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定浩
隰桑有阿,其葉有沃。既見君子,云何不樂。
有一次蘇格拉底和斐德若散步,走到雅典城門外的一處河灣,蘇格拉底忽然開始贊嘆這個地方的美麗。斐德若很驚訝,因為蘇格拉底看上去好像一個來自異鄉(xiāng)的觀光客,他就問蘇格拉底:“難道你從來沒出過城嗎?”蘇格拉底回答:“確實如此,我親愛的朋友。因為我是一個好學(xué)的人,而田園草木不能讓我學(xué)到什么,能讓我學(xué)到東西的是城邦里的人?!?/p>
蘇格拉底一生的努力,似乎就在于將希臘人投諸天地的視線扭轉(zhuǎn)向人自身。而這樣在古希臘需要口干舌燥甚至付出生命代價的事情,對于同時代的中國人,卻幾乎是一種常識。興觀群怨,事父事君,都是和人自身息息相關(guān)的事情,最后,才是多識鳥獸草木之名。進一步講,“詩三百”中雖處處有鳥獸草木,但它們從來都是人世的投影:鳶飛魚躍,是人的境界;黍稷方華,亦是人的情感。
“隰桑有阿,其葉有沃”,本只是沒意思的話,因為桑樹高下皆宜,處處可生,并不單在低矮潮濕之處才會長得好,但后面接了“既見君子”,這沒意思的隰桑,也就變得生動起來。
我有一個朋友,那年春天去另一個城市看他喜歡的人。他下了飛機才給對方打電話,結(jié)果對方恰好在外地,要第二天才能回來。他遂安頓好住處,吃完午飯,便想該如何消磨這計劃外的一天空閑呢?那些名勝古跡他一點興趣都沒有,還是去她住的地方看看吧。
她每天也會開車經(jīng)過建設(shè)北二路嗎?她也會看到路旁柵欄外的紅山茶嗎?她也會天天走過踏水橋,看兩岸雜花生樹、流水回旋又奔流嗎?也會看街角綠地里的梨花開放嗎?
他沿著河走,走到她所居住的小區(qū)。他從她家門前的廣玉蘭之間走過去,又從另一側(cè)長須垂掛的小葉榕樹叢里走出來,她每天也會看到拐角處那三株盛開的白玉蘭嗎?那門口清一色排開的花盆,有她伺候過的嗎?
她每天都會經(jīng)過這條踏水橋北街吧?他在街角找了個空空的小飯館坐下。她周末有時會不會也坐在這里吃飯?他坐在那里,對著外面的街想象她每天經(jīng)過的樣子。結(jié)賬的時候,小妹多算了兩元,他給過錢后想想不對,但懶得再聲張。過了一會兒,小妹拿著兩元錢跑過來,帶著算錯賬的羞澀笑容。
他覺得這樣就很好。這里的草木很好,有深意;這里的人很好,有誠意;她住在這里很好。這一切,他也不用告訴她,就像她并沒有告訴他一樣。
“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過了幾年,在酒后,他把這個故事告訴我,我便背《隰?!返淖湔陆o他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