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偉 曹忍忍
〔摘要〕 1962年庫恩以《科學革命的結構》力證科學進步是一場顛覆和重構的革命史。方法論上,庫恩批判了傳統(tǒng)的實證主義但也繼承了邏輯經(jīng)驗主義諸原則,進而建構了后實證主義;知識論上,庫恩運用后實證主義整體性地詮釋了科學革命的思想。通過辨析后實證主義的相關術語和援引自1965年倫敦科學哲學國際討論會以來的“科學之爭”,研究表明波普爾學派和歷史主義的文本批判使庫恩范式受錮于“文本主義”,而馬克思主義式的解讀則讓后實證主義重新回歸歷史實踐,并揭示出庫恩“科學革命”的價值實際上在于從哲學上為人們思考知識發(fā)展和科學進步構建了一個“革命”的框架。
〔關鍵詞〕 后實證主義;結構性;批判性;科學革命
〔中圖分類號〕C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2689(2019)04-0070-07
方法論是一門獨立的科學范式,它跳脫于學科和場域的限制,自由地演繹著方法論革命性的歷史分合,繼18世紀歷史學的分野和19世紀現(xiàn)代社會科學的劇變,“邏輯實證主義-批判理性主義-歷史主義”的三次轉(zhuǎn)向主導著整個20世紀科學方法論的革命演化。盡管歷史主義者都在強烈批判邏輯經(jīng)驗主義的經(jīng)驗證實和波普爾學派的唯心主義,但與拉卡托斯等其他歷史主義者的顯著差異在于,托馬斯·庫恩構建后實證主義是以《科學革命的結構》中“范式”“科學共同體”和“科學革命”等一套“自圓其說”的歷史概念為基石。此舉大大提高了信念在解釋科學知識過程中的地位,為其他科學范式后續(xù)訐稱其為非理性主義和相對主義提供了“證據(jù)”??v觀當今學界,歷史主義和激進主義對庫恩的哲學責難已然式微,反而是馬克思主義辯證的科學批判后來居上且態(tài)勢可觀。西方學者較早認識到了庫恩在認知理論上的貢獻,他們從理論維度批判庫恩。但馬克思主義畢竟是實踐的科學,國內(nèi)學者從馬克思主義哲學來研讀庫恩,認為庫恩表達的科學理念—“科學發(fā)現(xiàn)既是范式變化的原因,又是范式變化的結果”[1]—具有很強的實踐特色,應該開啟“實踐”的視角。此外,庫恩將“分析問題”轉(zhuǎn)化為“解決問題”,甚至是“改變問題”來處理,在過程論和結構論上與辯證唯物主義的對立統(tǒng)一規(guī)律不謀而合,這也為庫恩同馬克思主義的對話保留了廣泛的空間[2]。馬克思主義方法論和(后)實證主義是當下社會科學研究的前沿課題,無疑也擴大了我們在新時代背景下重新解讀庫恩的視野范圍。但重新解讀庫恩,還需要我們重新回溯后實證主義的起源和內(nèi)涵。
一、 社會科學中的實證主義:后實證主義的起源
劍橋大學科學思想史專家伊安·哈金認為《科學革命的結構》是“一部驚世之作,其文字可有無限的詮釋方式” [3](導讀1),這部著作表面上在談論著社會科學中理論建構的方法論問題,但實際上,庫恩的科學革命還是一種世界觀的革命,它時刻指導著人們?nèi)绾纬綄W科界限認識包含人文科學、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在內(nèi)的整個科學領域的進步。恰逢其會,伊安·哈金為《科學革命的結構》金吾倫譯本寫了一篇精致的導讀,文中指明了庫恩在方法論上的創(chuàng)新,認為他“完全顛覆了維也納學派及其繼承者的哲學,是他開啟了‘后實證主義,然而,他保留了許多‘邏輯經(jīng)驗主義的預設”。[3](26)
后實證主義是批判繼承實證主義的方法論范式,因此,辨析實證主義的相關概念和理清經(jīng)驗研究的結構理路是解讀后實證主義的前提。早在韋伯那里,社會科學方法論就存在顯著的“理想型”實在化傾向[4](45-46),他既強調(diào)論證科學文化的價值內(nèi)涵,又彰顯文化價值的客觀性標準和要求,從而開創(chuàng)了社會科學中兩種類型化的研究范式。其一是以價值事實為核心的規(guī)范性研究,這種演繹邏輯主張在問題假設的基礎上通過對事物內(nèi)在關系的嚴密的邏輯推理來得到結論;其二便是實證性研究,依據(jù)英國實驗科學先驅(qū)培根的歸納證明法[5](149),實證主義主要在于通過實驗檢驗樣本數(shù)據(jù)來對總體假設來證實或證否。但需注意,在也僅在社會科學領域,實證研究法、經(jīng)驗研究法和應用研究法在方法論使用上存在混合使用的特性。在社會科學中,所謂經(jīng)驗研究,是相對規(guī)范研究而言,指一種從經(jīng)驗資料中總結理論并用經(jīng)驗資料來驗證理論的分析方法,實證研究主要透過實地的觀察、實驗等客觀的自然科學方法來證實或檢驗,是一種特殊的經(jīng)驗研究,所以二者通常混淆一體。此外,作為一種重要的實證理論,發(fā)端于20世紀20年代物理科學中的邏輯經(jīng)驗主義將邏輯分析作為落實經(jīng)驗主義的唯一方法,受傳統(tǒng)結構主義的影響,邏輯經(jīng)驗主義認為科學的進步是存量知識的結構再造與增量積累。
如今,在韋伯、涂爾干等社會學家的共同努力下,社會科學領域中逐漸形成了經(jīng)驗研究和規(guī)范研究并駕齊驅(qū)的局面,它們曾是推動19世紀至20世紀社會科學方法論革命的“雙駕馬車”。但就整體而言,目前在社會科學領域僅經(jīng)驗主義形成了一套趨于完整的結構性體系,借用庫恩的說法,這是一個“范式”(paradigm)。
在實證主義的范式上,彭玉生凝練和歸納了近年國外頂級社會科學期刊的學術成果,發(fā)現(xiàn)社會科學中以量化為主的經(jīng)驗研究范式,該范式具有嚴格的程序性和規(guī)則性,也正因此,彭玉生將其與中國明代科舉制中行文森嚴的八股文技藝(即“中八股”)相比較,稱其為“洋八股”。[6]庫恩提出現(xiàn)代社會科學研究的目的在于發(fā)明理論(invente the theory)而非發(fā)現(xiàn)事實(discover the truth)[3](64),更進一步說是為了回答一個問題和逃脫疑難的樊籠。依據(jù)表1所示,現(xiàn)代科學研究的第一步便是要明確主題或提出問題(question)。第二步便是圍繞此前確立的議題搜集并分析文獻(literature),從而了解領域研究的概況和確立持續(xù)研究的理論價值。第三步是以演繹推理和嘗試性回答問題的方式提出可供后續(xù)檢驗的假設(hypotheses)。構建假設有三種途徑,即應用普適范圍廣、難以檢驗或無法檢驗的宏大理論構建假設,或假設與目標理論一致時可采用直接演繹的方式構建假設,或運用限制性大的其他理論進行間接演繹以構建假設。上述這一步是經(jīng)驗研究區(qū)別規(guī)范研究的顯著特征。依據(jù)實證主義范式的程序操作性,彭玉生將前三階段定義為“前操作化階段”[6]。此后,第四步是核心概念的厘清和測量(measurement of concept),第五步是圍繞問題和假設確定樣本、搜集數(shù)據(jù)(data compilation),第六步是確定數(shù)據(jù)的統(tǒng)計和分析方法(method),第七步則是具體的數(shù)據(jù)分析(analysis of data)過程。由于這四個階段操作化特征顯著,一般被認為是具體的“操作化階段”?!昂蟛僮骰A段”則是對操作化階段圍繞假設所開展的證實或證否檢驗作最終裁定、獲取最后的結論(conclusion)。
隨著社會科學方法論的不斷專業(yè)化和精細化,實證主義認識到“洋八股”嚴格的程序和操作規(guī)則過于拘束和教條,有悖于社會科學研究的人文精神和開放理念。為了適應各科學領域的研究需要,實證主義必須及時的因“學科”制宜而變化。美國華裔學者謝復生指出實證政治理論是政治科學家將政治現(xiàn)象研究科學化的努力,實證政治研究引入了經(jīng)濟學公共選擇理論構建了一種全新的實證的政治學方法論范式[7](3),這一方法論范式區(qū)別于“洋八股”,它具有更多元的適應性和學科的科學性。實證政治理論繼承了實證主義演繹與歸納并用的原則,這種方法與眾不同的地方在于它引入了經(jīng)濟學研究的諸多原則。在作出具體的假設之前,實證政治理論首先提出了一個合理的公設(axioms)—即人是“理性的”。需要注意的是,在經(jīng)濟學領域中這個公設不證自明,且該“理性”并非我們通常認為的是否符合外部規(guī)范要求和價值判斷下的“理性人”。這里的“理性”僅僅強調(diào)人會依據(jù)自我喜好而對選項進行排序的可能性,即融入了韋伯學說中的“祛除價值”原則。第二步便是通過演繹方法推演出問題的假設。針對假設的驗證,謝復生指出了實證主義中存在的兩種驗證路徑[7](8),這某種程度上反映的正是社會科學研究中量化與質(zhì)化的研究路徑。其一是以搜集的大量經(jīng)驗事實(如實驗)來對假設加以驗證,這是20世紀初奧地利維也納學派的方法論特性,也是當下政治學量化趨勢的折射;其二便是謝復生提出“理論的驗證”,以公設演化出的諸多法則來反證或推演假說。依據(jù)實證政治理論,假說驗證之后,便成為科學法則(scientific laws),將這些具有相關性的法則聯(lián)系起來便構成了系統(tǒng)性的理論(theory)。
“洋八股”和實證政治理論反映的正是庫恩后實證主義批判繼承的實證主義方法論范式。依據(jù)國外學界區(qū)分,一般將19世紀三四十年代由法國哲學家孔德詮釋的實證主義稱為“老實證主義”,而庫恩所批評的于20世紀早期流行的實證主義則被定義為“新實證主義”,這樣一來庫恩的批判對象就并非是如彭玉生所稱的后實證主義[6],而應是自孔德以降傳承至新實證主義的所謂“傳統(tǒng)實證主義”。庫恩批判繼承了實證研究法,他發(fā)現(xiàn)實證主義除了能夠以搜集樣本相關的經(jīng)驗事實來對假說證實或證否,還可以對假說進行理論的質(zhì)性檢驗,而這種以邏輯思辨論證議題的方式正是庫恩所看重的方面。
二、 《科學革命的結構》:后實證主義的敘述與結構
英國劍橋?qū)W派思想家昆廷·斯金納提出了關于“意圖”(intention)的智識語境主義(intellectual contextualism),該觀點將科學知識的討論與歷史語境勾連一起,認為觀念的詮釋應置于語境的細節(jié)之中[8](前言3)。庫恩科學觀的形成,得益于兩點歷史因素:20世紀初物理學理論的變革和1947年社會科學家關于物理學發(fā)展的講座,前者將他引入科學大門,后者則對他由亞里士多德涉入科學哲學起到了“偶然的”決定性作用。庫恩在科學研究中積極主張回避問題假設,研究者直接憑借已知的知識來感知科學知識的自身局限,以此來實踐和推導未知。這便是超越實證主義而又廣受爭議的后實證主義。
庫恩后實證主義作為方法論范式的完整呈現(xiàn)在1962年由芝加哥大學出版社出版的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中,正是這本為西學盛贊為“極其嚴謹?shù)捏鹧凿洝钡慕?jīng)典著述生動地描繪了科學革命的動態(tài)結構理論。在這過程中,庫恩創(chuàng)制了范式(paradigm)、科學共同體(scientific community)等新術語可以此論證的科學革命和后實證主義。其中“范式”是最大的爭議,據(jù)詞源考察,英語語境中的paradigm源自于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前分析篇》第二卷和《修辭學》的paradeigma,后經(jīng)由維特根斯坦的哲學運用而大眾化。1974年庫恩在《對范式的再思考》中概略地區(qū)分了“綜合的”和“局部的”兩種“范式”概念,但是依瑪格麗特·瑪斯特曼的文本考據(jù),庫恩對“范式”的使用至少存在21種不同的含義該資料可參見[英]Thomas S. Kuhn.Second Thoughts on Paradigm[M].in Exential Tension,1974年第294頁和[英]伊姆雷·拉卡托斯,艾蘭·馬斯格雷夫.批判與知識的增長[M].周寄中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87年第77頁。,林定夷甚至認為有24種[9](5)。在庫恩的論述中,前者一般是指科學共同體及其實踐奉為標準的一系列普遍性規(guī)則、方法、概念和理論;而后者是各種類型的“范例”(exemplar),一種最好的、最具指導性的例子(exemple),實證研究中著名的“范式—案例”論證法也正緣由于此。從上述定義中可發(fā)現(xiàn),庫恩以“科學共同體”來定義“范式”的概念,采取了一種缺乏規(guī)范性和不嚴格的共同定義法,他認為“科學共同體”是接受同一個“范式”的科學從業(yè)者群體,這種學術共同體只有在成熟的范式形成后才會出現(xiàn)。
在形式上,科學的革命在結構上呈范式的轉(zhuǎn)換邏輯,同時在本質(zhì)上是一種認知觀的重塑。庫恩后實證主義的建構始于對常規(guī)科學和范式的論述。他將每一種從前范式逐漸成長為成熟范式的科學界定為“常規(guī)科學”,唯一的統(tǒng)治范式和一群科學共同體是常規(guī)科學的核心特征。范式的作用就在于在一段時間內(nèi)為科學共同體提供典型的問題和解答,“解謎”(puzzlesolving)也就成為常規(guī)科學的存在價值[3](4),范式主導著解謎的整體性過程。波普爾以批判理性主義著稱,1961他在《真理、合理性和科學知識》的演說中反復申明“科學必須增長”“知識必須進步”,科學若停止連續(xù)性增長,則勢必喪失理性和經(jīng)驗的特點,同時也指出,知識的增長和科學的進步并不停留在觀察積累的表層,知識的連續(xù)性增長是“不斷推翻一種科學理論、由另一種更好的或者更合乎要求的理論取而代之”[10](310) 。盡管庫恩與波普爾在關于范式統(tǒng)治的一元論上存在爭議,但在科學進步上的觀念都具有革命性。庫恩認為,范式為科學共同體無限制地留下有待解決的問題讓他們?nèi)ソ鉀Q和獲得成就、推動科學的進步。但偶爾事與愿違,當實驗與試探性的理論相互連接并不能達成一致時,這種情況下,理論不能進化為范式,常規(guī)科學開始識別出“反常”(anomalies)。所謂“反常”是一種處于初階具有破壞性或建設性的科學發(fā)現(xiàn)所引起的范式變化,是“危機”產(chǎn)生的前奏。反常和危機都是范式的一種變化,但反常一定會引起危機嗎?這倒不一定。庫恩對反常的回應有兩種思路,第一種是認為常規(guī)科學中大多數(shù)的困難往往處于初期階段并且危害程度較輕,它們會被正確地解決;第二種則是科學家暫時無法解決的、或愈演愈烈的程度嚴重的反常會引發(fā)危機。但庫恩又指出,危機是“反常+A”的結果,當反常引發(fā)危機,那么反?!氨囟ú粌H僅是反常而已”。在此,庫恩對反常和危機的甄別則是顯著的馬克思主義矛盾論手法,反常向危機的演進,這是矛盾內(nèi)部的主次問題向主次矛盾問題的變化了。
關于常規(guī)科學危機的最終歸宿,庫恩提出了三種情況,第一種是科學共同體能夠利用常規(guī)科學順利解決危機問題,借用韋伯的概念來說這是“最理想的類型”;第二種是部分科學危機科學家暫時無法解決,便擱置問題;第三種便是以“革命”推動科學實際意義上的進步。從概念史上看,庫恩“革命”的使用,其實是在以一個天文學概念解釋科學哲學問題?!案锩钡母拍钭钤缱匪葜敛ɡ葹跛沟腶nakykloois(古希臘語)和西塞羅的conversio(拉丁語),此處是指星體在軌道上旋轉(zhuǎn)一周后重新回到最初的出發(fā)點,其延伸意開始蘊含著“輪回”“復歸”的解釋。1787年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第二版的“序言”中提出兩次思想革命,遂將“revolution”這一概念推廣到了現(xiàn)代科學領域,直至巴特菲爾德和戈德斯通等將“革命”納入科學史和政治權力等領域相關資料參見中譯本(美)赫伯特·巴特菲爾德:《近代科學的起源:1300-1800年》,張麗萍等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88年;伍天冀,杜紅衛(wèi)編《政治的智慧:中外政治格言集萃》,北京:警官教育出版社,1992年。。總之,庫恩所闡述的“革命”是社會意義而非政治意義上的概念,他將革命視作一種歷史概念最早出現(xiàn)在《哥白尼革命》中。1540年哥白尼出版了遺著《天體運行論》,書中顛覆了天主教托勒密式的地心說并詳細闡述了日心說,庫恩將這一事件定義為天文學的“革命”。以此來看,革命通常和一種深刻的顛覆性的質(zhì)變相關,其基本特征是大破大立和破舊立新。
依據(jù)庫恩的定義,科學的革命是科學發(fā)展過程中的非累積性事件,革命的完成和危機的結束都以“舊范式全部地或部分地為一個與其完全不能并立的嶄新范式所取代”[3](79)收尾。對于科學研究而言,科學革命是在一個新的基礎上重建該研究領域,范式的重塑在理論、方法和其他層面均發(fā)生了質(zhì)的改變,傳統(tǒng)規(guī)則為新范式所取代。庫恩科學革命的結構呈現(xiàn)了一個動態(tài)的圖景:前科學與前范式—常規(guī)科學與范式—反?!茖W危機—革命與革命科學—新范式與新的常規(guī)科學。正如庫恩的設想,后實證主義以邏輯思辨的形式自省自查現(xiàn)有的科學知識,考察其現(xiàn)實局限性,在實踐過程中推導和建構未來模式,這種方法論范式保留有傳統(tǒng)實證主義的論證特征但又不同于傳統(tǒng)實證主義。
三、 余論:對后實證主義的批判及其自我批判
在西方,主流社會學長期接受實證主義的科學觀,并且遵循自然科學的研究策略為理想范式,尤其在“二戰(zhàn)”后,社會學以帕森斯為尊,并結合經(jīng)驗實證研究形成了“正統(tǒng)共識論”。它主要有三個特征[11](2):一是崇尚模仿自然科學認知模式的實證主義,二是重視因果邏輯,三是功能主義立場[12](65)。庫恩后實證主義產(chǎn)生在20世紀60年代,它在內(nèi)涵上表現(xiàn)為結構功能主義與經(jīng)驗實證研究相結合,這構成了20世紀70年代“知識革命”前科學方法論的主流模式。自此開始,伴隨著“意識形態(tài)的終結”和各種后現(xiàn)代的知識論崛地而起,以帕森斯主義為典范假設的實證主義思潮受到了廣泛的批判和自我批判,但其具有傳統(tǒng)實證主義風格的后實證主義和庫恩科學革命思想早在1962年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出版后就引起了學界巨大的爭議,其中既有卡爾·波普爾和約翰·沃特金斯等學界同仁的理論詰難,也有庫恩在回應外界過程中所作的自我批評。
(一) 庫恩思想具有內(nèi)在的批判性。
所謂庫恩思想內(nèi)在的批判性,是指庫恩科學觀在建構時對實證主義等傳統(tǒng)觀念和范式的批判。它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科學的進步是新理論取代舊理論、新范式取代舊范式,而不僅僅是累積知識的活動,這是科學革命的本質(zhì)。庫恩指出,常規(guī)科學是由前科學逐漸走向成熟的,其形成的標志是有唯一的范式指導科學活動,這種范式處于唯一統(tǒng)治地位,與其他范式存在不可通約性和高度競爭性,而“知識累積論”中各種科學存在巨大的兼容性,庫恩批判了這種范式的科學發(fā)展觀。其二,庫恩建構的后實證主義是對實證主義的批判和超越。后實證主義在庫恩著作中伴隨著科學革命思想的論述而形成,庫恩在論證中取締了“假說”的環(huán)節(jié)。波普爾所主張的“知識是假說”這一理論最早見于1934年德文版的《研究的邏輯》,在書中他以“問題—嘗試性解決—排除錯誤—新的問題”的四段圖式科學知識觀批判了邏輯實證主義[10](中譯本序3)。在此,庫恩不僅批判了傳統(tǒng)的實證主義,同時其假設也進一步批駁了波普爾及其學生的科學觀。
(二) 庫恩遭遇國際科學界嚴厲地批判及其理論回應。
《科學革命的結構》開創(chuàng)了科學哲學研究的歷史主義先河,書中系統(tǒng)闡述了以“范式轉(zhuǎn)換”為核心的“科學革命”理論。這一理論又建立在“范式”“科學共同體”“不可通約性”等新術語系統(tǒng)詮釋的基礎上,正是這些新概念的出現(xiàn)引發(fā)了自1965年倫敦科學哲學國際討論會至今諸多圍繞科學革命的學術爭議。其一,關于“范式”的爭議尤為激烈。通過前文分析,瑪格特曼責備庫恩對范式的具體用法多達21種,這是一個包含理論、定律、方法、儀器和假定等在內(nèi)的綜合體,但在具體語境中,“范式”的概念就顯得極為混亂、難以區(qū)別。此外,學界指出庫恩提出了“范式”等全新的概念來論證科學革命,但在對“范式”等新概念的定義上存在嚴重的疏漏。在外界看來,庫恩采用所謂的相互定義法來定義“范式”和“科學共同體”缺乏學術上的嚴謹性,在論證上“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缺乏學理說服力,而且這實際上導致了循環(huán)定義的問題。針對瑪格斯特等對“范式”定義等的指責,庫恩認同了瑪格斯特在《范式的本質(zhì)》中對“范式”存在元范式、社會學范式和人工范式三種類型的歸納[13](83-84),且承認“范式的中心是它的哲學方面,但它又顯得十分混亂”[13](315)。也就是說,庫恩承認自己在“范式”的多義性中偏向于形而上學的范式。另一方面,庫恩在1969年表示的確亟需對“范式”和“科學共同體”作獨立定義,表示“如果我現(xiàn)在重寫這本書,我要著重改變書的體例”,“將一開始就論述科學共同體的結構問題”,把科學共同體當作一個更加基本的概念先做解釋。讓人吊詭的是,庫恩最終放棄了“范式”的使用而采用替代詞匯。相較于前科學,常規(guī)科學的基本屬性在于由唯一的科學范式統(tǒng)治。對這一觀點,波普爾接受了庫恩對“常規(guī)科學”的構建,認為“庫恩意義上的常規(guī)科學是存在的”,但他同時指出這種一元化的觀點極易導致觀念上的專制和教條,這是缺乏批判性的、接受教條統(tǒng)治的專業(yè)活動。[13](64-65)
其二,關乎“不同范式之間的不可通約性(incommensurability)”的批評。波普爾及其學生拉卡托斯等人既批評常規(guī)科學的教條主義,也認為不可通約性表明不同范式之間缺乏比較特征,更無法解釋科學由于革命而進步,庫恩明顯陷入了“暴民準則”和非理性主義[13](147)。對這一問題,與費耶阿本德的辯護相得益彰,庫恩通過重新厘定“常規(guī)科學”和界定“不可通約性”來回應波普爾派。在方法論上,庫恩使用與沃特金斯等人一致的科學史和科學哲學認識論工具,首先重申了《科學革命的結構》對“新范式是通過某種神秘的美學而最終勝利的”論說的否定,解釋說自己給出的理由只是用來進行選擇的價值,而不是選擇的規(guī)則,他還提出暴民的特點在于“拋棄大家所通常共有的那些價值”[13](349) ,而《科學革命的機構》的論證沒有非理性主義的嫌疑。對于學界批判的處于核心的關于“不可通約性”的問題,庫恩再三強調(diào)了“incommensurable”與其借用的母體“incomparable”在本質(zhì)上的差異[13](358),依據(jù)他的解釋,倘若不能克服語言上的相似性對“不可通約性”的理解則會導致失真,庫恩和費耶阿本德共同提出“不可通約性”,它的本義是兩個不同的科學對象間缺乏比較的基礎,而并非別人指責的那樣對科學合理性的否定。
除了圍繞“范式”和“不可通約性”的爭議外,沃特金斯、圖爾敏、威廉斯等哲學家對庫恩“常規(guī)科學”的新定義保持高度的理論警惕。沃特金斯以波普爾作為參照系,認為庫恩以常規(guī)科學作為科學本體,從常規(guī)科學到非常科學再回到常規(guī)科學的循環(huán)系統(tǒng)其實構成了一個封閉體系,而庫恩致命的錯誤主要在于抬高常規(guī)科學的本體論貶抑了革命科學,這有悖于主旨 [13](39) 。相比圖爾敏和威廉斯對常規(guī)科學與革命科學關系的懷疑,沃特金斯這一指責尤為深重。從這幾人的批判來看,發(fā)現(xiàn)批判理念主要源于波普爾的科學觀,因此,庫恩的回應主要集中在《對批評的答復》中對波普爾的回應上。
(三) 庫恩積極主動地自我批評與辯護。
在外界對庫恩作出批評前,庫恩就已承認過《科學革命的結構》是一篇巨著的大綱的綱要,囿于篇幅自己放棄了對許多關鍵問題的討論,這要為無謂的誤解負責任。作為一個關鍵的概念,庫恩并沒有詳細闡述“前范式”和“后范式”的區(qū)別,我們只能根據(jù)描述“前科學”的只言片語來推斷“前范式”的細微特征,對于“后范式”卻鮮有提及。庫恩還提到自己過于強調(diào)科學進步的“理想狀態(tài)”,完全沒有考慮到工藝進步和其他外在條件對科學革命及其結構可能產(chǎn)生的滯緩或激化的作用,畢竟科學革命不可能完全處于不受干擾的狀態(tài)中進行。究于書中對內(nèi)容和結構上的過度省略,庫恩將其歸于《統(tǒng)一科學百科全書》對篇幅的嚴格限制,但通過后續(xù)的跟蹤,我們也發(fā)現(xiàn)面對國際學界的理論責難,庫恩逐漸認識到自己在論證中出現(xiàn)嚴重的紕漏,聲稱“消除掉它們將使我有所進步,并為此書的改寫提供基礎,”[3](146)盡管庫恩并未系統(tǒng)性地修改其著作,但的確在觀念上作出了很大的改變。
四、 重新審視庫恩與后實證主義
上文已經(jīng)提到,歷史主義和激進主義的哲學家在理論層面對庫恩展開了激烈的批駁,伯德曾說,“庫恩在解釋和利用他的主要成就上是失敗的”[14]。庫恩沒有使用認知科學的關聯(lián)主義處理科學革命的“遺產(chǎn)”,盡管這是囿于庫恩實證主義觀念的不成熟所引起的,但實際上暗含的應是兩種范式圍繞“科學革命”的爭論。嚴潮斌指出,西方學界將科學革命視作某種價值判斷,他們關心的是作為一種知識體系,科學革命是否能夠?qū)崿F(xiàn)正義的社會變革,而馬克思主義將科學革命作為先進生產(chǎn)力的歷史行為,這與科學的價值中立性相一致。依據(jù)西方學界的解讀,科學革命是一種價值論命題,無法實現(xiàn)道德使命就意味著“科學革命并不存在”。也就是說,波普爾學派與馬克思主義所辯護的庫恩理論的理論差別分別體現(xiàn)為“科學發(fā)展論”與“科學革命論”之爭,這是長期以來西方學界評價庫恩的主要視角,至今仍廣有市場。
審視庫恩,就是要將其思想納入歷史語境中和文本語境中思考,這是劍橋?qū)W派和施特勞斯提出考慮文本意圖的兩種思維。歷史語境的解讀,顧名思義,就是要從后實證主義形成時的特殊背景來衡量它對科學發(fā)展的貢獻以及評價它的理論缺陷,其一,《科學革命的結構》推動了哲學、教育學、社會學和物理學等整個科學領域的進步有研究以“Kuhn T.”為被引作者、以“STRUCTURE SCI REVOLU”為被引著作檢索Web of Science引文數(shù)據(jù)庫,據(jù)1961-2012年的統(tǒng)計結果,各學科領域?qū)Α犊茖W革命的結構》的引用占該學科的文獻總量比由高至低依次為:科學史與科學哲學1.38%、哲學1.07%、教育學0.50%、社會學0.43%、經(jīng)濟學0.40%、心理學0.32%、政府與法學0.32%。具體參見胡志剛、王賢文、劉則淵.庫恩《科學革命的結構》被引50年[J].自然辯證法通訊,2014年8月,第36卷第4期,第82頁。,尤其是“范式轉(zhuǎn)換”廣泛適用于應用性科學研究。其二,20世紀初期新實證主義形成,庫恩在批判新實證主義和邏輯經(jīng)驗主義的基礎上闡述了新的科學范式,在理論上與發(fā)展較為體系化的波普爾派產(chǎn)生巨大的沖突,某種程度上表明了庫恩思想的不成熟和不嚴謹。文本語境的解讀,即為文本而解讀文本,也就是波普爾等從庫恩著述的呈現(xiàn)來解讀其內(nèi)在思想,所以波普爾是在理論上辯護“猜想與反駁”而質(zhì)疑庫恩“科學革命”的存在,這便是庫恩所批駁的“情緒性”理解。
馬克思主義是理論的科學,更是實踐的科學,今天我們站在這一視角來解讀庫恩有兩個要點要注意,即從實踐角度的考慮和堅持價值中立原則的批判。換句話說,以實踐來評判庫恩和后實證主義,規(guī)避個人主觀情感,在此可以從三個維度展開批判。其一,歷史主義亦或是結構主義。結合庫恩后期著述,可發(fā)現(xiàn)庫恩對科學史的研究和科學模式的建構疏遠了科學革命,這表面上違拗了《科學革命的結構》的設計,但回顧描述細節(jié),庫恩并沒有在微觀上限定科學革命的范疇。因此,庫恩科學革命的邏輯其實更加適用于構建宏觀層面的科學發(fā)展模式,也就是說,以歷史邏輯否定結構邏輯,并不能成為否定庫恩的理由,評判庫恩要從一種整體性的視角出發(fā)。其二,唯物主義亦或是唯心主義。庫恩已經(jīng)認識到累積發(fā)展之外革命才是科學進步的階梯,他的革命結構符合辯證唯物主義的基本規(guī)律。但正如庫恩自己在書中提到,他是在“真空”條件下討論科學革命和純理論上建構范式的,因此,忽視實踐的決定性作用和范式論上的唯心主義傾向則是我們馬克思主義認識論批判的核心。其三,一元論亦或是多元論。哲學家伯林提出自由多元主義,他認為問題的終極答案可能存在相互沖突而不可通約的多樣選擇[15](46),由此多元論具有民主的特質(zhì),相反庫恩革命式的科學進步觀就顯得過于專制。庫恩大力貶斥科學累積的知識觀念,為科學發(fā)展尋求了唯一的革命模式,這顯然不是民主化的思維,更是現(xiàn)代政治哲學主張揚棄的對象。韋伯曾告誡我們:“在科學上被超越,不只是我們所有人的命運,更是我們所有人的目標?!盵16](18)科學必須持續(xù)性地進步,傳統(tǒng)的科學發(fā)展通過量的累積完成,而庫恩正是要“敦促學術界改變對熟悉的資料的看法和評價”以推動科學的質(zhì)變,這是后實證主義與《科學革命的結構》的歷史性價值,也是庫恩思想始終深深影響當代科學的內(nèi)在原因。
〔參考文獻〕
[1] 劉磊.科學家創(chuàng)新推動科學革命[N]. 中國社會科學報,2017-06-20(005).
[2] 李逢鈴.范式批判與馬克思哲學變革[J].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15,(10):87-91.
[3] [美]托馬斯·庫恩.科學革命的結構[M].金吾倫,胡新和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導讀.
[4] [德]馬克斯·韋伯.社會科學方法論[M].韓水法,莫茜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
[5] [英]弗朗西斯·培根.新工具[M].許寶骙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
[6] 彭玉生.“洋八股”與社會科學規(guī)范[J].社會科學研究,2010,25(2):180-181.
[7] 謝復生.實證政治理論[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
[8] [英]昆廷·斯金納.現(xiàn)代政治思想的基礎:文藝復興[M].奚瑞森,亞方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
[9] 林定夷.科學理論的演變與科學革命[M].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16.
[10] [英]卡爾·波普爾.猜想與反駁:科學知識的增長[M].傅季重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
[11] 葉啟政.實證的迷失:重估社會科學經(jīng)驗研究[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 三聯(lián)書店,2018.
[12] Giddens, A.? In Defence of Sociology: Essays, Interpretations and Rejoinders[M]. Cambridge: Polity Press,1996.
[13] [英]伊姆雷·拉卡托斯,艾蘭·馬斯格雷夫.批判與知識的增長[C].周寄中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87:83-84,315,64-65,147,349,358,39.
[14] Bird, A. Kuhns wrong turning[J]. Studies in 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2002,33(3):33-49.
[15] [英]以賽亞·伯林.自由論[M].胡傳勝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
[16] [德]馬克斯·韋伯等.科學作為天職:韋伯與我們時代的命運[M].李猛編,李康譯.生活 讀書 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8.
(責任編輯:夏 雪)
Abstract: In 1962, Thomas Kuhn strongly demonstrated that scientific progress is a revolutionary history of subversion and reconstruction with 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 In methodology, Kuhn criticized traditional positivism but inherited the principles of logical empiricism, and then constructed postpositivism. In epistemology, Kuhn interpreted the thought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 on the whole through postpositivist approach. By distinguishing the relevant terms of postpositivism and citing the Scientific Dispute since the London International Symposium on Philosophy of Science in 1965, the study shows that the textual criticism of the Popper School and Historicism has caused the Kuhn paradigm to be subject to textualism, while the interpretation of Marxist style makes postpositivism return to historical practice, and reveals that the value of Kuhns Scientific Revolution lies in the philosophical construction of a revolutionary framework for people to think about knowledge development and scientific progress.
Key words: postpositivism; structurality; criticalness; scientific revolu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