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
我的妻子很不守時。和她約在凱萊奇酒店吃午餐,我遲到了十分鐘,卻發(fā)現(xiàn)她還沒來,我并不意外,于是點了一杯雞尾酒等她。那正是社交季如火如荼的時候,休息廳里只有兩三張桌子還空著。有些人午飯吃得早,正在喝咖啡,有些人跟我差不多,在品咂手中的一杯干馬提尼。女士穿著夏季的披肩,色彩斑斕,都很好看,男子也都顯得斯文瀟灑。我預(yù)計要等一刻鐘左右,卻找不出一個相貌有趣到能讓我消磨這段時間的人。
一個服務(wù)生走過來,悄聲跟我說話。他不過遞了條消息,說剛剛有位女士打電話來,說她被別人耽擱,不能同我共進午餐了。
我走進餐廳。經(jīng)理板著一張臉,滿面的敵意,告訴我桌子被訂光了。我絕望地在又大又氣派的餐廳里掃視,突然我高興起來,因為我看到一個認(rèn)識的人。伊麗莎白·弗蒙特是老朋友了,她朝我笑笑,我看她一個人坐著,便走了過去。
“請你可憐可憐這個饑腸轆轆的男人,能不能讓我坐下來?”我問。
“請坐。不過我快吃完了。”
“這算是我的運氣,”我說道,“我剛剛快要餓得昏倒了。”
她的笑讓人覺得愜意。這種笑不是突然把整張臉點亮,而是像一種迷人的光芒漸漸彌漫開來;它會先在嘴角逗留片刻,然后悠閑地前往那雙大眼睛,最后在那明亮的眼神中流連。誰都不會說伊麗莎白·弗蒙特是從一個大眾的模子里造出來的女人。她少女的樣子我并未見過,但據(jù)說那時的她可愛到面對她的人會不自覺熱淚盈眶;這我完全相信,因為即使此刻,五十歲的她依然是無可比擬的。青春女子的好看固然新鮮、旺盛,可與她那飽受歲月摧殘的美對照,還是顯得乏味了。我不喜歡那些看起來很相似的化了妝的臉,但伊麗莎白·弗蒙特化妝,不是為了模仿某種天然之美,而是超越了它。你不用質(zhì)疑她的手法,只需為結(jié)果喝彩。她用化妝品時那種挑戰(zhàn)世俗的大膽不但沒有減損她的個性,反而讓那張完美的臉更顯特別。我猜她的頭發(fā)是染的,烏黑順滑,還極具光澤。她很瘦,而且永遠(yuǎn)挺直著身子,就好像從來不會無精打采一樣。那天她穿了一條黑緞子連衣裙,其線條與簡潔性都讓人嘆服。而除了一條長長的珍珠項鏈,她全身唯一的珠寶只有那塊守護著她結(jié)婚戒指的碩大翡翠。燃燒在翡翠中的深沉色彩襯得她的手更白了,指甲涂了紅蔻丹,但正是這雙手透露了伊麗莎白的歲數(shù)——那種輕柔的圓潤沒了,更不見掌背上如酒窩般的凹陷。你看著它們,忍不住會覺得惆悵。
伊麗莎白·弗蒙特不是一個尋常女子。她出身不凡,是第七代圣厄斯公爵的女兒,十八歲嫁給一個極為有錢的男人,新婚不久便開始了一段放縱自流的歷程,其中的揮霍無度、不知檢點讓人側(cè)目。她太驕傲了,所以膽大妄為,根本不計后果。兩年不到,因為一系列丑聞實在到了讓人難以忍受的地步,丈夫和她離了婚。她又嫁給了在離婚訴訟中被指認(rèn)的三個情人之一,但十八個月之后也離開了他。接下來是一連串的情人。她的放蕩開始惡名遠(yuǎn)播。她讓人驚嘆的美和令人憤慨的行徑使她始終處于公眾的視線中,每次等不了多久她就會給飛短流長者提供新的談資。她的名字對正派人來說簡直臭不可聞。她是一個賭徒,一個揮霍者,一個蕩婦。雖然對情人不忠,她卻從不背叛自己的朋友,所以不管她做了什么,總有幾個人完全聽不進那些說她的壞話,堅持認(rèn)為她就是一個好女人。她坦誠、勇敢,從不萎靡,從不虛偽,而且慷慨、真誠。我和她相識也正好是風(fēng)氣使然:宗教不流行了之后,這些高貴的婦人開始一窩蜂地對藝術(shù)感興趣起來,這對我們無疑是件好事。當(dāng)她們遭到自己階層的人的冷遇時,便屈尊來到作家、畫家、音樂家的圈子里。我覺得和伊麗莎白相處非常輕松。她是那種老天眷顧的人,心里有什么話就無所畏懼地說出來,而且應(yīng)對伶俐。她從來不介意聊起自己多彩的過往,而且能聊得讓你捧腹。雖然沒有多少藝術(shù)修養(yǎng),她依然是個很好的談天對象,因為不管經(jīng)歷過什么,她都是個誠實的女人。
然后她又嚇了大家一跳。四十歲的時候,她嫁給了一個二十一歲的年輕人。朋友們都說這是她目前為止最瘋狂的舉動,而有些在她最不堪的時刻依然陪伴她的人,現(xiàn)在也因為這個男孩人還不錯,看不慣他的青澀被利用,而號稱再不為伊麗莎白操心了。凡事都有個度。他們都預(yù)言這會是另一場災(zāi)難,因為她從來不能專情于一個男人超過半年,算了吧,他們倒寧可這一次也是如此,讓這個年輕人因不能忍受自己妻子的無恥言行而離開她。可他們都錯了。我不知道是時間改變了她的心性,還是皮特·弗蒙特單純的個性和愛打動了她,但事實總歸是事實,她成了一個讓人羨慕的妻子。他們沒有錢,過去那么鋪張的人成了一個勤儉持家的主婦;她也突然對自己的名聲非常在意,那些嚼舌頭的人就漸漸不說話了。除了皮特的幸福,似乎其他事情她都不在意。
沒有人再懷疑她把自己所有的愛都給了皮特。這么多年來,做了這么久茶余飯后閑話的主角,終于沒有人再談?wù)撘聋惿住じッ商亓???雌饋?,這就是她這部小說的結(jié)局。她成了一個不一樣的女人。有時候我閑來無事,心想等她老了,回看自己的過往,那段姹紫嫣紅的經(jīng)歷,會不會覺得那只是一個她淡淡相識的人,早已經(jīng)過世了。女人天生有讓人嫉妒的遺忘本領(lǐng)。
但誰又猜得到命運的安排呢?眨眼之間一切又變得不同了。十年毫無瑕疵的婚姻之后,皮特·弗蒙特瘋狂戀上了一個叫芭芭拉·坎頓的姑娘,她是前外事部副部長羅伯特·坎頓勛爵最小的女兒。她長得自然不丑,但她的好看屬于那種順眼卻空洞的類型,不可能和伊麗莎白相提并論。不少人都聽聞了這件事,但他們都在猜伊麗莎白是否還蒙在鼓里,而她又會怎樣應(yīng)對一個自己如此陌生的局面。之前總是她拋棄自己的愛人,她還從來沒有被人拋棄過。在我看來,那位坎頓小姐在她面前根本不堪一擊,她的勇氣和手腕我都見識過。
我們吃著午飯聊著天,我心里就在想這些事。她的神態(tài)和舉止一如往常地輕松、迷人和率真,完全看不出來有什么煩心的事情。她的言談也和平時一樣,不管話題轉(zhuǎn)向哪里都應(yīng)對自如,說的話看似隨意,但都很有道理,講到荒唐滑稽之處也很敏銳。我們聊得很開心。最后我只能做出這樣的判斷:她很神奇地完全沒有注意到皮特改變了心意,而我的解釋是她對丈夫的愛太過熾熱,她根本無法想象對方不是同樣愛著自己。
我們喝著咖啡,抽了幾根煙,她問我時間。
“三點還差一刻鐘。”
“我必須買單了。”
“能不能算在我的賬上?”
“當(dāng)然?!彼Φ馈?/p>
“你有急事?”
“我三點約了皮特見面?!?/p>
“哦,他最近怎么樣?”
“他很好啊?!?/p>
她又朝我微微一笑,就是之前說過的那種遲疑的、讓人沉醉的笑,但我似乎又在她的笑意中覺察出一抹嘲諷。她猶豫了片刻,看著我,心里在盤算著什么。
“你這人就喜歡這些稀奇古怪的局面對吧?”她說,“你肯定猜不到我等會兒要辦什么事情。我早上打電話給皮特,讓他三點鐘見我,我是要他和我離婚。”
“不會吧。”我喊了出來。我只覺得自己臉都紅了起來,不知道該說什么,“我還以為你們一直都很恩愛啊。”
“你覺得全世界都知道的事情我會不知道?我還不至于蠢到這個程度?!?/p>
在這樣的女子面前,言不由衷的話很難說出口,所以我也不必假裝聽不懂她是什么意思。我沉默了一兩秒。
“為什么你要允許他跟你離婚呢?”
“羅伯特·坎頓這個老頭挺古板的,即使我和皮特離婚,我也懷疑他是否會把女兒嫁給他。而對我來說,你知道,這根本不是什么要緊的事情,離婚嘛,多一次不多,少一次不少……”
她聳肩的樣子很好看。
“你怎么知道他想娶那個坎頓姑娘?”
“他已經(jīng)愛得神魂顛倒了啊?!?/p>
“他告訴你了?”
“沒有,他甚至不知道我已經(jīng)知道了這件事。這個可憐的人,他最近可痛苦了。他一直在想辦法不傷害我的感情?!?/p>
“或許這種感情只是一時的,”我試探著說道,“可能馬上就過去了?!?/p>
“為什么會過去呢?芭芭拉年輕、漂亮,人又好,他們倆挺適合的。再說過去了又怎么樣呢?他們此刻相愛著,而在愛情里,除了當(dāng)下的這一刻,其他都不重要。我比皮特大十九歲,足夠當(dāng)他的媽了,男人對這樣一個女子的愛停止了,你覺得還會死灰復(fù)燃嗎?你是寫小說的,以你對人性的了解,不會連這個也想不通吧?!?/p>
“那為什么你要做出犧牲呢?”
“他十年前向我求婚的時候,我答應(yīng)他,等他要我放手的時候,我一定會讓他走的。你看,我們年齡相差太大了,我覺得這樣才算公平。”
“所以你要兌現(xiàn)一個他并沒有要你做的承諾?”
她細(xì)長的手指在我面前揮了揮,我越發(fā)覺得翡翠那陰沉的光芒里有一絲不祥。
“哦,那是一定要兌現(xiàn)的。做人還是得像個紳士那樣。實話跟你說吧,這也是為什么我今天會在這里吃飯。他就是在這張桌子前向我求的婚。你知道嗎,當(dāng)時,我就坐在我現(xiàn)在的位置上。目前唯一惱人的地方就在于,我還和那天一樣那么愛他?!彼nD了片刻,我看得出她咬著牙。“行了,我該走了。皮特討厭別人遲到讓他等?!?/p>
她朝我看看,表情里有種無助,讓我意識到她只是沒法從椅子里站起來。但她笑了笑,突然起了身。
“要我陪你去嗎?”
“最多送到酒店門口?!彼Φ?。
我們穿過餐廳,穿過休息廳,到了大門口,一個服務(wù)生推動了旋轉(zhuǎn)門。我問她是否需要給她喊一輛出租車。
“不用了,我想走走,今天天氣這么好,”她伸出手,“見到你很高興。我明天就會出國,但整個秋天我都會待在倫敦。到時一定給我打電話?!?/p>
她微笑了一下,點點頭,轉(zhuǎn)身走了。我看著她沿著戴維斯街遠(yuǎn)去。天氣依然和煦,春意盎然,屋頂上白色的云在藍(lán)天里慵懶地流動。她依然挺著身子,瀟灑地?fù)P著臉,窈窕的身形引得經(jīng)過的人紛紛回頭。有認(rèn)識的人脫帽向她致意,她便優(yōu)雅地微微欠身,我想那些人恐怕永遠(yuǎn)也猜不到,此時她的心是破碎的。我還得再說一遍,這是一個誠實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