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永華
二十年前此院游,
木蘭花發(fā)院新修。
如今再到經(jīng)行處,
樹老無花僧白頭。
上堂已了各西東,
慚愧黎飯后鐘。
二十年來塵撲面,
如今始得碧紗籠。
——王播《題惠昭寺木蘭院二首》
這原是在揚州惠昭寺的兩首唐代題壁詩?;菡阉拢喾Q木蘭寺、木蘭院。如今寺院已蕩然無存,可是,一段與寺院有關(guān)的文壇軼事卻流傳至今,這就是唐代詩人王播及其“飯后鐘”的故事。
王播祖籍太原,父親王恕在揚州大都督府任倉曹參軍,是個在瓜洲管糧倉的小官,因而全家在瓜洲定居。父親死后,家境窘困,王播為減輕家里負擔,便請父親生前摯友介紹,到木蘭院寄居讀書。王播與和尚一同吃飯,聽見鐘聲就去齋堂,吃了就走。長此以往,和尚們就有些嫌他。一天,王播聽見鐘聲去了齋堂,和尚們卻都吃過了。原來是和尚捉弄了他,“飯前鐘”變成了“飯后鐘”,王播的尷尬可想而知。
這個事情使王播很是難堪,便怫然離開了惠昭寺。后來,他于貞元年間進士及第,又應(yīng)制舉賢良方正能言極諫科,幾經(jīng)宦海浮沉,累官刑部侍郎、禮部尚書等職。穆宗長慶元年(821年)拜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做了宰相,同時領(lǐng)鹽鐵轉(zhuǎn)運使,不久又出任淮南節(jié)度使,開府揚州?;菡阉碌暮蜕袀兊弥@個消息,心里很是緊張,為了討好這位大員,特地將他當年題在壁上塵封已久的詩句,用碧紗籠罩起來,以示尊重。王播回到揚州,重游木蘭舊院,不禁感慨萬端,便寫下了《題惠昭寺木蘭院》絕句二首。
這兩首詩的對比是強烈的。當年,木蘭花發(fā),寺院新修;如今,樹老無花,僧已白頭。看來木蘭院是有些敗落了。黎(和尚)飯后敲鐘,使他十分難堪,一氣之下,斷然出走,忽忽二十年過去了,一切都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昔則飯后聞鐘,今則碧紗籠句?!皦m撲面”。“碧紗籠”,說的是事,感慨的則是人生,道盡了世態(tài)炎涼、人事滄桑之感。
關(guān)于這兩首詩的寫作過程,有不同說法。
一種說法是當年王播沒吃上飯,回到居室便在墻上寫了兩句詩:“上堂已了各西東,慚愧黎飯后鐘。”多年后舊地重游,又續(xù)寫了后兩句,并另作了一首,成為兩首七絕。清人盛觀潮便持此說:“詩留兩句,字畫分明,紗護幾重,塵埃掃滌?!保ā侗碳喕\賦》)另一些人不這樣看,他們的理由出自《太平廣記》:“唐王播少孤貧,嘗客揚州惠昭寺木蘭院,隨僧齋食。后厭怠,乃齋罷而后擊鐘。后二紀,播自重位,出鎮(zhèn)是邦,因訪舊游。向之題名,皆以碧紗罩其詩。”據(jù)此認為碧紗籠罩的是其他題名,而王的兩首詩是一口氣寫就的。
無論如何,王播“飯后鐘”的故事,成為后世議論的一個話題。宋代蘇軾任揚州知州時,曾作有《石塔寺》詩:
饑眼眩東西,詩腸忘早晏。
雖知燈是火,不悟鐘非飯。
山僧異漂母,但可供一莞。
何為二十年,記憶作此訕?
齋廚養(yǎng)若人,無益只貽患。
乃知飯后鐘,阇黎蓋具眼。
他對王播貴顯后題詩嘲諷寺僧的做法提出批評。對于“飯后鐘”這樣一件區(qū)區(qū)小事,身為節(jié)度使大員的王播,二十年后又何必耿耿于懷呢!在蘇軾看來,木蘭院的齋飯給王播這樣的人吃,那是在養(yǎng)虎遺患;那些和尚之所以飯后敲鐘,不給王播飯吃,那是獨具慧眼,看穿了王播。
王播官聲不佳,在新、舊《唐書》中都有傳。他入仕多年,官運倒也亨通,只是通顯后官聲卻很糟糕。史稱,播“嗜權(quán)力”“重賦取”,為淮南節(jié)度使時,“南方旱歉,人相食,播掊斂不少衰,民皆怨之”。不過,平心而論,雖然對寺僧僅記其怨而全忘其德的做法顯得不夠厚道,但在處理“惠昭寺僧”這件事上還算說得過去,除了寫下兩首詩發(fā)了一番感慨,沒聽說他對這種“睚眥之怨”有什么報復(fù)舉動。
清代學者阮元在《碧紗籠石刻跋》中說:“王敬公(引按:王播卒后,冊贈太尉,謚號‘敬)之才之遇,豈黎所能預(yù)識?為之籠碧紗亦至矣,而猶以詩愧之,偏矣。敬公相業(yè)誠有可譏,然其浚揚州大渠利轉(zhuǎn)運,以鹽鐵濟軍國之需,亦不為無功。坡公(蘇軾)以黎為具眼,亦過激之論也?!保ā督?jīng)室集》卷十五)寺僧拍馬屁的行為實在是太肉麻,王播寫詩譏諷僧人也太不厚道,蘇軾的觀點也有“過激”之嫌。阮氏對王、蘇均有批評,且從王詩說到王的為人,所言還算是客觀公允。
平心而論,對于和尚們當日表現(xiàn)出的厭煩情緒,包括“飯后敲鐘”這類不甚友善的做法,無須苛責。一個大活人,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整天湊在一群僧人堆里跟著混飯吃,難怪被小瞧。問題在于王播的詩才當日必然已經(jīng)顯露,可是,卻沒有任何人予以重視,對壁上的題詩大概也沒有誰肯去看上一眼。這當然不是因為詩無足觀,只是由于作者門第寒微、地位卑下而已。詩還是舊日的詩,人也是“前度劉郎”,可是,隨著地位的變化,從前“塵撲面”,今日“碧紗籠”,立刻就身價百倍了。要成事,必須先有名位。有了名位,一切事情都好辦,“名人效應(yīng)”隨處可見;與此相對應(yīng),“無名小卒”則窒礙重重,所謂“最難名世白衣詩”,說的正是這種情況。
如果辯證地看,這種冷遇,對于王播發(fā)憤成才還有一定的促進作用。王播歷經(jīng)世態(tài)炎涼,舊地重游,寫詩抒發(fā)感慨,并不為過。問題是他為官不廉,名聲不佳,以至遭世人嫌惡。如果說他昔日因貧窮而遭木蘭院僧人嫌惡,尚且令人同情的話,那么他最后的遭人嘲諷,則完全是咎由自取。王播先貧后貪,變本加厲,終遭唾棄,“飯后鐘”的故事可謂意義深遠。
作者單位:天津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