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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愈的道論與文論

2019-08-15 01:20李瑞卿
漢語言文學研究 2019年1期

李瑞卿

摘? 要:韓愈之道不僅包含道德原則、政治制度、禮樂體系、日常規(guī)矩,也體現(xiàn)著對形而上境界的追求,姑且名曰“庶幾”之道。在現(xiàn)實中有著無盡超越空間的“庶幾”之道,這是儒道精髓所在,也是韓愈有別于佛老的理論建構。韓愈明確地提出了仁義為定名、道德為虛位的觀念來厘定儒道與佛老的不同,并弘揚以仁義為至高的道德原則,突出其“有為”乃道的實踐內(nèi)涵。韓愈的文學理論深受其道論思想及易學觀念的影響,特別是其文道關系論、“不平則鳴”論,以及雄奇自然的形式論。

關鍵詞:庶幾;先天理性;易道;與事相侔

韓愈所倡導的儒家道統(tǒng)對后世影響巨大,宋代文學家即在其儒道視野下為文行事,可謂韓子的繼承者。而理學家建立的道本體論固然受佛、道理路的影響,但內(nèi)在地繼承了韓愈所弘揚的仁義、公正精神。當我們面對著理學家們建立的精致絕倫的哲學體系,特別是微妙入神的方法論、以天理為依歸的價值觀時,是否有理由去苛責韓愈哲學的平實與粗疏呢?按照一般的常識,作為思想家的韓愈完全有條件建立精密的思想體系。因為在此之前,儒、道、釋在學理上的融合已經(jīng)十分普遍,謝靈運《與諸道人辨宗論》即折中孔、釋,倡言頓悟而力主新論。到隋唐時代則有中國化的佛教宗派如天臺、華嚴、禪宗出現(xiàn),它們會通儒道而自成精致體系。但是,韓愈卻沒有在學說形態(tài)上走向精密化,而是立足日用,重提常識,這不能不引起我們的重視。另外,韓愈也沒有表現(xiàn)出對宇宙起源與本體的理論興趣,而在他之前,王勃提倡儒學,主張文儒合一,借助易學對宇宙自然進行理論探索,并在此基礎上確立其倫理觀念。韓愈既無探索宇宙本體之興趣,也無建構理論本體之興趣,原因何在?大概與他主張“庶幾”之儒道有關。

一、“庶幾”之道

韓愈興復儒道有其特定的歷史背景與文化使命,也有著具體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涉及王霸之論、仁禮之爭,對此已有學者作了深入的探討,{1}在此不贅。但是,學界對于韓愈之道的本質(zhì)性描述卻是籠統(tǒng)的,有的通過將他的道當作道統(tǒng)中的一環(huán)來界定其內(nèi)涵;有的將其道當作抽象的宇宙真理,以致混淆了與理學家的截然殊異處。更普遍的做法是羅列出韓愈之道的價值取向和體制構成。比如陳來認為,韓愈之道是一種儒家精神價值,而且包含了一套原則:“其中包括仁義代表的道德原則,《詩》《書》《易》《春秋》代表的經(jīng)典體系,禮樂刑政代表的政治制度,以及儒家所確認的分工結構(士農(nóng)工賈)、倫理秩序(君臣父子夫婦)、社會禮儀(服、居、食)乃至宗教性禮儀(郊廟)?!眥2}此種概括是相當準確的,這正是韓愈《原道》篇所說儒道的現(xiàn)實內(nèi)容。但是嚴格地講,這些內(nèi)容屬于“教”的范疇,即韓愈所說的“先王之教”。教道可以合一,先王之教的推行即是道的現(xiàn)實踐履。這也是儒家與佛老的區(qū)別所在,正如張君勱所指出,韓愈“巧妙地運用日常生活中的具體瑣事,駁斥佛老的玄妙和超世觀點”。{1}不過韓愈雖然反對形而上的“道”,但卻不排斥儒道思考中的形而上色彩,重提“庶幾”之道也是他對所倡儒道的會心所在。

韓愈在現(xiàn)實中堅守的是不能輕易兌現(xiàn)的儒道。在他看來,圣人之道是“不勉而中,不思而得”的,才高德盛如顏回也只能“庶幾”?!妒≡囶佔硬毁E過論》:“又曰:‘顏氏之子,其殆庶幾乎!言猶未至也。而孟子亦云:‘顏子具圣人之體而微者。皆謂不能無生于其心,而不暴之于外。考之于圣人之道,差為過耳?!眥2}在現(xiàn)實界中,庶幾乎圣也是一種理想。張籍也將韓愈比作顏回,“昔顏子之‘庶幾,豈待五六十乎?執(zhí)事目不睹圣人而究圣人之道,材不讓于顏子矣”。③韓愈在《閔己賦》表達了景仰與緬懷之意:“昔顏氏之庶幾兮,在隱約而平寬,固哲人之細事兮,夫子乃嗟嘆其賢?!眥4}庶幾于圣人,雖不是理想的圣道境界,但卻與佛老有鮮明的分野。

“庶幾”之說出于孔子對顏回的評價,《論語·先進》說:“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何晏注:“顏回庶幾圣道,雖數(shù)空匱,而樂在其中。賜不受教命,唯財貨是殖,億度是非,蓋美回所以勵賜也?!眥5}顏回庶幾圣道,已是孔子對弟子的至高評價。儒者欲完美地盡于儒道是非常困難的,因為儒道要在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這非圣人莫屬??鬃佑小爸居诘馈钡恼f法,他就是將道當作一個時刻不忘去實現(xiàn)的理想。顏淵更是對儒道之難得深有感慨,《論語·子罕》曰:“顏淵喟然嘆曰:‘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雹抟庵^孔道高深不可捉摸,仿佛有精妙之神似在非在,獲得儒道的功夫在于竭盡其才的博文約禮,但要更進一步,總是無法入手。這就是說,儒道可以滲透于生活日常中,但想周詳透徹地領悟與實現(xiàn),就如同面對高山無階可登一般。這反映了顏淵處于形而上追求的沖動與現(xiàn)實踐履的實際功夫的交集中。

儒家與現(xiàn)實有不可割裂的血肉聯(lián)系,與之不同,佛老之道則可以將心靈超拔出來而致于道的境界。佛家以先天的清凈心為世界本原,這一觀點主要是來自《大乘起信論》所提出的“真如緣起論”。所謂“真如”,佛教各派都指無生無滅、無變化的永恒真理或世界本體:“《大乘起信論》中把所謂先天具有全部佛教功德而又永恒不變的真心當作真如,認為是宇宙一切現(xiàn)象的本原、本體,也是眾生得以成佛的主體、依據(jù)。”{7}真如的自體,《大乘起信論》中有描述:“所謂自體,有大智慧光明義故,遍照法界義故,真實識知義故,自性清凈心義故,常樂我凈義故,清涼不變自在義故?!眥8}故佛家認為,眾生含有佛性,通過修持,可以反歸于真如?!独献印分幸蔡接懥耸澜绫驹骸坝形锘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梢詾樘煜履浮N岵恢涿?,字之曰道,強名之曰大?!眥9}即認為有獨立永恒的世界本原存在?!肚f子·大宗師》描述了超越時空、先于鬼神的一種真實存在,可以生天生地:“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眥1}老莊以為棄絕智慧,可以返歸自然??傊凑辗鹄系乃悸?,人心與大道之間存在著便捷的通道,似乎可以即心即佛,心外無物了。而這一被韓愈所排斥的理路恰是后來理學家的核心觀念。

佛道與儒道是否勢同水火而不可通融呢?學術史上早有融合。謝靈運《與諸道人辨宗論》就融合孔、釋,另辟新論。他說:“同游諸道人,并業(yè)心神道,求解言外。余枕疾務寡,頗多暇日,聊伸由來之意,庶定求宗之悟。釋氏之論,圣道雖遠,積學能至,累盡鑒生,萬應漸悟。孔氏之論,圣道既妙,雖顏殆庶,體無鑒周,理歸一極。有新論道士以為,‘寂鑒微妙,不容階級,積學無限,何為自絕?今去釋氏之漸悟,而取其能至;去孔氏之殆庶,而取其一極。一極異漸悟,能至非殆庶。故理之所去,雖合各取,然其離孔、釋矣?!眥2}該段文字中包括了頓悟、漸悟,以及儒家思想之間的彼此會通。所謂“殆庶幾”,指近乎圣人,或儒家之道只能庶幾近之,《周易》記:“子曰:‘顏氏之子其殆庶幾乎!”③儒道難至——現(xiàn)實中難以實現(xiàn),但可以“理歸一極”,即在理性可以歸極為一。所以,謝靈運汲取佛道能至、儒理可以一至的思路,而形成新的唯心思想。由此可以看出,謝靈運過濾掉了儒家實踐的部分,而企求玄理。

《原道》篇中,韓愈明確地排斥佛老。他反對道家“絕圣棄智”之論,他說:“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盜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爭。嗚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無圣人,人之類滅久矣。何也?無羽毛鱗介以居寒熱也,無爪牙以爭食也。”{4}韓愈也反對佛家的“清凈寂滅”,他說:“今其法曰:必棄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養(yǎng)之道,以求其所謂清浄寂滅者;嗚呼!其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見黜于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見正于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眥5}這是從現(xiàn)實功利的角度立論,告誡人們,沒有圣人的智慧及生養(yǎng)之道,人類將走向滅絕,道的根本在于現(xiàn)實作為?!端透⊥牢臅硯熜颉芬脖磉_了相同的觀點:“民之初生,固若禽獸夷狄然;圣人者立,然后知宮居而粒食,親親而尊尊,生者養(yǎng)而死者藏。是故道莫大乎仁義,教莫正乎禮樂刑政?!雹?/p>

當然,韓愈在理論上則明確地提出仁義為定名、道德為虛位的思想,以此來辨析儒道與佛老之道的不同?!对馈菲唬?/p>

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已,無待于外之謂徳。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徳,為虛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徳有兇有吉。老子之小仁義,非毀之也,其見者小也。坐井而觀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為仁,孑孑為義,其小之也則宜。其所謂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謂道也;其所謂徳,徳其所徳,非吾所謂徳也。凡吾所謂道徳云者,合仁與義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謂道徳云者,去仁與義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7}

博愛是仁,對仁的合理推行則是義,從仁義出發(fā),實踐則是道。道是永遠開拓著的境界,與具體的依于仁義的行動有關。這也就規(guī)定了儒家之道只能庶幾乎圣人。為了準確刻畫他所主張的儒道,韓愈引入傳統(tǒng)邏輯學中的“名”“位”概念,故有仁義為定名、道德為虛位之說。{8}什么是“名”與“位”呢?公孫龍《名實論》一文中說:“天地與其所產(chǎn)焉,物也。物以物其所物而不過焉,實也。實以實其所實(而)不曠焉,位也?!眥9}周云之對此解釋道:“具體的物在其形成為某物時都具有確定的范圍(即對象)和具體內(nèi)容,不能隨便超過其范圍(‘不過),也不能空曠無內(nèi)容(‘不曠)。這就肯定了物是由物(天地)本身所形成和充實的,物是具有確定的內(nèi)容、形式和空間位置的客觀實體。”{1}而“名”是用來稱謂實的?!胺蛎?,實謂也。知此之非此也,知此之不在此也,則不謂也;知彼之非彼也,知彼之不在彼也,則不謂也?!眥2}這就是說,“名”是對“實”的稱謂,但“名”必須符合“實”,公孫龍主張“以實正名”,正如《名實論》所說:“其正者,正其所實也;正其其所實者,正其名也。”③即要明確“實”的范圍和內(nèi)容,“也就是指物之‘不過‘不曠并‘位其所位也,只要其實‘正了,其名自然就可以‘正了?!眥4}總之,要正名,使名實相符,就要明確“實”的范圍和內(nèi)容。聯(lián)系韓愈,我們發(fā)現(xiàn)若正“仁義”之名,就需要在“道德”那里確認“仁義”之實的范圍和內(nèi)容。而這樣的正名不是辨析概念,乃是實踐活動,要將仁義這樣的道德理念施行于未來的可能中,仁義之實的范圍和內(nèi)容即在整個實踐過程中。

楊萬里說:“道徳之實非虛也,而道徳之位則虛也。韓子之言,實其虛者也。”{5}此論誠是。張無垢曰:“此正是退之辟佛老要害處。老子平日談道徳,乃欲搥提仁義,一味自虛無上去,曾不知道徳自仁義中出。”楊龜山又曰:“韓子意曰:由仁義而之焉,斯謂之道;充仁義而足乎已,斯謂之徳。所謂道徳云者,仁義而已。故以仁義為定名,道徳為虛位。”⑥上述釋義大體不差,但顯得隔膜。簡而言之,儒道就是出于仁義、且推行仁義的過程,是仁義通過主體在現(xiàn)實中的理想實現(xiàn)。朱剛認為虛位是虛設了一個真理之“位”{7},但“虛位”那里虛設的空間是預留給充實的實踐內(nèi)容,之后才是價值評價。這也是韓愈所謂道與佛老之道的根本不同。這個“虛位”是永遠留給實際內(nèi)容的,而與之伴隨的價值之真理的根源在仁義中,在博愛之中,在圣人之心中。這也就使儒者只能庶幾乎圣道了。但是由于儒家的仁義是由近推遠,博愛篤行的,所以儒道是公正廣大之道,而非自私自得之道,即《原道》篇所謂“凡吾所謂道徳云者,合仁與義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8}

在某種程度上,現(xiàn)實中“庶幾”乎圣的儒道是有局限的,甚至帶有著悲壯色彩。但是它避免了自得于心的圓通境界,倡導人們以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果敢和勇氣,去投入到夸父逐日式的積極、真實的人生實踐中。不過,這樣的現(xiàn)實努力,并不妨礙儒家之道有可能產(chǎn)生的神圣性色彩?!对馈氛f:“是故,生則得其情,死則盡其常。郊焉而天神假,廟焉而人鬼饗。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9}另一方面,韓愈肯定了圣人之道的存在,接著又否定了它在現(xiàn)實傳承中的困境,如《原道》篇所說:“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荀與揚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眥10}

那么,離開現(xiàn)實的仁義存在嗎?仁義與現(xiàn)實是共存的。韓愈所討論的道主要側重于仁義之道、現(xiàn)實之道的實現(xiàn),即鼓勵在仁義這一至高原則下的實踐活動。他將道看成一個實現(xiàn)過程,一個注定了不完美的過程。歐陽修論證了賢人君子困頓于時事可能是一種宿命的觀點,{11}這即是對韓愈思想的繼承。但在韓愈看來,通過易理來證明儒道或許又有所隔膜,因為儒道之證明的途徑是實踐,且最終得不到完美證明。韓愈也絕不否定理想的完美,他還預設了儒者的至高理想。天命、鬼神、儒家理想、現(xiàn)實之道在韓愈的思想中沒有圓通為一,正是這種有意的分離,使韓愈成為一代偉大的思想家。我們評價宋儒之得失,若以韓愈作參照,則不難知道。

二、仁義與有為

在定名與虛位之間,道的軌跡因人而生。定名和虛位之論,弘揚了儒家以仁義為至高的道德原則,也強調(diào)了有為乃道的重要內(nèi)涵。推行儒道即是行仁義,仁義不是虛無的理念,而是在現(xiàn)實中表現(xiàn)為具體的行動,比如圣人的“相生養(yǎng)之道”,《原道》曰:

古之時,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養(yǎng)之道。為之君,為之師。驅其蟲蛇禽獸而處之中土。寒,然后為之衣,饑,然后為之食;木處而顛,土處而病也,然后為之宮室。為之工,以贍其器用;為之賈,以通其有無;為之醫(yī)藥,以濟其夭死;為之葬埋祭祀,以長其恩愛;為之禮,以次其先后;為之樂,以宣其壹郁;為之政,以率其怠勌;為之刑,以鋤其強梗。相欺也,為之符璽斗斛權衡以信之。相奪也,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為之備,患生而為之防。{1}

圣人之道的推行是以維持和豐富民眾生活的飲食起居而肇始的,禮、樂、刑、政之設立正是仁義之道推行的結果。這種有為從正心誠意開始,進而推及家國天下,即《原道》篇所謂:“傳曰:‘古之欲明明徳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然則古之所謂正心而誠意者,將以有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國家,滅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眥2}韓愈明確反對“外國家”“滅天?!钡摹爸涡摹敝溃@是將矛頭指向修煉陰德與心性的佛老之學,而讓“有為”從心而發(fā),一直到修身、齊家、治國和平天下。這樣徹底的事功思想委實罕見,如此對生生不息之生命本質(zhì)的深刻會心也屬少見。所以尹彥明曰:“介甫謂退之正心誠意,將以有為,非是;蓋介甫不知道也。正心誠意,便休卻;是釋氏也。正心誠意,乃所以將有為也,非韓子不能至是?!雹垡现撋跏?,韓愈對正心誠意的闡釋確實有別于宋儒,不僅“非韓子不能至”,而且鮮有人能知其音。韓愈在很多場合都力主有為,這可以舉出諸多論據(jù)。在《伯夷頌》中,韓愈肯定特立獨行、力行而不惑的行為?!妒亟洹穭t譏刺王公大人在守備方面的“蓋以謂不足為而不為”的麻痹與消極心態(tài)。{4}《爭臣論》推獎兼濟天下、生命不息而奮進不止的行為。正如唐曉敏所論:“(與宋儒不同)韓愈從孟子那里接受的主要是孟子‘仁政理想,強烈的社會責任感,積極進取的精神,以及對社會現(xiàn)實的批評態(tài)度。”{5}

我們繼續(xù)追問的是,不談心性之學而汲汲于事功的韓愈所主儒道,是否會走向道德的歧途呢?也即是說,韓愈之“有為”難道不需要斤斤于心的諸多克制和調(diào)整嗎?誰可以保證“有為”的合理性。《與衛(wèi)中行書》說:“至于汲汲于富貴以救世為事者,皆圣賢之事業(yè)。”⑥他還主張“以道德為己任,窮通之來,不接吾心”,這種一心向外的濟世之行,是否會演變?yōu)殡x經(jīng)叛道呢?在韓愈的思想中,他為“有為”開出了先天的理性?!妒≡囶佔硬毁E過論》曰:

夫圣人抱神明之正性,根中庸之至德,茍發(fā)諸中形諸外者,不由思慮,莫匪規(guī)矩;不善之心,無自入焉;可擇之行,無自加焉:故惟圣人無過。所謂過者,非謂發(fā)于行、彰于言,人皆謂之過而后為過也;生于其心則為過矣。故顏子之過此類也。不貳者,蓋能止之于始萌,絕之于未形,不貳之于言行也?!吨杏埂吩唬骸白哉\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弊哉\明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也,無過者也;自誠明者,擇善而固執(zhí)者也,不勉則不中,不思則不得,不貳過者也。故夫子之言曰:“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不失之矣。”又曰:“顏氏之子,其殆庶幾乎!”言猶未至也。而孟子亦云:“顏子具圣人之體而微者?!苯灾^不能無生于其心,而不暴之于外。考之于圣人之道,差為過耳。{1}

韓愈為我們預設了一個完美的圣人——“抱神明之正性,根中庸之至德”,他是至理至德的象征,他的自由行為必然合乎規(guī)矩法則。這就是說,韓愈為我們預設了一個至高、純粹和自由的理性法則,這一點類似于朱熹所預設的天理。不過,如果這樣的法則落實不到人的現(xiàn)實生活,那么它對人而言便毫無意義。韓愈視顏回的行為為理想世界進入現(xiàn)實境遇的關鍵,但顏回不是圣人在人間的代言者。在這個意義上,至高理性法則便存在于人心,顏回服從法則,用這些法則去規(guī)范言行,這些法則即實踐為社會活動。這就是說,顏回正是道德法則的服從者,同時也是立法者。“顏回不貳過”,意味著顏回的行動可以沒有“過”,這就為人的行動找到了合法性:只要初衷是好的,從正心誠意出發(fā),那么行動就是自由合理的。顯然,韓愈給“有為”開出了先天之理性。這一理性有兩重,一是圣人的行為中有絕對自由;二是發(fā)于良好之初心,行動必將無過錯。從人性論的角度來看,韓愈承認人的不完美性,他并不預設人之性善,雖然他承認人有性善的理想原形——圣人之性。于是,他將注意力集中到人的向外實踐活動中,集中到人的行動自由。可以知道,顏回正心誠意之功夫、克服“過”與“不善”的功課,并不是指向心性本體,而是不忘于“有為”之實踐。他說:

顏子自惟其若是也,于是居陋巷以致其誠,飲一瓢以求其志,不以富貴妨其道,不以隱約易其心,確乎不拔,浩然自守,知堅高之可尚,忘鉆仰之為勞,任重道遠,竟莫之致;是以夫子嘆其“不幸短命”,“今也則亡”,謂其不能與已并立于至圣之域,觀教化之大行也。{2}

顏回的“竟莫致之”是針對其道德的現(xiàn)實實現(xiàn)而言。韓愈給我們的啟示是,有為是自由的,儒家之道是仁義的有為和實踐,這種實踐永無止境。這就是儒道的境界。

值得注意的是,韓愈所謂先天理性有其自身邏輯,《原道》篇言:“圣人抱神明之正性,根中庸之至德,茍發(fā)諸中形諸外者,不由思慮,莫匪規(guī)矩?!雹圻@即是說圣人自由有為與規(guī)矩秩序同在,化生于無窮的宇宙之中,成德成功。《木政》中也表達了類似的思想,其文曰:“古之君天下者,化之,不示其所以化之之道;及其弊也,易之不示其所以易之之道。政以是得,民以是淳。其有作者,知教化之所由廢,抑詭怪而暢皇極,伏文貌而尚忠質(zhì),茫乎天運,窅爾神化,道之行也,其庶已乎!”{4}該文強調(diào)無為而窮神知化的圣人之道,此種圣人之道就是在一定秩序下的自然變化之道,由此可見,韓愈之道內(nèi)蘊著易道精神。韓愈力辟佛道二教,復興儒道,在重視儒道傳承和現(xiàn)實實現(xiàn)的基礎上,也有著形而上的理論思索?!兑住穼τ陧n愈的影響是非常大的,它為“有為”之道的自由展開提供了理論支持,或者說其“有為”之道在某種意義上也是易道之行。韓愈學問深醇,從經(jīng)學中來又能自出機杼,其易學也有特色。從《進士策問》其八、其九可見一斑,《其八》中以易教“潔凈精微”為問題,強調(diào)主體的無思無慮,《其九》則一反“乾健”“坤簡”之論發(fā)問。{5}這些文章旨在發(fā)明易道變中的艱難坎坷,由此也可體察“有為”之切實內(nèi)涵,其思想滲透于韓愈的哲學、政治、倫理與文學思想中。

三、文道關系

韓愈文學理論深受其道的思想及其內(nèi)在邏輯的影響,不去深入體會韓愈道論的精神與理路,就難以深刻體會他的文學觀念,特別是其文道關系論、“不平則鳴”論,以及雄奇自然的形式論,后兩者也正是其文道關系論在文章思想與形式方面的具體體現(xiàn)。韓愈不專門論文道關系,但他對此問題的處理和思考獨具慧眼,體現(xiàn)一代精神,在理論形式上也縝密嚴謹,自成體系?!对馈菲小暗馈贝嬖谟谙韧踔?,它既是仁義,也表現(xiàn)在禮、樂、刑、政與《詩》《書》《易》《春秋》中,某種程度上,文就是道的某種現(xiàn)實存在。因而韓愈論文道關系不僅強調(diào)道德修養(yǎng)與文章表現(xiàn)之關系,而且更加重視“文章言語與事相侔”?!渡舷尻栍谙喙珪肥且黄庾x韓愈文道論的重要文獻:

閣下負超卓之奇材,蓄雄剛之俊德,渾然天成,無有畔岸,而又貴窮乎公相,威動乎區(qū)極,天子之毗,諸侯之師;故其文章言語與事相侔,憚赫若雷霆,浩汗若河漢,正聲諧韶濩,勁氣沮金石,豐而不余一言,約而不失一辭,其事信,其理切:孔子之言曰:‘有德者必有言。信乎其有德且有言也!”{1}

韓愈申發(fā)了孔子“有德者必有言”之論。首先,他指出德行剛健充實者在行文方面也是渾然天成,自由恣肆。其次,有德者的文章必然與事相侔,事信而理切,而不是空洞的道德家言?!端完愋悴艜芬矎娬{(diào)了“行事得宜”與“出言適要”統(tǒng)一的重要性,所謂“讀書以為學,纘言以為文,非以夸多而斗靡也;蓋學所以為道,文所以為理耳,茍行事得其宜,出言適其要,雖不吾面,吾將信其富于文學也”。{2}《爭臣論》中則認為君子不得位時,“思修其辭以明道”,將文章之事依舊當作人生與道的繼續(xù)。③

受其崇尚“有為”之道的影響,韓愈有“不平則鳴”之論。這既是倡導文章的現(xiàn)實性與批判性,也是文的宿命。有為之道必有有為之文,且在韓愈看來,文章的發(fā)生先天地具有“不得已”屬性。《送孟東野序》中說:“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水之無聲,風蕩之鳴。其躍也或激之;其趨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4}意謂言語歌哭乃至文章本身就是現(xiàn)實刺激的結果。

受其“庶幾之道”的影響,韓愈在討論道與文觀念時,盡管強調(diào)文道一體之關系,卻是作了區(qū)別對待。儒道理想深遠難至,行文畢竟不同,所以他論文時對文學之事是另眼相看的,這不同于后來的道學家。韓愈文道關系論對歐陽修、蘇軾影響甚大,韓愈淵源于經(jīng)義,歐蘇諸公則是其流脈。歐陽修“文與道俱”、{5}道勝文至,⑥乃至“窮而后工”,均脫胎于韓愈,只是更傾向于道德蓄養(yǎng)與文章之關系。蘇軾論文熱衷于道在文中的展開和化生,更以易學為思考框架,發(fā)展了韓文的形式論和自由藝術精神。

其實,韓愈在一篇解讀《易》“云從龍”的文字中,已經(jīng)隱含了其文道關系的基本范型?!峨s說》(其一):

龍噓氣成云,云固弗靈于龍也。然龍乘是氣,茫洋窮乎玄間,薄日月,伏光景,感震電,神變化,水下土,汩陵谷,云亦靈怪矣哉!

云,龍之所能使為靈也;若龍之靈,則非云之所能使為靈也。然龍弗得云,無以神其靈矣。失其所憑依,信不可歟?異哉!其所憑依,乃其所自為也。

《易》曰:“云從龍。”既曰龍,云從之矣。{1}

韓愈“龍云”之論是從《易》之“云從龍”中申發(fā)出來的,是對經(jīng)典文字的闡釋和發(fā)明。在此,龍為云之根本,龍噓氣成云,云來于龍;另一方面,云又成為龍的羽翼,龍乘云氣,窮乎玄冥,感發(fā)雷電,神其變化。云的神靈之變縱然是來于龍的,但龍失云氣也會無所依憑。歷代關于“云從龍”的注解都重在闡釋龍云之應合,所謂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但韓愈的闡發(fā)卻是別有會心的,不妨置換為他的文道關系模型。文之于道也如同云之于龍一樣,它們本是一體的,既非現(xiàn)象與本質(zhì)之關系,也非用與體之關系,但確實存在文與質(zhì)之別、根本與花木之別,不過“文”確是“道”推行的重要依憑。

韓愈文道關系論中,不僅內(nèi)蘊著與事相侔的現(xiàn)實內(nèi)容和有德有言的儒家情懷,而且具有自由的藝術精神。韓愈不僅在其道論中開出了自由的實踐,而且依照此邏輯開出了自由的文學。《南陽樊紹述墓銘》曰:

然而必出于己,不襲蹈前人一言一句,又何其難也!必出入仁義,其富若生蓄萬物,必具海含地負、放恣橫從,無所統(tǒng)紀;然而不煩于繩削而自合也。嗚呼!紹述于斯術其可謂至于斯極者矣!……銘曰:惟古于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賊,后皆指前公相襲,從漢迄今用一律。寥寥久哉莫覺屬,神徂圣伏道絕塞。既極乃通發(fā)紹述,文從字順各識職。有欲求之此其躅。{2}

韓愈認為文章發(fā)于人心,就必然存在自由創(chuàng)新與合乎規(guī)矩完美統(tǒng)一的可能。出于仁義,文章必然有生氣紛繁的自由,必然能合于繩墨,符合大道。自由的審美之途可以是出于仁義之心的任情搖蕩,放恣縱橫。顯然,這一理論在邏輯上同構于易道模式,它肯定圣人窮神知化的德行與能力,它主張文學形式的化生是規(guī)矩和自由的完美結合——“不煩繩削而自合”,正如在乾坤秩序下的自然大化一樣?;诖耍n愈的創(chuàng)作論與形式論也具有易道色彩,他推崇張旭式的審美方式,并建構出有別于魏晉前賢的獨特的心物關系及審美理論?!端透唛e上人序》說:

茍可以寓其巧智,使機應于心,不挫于氣,則神完而守固,雖外物至,不膠于心。堯舜禹湯治天下,養(yǎng)叔治射,庖丁治牛,師曠治音聲,扁鵲治病,僚之于丸,秋之于奕,伯倫之于酒,樂之終身不厭,奚暇外慕?夫外慕徙業(yè)者,皆不造其堂,不嚌其胾者也。

往時張旭善草書,不治他伎,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于心,必于草書焉發(fā)之。觀于物,見山水崖谷,鳥獸蟲魚,草木之花實,日月列星,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zhàn)斗,天地事物之變,可喜可愕,一寓于書:故旭之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終其身,而名后世。③

該段文字中,韓愈提出“神完而守固”“雖外物至,不膠于心”的精神境界和審美心理,它類似于圣人的完美心性。不過,韓愈在審美中并不趨向于心與物間的感悟妙理是否渾然為一,而是以渾然之心去與外界直接交流,并以利害褒貶善惡之心來應對外物——與事相侔。于是,各種變化發(fā)動于心中,并產(chǎn)生繽紛萬變的不可預測的藝術世界。這是韓愈儒道在文字領域的積極實現(xiàn),他把張揚的藝術個性和儒家仁義完美地結合起來的思路,與其道論中有為與仁義的有機結合彼此類似。不過,文不同于道,道之理可在文中實現(xiàn),理之道只在現(xiàn)實中實踐;一者可以完美,一者永遠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