(jīng)伸入臂環(huán)中,在我的推動之下,準備相互對穿?!霸趺椿厥拢俊泵奋绱舐暫暗?。此刻她的肢體展現(xiàn)出驚人的美麗和人體結(jié)構(gòu)的高貴,正如紙花,它的對稱具有一種令人神魂顛倒的魔力。我又一次感到神情恍惚,頭皮發(fā)麻。當我拉著她的腿穿過臂環(huán)的時候,梅茜的人就像襪子一樣翻卷起來?!班?,上帝,”她發(fā)出悲號,“怎么回事?”她的聲音似乎十分遙遠。而后她不見了……但還沒有消失:她的聲音非常細微,“怎么回事?”深藍色的床單上只剩下她追問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