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茹

我和三三之間坐了個胖壯的女人，她的臉比三三黑了許多，頭發(fā)卻比三三白了不少。后來知道，她比三三還小一歲，但看上去像比三三大了十歲。

我把挨窗的位置讓給了三三，她頭一回坐飛機(jī)。她是個習(xí)慣替別人著想的人，我生怕她謙讓推托，結(jié)果沒有，她答應(yīng)得十分爽快。

胖壯的女人說她其實只胖不壯，她患有糖尿病，不能吃甜食。緊接著空姐就端了糖果盤子到跟前了，我看到她胖胖的手伸進(jìn)盤子，狠狠抓了一把。空姐仍微笑著，訓(xùn)練有素的樣子。我忍不住說，你不是不能吃甜的嗎？她倒問我，你咋不要？不收費(fèi)的。眼看著空姐往另一排去了，她著急道，快快快，還來得及！我沒理她，一飛機(jī)上的人，都懂得用食指和拇指節(jié)制地拿起一塊，為什么她就不懂？其實我是極愛吃糖的，可因為她我偏就拒絕了。她竟還不知好歹地問我，你是不是血糖也高？我看到她一塊沒吃，將一把花花綠綠的糖塊全都裝進(jìn)了她掛在胸前的一個帆布包包里。包包是土兮兮的顏色，她衣服的顏色也有些相近，花衣花褲，就像趕飛機(jī)沒來得及換衣服，穿了身睡衣睡褲就從家里跑出來了。我看到她從包包里拿出塊沾滿芝麻的薄餅，三口兩口吞進(jìn)了嘴里，她說，沒辦法，總是餓，又總不敢多吃。我想起一位一直向往歐洲的女友，只因不能吃甜食而難成行，便故意說道，歐洲可是頓頓離不開甜食。她說，知道。我說，知道干嗎還要來呢？我突兀的問話使她瞪大眼睛看了我一會兒，眼下的兩串眼袋開始撲撲地跳動，她說，來不來的，跟你有關(guān)系嗎？

后來，我一直在看前座椅背上的屏幕，那是一部美國電影《聞香識女人》，沒有中文字幕，但我熟知里面的故事，一節(jié)勝似一節(jié)，看得津津有味。我聽到胖女人說，哪哪都是外國話，我才不稀罕看。這話她是對三三說的，她捅了三三一下，三三只回頭朝她笑了笑，就又轉(zhuǎn)頭望向窗外了。我不由得暗笑，猜她是沒學(xué)會屏幕的操作。剛坐下來時我曾教過她，估計她轉(zhuǎn)身就忘記了，這樣的老太是太多了。

我看到三三一直面向窗外，不理會空姐的糖果，也不理會我和胖女人，仿佛靈魂都被窗外的美勾了去了。記得我頭一回坐飛機(jī)也這樣，那云層是太美了，就像藍(lán)色湖面上散裂開的冰塊，又像無數(shù)個仙女要下凡了，預(yù)先拋出去的供她們次第站立的銀毯。

三三是齊耳短發(fā)，嬌小的身材，從身后看仍是當(dāng)年做姑娘時的樣子。我一直奇怪，三三今年已經(jīng)六十歲了，她這樣的人，怎么能跟六十歲連在一起呢？我這么說的時候三三就說，誰讓你一年年地長呢，要是你停在20歲上，我不就還是18歲啊。說著她便笑了，一雙眼睛彎彎的，白皙的臉干干凈凈，不見皺紋，不見斑點(diǎn)。她身前的屏幕也黑著，估計她也是不會操作的，但她的不會操作和胖老太的不會操作在我這里，可是千差萬別的感覺呢！

我們的導(dǎo)游就在前排，她一頭淺棕色燙發(fā)，深眼窩，高鼻梁，白面龐，再配上兩條長腿，看上去就像個外國姑娘。但她一口的北京話，張口就是叔叔阿姨，還說她媽媽的年齡就是叔叔阿姨們的年齡。一聽就是北京長大的，每一口氣里都透了中國味兒。一個打扮洋范兒、待人接物又特國范兒的人，這群六七十歲的老頭兒老太太沒辦法不喜歡她，因為現(xiàn)在的年輕人洋范兒打扮的不少，懂事的卻不多，馬路上摔倒了幫扶的人都沒有了。當(dāng)然也怪老年人里有不懂事的。想想也怪可怕，若是老年人、年輕人一齊不懂事起來，這世界會成什么樣子？

空姐又來送飲料了，我要了杯橙汁，胖老太要了杯白水?？战阃栖囈邥r，她忽然問人家能不能再來一杯？人家先沒聽懂，她比畫了又比畫的，后來還是前排的導(dǎo)游替她翻譯成英語，人家才又倒了一杯給她。就看她只喝了半杯，剩下的一杯半全被她倒進(jìn)了一只塑料杯子里。那杯子可真大，足足十杯水也能裝下。茶色的身子，身子上套了半截彩色棉線織的網(wǎng)兜。我忽然覺得這杯子有點(diǎn)面熟，登機(jī)時安檢人員曾將它扣下，咕咚咕咚將里面的水往垃圾桶里倒了半天。當(dāng)時大家不由得都笑了，這得是多能喝水的人啊。呵呵，原來這杯子的主人是胖老太?。?/p>

胖老太倒水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的一雙胖

腳已脫開鞋子，踩在一張外文報紙上。報紙顯然是從椅背上的袋子里抽出來的，那里還有拖鞋、雜志、耳機(jī)、濕紙巾、護(hù)膚霜什么的，我曾看見她翻了個遍，最后將拖鞋、濕紙巾、護(hù)膚霜迫不及待地裝進(jìn)了自個兒包包里。我說，不是有拖鞋嗎，報紙踩到腳下，別人還咋看?。克@然沒想到這事還會有人說她，怔一怔說，別人，這座位還有別人嗎？我說，有啊，下趟航班。我又說，即便沒有，文字的東西也不該踩在腳下。她臉色難看地說，怕什么。她大約覺得我是有意挑釁。我說，不能這么對待報紙。她說，如今不是講以人為本嗎，是人重要還是一張報紙重要？我說，一個人要是踩在一張報紙上才舒坦，那這個人也許還沒那張報紙重要。她說，你，你污辱人！我正想說什么，就見這時已回過頭來的三三忽然解開安全帶，彎下身子，伸手就將報紙從胖老太腳下抽了出來，快捷得讓我和胖老太都怔住了。

胖老太急道，你要干嗎？

三三將報紙放進(jìn)椅背上的袋子里，不容置疑地說，上面有主。

胖老太說，什么主？

三三一時沒答上來。

胖老太不由冷笑道，是耶穌吧，一個外國人，跟咱中國人有什么關(guān)系？

三三的臉一下漲紅起來。

三三顯然是不習(xí)慣跟人爭吵的，她轉(zhuǎn)過身，再次讓自己面向了窗外。

這時，我真太想幫一幫三三了，太想把胖老太打個落花流水了，可我一句話都想不出來。因為我一點(diǎn)不信耶穌，我也沒想到三三如今已是耶穌的信徒！怪不得她三番五次打電話要跟我來歐洲呢，這樣一個平時很少跟我聯(lián)系的人，這樣一個中國城市都沒去過幾個的人啊！

后來胖老太要求前排的導(dǎo)游來做評判，誰知給大家留下好印象的導(dǎo)游這會兒卻連眼睛都懶得睜一睜了，她睡眼惺忪地回頭看看我們，說，多大點(diǎn)事，下飛機(jī)再說吧。胖老太說，陳導(dǎo)你就說一句話，是人重要還是一張報紙重要？導(dǎo)游說，阿姨您能不能小點(diǎn)聲，人重要不是您一個人重要，是所有的人都重要，您可影響到別人了。說完導(dǎo)游就又轉(zhuǎn)回身閉上了眼睛。

導(dǎo)游姓陳，大家都小陳兒小陳兒地叫她。她一出現(xiàn)時就說過，叫我小陳兒也好，陳隊也好，就是別叫我陳導(dǎo)，叫來叫去叫倒了可就晚了。她這話不是開玩笑，說的時候一本正經(jīng)的?？膳掷咸徒辛恕＿@叫法也許不至于令她計較，但她的批評對胖老太卻著實是個打擊，因為自那以后直至下飛機(jī)，胖老太都沒再說一句話。

我在手機(jī)里看了下這旅游團(tuán)的微信群，其中一個頭像十分顯眼，灰白的頭發(fā)，黑胖的一張臉，笑得沒心沒肺的樣子。她的名字叫魯小白。我不由暗笑了好一會兒，胖老太，魯小白，這名字起的，哪兒跟哪兒呀！

我們到歐洲的第一個城市是法蘭克福。晚上九點(diǎn)下的飛機(jī)，機(jī)場沒多少人，唯一熱鬧的就是陽光，它把機(jī)場上的飛機(jī)照得銀光閃閃，其中一架有五星紅旗的大型客機(jī)引起大家一陣小小的雀躍。我在其中也有些興奮，不是因為五星紅旗，是想到北京的晚上九點(diǎn)，已是滿天星斗，而法蘭克福的晚上九點(diǎn)卻依然如此地充滿陽光。我當(dāng)然明白地理位置的原理，但不知為什么還是充滿新奇，仿佛中國、德國的分別不在地理位置，而全在這晚間的九點(diǎn)鐘上。

接我們?nèi)ネ玫甑氖且惠v米黃色大客車，車司機(jī)是個圓臉龐、大眼睛的波蘭人，導(dǎo)游說，在歐洲為旅游團(tuán)開車的多是波蘭人，波蘭國家窮，人工費(fèi)要價低。有人就說導(dǎo)游，小心人家聽見。導(dǎo)游說，沒事，聽見他也聽不懂。大家便開心地笑起來。一車的人唯有那個被蒙在鼓里的波蘭司機(jī)沒笑。不過到旅店待分配房間的工夫，就有人拉了波蘭司機(jī)照起相來。也不說什么，往人家身旁一站就擺姿勢，照完了還跟不認(rèn)識人家一樣。那司機(jī)倒也不拒絕，讓照就照，很友好、憨厚的樣子。有人就說，到底是歐洲人，有股傻勁兒。大家就又是一陣開心的笑。

這旅店不大，房間、電梯也是小的，電梯上連同行李箱，只能站下三個人。我和三三和胖老太一組上去的，胖老太的行李箱超大，

只她和行李箱就占了電梯的一半。她被分到和一個叫李麥的老太一屋，那個李麥好像希望調(diào)換房間，正在下面和導(dǎo)游交涉。我和三三聽到胖老太說，哼，調(diào)換，以為在你們家呢，都活到這歲數(shù)了，還沒學(xué)會懂事。我們站在剛夠立足的電梯里，聽著胖老太毫不忌諱的嘮叨，好像我們是她的同黨一樣。我和三三都沒吱聲，只是三三的表情是平和的，我對胖老太卻是一臉的不屑。

我和三三自然住一個房間。房間小巧玲瓏，潔凈無比，且是衛(wèi)生間、小廚房、小餐廳、小陽臺樣樣俱全。我和三三顧不得收拾行李，先跑到陽臺上看呀看的看了個夠。近處不過是一片草坪，草坪外是條馬路，馬路上跑了各樣的汽車。再往遠(yuǎn)處，可見一片郁郁蔥蔥的樹木，樹木里掩映了一幢黃房子，時而會有人走進(jìn)走出，走出的人手里通常是大包小包的。我們猜那黃房子定是一家超市，法蘭克福的超市。再往遠(yuǎn)望，便是數(shù)不清的樓房、樹木以及一輪即將下山的紅日了。但這些已足夠我們興奮不已了，仿佛任何一個小小的視點(diǎn)，都可看成一整個的法蘭克福似的。

我們在小廚房里煮了方便面，在小餐廳的小飯桌前相對而坐，在衛(wèi)生間先后沖了澡、吹干了頭發(fā)，最后在各自的床上躺下來，閉上眼睛要睡覺的樣子了。

可是，我們怎么能睡覺呢？

我睜開眼睛，面對了三三說，三三，說點(diǎn)什么吧。

三三說，說什么？三三仍閉了眼睛。

我說，比如，你的主。

三三的眼睛忽然就睜開了，她看了我說，主在心里就是了，不必說出來。

看三三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我不由哈哈地笑了。我說，你真相信他存在嗎？

她毫不遲疑地說，相信。

我想起很多年前，我和三三在同一塊田地里勞動，那時的她，只相信一份遠(yuǎn)方的愛情。對方是她的高中同學(xué)，有幸作為工農(nóng)兵學(xué)員被推薦上了省師范學(xué)院，每個星期三，她都會在生產(chǎn)隊辦公室收到一封長達(dá)十幾頁的情書。三三這名字，正是那時候被我們幾個姐妹叫起來的。記得我是唯一對這份愛情表示質(zhì)疑的，我曾無意中看到過那情書，滿紙都是自我的展示、炫耀，卻對三三的情況一字不問。三三卻說，無論他寫什么我都想看，哪怕是抄了段報紙呢……

后來和三三結(jié)婚的，當(dāng)然不是那個上師范學(xué)院的人。她結(jié)婚時我已經(jīng)離開村子去了城市，她的丈夫我從沒見過，據(jù)說是他苦苦追求的三三。結(jié)婚后三三對他還算滿意，可他對三三倒越來越不滿意起來。不滿意的原因也很奇怪：嫌三三從不和他吵架。有一次為和三三吵上一架，竟將一女子領(lǐng)回家來，當(dāng)了三三的面和女子親熱。結(jié)果三三仍一句話沒說，抱上孩子就回了娘家。丈夫和公婆都上門求過三三，丈夫甚至還以死威脅，但終也沒能讓三三回心轉(zhuǎn)意。那以后三三便和女兒相依為命，直到把女兒養(yǎng)大成人，直到女兒也戀愛、結(jié)婚，有了自個兒的丈夫。女兒的丈夫是個一心要做大事的人，可他做大事的本錢，全憑了三三的一點(diǎn)積蓄。為了女兒，三三對他從沒拒絕過，而那做大事的人，卻從沒見有過一分的收益。

這些我是聽村人們說的，幾十年里三三很少跟我聯(lián)系，倒是我時而會打個電話給她，問起她的情況，她總是連聲說挺好挺好。她的聲音聽上去跟年輕時的三三幾乎沒有差別，有時我甚至?xí)岩善鸫迦藗冋f的。近年有一次村里姐妹們聚會，才有機(jī)會見到三三，果然就見她墨黑的頭發(fā)，白皙的面龐，由衷的笑意，讓人看不出半點(diǎn)的不如意來。我不由放心了許多，在眾姐妹的歡聲笑語中問起她，她仍如以往地連聲說著，挺好挺好。

去歐洲的打算我正是在這次聚會時無意中說出來的。別人都沒表示什么，唯有三三響應(yīng)說，我去我去，到時一定帶上我??！就有人說，去吧去吧，三三早該出去散散心了。三三說，我可不是去散心的。那人說，那就是去花錢的，花吧花吧，花完了省得給那敗家子去糟了。三三一下子沉默了，大家一時間你看我我看你的，也不知該說點(diǎn)什么了。我看著三三，開始明白那聽說過的是真實的了?？墒牵怀聊似?，臉上就又恢復(fù)了笑意，眼睛彎彎的，嘴角翹翹的，表情和那個年輕時的三三一模一樣。

我說，三三，這次來歐洲，咋就你一個人？

三三說，你不也是一個人？

我說，我是獨(dú)來獨(dú)往慣了。

三三說，你好歹有姐夫，我才是一個人慣了呢。不過有主在，一個人挺好。

我說，胖丫呢？

三三說，她不信主。

我說，不信主就不能來歐洲嗎？

三三說，因為我來歐洲是為了主，她就不想來了。

我說，是她不想來還是你不想讓她來？

三三說，你，聽說什么了？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

胖丫是三三的女兒，正是那次聚會時有人告訴我，胖丫和敗家子穿一條褲子，想方設(shè)法哄騙去了三三那點(diǎn)積蓄，現(xiàn)在又在打房子的主意了，不是城郊改造拆舊換新嗎，三三得了三套樓房，胖丫死活要三三賣掉兩套，給那敗家子還債呢。

三三嘆口氣說，胖丫這孩子，是太叫我失望了。

我說，那兩套房子，你可得拿定主意。

三三說，房子我倒不在乎，我在乎的是胖丫她……

我打斷她說，胖丫叫你失望還不是因為房子？你可別說不在乎房子，沒看現(xiàn)在這一家一戶的，緊在乎著兒女們還虎視眈眈伺機(jī)生搶呢！

三三說，可是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債主找上門來……

我說，三三呀三三，債主是誰的債主，是你三三的債主嗎？既然不是，他憑什么找上門來？

三三說，可她畢竟是我閨女呀，債主早說過了……

我說，債主說什么？子債父還是不是？他那是放屁！問問胖丫，貸款協(xié)議上寫的誰的名字，總不會是你家胖丫吧？

三三說，可就算是大貴的名字，胖丫跟他……

我說，胖丫跟他一家子是不？離婚呀，離了婚一清百清，大貴就算是欠人家一百萬一千萬也跟你們沒關(guān)系了。

三三說，其實大貴這孩子也是想做成點(diǎn)事，可每回說得好好的……

我說，事是踏踏實實做成的不是靠嘴皮子說成的，還這孩子這孩子的，你心疼他，誰來心疼你呀？

三三苦笑笑說，你呀，還是當(dāng)年的急性子，不容人把話說完。

我說，還不是替你著急？

不知為什么，看著三三我總想起《聞香識女人》里少校和那文弱的學(xué)生，我很想扮演少校那種弱者的保護(hù)人的角色，因為我聽到的這種事太多了，想做事的人從銀行貸不出款，只好借高利貸，結(jié)果事沒做成，借的錢倒翻倍地漲，待債主找上門來，若不自殺，也只剩了東躲西藏的份兒了。我可不想看無辜的三三卷入其中。只是，我一點(diǎn)沒意識到三三的苦笑其實是她早已自有主意。

后來我又說了些對大貴那種人不能心軟的話，三三一直沒再吱聲。終于說得困了，我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正懵懂入睡時，忽聽得三三說道，明姐，我真的不在乎房子，假如兩套房子能換胖丫個懂事，我也認(rèn)了。我不由一下子又醒過來，我說三三你傻啊，他們能逼你賣兩套，就能逼你賣三套，三套賣完了你住哪兒去?。咳谷徽f，租房子，或者養(yǎng)老院，哪兒不能活人。我氣得一下子坐了起來，我說，你這不是幫他們，你是在害他們，你是在助紂為虐，懂不懂？我又說，有人曾說過一句話：壞人是不會改好的。說這話的不是主，是一位作家，但我信他的，大貴那種人是不會改好的，他改不好，你家胖丫你就甭抱太大希望，因為人往下出溜太容易了，像你一樣走向善的路，對他們來說比登天還難。三三說，主說過，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我說，忍耐忍耐，那“做人不可以虛偽，惡要厭惡，善要親近”不也是你們主說的？

忽然說出這句話來，我自個兒也有點(diǎn)驚訝，還是前些天閑來無事，隨意找來佛經(jīng)、《圣經(jīng)》翻看，看完了也沒多想，按如今的記性估摸沒幾天就忘在腦后了，誰知這時候它自個兒倒跳了出來。

我看到三三也坐了起來，她滿眼放光，又驚又喜地看著我，她說，明姐你也看《圣經(jīng)》？

我說，看經(jīng)的人多了，看了不一定就去信。

三三說，看就好，很多人跟你一樣，開始不信，看著看著就信了。

我說，少給我宣傳，我這個人除了懷疑還是懷疑，不可能陷進(jìn)任何圈套的。

三三說，怎么能是圈套呢，你看吧，看多了就知道不是圈套了。

我說，那你給我講講，什么叫作包容、忍耐，什么又叫作惡要厭惡？還有，什么叫作各人的重?fù)?dān)要互相擔(dān)當(dāng)，什么又叫作各人必?fù)?dān)當(dāng)自己的擔(dān)子？這些話都在《圣經(jīng)》一本書里，你是信它的哪句話呢？

三三喜道，好啊好啊，你想聽我就給你講講。

三三無比認(rèn)真地看著我，真的就如布道者面對著一個求教的迷茫者。我不由低下眼簾，慌慌地看看手機(jī)說，不行不行，12點(diǎn)了，明兒還得早起呢，得趕緊睡了。

我閉上眼睛，為自個兒的慌著實有點(diǎn)惱火，當(dāng)然更惱火三三，聽話聽聲兒，咋就當(dāng)起真來了？

第二天早晨，旅店為我們準(zhǔn)備了簡單卻實惠的早餐：面包，牛奶，咖啡，煮雞蛋，火腿腸。導(dǎo)游早就告知我們，這里吃的東西盡管放心，一切都是干凈的沒有污染的。這話我們一百個信，飯前去店外散步，就見那天上的藍(lán)天、白云，地上的樹木、草地，鮮亮得全都水洗過的一般，哪里會有什么污染呢。我們貪婪地觀望著，呼吸著，好像過了這村就再沒這店了似的。想想我們自個兒的家，呼吸要有空氣凈化器，喝水要有凈水器，吃菜要先用小蘇打去除農(nóng)藥，肉、蛋、奶要先問出處，就連饅頭、面條也不敢隨意在市場上買了，生活中的分分秒秒仿佛都有了危險。至于水洗過般的藍(lán)天白云、樹木草地，哪里去找呢，就問問那上小學(xué)的孩子們，自生下來他們見過幾顆天上的星星？

人高興起來對人也和氣了許多，大家邊吃邊相互打著招呼，相互告知著自個兒的新發(fā)現(xiàn)。有人說，看見那條馬路沒，半天不見一輛汽車呢。有人就說，不是車少，是人家上班晚，都還在家里沒動窩兒呢，哪像咱那邊，一整宿車都不斷，到這會兒堵得還沒步行快呢。就有人反對說，車多咋了，說明咱繁榮昌盛，車少那是經(jīng)濟(jì)蕭條。先說話的那人不服道，車少就是經(jīng)濟(jì)蕭條啊，知道人家一個月收入多少錢，人均兩萬多人民幣呢，咱的人均收入不過是人家一個零頭。這人說，人家收入多少，你見著了？那人說，還用見著，手機(jī)上一查什么沒有，也就是你，只會接個電話，好好的個智能手機(jī)浪費(fèi)到你手里了！

爭論的是一胖一瘦兩個老頭兒，他們是一起來的，隨他們來的還有他們的老伴兒。老伴兒只是聽著，也不答話，像是聽?wèi)T了他們這么杠來杠去的。

胖老太就坐在我們鄰桌，她是第一個到餐廳的，也是第一個端了食物坐在桌前的人。她面前的盤子滿滿的，面包、雞蛋、火腿腸，每一樣都盛了不少，還有牛奶、咖啡，也滿滿地倒了兩杯。這時的大家都還在排隊選著食物。選完了四人一桌地坐下來。也不知怎么，唯有胖老太那張餐桌空蕩蕩的，跟她一屋的李麥都離她遠(yuǎn)遠(yuǎn)的，隔開了好幾張桌子。她倒是跟不少人有過示意，甚至明確地向三三招過手，可由于我搶先接過了三三的盤子，使三三不得不隨我坐了下來。我說三三，要不是我手快，你還真就過去了。三三說，不就是吃頓飯嘛。我說，不是一頓飯的事，這種人還是少湊。

倒是有人老遠(yuǎn)地和胖老太開著玩笑，小白小白，你好大的飯量啊！

大家先是你看我我看你的，終于發(fā)現(xiàn)了小白是哪一個，便哄地笑起來，小白原來是她，她原來叫小白啊。她滿滿的盤子大家是早看到了，火腿腸片一摞一摞的，足夠一桌四個人吃的了;各式面包也都齊全了，大豐收似的擺在盤子里;有細(xì)心的人還發(fā)現(xiàn)她盤子里竟然有兩個雞蛋。導(dǎo)游昨晚就囑咐過了，早餐是自助餐，別的可以隨便吃，雞蛋一般是一人一個，你多吃了可就有人吃不上了。這個小白，她是沒聽見呢，還是有意地多吃多占呢？就看那火腿腸片，總量本就不多，排在后面的人沒準(zhǔn)兒還吃不上了呢。大家不肯湊向她，想必是被她跟前超量的食物嚇著了。

我捅捅身邊的三三，小聲說，等著吧，那個排到最后的人要去找小白了。三三說，找她干嗎？我說，一會兒就知道了。

小白自個兒埋頭吃著，一筷子夾起兩片火腿腸吞進(jìn)嘴里，還沒見咀嚼就又咬下了兩口面包，這使她的腮幫子鼓鼓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像是要噎住了似的。但還好，她粗壯的脖子幫了大忙，沒嚼幾下的食物瞬間就讓她的腮幫子癟下去了。然后她剝起一枚雞蛋，一邊將目光灑向眾人，好像在尋覓著哪一個。

她顯然是不甘寂寞的，這時剛好聽到了兩個老頭兒的爭論。兩個老頭兒和他們的老伴兒是我們右鄰，小白則是我們左鄰，就見小白隔過我們粗聲大嗓地搭腔道，甭聽那兩萬三萬的，他們發(fā)展多少年了，咱改革開放才多少年，咱要再發(fā)展一兩百年，兩萬三萬，哼，怕是五萬六萬都有了。說罷，她將剝好的雞蛋一整個放進(jìn)了嘴里。

兩個老頭兒都怔了一下，其中的胖老頭兒得勝了似的看了瘦老頭兒說，聽聽聽聽，眼光得放遠(yuǎn)了看，兩萬三萬的算什么，不能一聽人家有錢就先縮了脖子，得有中國人的志氣！

瘦老頭兒說，哼，你倒是有志氣，連個手機(jī)都玩兒不轉(zhuǎn)，門鎖都打不開，空調(diào)開關(guān)都不知在哪兒，洗個澡還得老伴兒先對好水，還志氣，頂個屁用?。?/p>

小白的雞蛋已順利通過了咽喉，她說，話可不能這么說，我也玩兒不轉(zhuǎn)手機(jī)，我也搞不懂這開關(guān)那開關(guān)的，但這玩意兒不重要，重要的還是志氣還是立場，有了志氣有了立場腳跟就先穩(wěn)住了，你這國家再有錢，你這個人再有錢，擋不住我不尿你。不尿你，看都不看你一眼，你他媽的還有什么辦法？

小白的聲音是粗啞的，若只聽聲音，會以為是個老男人在說話。我和三三有點(diǎn)奇怪地看看她，沒想到她還是個關(guān)心國事的。

這時瘦老頭兒說，你可以不尿人家，人家對你不尿人家還真沒什么辦法，可我問你，這對你有什么好處嗎？

小白說，你就知道好處好處的，國家志氣就是最大的好處呀，要是人人有志氣，全國人民一條心，哪怕窮得餓肚子也不會有人敢欺侮的。

也不知是誰指了小白桌上的一堆食物道， 我才不信，把這堆吃的拿掉，換成一桌子國家志氣，你肯答應(yīng)才怪。

大家便笑起來，瘦老頭兒乘機(jī)說，是啊是啊，說的就是這個，對自個兒沒什么好處的事，為什么要干呢？再說沒什么好處的事，它也不能叫志氣吧？

在我看來，小白搭腔純是為了掩飾她獨(dú)自一桌的孤單，可眼下的她，眾目睽睽之下，她的孤單反而越發(fā)醒目了。

這時，我看到排在最后的人已經(jīng)坐下來開始吃飯，他并沒如我預(yù)想的去找小白，他的盤子里好像并不缺少雞蛋。我想，莫非多出來一個？我拿起自個兒那枚，在桌上磕一磕說，三三，這雞蛋每天是一定要吃的……話沒說完，就發(fā)現(xiàn)三三的盤子里竟是沒有雞蛋的，只看得見兩片面包、一點(diǎn)果醬，還有她端著的半杯牛奶。

我說，三三你吃過雞蛋了？

三三搖搖頭說，不想吃。

我說，為什么不想吃，你是想留給別人吧？

三三漲紅了臉道，小點(diǎn)聲好不好，我就是不想吃。

我往小白那邊看看，故意說，不想吃早說呀，我還想吃你那份呢。

三三放下杯子，拿小勺往面包上抹著果醬。她說，我喜歡的是甜食。

我說，你傻呀，我也喜歡甜食，但絕不能少了雞蛋，雞蛋、甜食兩回事。

三三不再說話，她咬一口面包，喝一口牛奶，咀嚼得專心致志，卻絕不露齒。我驚奇地看著她有幾分優(yōu)雅的吃相，心想，多少年來都生活在郊區(qū)農(nóng)村的她，優(yōu)雅是打哪兒來的呢？

我看到小白的盤子里還有不少火腿腸，多出的雞蛋也還沒吃，桌上不知什么時候又多出個長方形不銹鋼飯盒來。我便由不得自個兒地叫了一聲，魯小白！

魯小白顯然吃了一驚，她剛剛喝到嘴里的一口咖啡差點(diǎn)嗆出來。

我說，你是要連午飯都帶上嗎？

魯小白咽下那口咖啡，像是氣也沉下了許多，她反問我，是又咋樣？

我說，你帶了午飯，有人可就吃不好早飯了。

魯小白說，哪個吃不好早飯了？

我說，沒吃到雞蛋的人。

魯小白不再看我，繼續(xù)著她的吃，仿佛我是她不屑理會的人。她就那么吃著說，我是多拿了一個雞蛋，二十五個人里總會有人不吃的，我不拿也是浪費(fèi)。

我說，要是二十五個人沒有一個不吃呢？

魯小白說，不可能，雞蛋又不是多稀缺的東西。

我指了三三說，三三就因為你多拿了一個才不得不做了那個不吃雞蛋的人。她本有機(jī)會拿到，可她把機(jī)會留給了別人，而你卻把本應(yīng)屬于她的機(jī)會剝奪了。

魯小白有點(diǎn)不相信地看了三三問，可是真的？

這時，不少人都聽到了我們的對話，他們也往這邊看著。三三的臉又一次漲紅起來，她看看我，看看魯小白，又看看大家，終于艱難地說道，我……是我不想吃。

魯小白說，看看，我說什么來著，總有不想吃的吧。

我氣道，即便有不想吃的，你也該先問問大家，你問過了嗎？

魯小白拿起那枚沒吃的雞蛋說，問不問的，反正我也還沒吃呢，誰想吃誰就拿走，一個雞蛋。

三三的表態(tài)，很是助長了魯小白的氣焰;即便這樣，我相信理在自個兒這邊，大家一定會支持我的。可讓人失望的是，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話。他們當(dāng)然不會支持魯小白，但不說話就好像我有點(diǎn)小題大做了似的。

果然，有嘴快的人將此事告給導(dǎo)游后，導(dǎo)游淡淡地說，魯阿姨跟我說過，她有糖尿病，需要少吃多餐，帶點(diǎn)吃的半路吃，雞蛋的事她也許沒聽見我說，告給她就是了，沒必要為這點(diǎn)事搞得劍拔弩張的。

接著大家便隨導(dǎo)游上車去往法蘭克福的羅馬廣場和著名的法蘭克福大教堂。一路上景色宜人，我卻郁悶得一言不發(fā)。原本自個兒占理的事，導(dǎo)游這么一說仿佛是我的不是了。問題是導(dǎo)游這么說好像也沒什么錯，還有好幾天的行程呢，出來不就為玩兒個高興？因此不少人還直對她點(diǎn)頭稱是。更可氣的是那個魯小白，導(dǎo)游的表態(tài)讓她眉飛色舞，她坐在我和三三身后，不停地問導(dǎo)游一些又傻又蠢的問題，什么“法蘭克福不是法國嗎，咋跑到德國來了？”“羅馬廣場應(yīng)該在羅馬啊，咋也在德國?。俊睂?dǎo)游耐心地講解著，話筒里纖細(xì)的聲音響亮地傳遍了車?yán)锏慕墙锹渎?，就像一車的人都是一群沒長大的小孩子一樣。魯小白最初搶了個最前排位置，一聽導(dǎo)游說以后的幾天大家都固定坐同一個位置，以便清點(diǎn)人數(shù)，她便從人群里沖出來，第一個上車占領(lǐng)了那位置。可她不知那是導(dǎo)游的，當(dāng)導(dǎo)游不動聲色地將背包放在那里時，她立刻乖乖地站起來跑到后面去了。我問坐在身邊的三三，魯小白是什么人，你看不明白嗎？三三說，明白。我說，明白就好。三三說，我是不想讓她太難堪。我說，可是你讓我難堪了。三三說，對不起。我說，我想坐靠窗的位置。三三急忙站起來，順從地和我換了位置。

最初我是執(zhí)意讓三三坐在靠窗位置的，我希望盡可能地給她照顧，可是現(xiàn)在，我要讓三三真正明白她的糊涂。我一直背朝了三三，目光朝了窗外，窗外的房屋、樹木、河流，一切都清新如洗，我的心里卻亂糟糟的。三三有時說句什么，我也當(dāng)沒聽見一樣。直到下車，我都沒再說一句話。

抵達(dá)目的地時，導(dǎo)游只給了我們半小時的游覽時間，大家起初都說太少了，后來下車一看，發(fā)現(xiàn)羅馬廣場還不如一所小學(xué)校的操場大，看點(diǎn)不過就是西側(cè)的舊市政廳和廣場中心有正義女神像的噴泉;而著名的法蘭克福大教堂，坐落在離廣場幾百米一個同樣不大寬敞的地界，走進(jìn)去看遍所有也超不過十幾分鐘;再有就是外觀老城的一條舊式街道以及街頭的雕像什么的。大家無非是啪啪啪啪地拍照，你給我拍我給你拍的，每一個雕像每一座建筑物都不放過。至于建筑物是什么，有什么樣的歷史，卻沒一個人去關(guān)心。我好歹來之前粗略看了些資料，知道這羅馬廣場雖說不大，卻在中世紀(jì)就存在了，它曾是整個法蘭克福的中心廣場，經(jīng)濟(jì)交易、政治集會、法庭審判都在這里舉行，其中還常有意大利和法國的商人遠(yuǎn)道而來……我看到魯小白先是一個人，后來不知怎么就和一群人打成了一片，擺成各種姿勢，啪啪啪啪地拍個不停。魯小白永遠(yuǎn)是舉了右手或左手，用中指和食指擺出個V字。我不由得暗笑，并有意地一個人走來走去，只看不拍，仿佛看過的那點(diǎn)資料成了支撐我與眾不同的力量。

我不理人，自是也沒人來理我，待意識到身邊以及廣場的各個角落都沒有三三時，我頓時有些緊張起來。安穩(wěn)的三三一個人會去哪里呢？我不得不向人打聽三三的去向，問了這個問那個的，終于有人說看見她獨(dú)自一人往法蘭克福大教堂去了。我這才松了口氣，拔腿就往那邊走。因為導(dǎo)游早就告知了，由于移民問題，歐洲的治安遠(yuǎn)不如從前，下車最好結(jié)伴，不要單獨(dú)行動。邊走我邊有些懊悔，對三三，自個兒是不是太過分了？

來到教堂跟前，就見是一座高聳入云的紅色建筑，雖說周邊環(huán)境不大寬敞，但它的高度它的錯落有致的塔樓尖頂卻還是叫人生出種莫名的敬畏。待步入教堂，立時顯得安靜了許多，倒有不少的人走來走去，卻都是悄無聲息，默默地觀看，默默地走路。也有坐在長椅上祈禱的人，但沒有幾個，兩排長椅顯得空蕩蕩的。我站在長椅后面，一下就認(rèn)出了三三的背影。只見她正坐在靠前的位置，微低了腦袋，瘦小的身體越發(fā)顯得孤單單的。離她不遠(yuǎn)的前面，是一尊懸掛著的背負(fù)十字架的耶穌，耶穌的表情痛苦又安詳。向上看去，白色、拱形的屋頂十分高遠(yuǎn)，就像我們這些地面上的人永遠(yuǎn)休想接近?？伤鼈冇趾图t色的墻面緊密相接，墻面以及鑲在墻面里的《圣經(jīng)》人物觸手可摸……不知為什么，我望著三三生出種難以言說的憐憫，羅馬廣場她看也沒看就跑到這里來了，卻又不觀看不拍照，全部的時間都用來虔誠地祈禱，莫非她內(nèi)心真有難以示人的痛苦？還是她根本就來自對主的難以自拔的信仰？

我在離她不遠(yuǎn)的一排長椅上坐下來，看著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內(nèi)心竟奇怪地有些疼痛。我讓自己暗笑那疼痛，漸漸地，疼痛果然不知不覺地消失了。

沒多一會兒，在羅馬廣場拍照的那些人也來教堂了。教堂里頓時多了幾分熱鬧。我背對了他們，清晰地聽到驚嘆和啪啪的拍照聲。我還聽到魯小白說，天啊，屋頂好高，打掃衛(wèi)生可費(fèi)老勁了。有人就說，閑吃蘿卜淡操心，又用不著你打掃。有人制止他們說，安靜安靜，小點(diǎn)聲吧。

這時，我感到后背忽然被誰拍了一下，回頭去看，竟是魯小白。她指了三三說，你要找三三，那不是她嘛。我淡淡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卻不肯作罷，沖了三三大聲喊起她的名字，引得無數(shù)人都朝這兒望過來。

我不由得拉下臉，站起身就走。

我聽到導(dǎo)游壓低了的聲音說，魯阿姨，全教堂的人都在看您，您覺得好看嗎？進(jìn)教堂前我至少說了兩遍，要安靜，不能大聲說話，您就在我跟前，這回不能說沒聽見吧？魯小白有些弱弱的聲音說，我不也是好心嘛。導(dǎo)游說，小聲說也不影響您的好心呀。

后來，在教堂里就再也沒聽到魯小白的聲音了，我看到她一直獨(dú)自坐在一排長椅上，低了頭在翻弄她的帆布包包。我感覺這個群體里，唯有導(dǎo)游可以影響她的情緒，她就像把導(dǎo)游當(dāng)成了某種權(quán)威，一句話就可以讓她的心情上天或者入地。

我在三三身邊坐了下來。

三三好像沒感覺到，她對魯小白的喊也沒一點(diǎn)反應(yīng)。她微閉雙眼，腦袋低垂，十指交叉在胸前，久久地動也不動。有一刻我終于忍不住，好奇地看了她一眼，竟發(fā)現(xiàn)她臉上淌了兩行亮晶晶的眼淚！這情景在別的基督徒那里我也看到過，但發(fā)生在三三身上，我卻有點(diǎn)受不住，鼻子一酸，竟然也有些淚花花的了。

我一邊暗笑自己，一邊偷偷地抹去淚水，我說，三三，時間到了，咱該走了。

三三那樣的姿勢又保持了一兩分鐘，才像從另一個世界醒過來似的，說，對不起。

我說，對不起什么？

三三說，沒說一聲就跑來了。

我說，還以為你生氣了呢。

三三說，生氣，生什么氣？

三三一臉的不解，好像把什么什么全忘了。

我說，那你咋沒說一聲就跑來了？

三三說，不知道，一聽教堂在這邊兩條腿就不聽使喚了，像有人推了走一樣。

三三又說，人家的教堂就是不一樣。

我說，咋不一樣？

三三說，好像離上帝近了，好像他就在身邊，你說的話他全聽得見，更奇妙的是，他還有應(yīng)答。

我說，我可就在你身邊，咋沒聽見他應(yīng)答？

三三便笑了，是一種寬容的面對局外人的笑，這讓我好不沮喪。

就在這時，魯小白不知怎么來到跟前，認(rèn)真地問道，明姐、三三，你們可聽到陳導(dǎo)的話了？

三三茫然地?fù)u搖頭，我也佯裝不知地?fù)u了搖頭。

魯小白便把導(dǎo)游的話復(fù)述了一遍，然后要我們評判，她說，就算說話聲兒大了點(diǎn)，她就該當(dāng)眾搶白我？論年紀(jì)，我都是她的奶奶輩了。

看我沒說話的意思，她把目光轉(zhuǎn)向三三，說，都是為了你，你可說說呀。

我拉了三三要走，魯小白奓起胳膊擋了說，先別走，要不是為你們還沒這事呢。

我說，我讓你為我們了嗎？

魯小白說，這叫什么話，對別人的善意你就是這樣報答嗎？

我說，你那是善意嗎？你那叫擾亂秩序，破壞規(guī)矩。

魯小白手指了我，氣得一張臉黑紅黑紅，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拉了三三再次要走，沒想到三三反停下來，說了句讓我和魯小白都大惑不解的話，她說，魯小白，剛才我為你禱告了。

三三說得平心靜氣的，氣紅了臉的魯小白沒好氣道，為我禱告什么？

這時，我忽然發(fā)現(xiàn)導(dǎo)游正在門口向我們做著外出的手勢，急切切的，我說，快走快走，導(dǎo)游等著呢。

三三隨了我在前面走，魯小白氣喘吁吁地跟在后面，她仍不甘心地問著，三三，你說你為我禱告，為什么要為我禱告啊？

待上了車，我執(zhí)意讓三三仍挨了窗口。我問三三，為什么要為她禱告？

三三說，不僅為她，還為我認(rèn)識的所有犯錯的人。

我說，胖丫，大貴？

三三說，包括我自己。

我開玩笑地說，包括我嗎？

三三沒說話，但她的臉卻紅了。

我說，還真有我?。?/p>

三三說，真有。

我說，那你說說？

三三沉吟了一會兒，忽然一反平時的隨和，說，你急躁，強(qiáng)勢，容不得人把話說完。

三三紅著臉，卻說得一點(diǎn)不拖泥帶水。

我說，好你個三三，有上帝撐腰，到底不一樣了啊。

三三說，我說的是真話。

我說，反了你了。

我用了開玩笑的語氣，三三卻仍認(rèn)真地說，知道“七宗罪”嗎，傲慢是“七宗罪”之首呢。

我沒再說什么，心里的氣卻一鼓一鼓的，多少年來，還是有人頭一回這么說我，說這話的人竟然還是我執(zhí)意要保護(hù)的軟弱的三三！

這時，坐在我們身后的魯小白忽然伸出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明姐甭生氣，又不是你一個，不還有我嗎。

我沒作聲，厭惡地用手抖了抖她拍過的地方。

魯小白一定有點(diǎn)受傷，當(dāng)下沒說什么，大約幾分鐘后，她忽然把手舉得高高地說，陳導(dǎo)，我有話說！

導(dǎo)游正用流利的北京話講述著下一個目的地，奧地利的山城小鎮(zhèn)因斯布魯克，她的意外被打斷讓她皺了皺眉頭，說，怎么了魯阿姨？

魯小白說，我提個建議，在導(dǎo)游講話的時候，我們大家最好別在下邊開小會，影響別人不說，對導(dǎo)游的辛勤勞動也是老大的不尊重。明姐、三三，你們說我說得對吧？

我和三三都怔住了，想不到魯小白一個近六十歲的老太，竟還會像個小學(xué)生似的告

別人的刁狀！

立刻有人表示贊同，因為這建議太正確太無可指摘了。連剛才皺了眉頭的導(dǎo)游臉上都有了笑容，她說，謝謝魯阿姨的建議，我倒不覺得我的話大家一定得聽，但一定不能影響別人，不想聽的最好辦法是閉上眼睛睡覺，不是有人說過嗎，一聽到我的聲音就不由得會犯困。

導(dǎo)游說著仿佛往我這里掃了一眼，快速得幾乎讓人覺察不到，然后自個兒先笑起來，大家也跟著笑了。有人說，誰說的，我咋一聽你這聲音就長精神呢？更多的人說，是啊是啊，長精神，怎么會犯困呢？

此時的魯小白，不必想也已是得意忘形的樣子了，因為她說，明姐、三三，你們可別生氣，我這人就這樣，心直口快，有話不能憋在肚子里。

我們的車快速行駛在高速路上，兩邊美麗如畫的原野流暢無比，導(dǎo)游的講述也流暢無比。她仍在講著因斯布魯克，她說因斯布魯克坐落在阿爾卑斯山谷之中，旁邊流淌著因河，是一座美麗的大學(xué)城，也是著名的滑雪勝地……

我想她也許是個十分敬業(yè)的導(dǎo)游，但她也許還出于對話筒的掌控的迷戀，因為只要一上車她的聲音就會從話筒里傳播到車上的每個角落。她從不偷懶，或者說她從不知道安靜地歇上一會兒;她的講述也從不磕磕絆絆，流暢得如同走下坡路的河水?？梢苍S正因為她的太流暢太沒有停歇，再加上流暢的原野，只要一上車我不由得就要犯困。

犯困的話我的確說過，在場的有不少人，有沒有魯小白我已想不起來了，但我?guī)缀跄芸隙?，把這話傳給導(dǎo)游的除了魯小白，再不可能有別人了。就是說，她的小報告不僅當(dāng)面打，背地里也一樣打，人家導(dǎo)游心里明鏡似的，我卻還傻乎乎的全然不知呢。

當(dāng)然當(dāng)然，錯兒首先是我犯的，誰讓我口無遮攔背了人家瞎說八道呢。不過我還是忍不住問身邊的三三，打人的小報告屬什么罪？

三三說，傲慢，嫉妒，憤怒，貪婪。

我說，這么多？

三三說，是這么多。

我說，那再去教堂，你就更辛苦了。

三三說，辛苦什么？

我說，為這樣的人做禱告啊。

三三說，不辛苦，我愿意為他們做禱告。

三三挨窗坐著，太陽照進(jìn)來，她的臉越發(fā)顯得明潔無比。

我自然明白三三是純正的，她絕沒有我的另有所圖，可我還是為三三的回答大感快意。我猜后面的魯小白一定是聽見了，聽見了才好，這話正是給她聽的。我還像傳遞驚喜似的告訴三三，下一個教堂是梵蒂岡的圣彼得大教堂，那是世界上最大的教堂，梵蒂岡卻又是世界上最小的國家，多么奇妙啊。三三聽了果然驚喜不已。但很快地，魯小白就從后面告知我們，圣彼得大教堂只是外觀，行程上根本沒安排進(jìn)教堂。這行程我當(dāng)然知道，三三也許是忽略了，但我還是跟三三說，行程是死的，人是活的，沒安排就不能變成有安排嗎？這時，我聽到后面的魯小白不屑地從鼻腔里哼了一聲。

果然，行程安排有了變化。

在因斯布魯克附近的一家小旅館里，變化從導(dǎo)游發(fā)下的一張表格開始。表格上標(biāo)了深度旅游的城市、景點(diǎn)以及價格，導(dǎo)游是這樣說的，叔叔阿姨們啊，看了你們原來的行程安排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兒，因為太簡單太表面了。當(dāng)然再深入，十天時間對歐洲也只能了解個表面，可如果條件允許，我們?yōu)槭裁床槐M可能地多了解一些呢。況且有幾個重要的景點(diǎn)，是我們這趟行程的必由之路，您說我們不遠(yuǎn)萬里地來一趟歐洲，經(jīng)都經(jīng)過了為什么就不能停下來近距離地看一看呢？比如阿爾卑斯山，我們要去的因特拉肯小鎮(zhèn)就在阿爾卑斯山腳下，若不上山看看，豈不是天大的遺憾？還比如意大利的第二大城市米蘭，我們?nèi)ト鹗烤驼寐愤^那里，路過而不停步我作為導(dǎo)游都不能原諒自個兒。還比如圣彼得大教堂，那是世界第一大教堂啊，教堂內(nèi)的藝術(shù)珍品數(shù)不勝數(shù)，而我們的行程安排卻只是個外觀。所以叔叔阿姨們，為了不留遺憾，我建議大家還是不要錯過這次機(jī)會。當(dāng)然，我們每個人都可以自由選擇，您說我才不想再掏

一份錢，去不去的無所謂。無所謂就無所謂，各人有各人的自由，我決不強(qiáng)求。但作為導(dǎo)游我覺得應(yīng)該讓大家知道這里面的區(qū)別，深度游和一般游是絕不一樣的。

導(dǎo)游的話很是打動大家，立刻就有不少人表示要不留遺憾。不過也有人一言不發(fā)，待導(dǎo)游離開了才開口說，旅行社說得好好的不會再加錢，這走半路上了又出來深度游了，誰愛深度誰深度，反正咱是一分錢都不會加給他的。反對他的人就說，不是半路又出來深度游，是深度游人家早就有，只是咱這行程沒給安排。這人就說，為什么不給安排？那人說，因為你沒掏那份錢啊。這人說，為什么不早說深度游、淺度游，這詞兒我還是頭一回聽說。那人說，那是你出來得少，多走幾回就知道了。就有人反對說，出來得少不能是他們不早說的理由，就問問咱這二十五個人里，有多少人是常出國的？有多少人是頭一回出來？我敢說，頭一回出來的至少能占上一半。這一說，立刻就有不少人說是頭一回出來，有多事的一個個數(shù)數(shù)人頭兒，頭回出來的竟是占了大半。

這樣，大半的人就有些猶豫起來，好像選擇了這個從沒聽說過的深度游，就是上了當(dāng)受了騙似的。

我看到魯小白也在這大半的人群里，開始她還堅決支持導(dǎo)游的建議，可現(xiàn)在已是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變成了最反對深度游的人。她說，不要說出國是頭一回，出省我還是頭一回呢，什么深度游淺度游的，就是變著法兒掏咱腰包罷了。你當(dāng)導(dǎo)游她真是為叔叔阿姨們著想啊，多一份深度游她一準(zhǔn)兒就多一份提成，她是為她那份提成吧！魯小白的話還真有人附和，說，是啊是啊，她想多拿提成，咱偏就不讓她拿這提成，錢是咱的，憑什么她想拿就拿？

大家的這番議論是在旅店的前廳里。前廳不大，僅放了兩組沙發(fā)，先到的坐了，后到的只能站著。盡管前臺的那位奧地利中年男子又搬來幾張小凳，站著的人仍有不少。那男子深棕色鬈發(fā)，臉頰窄窄的，一雙大眼睛深陷在眼窩里，看上去嚴(yán)肅得很，特別是那雙緊閉的嘴唇，好像永遠(yuǎn)別指望它們張開來對人笑一笑。但如果有什么事問到他，他的近乎女人似的耐心和細(xì)心也會像他的嚴(yán)肅一樣令人驚訝。比如問到房間里可不可以燒開水，他先是堅決地?fù)u頭，然后就帶你去一個可以燒開水的地方。其實那地方并不遠(yuǎn)，手指一下就會明白，但他堅持帶你到跟前才算。一個這樣，兩個、三個、四個……對每個人他都有這份耐心。我們初進(jìn)房間，兩張床鋪上還各有一枝小花和幾顆有透明包裝的巧克力豆。這小東西的放置，若也是出自這個不笑的男子之手，我們會一點(diǎn)不奇怪的。不知為什么，這男子讓人感覺就像已活過了幾百年，跟今天現(xiàn)代的世界沒多大關(guān)系似的。

他當(dāng)然聽不懂我們在說什么，他也不會給予任何的意見，但他站在跟前就如同一道背景，我相信許多人都感到了他的存在。這些年導(dǎo)游在游客眼里，不信任占了優(yōu)勢，它就像瘟疫一樣毫無阻力地漫延。但眼下，我們中的一些人卻對導(dǎo)游堅持了難得一見的信任。比如我，在眾人面前我是很少說話的，因為我一向認(rèn)為眾人面前的話通常是表演多于真誠，可我卻意外地發(fā)了言。我說，這件事的關(guān)鍵不在導(dǎo)游拿不拿提成，而在我們自個兒想不想去，如果想去，那去就是了。定價都是統(tǒng)一的，她就算不拿提成也沒權(quán)力把價降下來，所以她提成不提成的和我們有什么相干？再說了，人家做了事就得有收益，讓你白干一件事你干不干？

我的話立刻得到了鼓掌響應(yīng)，其中的一個，別人不鼓了她仍啪啪啪鼓個沒完，且尖了嗓門兒叫道，沒錯，就是這么個道理！她的尖嗓門兒把大家嚇了一跳，場上瞬間有些沉默，我投眼望去，竟是那個和魯小白同屋的李麥。

我也驚訝著，一起兩天了還沒聽到過她的聲音。因為她從不跟人說話，坐車獨(dú)自坐在最后一排，吃飯是到得晚走得早，游覽時也一個人拿了相機(jī)只拍景物，從不請別人給她拍，更不和別人一起拍。倒是見她和導(dǎo)游有過交流，但聲音低低的遠(yuǎn)沒有今天的大嗓門兒。

李麥似乎也被自個兒嚇了一跳，看看大家，不由得一下閉了口。就見她站在一組沙發(fā)后面，比身邊的一位中等個老太幾乎矮了

半頭，身材也瘦瘦的，看上去就像是個孩子。

最先打破這沉默的是魯小白，她大約覺得和李麥同屋，最有說話的資格。她說，哎喲喂，原來你會說話呀，還以為你是個啞巴呢！她用了不屑的語氣，就像李麥?zhǔn)莻€無足輕重的人。

李麥不說話，也不看她。

魯小白說，看看看看，又啞巴了又啞巴了。

李麥仍不說話。

我奇怪著，這倆人晚上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是咋熬過去的呀？

魯小白有點(diǎn)步步緊逼地說，你倒也跟大伙兒說說，是怎么個沒錯，怎么個道理呀？

我便說，魯小白你干嗎強(qiáng)人所難，誰都有說話的自由，也都有不說話的自由。

沒想到李麥開了口說，我這個人你不了解，我說話是有選擇的，不配和我說話的人，多一個字都不會說。

李麥?zhǔn)强戳宋乙粋€人說這話的，她的聲音低下來已不像剛才那么尖細(xì)，反而抑揚(yáng)頓挫，充滿力量。

這又是讓我沒想到的，大家也都望了她，好像不相信這話是她這么弱小個人兒說出來的。

李麥又說，“深度旅游”這詞一說出來，我就知道有人會反對的，別看她開始堅決支持，那是在看導(dǎo)游的臉色，一旦有人反對起導(dǎo)游來，她也一樣會跟著反對。因為第一她不想了解人家的文化，深度是什么？文化呀，她自個兒沒文化，別人的文化于她就更是對牛彈琴了。第二她不想掏腰包，因為腰包就是她的命，這種人往往疑心重重，只要一掏腰包就先懷疑人家是不是要騙她。第三是最壞的，就是見不得別人有好處，哪怕自個兒占不了便宜呢也得把這事給攪黃了。這讓我想起當(dāng)年的打派仗，打派仗就是典型的損人不利己，不但損人，還有損國家。沒想到啊，這種損人不利己的思維方式到今天還大行其道，還把它弄到歐洲來了，呵呵呵呵……

李麥說著忽然就呵呵地笑起來，笑聲冷冷的，尖細(xì)尖細(xì)的，遠(yuǎn)沒她的話音好聽。

說實話，我太贊同李麥的說法了，并深感比不上她的深刻，她顯然是有所指的，傻子也能看出來，她的矛頭直指魯小白。但這樣的話出現(xiàn)在旅游隊伍里，總顯得有些不合時宜，大家是為高興來的，不是為深刻來的，高興只配得上浮淺，而深刻往往是大家不愿面對的真實。

李麥說完后場面很冷清，沒有一個人表示支持，連我都一言不發(fā)。其實我很想說點(diǎn)什么，但李麥尖細(xì)的笑聲好像壓抑了我說話的愿望。我看看三三，三三這時的目光已從李麥轉(zhuǎn)到魯小白身上，她說，不好，你看魯小白。

果然，就見魯小白一臉的怒氣，死死盯了李麥一會兒，忽然抄起屁股下的小凳子，不管不顧就朝李麥掄了過去。

誰也沒想到魯小白會動手，待大家反應(yīng)過來，那小凳子已飛了出去。李麥本能地抱了腦袋，李麥身邊的人也瞬間逃開，眼看小凳子就要砸在李麥身上，忽見一個人沖上前去，推開李麥，自個兒卻承受了那小凳子。

這人可真夠麻利，定眼望去，竟是三三！我是只顧了看魯小白了，竟沒注意身邊的三三。三三啊，你哪兒來的勇氣哪兒來的速度?。?/p>

場面立時有些混亂，我急忙去察看三三受沒受傷，李麥已沖出去和魯小白扭打在一起，其他人拉的拉，拽的拽，更多的人在對魯小白和李麥指指點(diǎn)點(diǎn)?；靵y中我看到那個奧地利男子已將小凳子一一收起來，然后一臉無奈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不多時導(dǎo)游也趕來了，問大家咋回事，大家說問打架的人吧。導(dǎo)游說，好嘛，打架打到歐洲來了，阿姨們好英雄??！剛被拉開的魯小白披頭散發(fā)的，李麥的臉上也有一道被抓的傷痕，導(dǎo)游看了兩人說，說說吧，為什么?。?/p>

李麥不吱聲，魯小白也不吱聲。有好事的便把經(jīng)過敘述了一遍。導(dǎo)游正要說什么，魯小白扭身就走。導(dǎo)游說，別走啊魯阿姨。魯小白說，不走干嗎，反正你是要向著她說話的，以為我看不出你們是一伙兒的呀？導(dǎo)游說，阿姨您這么說就不對了，我還一句話沒說啊。魯小白說，你一句話沒說我就先不對了，你要再說下去，還不得變成一場批斗會??？

有人就說，魯小白你講不講理啊，動手砸了人，拍拍屁股就想走啊？魯小白說，我咋不講理了？沒聽見她剛才說的一二三??？就差說十惡不赦了，再不走我還不被踏上一萬只腳，永世不得翻身？導(dǎo)游說，言重了言重了，雖說我歲數(shù)小沒趕上，也知道您這都是當(dāng)年的詞兒，咱出來一塊兒玩兒就是緣分，傷和氣的詞兒最好不說，您說呢魯阿姨？魯小白說，問我呢？導(dǎo)游你咋不問問她呢？傷和氣的詞兒是誰先說出來的？你不會因為我們不想深度游，就拉偏架打擊報復(fù)吧？

魯小白用了“我們”，這下竟然還真有人附和了說，是啊是啊，不想深度游人家自有不想去的理由，因此就說人家沒文化，說人家疑心重，說人家損人不利己見不得別人好，這不是扣帽子是什么？

魯小白得到了支持，一下子氣壯起來，幾天來還是頭一回有人這么支持她，她原本是站著隨時要走的樣子，這會兒索性反回身，挨了那幫她說話的人坐下來了。旁邊坐著的幾個，也是表示過不參加深度游的。而另一組沙發(fā)上坐著的，則明顯是李麥的支持者，當(dāng)然也是深度游的支持者。李麥原本站在沙發(fā)后面，這時不知怎么也已經(jīng)坐在沙發(fā)上了。我拉了三三，不知不覺也站到了李麥這邊。人們啊，許多時候是由不得自個兒的，只要有個投靠群體的機(jī)會，就如同望見了安穩(wěn)之地，便再也舍不得放棄了。包括導(dǎo)游，雖說她站在兩組沙發(fā)之間，但一只手搭向了我們這組沙發(fā)的扶手，仿佛需要一種支撐似的。

這時的魯小白，敏感地發(fā)現(xiàn)了導(dǎo)游的那只手，她說，你呀，就甭不好意思了，那邊的人才肯掏腰包給你呢，我們你是指望不上了，就大大方方坐那邊去吧。

導(dǎo)游說，說什么呢魯阿姨，什么這邊那邊的，你們所有人都是我的隊員，我都要負(fù)責(zé)任呢。

魯小白說，這話倒還說得過去，不過咱丑話說在前頭，只要你敢拉偏架，護(hù)一方打一方，我們就有權(quán)利起訴你！

導(dǎo)游還沒說什么，那邊的李麥已站起來，看了大家一圈，唯獨(dú)沒看魯小白一眼，她說，看見了吧，動不動就起訴起訴的，這種人活在世上就是要跟人過不去，斗爭才是她的樂趣！

魯小白也站了起來，指了李麥說，你他媽的再說一句，再說一句撕爛你的嘴！

李麥仍不看她，仍那么尖了嗓門兒呵呵一笑說，又來了又來了，她除了暴力還是暴力，沒別的。說完，沒事人似的坐了回去。

導(dǎo)游說，你們要堅持對立下去，我也沒辦法了，算了，這事到此為止，咱說正事吧，參加深度旅游的叔叔阿姨現(xiàn)在請舉下手，我看看夠不夠半數(shù)，如果不夠半數(shù)，這次深度旅游恐怕就得取消了。

這邊的人把手舉起來，一數(shù)，才十一個。舉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不相信這么好的事竟有一大半的人會放棄。我不由得急道，四個項目，加起來還不到兩千塊錢，上萬塊錢都花了，兩千塊錢就一定要節(jié)省嗎？有人就說，兩千塊錢事小，問題是機(jī)會難得，就咱們這歲數(shù)，這輩子來歐洲，恐怕是唯一的機(jī)會了啊。

這邊人的手一直舉著，就像是一種示威，又像是一種等待;可那邊的人有意看也不看，相互說著小話兒，有的臉上還明顯是一副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

導(dǎo)游說，那不參加深度旅游的叔叔阿姨也請舉下手。

魯小白說，我們還舉什么手，這不明擺著？

導(dǎo)游說，也許還有沒拿定主意的，我得全盤了解一下。

果然，那邊舉手的才有七八個人，沒舉手的竟還有六七個人呢！

這邊的人一看，立時振奮起來，行，還有戲，只要再有兩個人舉手，深度游的事就算成了。這邊便有人過去做那幾個人的工作，誰知話說了一堆，幾個人還是最初的回答，考慮考慮，明天一早再做決定。

事既如此，大家只好作罷。看著大家紛紛散去，我卻不甘心地問導(dǎo)游，十一個人和十三個人有多大區(qū)別？你既真心為大家著想，十一個人有何不可？導(dǎo)游說，你懷疑我不是真心？我說，沒有。導(dǎo)游說，有也沒什么，我都讓人懷疑慣了，不過這可不是我一個人的事，牽涉到人家當(dāng)?shù)氐膶?dǎo)游，人太少了人家要不答應(yīng)，我還真沒權(quán)利強(qiáng)迫人家。導(dǎo)游說得有理有據(jù)，我自是信服，但導(dǎo)游的態(tài)度與我分明是有距離的。人和人啊，就算是拿了精密度最高的尺子，也難量出個究竟呢。

就在這時，魯小白和李麥同時來到導(dǎo)游跟前，提出要調(diào)換房間。

這倆人，架都打過了，一個房間自是不能住下去了，可是，跟哪個調(diào)換呢？導(dǎo)游為難道，大家都回房了，天也太晚了，今兒就先湊合一宿，明兒一定給你們解決。誰知倆人都異口同聲地回答，不行！

換房是她們的事，隨她們跟導(dǎo)游糾纏吧，我拉起三三就往電梯那邊走。誰知到了跟前，按了上樓的按鈕，眼看電梯唰地都打開了，三三卻忽然甩開我說，你先上去吧，我跟她們說句話。我說，說什么？她也顧不得回答，一路小跑著就往導(dǎo)游那邊去了。

萬沒想到，幾分鐘之后，三三回到房間，卻是來取她的洗漱用品的。她告訴我，她要和李麥調(diào)換一下，到魯小白的房間去。我一下子來了火氣，質(zhì)問三三，經(jīng)我同意了沒有？三三連聲說對不起，說就怕你不同意才……我說，我還就不同意，今兒你不能走！三三說，你也看見了，她倆死活不能在一屋了……我說，我還死活要跟你一屋呢！三三說，我都跟她們說好了，李麥馬上……我說，憑什么你跟她們說好，這屋還有我一份兒呢！

就在這時，虛掩的門忽然被打開了，李麥提了大包小包的，一頭撞了進(jìn)來。

我和三三立刻住了口，在這異國的深夜，小個子的李麥老太，勉強(qiáng)對付著那堆行李，臉上那道被抓的傷痕在燈光下依然醒目……

我聽到李麥說，明姐，你的話我聽到了，要不想跟我一屋，我這就找導(dǎo)游去。

李麥依然手提了行李，身體緊靠墻壁，像是行李全靠那墻壁支撐著。她的聲音也少氣無力，剛才批駁魯小白時的精神頭兒已蕩然無存。

事已至此，我還能再說什么，只好從李麥?zhǔn)掷锶∠滦欣?，幫她安置在行李架上。這時三三也放下手里的洗漱用品，幫李麥一塊兒安置。三三說，我知道你會同意的。我沒理她。三三又說，因為主是有靈的，他讓事成事就會成。我仍沒理她，心想她若再說一句，我就讓這事不成。但她沒再說什么就出去了，倒是李麥，忽然說了句令我頗感意外的話，她說，明姐，其實第一天我就跟導(dǎo)游說過要跟你一屋，導(dǎo)游說你和三三是一起的，怕是不行。誰知今兒還就實現(xiàn)了，你說怪不怪，這就叫緣分吧？

她的聲音仍有些少氣無力的，但一雙眼睛卻閃了熱情的亮光。我躲開她的目光，說，洗洗早點(diǎn)睡吧，明兒還得趕路去意大利呢。

從地圖上看，圣彼得大教堂就在意大利的羅馬市，但它卻屬于另一個國家梵蒂岡。據(jù)說梵蒂岡的總?cè)丝谶€不足千人，與人口六千多萬的意大利無異于大象與螞蟻的關(guān)系，但這對大象與螞蟻，卻多少年都可以和睦相處，相安無事。我們?nèi)ネ浵伒念I(lǐng)地時，一樣要拿出護(hù)照，卸下背包，接受安檢人員一絲不茍的檢查。不過一步之遙，我們便進(jìn)到了另一個國家。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巨大廣場，廣場上排了無數(shù)座椅，黑森森的，導(dǎo)游說，這是天主教徒們禮拜日聆聽教皇發(fā)表禱告詞的地方，整個廣場大約能容納三十萬人。我們就見廣場被兩條半圓形的長廊環(huán)繞，支撐長廊的足有幾百根高大的石柱，有人上前小試，三個人環(huán)繞居然還留有空間。而廊頂，更有成排的雕塑高高屹立著，尊尊都有說不出的美妙。廣場中央還矗立著一座幾十米高的方尖形石碑，碑身鑲嵌著銅獅和雄鷹，碑尖上是殉難耶穌的十字架造型。導(dǎo)游說這叫方尖碑，之所以要有這樣的高度，是因為天主教國家認(rèn)為建筑物越高離天就越近，離天越近就越好跟上帝對話。導(dǎo)游這么說著的時候，我一直拉了三三，就感覺我的手漸漸地反被三三攥著了，且是越攥越緊。去看三三，就見她仰了腦袋，瞇了眼睛，看著那方尖碑上的十字架，久久地動也不動。我故意說，怎么，又要睡著了？因為一路在車上三三的眼睛都沒睜開過，后面的魯小白也鼾聲大作，連最前面的導(dǎo)游都聽見了，導(dǎo)游當(dāng)時自嘲地說，看來我這聲音真成了催眠曲了。

接下來，導(dǎo)游把我們交給這里的一位中

文講解員就離開了。前面的進(jìn)場隊伍長長的，我們排在最后，緩緩地往教堂里走。這講解員舉了個小布娃娃作為標(biāo)志，我們從她發(fā)給的耳機(jī)里才能聽到她的聲音。小陳兒導(dǎo)游說高級導(dǎo)游是不舉小旗子的，你看她寧愿舉小布娃娃也不舉旗子。小陳兒介紹她是這里的一流中文講解，并說她給安排的導(dǎo)游沒有差的，她愿意讓她的隊員們享受最好的服務(wù)。以我的眼光，實在看不出小旗子和小布娃娃有什么區(qū)別，但相信小陳兒說得沒錯，因為行當(dāng)與行當(dāng)就如同人與人一樣，更多是如山如霧般的隔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