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雯佳
摘? 要:艾蕪在《南行記》及《漂泊雜記》中,書寫了1920-30年代的漂泊經(jīng)歷及異域生活,涉及的地理空間涵蓋中國邊地、緬甸及新馬一帶?,F(xiàn)有的文學史敘述將之放置在“邊地書寫”的框架下,往往遮蔽了艾蕪的航海體驗對其漂泊意識形成另類的刺激。艾蕪在滇緬經(jīng)歷過流離失所的流浪生活,而在新馬一帶屬于短期出游,這反倒賦予他一種旅客身份與觀察視角,促使他運用紀實方式記錄自身的旅感體驗,并觀察當時新馬兩地的經(jīng)濟動蕩與影響日后時局的地下黨活動。從地景書寫看,這組“海/島”游記記錄下20世紀30年代的檳榔嶼碼頭、英殖民的檢疫島、馬來半島鐵道、巴生港口、新加坡街道等地貌與人文圖景,其蘊含的歷史價值亦不容忽視。此外,艾蕪30年代初在上海加入左聯(lián),他在漂泊時期積累的人生閱歷,成了獨特的寫作資源??箲?zhàn)時期,艾蕪亦調(diào)動早年的殖民體驗,將同樣遭受日軍侵略的南洋與中國聯(lián)系起來,視作可相互借鑒的“命運共同體”。
關鍵詞:漂泊意識;南下文人;南洋書寫;左翼文學;30年代
前言
艾蕪(1904-1992)出生于四川省新繁縣,本名湯道耕,曾改名湯愛吾,后來取其諧音,將艾蕪定為常用筆名,其余筆名尚有湯耘、荷裳(紀念定慧和尚)、劉明(諧音“流民”)、岳萌、湯艾蕪、吳巖等。{1}1981年8月寫《〈漂泊雜記〉重印前言》時,艾蕪交代集子里的大部分文章曾發(fā)表在《申報》的《自由談》欄目,當初為了躲避書報審查制度而頻繁地更換筆名。{2}在1927-1948年間,有不少中國作家因留學、避難、戰(zhàn)亂等因素,陸續(xù)抵達南洋一帶從事辦學、辦報等活動,在海外繼續(xù)拓展文化政治理念。艾蕪在成都省立第一師范學校就讀期間,讀過蔡元培的《勞工神圣》這篇演講稿,并受北京工讀互助團、留法勤工儉學會的影響,最終決定靠自己的力量走向南洋群島,開辟一條勤工儉學的新道路。他在1953年6月自稱:“就由于這種對勞工神圣的簡單認識,并相信半工半讀可以做到,使用一種豪爽和愉快的心情,坦然接受著一個勞動者在舊社會里所能遭到的一切苦難?!雹?/p>
艾蕪早期的漂泊體驗歷時五年,其路線跨越中國邊境、緬甸、馬來亞及新加坡。由于他在云南昆明、緬甸茅草地、八莫、仰光等地逗留較久,加上成名作《南行記》與《漂泊雜記》涉及滇緬的篇幅較多,因此,中國文學史的論述通常將之放置在“邊地文學”的框架下,肯定艾蕪“用特異的邊地人民傳奇生活為題材,開拓了現(xiàn)代文學反映現(xiàn)實的新領域”。{4}此外,有學者將艾蕪早年的漂泊生涯大致分成四期,即成都出發(fā)到云南昆明(1925.5-1927.3)、由昆明漂泊到緬甸邊境的茅草地(1927.3-1927.5)、在茅草地(1927.4-1927.9)及仰光時期(1927.10-1931.1)。{1}這類論述主要覆蓋艾蕪在滇緬地區(qū)的漂泊經(jīng)歷,卻遮蔽了他在馬來亞、新加坡的特殊體驗對其漂泊意識帶來另類的刺激。此外,從“南洋書寫”的角度論述艾蕪作品的研究者,{2}則往往聚焦在文本內(nèi)部所呈現(xiàn)的南洋背景,而忽略了《南行記》與《漂泊雜記》的寫作背景發(fā)生在1930-40年代,艾蕪在上海加入左聯(lián)后動筆,其南洋書寫與左翼文學形成纏繞的互動關系。本文先梳理“海/島”游記的文本線索,由此考察艾蕪在馬來亞及新加坡一帶的具體蹤跡,并分析艾蕪在加入左聯(lián)前后,如何將他在南洋群島的殖民體驗納入到左翼文學的書寫脈絡,并在抗戰(zhàn)期間重新調(diào)動相關的南洋論述,將南洋與中國視作戰(zhàn)時的“命運共同體”。
一、版本問題與文體屬性
選擇《南行記》與《漂泊雜記》里的“海/島”游記作為討論對象,首先必須簡略地交代不同年代的版本變化。《南行記》早在1933年就結(jié)集,1935年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時僅收8篇作品,1963年由北京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南行記》大幅度增訂至24篇,1981年收入《艾蕪文集》時作了最后修訂,將篇目擴充至31篇,并按照漂泊南行的路線排序,將涉及馬來亞、新加坡的3篇作品,即《印度洋風土畫》《海島上》及《?!放旁谧詈蟆"蹮o獨有偶,《漂泊雜記》也有類似的版本變遷,1935年由上海生活書店推出初版時,主要收錄在《申報》《自由談》欄目發(fā)表過的作品,原有40篇;到1982年由云南人民出版社重印時則另添6篇,按路線重新編排,其中3篇短文《南國的小嶼》《過檳榔嶼》及《馬來旅感》涉及艾蕪在檳榔嶼遭到檢疫被隔離一周后,沿著馬來聯(lián)邦鐵道南下至新加坡的途中見聞。此外,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在1939年出版的集子《海島上》,還收了1篇兒童小說《爸爸》,其故事場景與1947年完成的《?!废嗨?,都是設置在新加坡海山街,寫在偲偲俱樂部里所遇到的人和事。
關于《南行記》及《漂泊雜記》的文類屬性,歷來有些爭議。據(jù)艾蕪1963年6月所言,他的《南行記》里的小說,都是在中國南方和亞洲南部漂泊時的親身經(jīng)歷以及所見所聞,只是用小說的體裁描寫出來。他還強調(diào)自己遵循“記”的體例,僅收錄了采取第一人稱的形式寫成的作品,{4}可見其篩選標準側(cè)重于游記體的紀實性。李歐梵將艾蕪的《南行記》與沈從文《湘行散記》并置時,評論二者“都不能說純是小說,而是一種記載作者經(jīng)驗的散文,半紀實性的,同時又經(jīng)過虛構(gòu)技巧的加工,是帶有《老殘游記》印記的那種‘混合體裁”。{5}具體論述《南行記》時,李歐梵則點出艾蕪的創(chuàng)作隱含左翼的政治思想,更多地揭示自身在漂泊期間所受的困苦與侮辱,寫出底層人民的困苦生活及被殖民政府剝削的情況,雖然作者稱之為小說,實際上讀起來像是“社會批評的雜文”。⑥另外,《漂泊雜記》屬于游記式散文,其收錄的篇章在寫作形式上相當多元,研究者林非認為其體裁類似古代散文筆記,細分之則涵蓋“一段精煉和切實的記事”“帶有歷史資料性的隨筆”或“考證性的筆記”,有的篇章則帶有“速寫”或“散文詩”的特征。{7}
本文選擇將《南行記》和《漂泊雜記》視作“游記體小說”及“游記體散文”,對內(nèi)容相近、呈現(xiàn)同一條漂泊路線的文本,更側(cè)重其紀實性的游記特征。李嵐提出游記文體兼有“文學文本”和“文化文本”這兩重性質(zhì)時,援引了尹德翔的論述:
游記是游行者離開本屬于自己的文化空間體驗另一種文化空間的記錄,是旅行者主體文化與所達地客體文化互相比較和交流的產(chǎn)物,它不只講述了旅行者私人的事實,同時也講述了他的社會性的文化反應。{1}
作為文化文本,艾蕪在記錄自己的“社會性的文化反應”時視情況而定,在評論英殖民政府的所作所為時,他會調(diào)動自己在緬甸逗留了數(shù)年的所見所聞,將兩地的情況相互比較。與此同時,作為華人聚集地的檳榔嶼、吉隆坡及新加坡等地,帶給艾蕪莫名的親切感,這些地區(qū)所保留的華人文化習俗,讓他不禁想起了中國沿海的南方城鎮(zhèn)。
二、“海/島”游記里的殖民體驗
艾蕪在“海/島”游記中的漂泊主要涉及兩段航海經(jīng)歷,中間穿插一段在馬來半島的鐵道之旅??疾炱渚唧w路線,艾蕪在1930年4月中旬從仰光港口搭輪船到檳榔嶼,并準備乘火車到新加坡,目的是以緬甸地委的身份出席馬來亞共產(chǎn)黨(簡稱馬共)召開的大會。{2}沒料到,艾蕪遇上英殖民政府對輪船的三等船艙實施檢疫措施,在檳榔嶼附近的島上被強制隔離一周,耽誤了參與黨代會。馬共在4月30日前后組織了創(chuàng)黨會議,當時參與馬共創(chuàng)黨會議的人物有共產(chǎn)國際代表胡志明、中共南洋臨委會領導傅大慶等人。③艾蕪后來在新加坡逗留大約一個月,等待組織調(diào)查情況及作后續(xù)安排后才返回緬甸。1931年1月底,緬甸英殖民政府懷疑艾蕪及其友人涉及地下黨活動,因此,把他們關押一個多月后直接驅(qū)逐出境。被遣返回國的路上,輪船先后停靠在檳榔嶼港口、巴生港口及新加坡港口,但艾蕪等人不準登陸,僅能在船上眺望碼頭上的活動。
由于受到交通模式的限制,艾蕪所途經(jīng)的地區(qū)主要是英殖民管轄的港口或鐵路橫穿的華人城鎮(zhèn),這與他在滇緬期間徒步穿梭于荒山野嶺的漂泊體驗很不一樣,路途中的景觀亦有很大差異。艾蕪在馬來亞、新加坡逗留的時間不長,但他的出游動因與經(jīng)歷較特殊。他不僅記錄下檳榔嶼港口的檢疫與隔離制度,還捕捉到1930-1931年間在新馬發(fā)生的歷史大事——世界經(jīng)濟大蕭條導致橡膠與錫礦跌價、失業(yè)華僑大規(guī)模遭遣返、印度移民的到來、新加坡華僑組織的左翼活動等,可謂歷史的見證者。
(一)“檢疫島”與英殖民檢疫制度
艾蕪在1930年4月從緬甸仰光啟程到馬來半島的檳榔嶼,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航海,但還沒登岸就被押送到檢疫島上隔離一周,這段殖民體驗讓艾蕪數(shù)年后依舊歷歷在目。艾蕪的游記散文《南國的小嶼》于1934年3月5-6日發(fā)表在《申報》《自由談》欄目(署名“岳萌”),并收錄在1935年初版的《漂泊雜記》。他在文中交代:
一九三〇年的四月中旬,因事由緬甸赴新加坡,船經(jīng)檳榔嶼,擬改道登陸,搭乘馬來聯(lián)邦的火車,不料竟被當?shù)氐男l(wèi)生局,將我和一批印度人,扣留在這個小嶼上,消了一禮拜的毒。原因是,我們動身的地方,如孟貢,曼德拉斯,加爾各答及仰光等處,通已宣布為暑天的疫港了。{4}
1936年9月24日,艾蕪把遭遇檢疫的體驗寫成了《海島上》。這篇小說是艾蕪30年代的代表作之一,先是由夏丏尊編入1936年12月出版的《十年續(xù)集》,用以紀念開明書店創(chuàng)業(yè)10周年。此文集共收錄蹇先艾、鄭伯奇、沙汀、沈從文、茅盾、蕭軍等12人的短篇近作。1939年5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刊行的艾蕪短篇小說集直接命名為《海島上》,此書局在1948年10月再版《南行記》時,亦將《海島上》編入《南行記》的序列。
《海島上》用第一人稱“我”的視角談論被押上小島檢疫時的見聞,因溢出“邊地書寫”的框架而較少被關注。其實,艾蕪的《海島上》與《南國的小嶼》放置在眾多南下文人的“南洋書寫”里,屬于相當獨特的文本。不平等的檢疫方式歷來存在,辛亥革命以前英殖民政府針對移民施行檢疫時,甚至規(guī)定男女搭客須排隊赤身檢查,直到引起公憤才取消這一帶侮辱性質(zhì)的措施,改為男性半裸而女性準許披衣。{1}然而,此前遭遇檢疫的華僑移民多屬于華工階層,因此,由親歷者提筆記錄的文字記載并不多見。從史料保存看,艾蕪為檳榔嶼的海港檢疫史增補了不少歷史細節(jié),對檢疫島的地理位置、建筑格局、飲食分配、衛(wèi)生措施等皆有大量描繪。相較于宏觀敘述,艾蕪使用生動細膩的文學筆觸來還原1930年在檢疫島上發(fā)生的日?;顒优c場景。例如,他在《海島上》用詩意性的語言描繪出島嶼的地理位置:
右手邊的大陸,帶著初起的陽光,正拿晴美和鮮明的色調(diào),將那鑲著椰子樹的海岸,慢慢從曉霧中繪了出來,一直迤邐地畫到天水相接的遠處。左手邊的島嶼,聳著蒼黑的連峰,顯得很是莊嚴、靜穆。山腳臨海地方,則攤著一片紅屋脊的近代都市,縷縷煙子,黑的、黃的,便從那兒升了起來。我不禁忘去拘留一夜的煩惱,愉快地想道:
“這無論如何是個好地方!”{2}
根據(jù)這段寫生式的地景書寫,熟悉檳榔嶼的讀者腦海中自然會浮現(xiàn)清晰的地理位置——木寇山島(Jerejak Island)。此島在1910年起成為英殖民政府隔離早期移民的檢疫島,1930年代亦是肺結(jié)核病患、麻風病患的隔離區(qū),到了1960-70年代則成為馬來西亞政府囚禁重刑犯的扣留所。③此外,艾蕪還詳細地勾勒出島上的建筑格局:
像這樣,兩座屋夾一塊空地,四周圍以鐵籬,右邊當中開一小門,終日上著鎖的,便是一個“坎蒲”(原注:英語Camp的音譯,在此處意即拘留營)。在我們后面以及右邊,類此的“坎蒲”,就還有好些個哩。{4}
再把鏡頭拉近,艾蕪寫道,“我”一早在水門汀上醒來就能眺望到海景,“這是由于屋子四周的壁頭,矮得來只達齊我的肚子,而上半截又是空空的,要在相隔兩三丈遠的地方,才撐有柱頭”。{5}艾蕪用類似民族志(Ethnography)的田野考察筆記,記錄下島上隔離區(qū)的鳥瞰圖及建筑內(nèi)外的設計結(jié)構(gòu)。如今,這些舊建筑多數(shù)已消逝或破敗不堪,而艾蕪的文字記載使讀者能大致掌握當時的地理空間,從而對當初漂泊海外的移民被強制扣押的檢疫島留下較清晰的歷史想象。
盡管檢疫出發(fā)點是防止傳染病蔓延,但這措施在實施過程中存有偏見。在《南國的小嶼》里,艾蕪略帶不平地寫道:“不過這只限于我們這些乘坐三等艙的,因為當我們被邀上小船劃向小嶼去的時候,頭二等的旅客們,卻仍是歡然地自由地登上岸去?!雹匏凇逗u上》繼續(xù)交代:
昨天一押上這小島時,我們的行李,便通通送進消毒室放著,所以夜來大家只能光身子困在水門汀的地上。上半夜倒覺得這很涼快,可是一到下半夜,海上潤濕的風吹了進來,便特別感到寒冷。{7}
除了行李被消毒,被隔離者每日清晨需在沙地上列隊,由英殖民政府派遣的白人醫(yī)生率領著三四位馬來助手逐一查驗,艾蕪嘲諷這措施“仿佛軍官檢閱新兵一樣,慈祥之氣,是一點也沒有的”。{1}在英國人巡視過程中,他會“拿手杖敲敲那些脫衣服遲了的。隨即,便是馬來醫(yī)生拉著每一個人的手臂,種牛痘”。{2}在日常書寫方面,艾蕪用文字還原了島上被隔離者的基本住處、飲食等細節(jié)。例如,被隔離者的活動范圍限于屋內(nèi)或空地,鐵籬門在早上體檢及正午分派食物時才由掃地的印度雜役打開。人們除了早晚散步及晾曬衣裳,重頭戲落在每日兩次的生火做飯。英殖民政府為隔離者提供的食物清單如下:
約到早上九點鐘的光景,照例發(fā)給每人一份糧食,像干魚、洋山芋、牛奶、雞蛋之類,總不缺少的。而印度人呢,也許就因為是印度人的原故吧,且特別可以得著牛肉或雞子。③
在《海島上》,艾蕪還寫出糧食是由兩三個加加族印度人用磅秤分配,除了洋山芋與干魚,還有米、小包的茶葉與鹽及柴。領好糧食后,每組人需合作劈柴、削洋山芋皮、看守米鍋及洗菜,然后在三塊磚頭砌成的野灶上做飯。這些文本細節(jié)看似瑣碎,其實蘊含了豐富的歷史訊息,有助于還原1930年檢疫島上的日常生活狀況。
此外,艾蕪還從側(cè)面觀察到馬來半島有一波印度人移民浪潮,他所搭的輪船從印度出發(fā),除了在緬甸仰光登船的華僑,大部分三等艙的搭客都是印度人,還有一家不丹國人。憑借在緬甸英殖民區(qū)的生活經(jīng)驗,艾蕪熟悉印度人的族裔背景,單憑外貌膚色就能大致分辨這些印度人各自的家鄉(xiāng)。在《南國的小嶼》后半部分,艾蕪不僅指出島上的印度人“全是曼德拉斯來的南印度人,這小嶼上的世界,簡直可以說是他們的”{4},還采用“異國漂流者”的視角觀察周邊同病相憐的異國人:
女客中最多而且最惹眼的,大約要算是印度旁遮普省的人了。她們并不怎樣棕黑,倒全是淡黃的,看著她們的臉,便不知不覺地聯(lián)想到中國廟里塑的觀音。……她們是適宜于坐在故鄉(xiāng)屋前,菩提樹下,領領孩子,或是紡紡甘地那樣紡著的棉花車的。如今卻跟同男子遠來異國謀生了,那飽經(jīng)酸苦的心情,是不難從她們的眼里偷瞧出來的。{5}
同是天涯淪落人,艾蕪憐憫印度移民背井離鄉(xiāng)的苦處,但對英殖民政府在1930年中旬大量遣送失業(yè)華僑歸國之余,仍持續(xù)引入工資低微的南印度勞工這一措施略有微言。實際上,到了1932-1934年間,大量印度工人亦遭遣返,只是發(fā)生時間略晚于華工。⑥
(二)鐵道之旅與1930年“經(jīng)濟大蕭條”
在木蔻山島度過一周后,艾蕪從檳榔嶼對岸的火車站啟程,一路南下至新加坡,在馬來聯(lián)邦鐵道上度過了一天。與鐵道之旅相關的文本共有3篇,《馬來旅感》1934年4月11日首見于《申報》《自由談》欄目,署名“岳萌”;《過檳榔嶼》在同年8月20日刊載時改用筆名“劉明”,以躲避國民黨的審查制度,這兩篇速寫都收入了1935年初版的《漂泊雜記》。時隔多年,艾蕪在1989年10月4日抱病寫下《在馬來亞》,這篇往事隨想在1990年8月30日刊載于《文學報》時,原題《往事——參加馬共代表大會》,可與前兩篇對讀。在《過檳榔嶼》中,艾蕪描繪了檳城火車站較特殊的地理位置:
火車站是在對岸的馬來亞陸地上,但賣票的地方,卻在海灣這面的嶼邊,中間聯(lián)系著交通線的,便是幾只有樓的小輪船,夜里明亮著光燦的燈火,在夜景迷蒙的海灣上,興沖沖地劃了過去又劃了過來,真是令人覺得非常好看。{1}
這里“有樓的小輪船”寫的是分成上下層的檳城渡輪,可同時搭載轎車、機車及行人,在檳威大橋建立以前是當?shù)氐闹匾煌üぞ?,讓艾蕪印象深刻。遺憾的是,他在這長年都如初夏的島上僅僅逗留五六小時,大略瀏覽了街市、書店之后,當晚就匆匆地搭乘夜車進入馬來亞聯(lián)邦。
艾蕪寫下的《馬來旅感》(又名《馬來亞旅感》)篇幅雖短,但足以印證他作為社會觀察者的速寫功力,亦可從中窺見艾蕪的社會關懷所在。他倚坐在車窗旁“睜著貪饞的眼睛,攝取著睡在炎天下的馬來原野”,文章開篇提到:
在異國旅行,似乎總很容易惹起異國情調(diào)吧,但在馬來亞聯(lián)邦的車上,卻并不然了。一路看見的,幾乎全是中國老鄉(xiāng),只是除了幾個查票的馬來亞人。車廂里,進門,便看見“謹防扒手”的中國字。到了一個車站,掉頭窗外,在旅客蜂擁的肩上,就赫然現(xiàn)出中英合璧的地名牌子。沿途迎來的鄉(xiāng)間茅屋,首先躍在眼簾前的,卻是門上貼著兩條土紅的春聯(lián)。市鎮(zhèn)的街道,也是帶著許多方塊字的布招,一瞥地飛了過去。{2}
艾蕪在北海火車站(Butterworth Railway Station)上車后,在馬來半島西海岸的火車鐵道上逗留了一天一夜,最后在新加坡的登路火車總站(Tank Road Railway Station)下車,這火車站在兩年后被新建的丹戎巴葛總站取代了。由于英殖民政府搭建馬來聯(lián)邦鐵道的初衷是運載錫礦等原材料,而不少華人移民早年從事開采錫礦,所以鐵道貫穿的怡保、吉隆坡、芙蓉等城鎮(zhèn),皆是當?shù)厝A人聚集地。
火車車廂的內(nèi)部活動范圍有限,但艾蕪透過眺望窗外景物、傾聽鄰座聊樹膠價格大幅度跌落的生意經(jīng),近距離觀察到1930年世界經(jīng)濟大蕭條帶給馬來亞當?shù)氐纳鐣_擊。他在《馬來旅感》中寫道:
沿途的山野,幾乎全是人造的樹膠林子,只是有些地方現(xiàn)出掩不住的荒涼,接取膠汁的人不知哪兒去了,樹腳下長著深深的蔓草。偶然也可以看見十里的山林,燒得光光的,焦黑的丫干,到處立著,仿佛戰(zhàn)場一樣,倘若再點綴一些殘肢斷體的話,倚窗而望的遠方過客,就會禁不住起著憑吊之感吧?③
艾蕪晚年寫《在馬來亞》時,結(jié)尾處重提樹膠園被火焚燒的荒涼景色,他當時詢問旁邊的人為何要燒毀膠樹,得到的答復是“膠樹在,工人就自動上班。要工錢。貨賣不脫,付不出工資,工人不肯離開,只有燒去。除此而外,也沒有辦法”{4},而艾蕪將之解讀為資本主義經(jīng)營的工商業(yè)遇到了很大的危機。
緊隨著經(jīng)濟大衰退,1930年起,馬來亞的華工失業(yè)率大幅度升漲,英殖民政府為了避免社會動蕩,開始成批將華工遣返回國。{5}艾蕪此前讀到一句話:“馬來亞的繁榮,是不得不歸功于中國人呵!”但他在吉隆坡火車站見到大批衣衫不潔、臉色憂郁的中國老鄉(xiāng),帶著簡單的行李準備回國。此時,艾蕪記起“富貴而歸故鄉(xiāng)”的老話,不禁感到哀愁,他忿忿不平地寫道:
你們的手,曾經(jīng)繁榮過馬來亞的。
你們的血,曾經(jīng)肥胖過馬來亞的。
現(xiàn)在馬來亞瘦弱了,凋零了。
歸去吧,不要留戀,不要惜別?、?/p>
艾蕪感慨中國老鄉(xiāng)在此地開荒拓業(yè),眼下經(jīng)濟衰敗卻被遣送回國,于是寫了這首短詩抨擊英殖民政府的忘恩負義。相較于到南洋淘金的說法,艾蕪親眼目睹了資本體系的經(jīng)濟崩壞時,勞動階層的權益遭到剝削、甚至被視作罪犯般遣返回國。類似這樣的場景,到了新加坡依舊處處可見,促使艾蕪去思索這種社會不公的根源性問題,而不僅僅考慮自身命運。
(三)新加坡俱樂部與地下黨組織
1927年中國國共關系分裂后,不少左翼知識分子到南洋避難兼展開組織工作,在南洋各區(qū)建立地下黨,彼此保持聯(lián)系?!对隈R來亞》里,艾蕪提到“馬來亞的地下黨在新加坡秘密開黨代會,用馬共中央的名義召開。參加的地區(qū)有暹羅、爪哇、緬甸。這可以說是華人組織的”。{1}1930年4月,緬甸的地下黨接到馬來亞中央用藥水寫的信,通知他們派代表到新加坡開會,并提供了抵達后接頭的具體客店。艾蕪延誤了一周才抵達,被安排到海山街{2}的偲偲俱樂部解決食宿問題。當時俱樂部的情況如下:
這個俱樂部是華僑資本金辦的,作為晚上娛樂的地方,資本家晚上到來,全到樓上,他們不到樓下。這個俱樂部全由兩兄弟管理;哥管樓上,兄弟管樓下燒水做飲食,另外還住有一家親戚,父親和兩個小孩,喊樓上樓下兩兄弟為舅父。以后我把他兩兄弟以及兩兄弟的客人,都寫入小說,我和他們同住了五六十天,夜晚都用兩三個板凳作床,度過新加坡的夏夜。③
艾蕪在不同時期完成的兩篇小說場景設置在新加坡俱樂部,即兒童小說《爸爸》和回憶錄性質(zhì)的《?!贰!栋职帧肥珍浽?939年短篇小說集《海島上》,其人物原型是管理俱樂部的兩兄弟的親戚——父親和兩個小孩。艾蕪以水手阿符的兩個外甥為孩童視角,寫出性格懦弱的爸爸失業(yè)后到俱樂部暫住,對兩兄弟暗地里參與地下黨的組織活動感到恐懼及厭惡,經(jīng)過身邊人反復勸說,他逐步意識到華工權益被資本家剝削,最終鼓起勇氣參與工人示威活動。這篇作品可能與左翼文藝活動號召創(chuàng)作兒童小說有關,寫得不太成熟且政治意味略濃厚,但譚興國提到“《爸爸》寫新加坡華僑的斗爭,反映了一九三〇年新加坡資本家把經(jīng)濟危機轉(zhuǎn)嫁到華僑工人頭上,華僑工人被迫到僑民政務司示威的歷史事實”,{4}對艾蕪記錄下南洋華僑和斗爭的努力給予肯定。
從地景書寫看,《爸爸》的場景設置在海山街的偲偲俱樂部,附近是新加坡最熱鬧的牛車水,僑民政務司也坐落在不遠處。小孩阿福與金哥領著爸爸到牛車水逛夜市時,最愛看的廣告公司廣告牌有“上面畫個蠻大的啤酒瓶,放到小孩兒肩上,小孩子現(xiàn)出壓得要哭要笑的光景”,“畫有三個西洋女子的,各人端著一杯咖啡,笑瞇瞇地比賽著媚臉”等,{5}他們沿途走過的南天酒樓是1927年建成的六層樓酒店,位于余東璇街和海山街交界處,后來郁達夫在此設過宴席。夜市里有衣服攤子、帽攤子、鞋攤子、鐵器攤子、賭象棋,以及現(xiàn)今消逝的讀報人:
到了稍稍清靜的地方,就有算命先生似的人,口水瀑濺地講著中國大人物打仗的事情,兩手正捧著幾張當天出版的《星洲日報》或者《叨(叻)報》⑥,關心祖國而又不識字的人,便順手丟下一兩個銅板,默默地圍在那里聽著,爸爸和孩子們也亂擠在那里,聽了一會兒。{7}
《爸爸》在體裁上固然為兒童小說,但艾蕪所設置的故事場景大部分為實寫,仿佛帶領著讀者瀏覽1930年的新加坡牛車水街。隨著馬來半島的錫礦和樹膠價格崩跌,艾蕪也觀察到新加坡這美麗而莊嚴的海濱都市“在夜間燈火輝煌的時候,便浮現(xiàn)著許多蒼黑的瘦削的陌生面影”,{1}當?shù)卣疄榱讼际械牟话埠涂只?,采取毒辣手段將這些饑餓、穿著襤褸的勞工一船船地驅(qū)逐回中國。
與之對照,艾蕪在1947年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海》,首先發(fā)表在印度尼西亞爪哇的華僑刊物《生活周報》1948年第183期,原題《?!貞涗浿弧?,1949年在上海《文藝春秋》第8卷第1期重刊,1960年則出現(xiàn)在香港《文藝世紀》,直到1963年被編入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南行記》。艾蕪在文本中以打理俱樂部雜務的阿符為主人公,前半部分談“我”在俱樂部逗留期間的見聞,后半部分則隱晦地寫出阿符的社會觀帶給“我”的刺激,協(xié)助“我”打破一些較天真、浪漫的想象。林萬菁在1978年就留意到《南行記》里的《?!肥且园徳谛录悠碌纳罱?jīng)歷為素材,記錄他在海山街某俱樂部“歇腳”時的見聞,里頭蘊含對新加坡的觀感與心境。囿于史料有限,林萬菁誤以為艾蕪在新加坡被英殖民政府驅(qū)逐回國,并將艾蕪到新加坡的目的解釋為“偶然性很大的流浪性質(zhì)”。{2}
艾蕪當時下榻的新加坡俱樂部共有三層樓,從門口樓梯可通往設在二樓和三樓的夜間俱樂部,樓下則屬于煮飯燒茶的地方,屬于阿符的小天地。除了兩兄弟,好客的阿符還讓失業(yè)的堂弟、兩個小外甥及艾蕪都寄住在這兒,解決他們的住宿問題。艾蕪在文中談到俱樂部在晝夜中的功能轉(zhuǎn)換:
他這座俱樂部的下層,雖然有些潮濕,陰暗,看不見日光,但還使人感到清涼,到處可以坐,可以躺,給人一種自由自在的感覺。不過這只是白天,若在晚上可不成了。他得預先囑咐每一個來客,要在電燈一亮的時候,就散到街上去,任隨到處去游玩,不到夜深十二點鐘的時候,可不必回來。這是因為晚上頭家些來俱樂部娛樂,雖不在樓下停留,可是進門上樓梯的時候,總能一眼望見樓下每一個角落。③
從俱樂部的結(jié)構(gòu)分布,隱約可見社會階級的隔離,形成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世界。初到此地的艾蕪先是興致勃勃地到各條街上閑逛,后來走得厭倦了,就坐在海邊公園石凳上眺望海景。新加坡的街景給艾蕪帶來的感覺與中國大都市相似,滿街都是中國人和寫著中國字的招牌與布招,因此他說,“除了長年空氣熱而外,簡直看不出有更多的異國情調(diào)”。{4}
此外,艾蕪在緬甸仰光時曾夢想到海上做水手,以為這樣能夠過著海闊天空、自由自在的生活,而他當時接觸到的海員朋友更是打開了他的世界認知:
使我驚奇的,乃是他們中的好多人,都能談論國家大事,并且不是表面地隨口應和,而是有著很熱烈的關切。他們不僅只關切自己的國家就算了,還關切著他們到過的而是屬于別個人的國家。他們常常問到緬甸農(nóng)人過著怎樣的日子?緬甸的工人一個月可以得到多少的工資?英國人的統(tǒng)治,又是怎樣的厲害?我覺得他們真是在海上生活慣了,心胸已變成海那樣的寬闊,眼光有海那樣的深遠。{5}
實際上,艾蕪在經(jīng)歷過徒步漂泊及航海后,心胸與眼光同樣被拓寬了,其“海/島”游記滲透著他對當?shù)厣鐣年P切與關懷,上述引文亦可視為艾蕪的夫子自道。在一次聊天中,當過海員的阿符指出,只有坐船人才會對海懷有浪漫想象,對于船員來說只有吃苦、受氣和不自由,前者的天堂與后者的地獄僅隔著一層樓板,宛如陸上的俱樂部。說完后,阿符冷淡地表示:“我只覺得這個海,太平靜了!太平靜了!”并透露“除非這些海船,也在搖擺的時候”,社會才有希望,至于什么時候才會搖擺,則要“靠我們這些做海員的努力”。⑥這段看似纏繞的話蘊含阿符對社會運作的思考,譚興國在1985年指出,艾蕪是根據(jù)真實的人的事跡寫的,并直接將《海》概括為“描寫了一個‘心底象海一樣廣闊的華僑共產(chǎn)黨人的生動形象”;{1}而艾蕪在1989年的晚年回憶中,提到他當年在新加坡偲偲俱樂部遇到的人與事帶給他的刺激——“他們每一個人,都有一些新的思想新的看法,是我在云南緬甸邊界得不到的。”{2}
(四)英殖民港口與遣返制度
艾蕪在新加坡住了一個多月,才見到馬共黨支書和團支書二人,與他談緬甸地下黨的工作情況及做些指示,幾天后艾蕪就搭船回到仰光。據(jù)艾蕪1986年8月的回憶,他與仰光友人郭蔭棠都受過五四思潮的影響,知道一點馬列主義、共產(chǎn)主義以及勞農(nóng)政府,后來新加坡的黨組織派遣來自上海的吳懷世(原名吳景新)到仰光任《中華新報》的主編,并在華僑中宣傳起馬列主義。仰光最初的共產(chǎn)黨組織由吳懷世任書記,王思科任組織,艾蕪則擔任宣傳工作。吳懷世離開后,則由上海來的林懷島擔任書記。林懷島在仰光創(chuàng)辦兼主編《新芽小日報》,艾蕪則負責編副刊及校對。當時,艾蕪等人的地下黨活動已被英殖民政府暗中留意,艾蕪到新加坡擬參加馬來亞共產(chǎn)黨召開會議之事,也與后來的遣返有關。③1930年12月下旬,由于《新芽小日報》刊登了關于華緬人械斗的社論,緬甸的英殖民政府以此為借口,將艾蕪、林懷島、王思科及郭蔭棠一并捕捉,在扣留所關押了40多天后,將他們驅(qū)逐出境。
艾蕪等人被視為政治犯,他們搭乘的船只從仰光港口出發(fā),途經(jīng)馬來亞的檳榔嶼港口、巴生港口及新加坡港口,在香港還??苛艘灰?,最終到廈門才被英殖民政府正式釋放。考察艾蕪的作品,他后來將這段經(jīng)歷寫成了《印度洋風土畫》《香港之一夜》及《歸來》。沿著航海路線,艾蕪在分為四小節(jié)的《印度洋風土畫》寫了仰光港上、檳榔嶼港中、巴生港中及新加坡港中。前面兩節(jié)發(fā)表在1935年4月《漫畫漫話》創(chuàng)刊號時,原題《歸來》,或許是與另一篇散文重名,艾蕪改題為《風土畫兩幅》,編入上海天馬書店1935年出版的《山中牧歌》集。至于后兩節(jié),艾蕪在《申報》《自由談》欄署名“劉明”,發(fā)表了《巴生港中——南國歸來記之一》(1935年7月11日、16日)及《星加坡港中——南國歸來記》(1935年10月14-16日),到了1936年,才將它們合并為《印度洋風土畫》,1939年編入《海島上》集,直到1981年進入《艾蕪文集·南行記》里。
與《海島上》相似,《印度洋風土畫》故事主線寫了一位麻臉小伙子與老頭子剛從仰光監(jiān)獄中出來,他們上船時,背后跟著印度巡捕和中國偵探,準備將他們一路押送回中國。至于他們犯了什么法,艾蕪提到,“一九三一年左右的南洋,失業(yè)和貧窮,就有資格乘不要錢的輪船回本鄉(xiāng)本土去,無須乎什么罪名的”。{4}在不同的港口停駐時,會有當?shù)氐挠⒅趁窆賳T上船核對被押送者的身份。船在印度洋航行三天后抵達檳榔嶼,船上航員負責把文書遞給登船檢查的英國人和幾位馬來警察,只見“英國人一面看文書上的相片,一面端詳兩個人的面孔,點了名便去了,只剩一個蠻壯的和一個矮小的馬來警察守著”。{5}后來,輪船接到馬來聯(lián)邦的電報后,在馬六甲海峽中央的巴生港口⑥臨時停靠。艾蕪在《巴生港中》這節(jié)談到了此港口的地貌特征為“兩岸睡在晨光下面的熱帶林子,都浸上了淡綠微黃的潮水,仿佛就是長在水中一樣。林中的樹木,并不高大,全是矮矮的,但卻茂密得很”,{7}景致顯得新鮮而荒野。按描繪看,這是在河流與海水交界的河口處繁衍的紅樹林(Mangrove Forest),此樹的根系長露出地面,因此,能在水中生長。更讓艾蕪難忘的是,他在巴生港口目睹了歷史之“怪現(xiàn)狀”:
一會,岸上駛到一列馬來聯(lián)邦的火車,走下來好些提槍的紅毛兵,閃著亮晃晃的刺刀,將碼頭上的交通立刻截止了……貨車的幾道門忽然一齊打開,潮水似的涌出人來了,有的提著包袱,有的夾著鋪蓋卷。他們衣衫很骯,樣子極狼狽,仿佛逃難的貧民一樣。紅毛兵清點了人數(shù)之后,就一個不剩地押上船來。{1}
在這節(jié)的結(jié)尾,艾蕪回憶起1930的夏天,他在吉隆坡車站等候去新加坡的快車時也曾遇見好些被押送歸國的失業(yè)工人,沒想到現(xiàn)在所見的人數(shù)規(guī)模更大了。船繼續(xù)行駛到新加坡的碼頭時,旅客們都自由地登岸買東西或游玩了,“只有那些遣送回國的失業(yè)工人和幾個驅(qū)逐出境的囚徒,卻還依舊留在船上,給當?shù)嘏蓙淼木毂O(jiān)視著”。{2}
按其航海路線排序,《香港之一夜——南洋歸客談之一》可視作《印度洋風土畫》的續(xù)篇,這篇散文1931年6月刊登在《讀書月刊》2卷3期上,1982年收入擴充版的《漂泊雜記》。文章里,艾蕪談到他與伙伴在緬甸監(jiān)獄里幽囚夠了,在這海行半月的“充軍”船上也拘押怕了,而由南洋發(fā)配回的刑事犯及政治犯通常是在香港被釋放,因此,大家憑欄而望,苦苦等候此地的英殖民政府派人檢驗,沒料到又被關押了一夜:
一直到了夜深,才來了幾個剛在船主那里喝酒的英國警察,拿著由緬甸政府送來的相片,向著我們一個一個地對照。就一聲不響地將我們用電船押上岸去,到了警察總局,砰的一聲,便關在豬欄里。像關豬關牛一樣簡單!沒有恢復自由的希望了,大家都痛苦地重陷落于深淵里。③
更讓艾蕪憤慨的是,他在這比緬甸監(jiān)獄設施還惡劣的香港拘留所里遇到幾位工人,僅僅因為在新加坡失業(yè)就被殖民地政府發(fā)配回國,甚至關押了兩三天未釋放。艾蕪揭穿了“自稱為文明國的法律”是這般不講理,這些工人在海外用血汗造成了繁華的馬來半島及海峽殖民地,但帝國主義者卻如此忘恩負義,將他們成千上萬地驅(qū)逐出境,甚至等于囚徒般對待。在這里,艾蕪也坦白交代了遭遣返的原因:“像我們幾個從緬甸放逐回來的,有的是在文字上揭破英帝國主義欺騙及壓迫弱小民族的黑幕;有的是在實際的工作上,替老大的英帝國主義掘了很深很深的墓坑”。{4}在香港被關押一夜后,艾蕪等人隔日被押送上開赴廈門的輪船,有點憤然而又凄然地與常系夢魂的香港離別。
從香港到廈門是被遣返歸國的最后一程,艾蕪在散文《歸來》開篇就寫道:“船離開了香港,人就喘了一口舒服的氣,仿佛出了狹的籠那么似的?!眥5}此前從仰光動身后靠攏過的檳榔嶼、新加坡及香港,都是被英殖民管控的商埠,總讓他感覺好像永遠滾在別人的手掌中一般。艾蕪在《歸來》中寫下了作為南洋歸客的心境:
船尾上冷清清的,我一個人獨自留著,帶著愉悅的好奇的微笑,展望著躺在四周的未曾一面的太平洋,因為我以前是由陸地走到外國去的,現(xiàn)在歸來便像一個陌生的旅人漂泊到陌生的國度一般的了。同時,我慶幸著我此后到的地方:大約該不會再看見在殖民地所遇著的不愉快的東西吧?、?/p>
可惜的是,中國的歷史現(xiàn)況打破了艾蕪的夢想,他在1931年歸國時,外國租界依舊盤踞在中國各地,而中國東北部也開始遭受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文章結(jié)尾處,艾蕪談到他踏在自己的國土上,心情總算感到愉快,但隔天走在廈門的鼓浪嶼公共租界時,又遇上“同樣的大包頭,同樣的木棒,同樣的棕色臉子”,讓他心里浮起了“沉重的熱帶國度的憂郁”,{1}感到一只巨大的手掌無形地籠罩在頭上。譚興國將這十來天的航行歸結(jié)為艾蕪“上了他漂泊旅程中的最后一課,這是帶總結(jié)性的一課”,艾蕪在《印度洋風土畫》里寫的不僅僅是個人遭遇中得到的啟示,而是開始感受到一種“民族的悲哀”。{2}
三、左翼文學脈絡下的南洋論述
(一)“1933年文壇上的新人”
艾蕪在異國漂泊五年多,他在流浪以前接觸的是五四潮流下的文藝作品,在緬甸編輯副刊期間積累了一些寫作經(jīng)驗,但這位未滿30歲的“南洋歸客”對于如何規(guī)劃自身的未來寫作道路仍有些猶豫。1931年春抵達廈門后,艾蕪寫出《香港之一夜——南洋歸客談之一》這篇散文,試探性地“投到上海光華書局出的《讀書月刊》,試一試拍下上海文藝界的門,看能否容納我這個曾在海外流浪歸來的游子”。③這篇文章后來獲得刊登,但艾蕪寫信去索取刊物和稿費時,卻得不到任何回音。剛到上海,艾蕪還以“荷裳”的筆名向《時事新報》的《青光》副刊投稿,以《緬甸漫畫》為總題名描寫異國的特殊風俗習慣,這組文章帶有《漂泊雜記》的雛形。遺憾的是,這組文章刊登后,艾蕪僅得到一塊錢的稿費。在第三次嘗試中,艾蕪參加了上?,F(xiàn)代書局在《現(xiàn)代文學評論》展開的短篇小說征文,獲得第三名:
我的小說,是以新加坡為背景,寫失業(yè)的華僑工人,談礦工和海員的艱苦生活。三個人的小說,都沒有登在《現(xiàn)代文學評論》上,而是出了一本小冊子。我寫信去要稿酬和一本登載我的文章的小冊子,卻完全不理。上海的出版商人,就是這樣對待一個初學寫作者的。我當時也不曾出錢買他們出的小冊子,至今我也記不起小說的題名了,作為投進大海中的一粒石子算了。{4}
盡管這篇早年之作已丟失,艾蕪在30年代中后期選取了類似的題材內(nèi)容,寫出反映華僑工人失業(yè)的《爸爸》。到1947年,則換個角度在《?!分姓労T的艱苦生活,可見當初在新加坡俱樂部的見聞一直縈繞在艾蕪腦海,成為他下筆創(chuàng)作的素材。
艾蕪在上海幾度碰壁后有些灰心,但仍沒有放棄在寫作道路上的摸索,此時他偶然在上海北四川路上遇到當年在四川省立第一師范學校結(jié)識的好友沙汀。作為同時期探索寫作道路的同輩人,沙汀得知艾蕪的人生經(jīng)歷后,力勸他致力于文藝道路。1931年底,沙汀與艾蕪聯(lián)手給魯迅寫了一封信,直接向這位青年人的導師請教寫作問題。在11月29日的信中,艾蕪將自身的寫作趨向總結(jié)為:
一個是專就其熟悉的下層人物——在現(xiàn)時代大潮流沖擊圈外的下層人物,把那些在生活重壓下強烈求生的欲望的朦朧反抗的沖動,刻劃在創(chuàng)作里面?!偛辉赴岩恍┨摌?gòu)的人物使其翻一個身就革命起來,卻喜歡捉幾個熟悉的模特兒,真真實實地刻劃出來——這脾氣是否妥當,確又沒有十分的把握了。{5}
對于青年寫作者的提問,魯迅不僅真誠地答復,還將這組通信題為《關于小說題材的通信》,發(fā)表在1932年1月5日的《十字街頭》第三期上,并將之編入《二心集》,可見魯迅對這兩位青年作家的起步階段有提攜作用。對于如何寫底層人物,魯迅在12月25日的信里回應道:
如第二種,則生活狀態(tài),當隨時代而變更,后來的作者,也許不及看見,隨時記載下來,至少也可以作這一時代的記錄。所以對于現(xiàn)在以及將來,還是都有意義的?!虼宋蚁耄瑑晌皇强梢愿骶妥约含F(xiàn)在能寫的題材,動手來寫的。不過選材要嚴,開掘要深,不可將一點瑣屑的沒有意思的事故,便填成一篇,以創(chuàng)作豐富自樂。{1}
魯迅的寫作指引對艾蕪而言,起了定心丸的作用,他在1932年1月還將《太原船上》的初稿寄給魯迅協(xié)助審閱,1936年1月亦將甫出版的《南行記》寄給魯迅請教。艾蕪的《太原船上》取材自他搭英國太古輪船公司的“太原號”輪船從廈門到上海的旅途見聞,他在兵士對話中添加了關于閩西蘇區(qū)的新生活情形,其中還雜糅一些他到上海英租界、法租界看到的帝國主義統(tǒng)治者的真面目。{2}這篇作品底稿由沙汀保存,后來署名“喬誠”發(fā)表在1934年的《文藝新地》創(chuàng)刊號上。1935-1936年間,艾蕪寫的《印度洋風土畫》亦是通過人物對話,記錄下他被英殖民政府遣返時的船上見聞。
需要稍加聲明的是,艾蕪收錄在《南行記》與《漂泊雜記》的作品并非在漂泊期間所寫,當時的漂泊與寫作之間有時空縫隙。王毅與王書婷敏銳地指出,艾蕪1930年代的文藝工作成果與他在1932年加入左聯(lián)有關,其小說創(chuàng)作“還受到另外一種眼光的制約,那就是左翼的革命文學話語”。③在這層眼光過濾下,艾蕪對過去的生活素材有特定的選擇及呈現(xiàn)方式。誠如他在1963年6月19日為《南行記》新版寫《后記》時所言:
我寫《南行記》的時候,雖然已是南行以后好久的事了,但南行過的地方,一回憶起來,就歷歷在目,遇見的人和事,還火熱地留在我的心里。而我也并不是平平靜靜著手描寫,而是盡量抒發(fā)我的愛和恨,痛苦和悲憤的。因為我和里面被壓迫的勞動人民,一道受過剝削和侮辱。我熱愛勞動人民,可以說,是在南行中扎下根子的。憎恨帝國主義、資產(chǎn)階級以及封建地主的統(tǒng)治,也可以說是在南行中開始的。{4}
1979年4月,艾蕪在回憶中亦提過,“題材一涉及到了過去的流浪生活,文思如潮水似的涌來,不能制止”,{5}而他在上海租界的體驗,也不時讓他浮想在異國殖民地的生活。例如,艾蕪在1931年勞動節(jié)搭火車到上海北站下車時,遇到英國巡官帶著印度巡捕及中國巡捕攔著他渾身上下加以搜查,把人當成強盜看待。艾蕪憤慨地表示,“我在仰光、曼德里、檳榔嶼、新加坡都沒有受到這樣的侮辱”,⑥但租界的嚴密戒備亦讓艾蕪注意到上海工人反抗帝國主義的斗爭。
除了上海租界的刺激,當時中國共產(chǎn)黨與共產(chǎn)國際正在倡導“反帝反封建”的革命路向,讓正在尋找自身定位的艾蕪深感興奮。1980年2月,他在回憶30年代的左聯(lián)時提到:
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題材廣闊的天地。我不就是生長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國家,又在英國殖民地的緬甸居住過四年?帝國主義和封建社會的剝削和壓迫,親眼看見的和親身經(jīng)受的,還少了么?{7}
從1933年至抗戰(zhàn)爆發(fā)前,艾蕪與沙汀在左翼文壇中以新人面貌出現(xiàn),并逐步獲得文壇認可。當時的文學評論家韓侍桁在1934年撰寫《文壇上的新人》時,將艾蕪與臧克家、徐轉(zhuǎn)蓬、沙汀、金丁及黑嬰并列,將他們稱為“1933年文壇上的新人”,可惜他在評論完臧克家、徐轉(zhuǎn)蓬及沙汀的創(chuàng)作后就停筆,沒按原初的設想寫完。{8}
相較于獵奇的浪漫想象,艾蕪的筆觸帶有更多的紀實性,寫出他在異國漂泊時的殖民體驗,并呈現(xiàn)他在緬甸、馬來亞、新加坡等地觀察到的南洋社會動向及當?shù)厝宋木坝^。換言之,艾蕪所書寫的異國殖民體驗與左翼文壇中的反帝潮流基本上合拍,側(cè)重于反映底層人物如何遭遇英殖民帝國主義的剝削。他的貢獻在于利用自身豐富的漂泊經(jīng)歷,將南洋書寫成功地融入到左翼文學的文學脈絡,并且在論述時追憶當年發(fā)生在南洋的歷史性時刻,再通過殖民體驗,將兩個時空迥異的地方聯(lián)系在一起,讓讀者在閱讀中產(chǎn)生某種經(jīng)驗上的共鳴。
(二)戰(zhàn)時的“命運共同體”
1935年4月初,艾蕪在青島立在窗前望著蔚藍無際的海思索,他在《海濱隨筆》寫道:“那些曾經(jīng)確實使我們的南中國人幸福過的南洋群島呢,也已同樣的和大陸一塊蒙上不景氣的大霧?!眥1}這段話宛如預言,戰(zhàn)時的南洋與大陸亦同樣籠罩在戰(zhàn)火帶來的煙霧中。1937年7月盧溝橋事變后,日軍展開了全面性的侵華。艾蕪在抗戰(zhàn)期間先是從上海到了武漢,隨后途經(jīng)湖南長沙,一路跋涉到妻子王蕾嘉的老家寧遠與家人會合,在鄉(xiāng)下生活了一段時間。1938年末,艾蕪得知桂林的文化界情形后,帶著妻女來到戰(zhàn)時文化重鎮(zhèn),投入此地的文化建設工作,直到1944年夏才疏散到重慶。{2}在桂林期間,艾蕪協(xié)助王魯彥籌備了“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桂林分會,在文協(xié)負責編《抗戰(zhàn)文藝》、辦文藝講習班等活動,忙得不可開交。
艾蕪在1937年出版過以川西平原農(nóng)村為背景的中篇小說《春天》,但第一版毀于戰(zhàn)火,他后來在桂林尋到一本后交給桂林文藝出版社再版,并在1941年12月20日寫下《〈春天〉改版后記》,將之發(fā)表在1942年1月20日的《力報副刊:半月文藝》上。在《改版后記》里,艾蕪談到:“我先前寫作時候,所取的題材,大都是出于云南,滇緬界中,仰光,新加坡,以及今天正被日本帝國主義進攻的檳榔嶼,我的故鄉(xiāng)還不曾展在我的筆下一次。”③從時間上看,艾蕪寫下這篇序言時,距離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不到兩周,日軍在1941年12月7日襲擊美國珍珠港,隔日即從泰國南部一路往下攻打馬來亞,直到1942年2月15日馬來亞及新加坡全盤淪陷。從“今天正被日本帝國主義進攻的檳榔嶼”這段話,可以窺見艾蕪正密切地關注南洋戰(zhàn)爭時局的發(fā)展。
此外,艾蕪在戰(zhàn)時寫作的雜感《魔法》,則是直接調(diào)動當年的殖民體驗,揭露英殖民政府在統(tǒng)治緬甸及馬來亞時耍了不少陰謀詭計,沒想到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此地土著拋棄了昔日的主人,轉(zhuǎn)為接受日軍的統(tǒng)治。《魔法》在1942年6月刊登于開明書店出版的戰(zhàn)時月刊《中學生》上,是為大后方的中學生而寫,因此,寫得較生動有趣。艾蕪在開篇第一節(jié)就寫道:
在日敵進攻英國屬國的電訊中,看見葛林基人在馬來亞幫助第五縱隊活動,緬甸人在伊拉瓦底江流域襲擊英軍,使人想起莎士比亞作的《暴風雨》來。這一劇本的內(nèi)容,有一部分講到外來的貴族統(tǒng)治土著的情形。貴州普洛斯帕羅,能夠使用魔法,降服土人卡利班,并能派遣精靈,到處做個監(jiān)視者。{4}
在第二、三小節(jié)里,艾蕪將英帝國管轄馬來亞及緬甸的情況,比附為劇中的普洛斯帕羅(Prospero)對土著卡利班(Caliban)的管控,但英帝國所操作的魔法更狡猾,“多半是叫一個和卡利班相類的人,來和卡利班相打相罵,弄得兩方筋疲力盡,需要第三者來解圍的時候,他便出來了”。{5}與歷史現(xiàn)況對照,艾蕪留意到英殖民帝國在殖民地采取了分而治之的策略,讓言語不通、宗教差異、習慣不同的民族之間維持緊張對立的種族關系,以達到操控的目的。艾蕪以《漂泊雜記》中的《華緬人械斗記》為例,分析了為何緬甸農(nóng)民在達拉瓦底江縣發(fā)生暴動,各民族打算連手推翻英殖民政府時,仰光就湊巧發(fā)生仰光華緬大械斗。在另一次印緬人大械斗時,英政府袖手旁觀地等待兩敗俱傷后,才以第三者姿態(tài)出動武裝軍警,假惺惺地將和平分送到每個角落。
在《魔法》第四小節(jié),艾蕪則以馬來亞舉例,談到英帝國為了運用“魔法”,不惜耗費數(shù)十年的努力,去將一些國度轉(zhuǎn)變成多民族的混居地。在此,艾蕪重提他在檳榔嶼附近的小島上被隔離消毒,部分內(nèi)容與《南行記》中的《海島上》相似,他接著補充說明:
這個期間,我才知道同船的將近一千的印度人,十分之八九,都受到移民局的鼓勵津貼,移植到馬來亞來的。他們都是印度曼德拉斯省的達米爾人(Tamil),矮小瘦黑,和在上海香港兩地做警察的印度人(他們是信迄克教的)完全兩樣。馬來亞的華僑,叫他們是葛林基人。{1}
回到眼前戰(zhàn)局,艾蕪批評英殖民政府在幕后操縱印度人移民到馬來亞,但“不料尚未收到功勛的時候,這批寄予希望的人,竟然掉過身來,幫同敵軍,揚起了可怕的拳頭”。{2}這里,艾蕪是指有些當?shù)厝私蛹{了日軍在二戰(zhàn)期間打出的“大東亞共榮圈”旗幟,認同要將東亞從西方的殖民統(tǒng)治中解放,因此,寧愿協(xié)助日軍對付英帝國。
艾蕪在《魔法》中將他近距離觀察英殖民統(tǒng)治手段的心得,與莎士比亞的傳奇劇《暴風雨》(The Tempest)巧妙融合,深入淺出地剖析了南洋英屬地在太平洋戰(zhàn)爭中迅速淪陷的根源。這篇文章構(gòu)思上獨具匠心,可謂戰(zhàn)時雜感中的精品。1942年12月底,艾蕪撰寫了《日本轟炸緬甸的時候》(刊登在1943年的《青年文藝》1卷4期),迅速地縮短了大后方與滇緬之間的距離??偟膩碚f,艾蕪在桂林期間的寫作流露出對南洋時局變化的關懷,而他在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將南洋視作戰(zhàn)時中國的“命運共同體”,以特殊的方式“回收”其早年的殖民體驗,亦加深了大后方讀者對太平洋戰(zhàn)爭的理解,他這時期的相關論述可視作《南行記》的余音。
結(jié)語
在《中國現(xiàn)代作家筆下的東南亞》中,王瑤與錢理群首先提出中國現(xiàn)代文學與東南亞地區(qū)文學在本世紀擁有相互滲透、影響的特征,中國作家不僅在東南亞參加革命斗爭和文化建設,也書寫當?shù)氐漠愑蚯檎{(diào)、熱帶風光、生活風習和活動場景等,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提供了許多新的東西,形成一種“邊緣性、交叉性的文學現(xiàn)象”。③落實到具體案例,艾蕪旅行馬來亞、新加坡的蹤跡,足以折射出中國與南洋各地的政治及文化,呈現(xiàn)出復雜、多元的互動模式。1989年9月底至10月初,躺在醫(yī)院病床上的艾蕪寫下《在仰光》《在馬來亞》的往事隨想,談到當時緬甸的黨組織附屬于馬來亞共產(chǎn)黨下。理解這層關系,才能解釋艾蕪在1930年4月中旬為何到新加坡參加黨代表大會。{4}《南行記》與《漂泊雜記》等所收錄的“海/島”游記,幾乎涵蓋了艾蕪在每個重要停駐點上的見聞。
另外,艾蕪在1931年1月底被緬甸英殖民政府遣返回國,1932年在上海加入左聯(lián),其南洋書寫是在左翼文學的脈絡中展開,而殖民體驗的主題又與主流論述中的反帝暗合。到了戰(zhàn)時,艾蕪前期的殖民體驗對于他理解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的南洋處境發(fā)揮了作用。王德威在介紹2017年哈佛出版的《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時,提出了“‘世界中的中國文學”這一維度,提醒我們現(xiàn)代中國文學與域外經(jīng)驗不僅形成“時空的‘互緣共構(gòu)”,也促成了“文化的‘穿流交錯”。{5}倘若挪用到艾蕪身上,他正屬于那種不斷在跨界過程中汲取他者刺激,再回頭反思自身定位的中國作家,因此,必須將其文本放置在流動的疆域中,才能真正打開文本,進而解讀里頭蘊含的文學、歷史乃至政治面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