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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遙的時間(1992年8月—10月)

2019-07-18 03:11航宇
當(dāng)代 2019年4期
關(guān)鍵詞:天樂路遙賓館

路遙說,你去給護士長說一聲,我?guī)滋炝嗽诓》坷锼恢?,心里感覺到非常難受,讓我到賓館住一晚,看情況怎樣。

“人生總是老得太快,卻明白得太晚。所以,人活著,千萬別等,人生匆匆,生命無常,別因一個‘等字,遺憾終生。珍惜眼前,把握當(dāng)下,開心地活,輕松地過,才是這一生最重要的事情!”

那時候,路遙一直不認(rèn)為自己是一個病情非常嚴(yán)重的人。就是在人們的印象中,他是名副其實的一位剛強漢子,一般病是把他打不倒的。然而,這次非同往常,他剛強漢子的神話被徹底擊破。他在病中所表現(xiàn)出的脆弱、煩躁,甚至不合情理的反?,F(xiàn)象,向人們釋放出一種不祥的預(yù)感,他的生命極有可能非常短暫了。

延安的父老鄉(xiāng)親,通過不同渠道知道他病重住在了醫(yī)院,紛紛來探望他,他們只有一個心愿,希望他能盡快站起來。

是啊,他什么時候能站起來,這是一個未知數(shù)。他開始住院那幾天,自己還可以到醫(yī)院后院散一會步,散步的時候,他仍然煙不離手,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減輕他的一些思想負(fù)擔(dān)。

醫(yī)生和護士看見他如此沒有節(jié)制地吸煙,曾不止一次地勸他,為了能盡快恢復(fù)健康,最好不要吸煙。而他卻說,煙是我的最大精神支柱,沒有煙,我?guī)缀跻惶煲不畈幌氯?。他說是這樣說,可精神狀況一天不如一天,走路也沒以前那么利索。

長達七天七夜的失眠,他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甚至有不想活的想法,只有死,才能解脫他的精神痛苦。然而真正面對死亡,他又有些膽怯了。

“人生紅塵中的每一個人,都難免會有憂愁和煩惱,而重要的是如何調(diào)控情緒、驅(qū)散憂愁、消除煩惱?,F(xiàn)實生活告訴我們:心中愁云密布,生活苦澀難言;心中晴朗燦爛,生活就無雨天?!蹦敲础霸诼松飞希局须y免會有磕磕絆絆和艱難險阻。遭遇了這些,就得堅強面對,勇闖難關(guān),從最荒涼最艱難的旅途中走出最繁華的風(fēng)景。走出來,就會別有洞天”。而路遙能不能從如此憂患的心境中走出來呢?

天漸漸黑了,他再次顯得緊張而不安起來,焦急不安地對我說,你說我晚上睡不著咋辦?

我說,你最好什么事也不想。

哎呀,那怎可能呢,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路遙痛苦地說,一晚上睡不著,心明如鏡,快把人難受死,我真不想活了。

我說,你說這話沒一點意思。

路遙皺著眉頭一聲又一聲地在病房里呻吟。過了一會,他又對我說,你說我換個地方能不能睡著?不然難受得我實在要命,實在沒法活了。

我說,要不我給醫(yī)生說一聲,在賓館給你登記一個房間,看換個地方怎樣?

這當(dāng)然好了,你快去登記一個房間。路遙說。

我說,你不要著急,我現(xiàn)在去找醫(yī)生,你離開病房我要讓他們同意,不然我不打招呼把你帶出去,醫(yī)院不見你人,問題恐怕就嚴(yán)重了。

路遙說,那你快去告訴他們。

我看見他有些急不可待,就從病房里出去,走進醫(yī)生的辦公室,把路遙七天七夜失眠的情況告訴了值班醫(yī)生屈大夫,看他是什么意見。

其實,路遙的這些情況,傳染科的醫(yī)生和護士都非常清楚。因此,值班醫(yī)生屈大夫聽我這么一說,非常認(rèn)真地把我看了一眼,然后對我說,對于路遙目前的這種情況,我們不僅同情,而且也很著急,但確實沒有一點好辦法。我們知道他晚上睡不著覺,給他的身體帶來非常大的傷害,也給治療帶來一定的困難。一般這樣的問題,可以用安眠藥來解決,可安眠藥對他已經(jīng)起不了一點兒作用,再這樣下去問題會很嚴(yán)重。

誰都能聽明白,醫(yī)生說的“很嚴(yán)重”包含的是什么意思。毫無疑問,路遙就目前這樣的心情,說不定會有生命危險。為此,我用商量的口氣對值班醫(yī)生說,能不能讓我陪他到賓館睡一晚,看能不能好一些。

屈大夫看著我說,這樣的事,你最好同護

士長和科主任商量,我不敢給你做主。

我知道,值班的屈大夫已經(jīng)把球踢給護士長和科主任了,他不愿承擔(dān)這個責(zé)任。因此我跑到護士長家,說明原因,護士長的答復(fù)是讓我去找科主任,看主任是什么態(tài)度,她沒意見。她說她這個護士長,只負(fù)責(zé)醫(yī)院病房里的病人,出了醫(yī)院就不是她的事了??磥硎虑椴⒉皇俏蚁氲哪敲春唵?,以為給值班醫(yī)生說一聲就行了,根本不是這回事。

護士長給我說的一點毛病也沒有。很清楚,路遙突然要離開醫(yī)院的事她不管,而現(xiàn)在是下班時間,也不是她的職權(quán)范圍,那我只能找主任。

我看見護士長如此的態(tài)度,也沒什么辦法,找主任就找主任,我又不是不敢找。好在主任家就在醫(yī)院,我敲門進去,主任正在看電視,問我什么事。

我說,路遙一直睡不著,精神幾乎崩潰了,能不能讓他到賓館睡一晚?

主任說,你去找護士長商量,病人她負(fù)責(zé)。

我說,我找她了,她不表態(tài),讓我找你。

主任不再說什么,給護士長打了電話,讓護士長到傳染科去。就這樣,我和傳染科主任到了傳染科,護士長和科主任坐在一起,分析了路遙的病情,也感到他的問題非常嚴(yán)重。然而,讓他離開醫(yī)院去賓館,他們也不敢說行還是不行,畢竟他不是一個普通人,責(zé)任非常重大。經(jīng)過慎重考慮,初步拿出一個解決方案,決定請示醫(yī)院領(lǐng)導(dǎo),盡管啰唆一些,但符合程序。

就這樣,我們幾個人一塊離開傳染科,來到了醫(yī)院總值班室,經(jīng)過不斷溝通協(xié)商,向醫(yī)院領(lǐng)導(dǎo)請示匯報,一而再再而三地權(quán)衡,前后折騰了兩個小時,總算有了一個結(jié)果,勉強同意路遙離開醫(yī)院一晚。

當(dāng)然,同意是同意,但醫(yī)院明確給我提出一個要命般的條件,出了事由我負(fù)責(zé)。你看看,這不是給我出難題嘛,我怎能負(fù)得起這個責(zé)任?要知道路遙身后有多少人在默默地關(guān)注著他,又有多少雙眼睛在默默地注視著他,我有什么資本能承擔(dān)這樣的責(zé)任……

我不敢答應(yīng)醫(yī)院提出的這個條件,而且一再告誡自己,在重要問題上,絕不能感情用事。你跟路遙僅僅是朋友,沒有一點血緣關(guān)系,你之所以在醫(yī)院陪他,是因為看見他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在醫(yī)院,一個人的一生不可能盡善盡美,總是會有這樣那樣的事情,那么如果你有良知,就不能袖手旁觀,否則你還算是什么朋友?然而,他一旦發(fā)生了什么意外,如果家屬追究起了責(zé)任,我就得全部承擔(dān),照單全收。因此,我無法給醫(yī)院做出承諾,只能放棄。

我一再這樣時時刻刻警告著自己。

就這樣,我一籌莫展地回到路遙的病房,覺得在這個重大問題上,絕對不能草率承諾,不能就是不能,要正確評估自己的身份,有多大能力就去辦多大的事。

然而,就在我放棄讓他去賓館的時候,我看見他正眼巴巴地看著我從他的病房進來,急切地盼望著我能給他帶來一個意想不到的好消息,這樣就能夠讓他痛快地在賓館睡一個好覺。

是啊,我目睹路遙失眠帶來的痛苦,他多么希望我能為他減輕一點思想負(fù)擔(dān)??墒?,我此時此刻讓他徹底失望了。而事實上,真正面對病床上痛苦不堪的路遙,我又不想讓他把希望變?yōu)槭榇?,我什么話也沒給他說,轉(zhuǎn)身就從病房里走出去,走進傳染科的值班室,對科主任和護士長說,如果你們同意路遙出去,發(fā)生任何事情,都與你們無關(guān)。

屈大夫和科主任以及護士長看著我,誰也沒說一句話,覺得我這個人太血氣方剛了,路遙是誰?難道你心里不明白,你一個毛頭小子能負(fù)起這個責(zé)任嗎?

我知道我這樣做,要承擔(dān)很大的風(fēng)險,可我不這樣就對不起路遙,因此我只能鋌而走險,硬著頭皮去干這樣一件蠢事。

就在我要離開醫(yī)院值班室的時候,醫(yī)生和護士仍然不放心地對我說,既然你已經(jīng)做出這樣的決定,我們也無可厚非,不過你要千萬小心,萬一,我們說的是萬一路遙在賓館出什么狀況,立即給值班室打電話。

我說,謝謝你們提醒,但我求你們一件事,能不能把急救的東西給我準(zhǔn)備一點,讓我?guī)У劫e館去,以防那個萬一……

護士長說,這個沒問題,我還沒看出你小子還挺男人的,敢作敢為,確實是陜北漢子,我馬上給你準(zhǔn)備。

醫(yī)院同意路遙去賓館住一晚,給我?guī)淼木駢毫κ强上攵?。的確,我還沒和路遙離開醫(yī)院,心里就緊張起來,不知他晚上會是一種什么情況,我害怕那個萬一……然而,為了能讓路遙減輕一點痛苦,我就得冒這個風(fēng)險。為此,我在病房里先忙著給他準(zhǔn)備了一些換洗衣服,還有他晚上吃的藥,先去延安賓館,以我的名義登記了一個套間的房子。

天色已晚,延安大街兩側(cè)的路燈非常明亮,街道上的車輛和人流前呼后擁,到處是歡天喜地的景象。

我在延安賓館辦好入住手續(xù),就回到路遙病房,準(zhǔn)備好了這一切,就扶著他從醫(yī)院后面的街道過去,害怕路上碰見他熟悉的人,盡量選擇人少的小巷走,免得有人問時我沒法回答。

我扶著路遙來到延安賓館,神不知鬼不覺地走進我登記好的那個房間,他顯得非常高興,發(fā)自內(nèi)心地把我夸了一陣,略顯得意地說,我難受成這樣,知道你不可能不給我想辦法。你看這地方多好,亮堂堂的,還這么寬敞,哪像病房,把人壓抑成什么了,到這樣的地方起碼就有人活的路了。

可是,路遙并不知道,為讓他到賓館住一晚,我要承擔(dān)多大的風(fēng)險。因此,我給他說,你好不容易到了賓館,再不敢折騰了,先去洗個澡,怕身上早臟得不行了。

路遙說,我早想洗熱水澡,你就不給我想辦法,看把我身上癢的,抓也抓不下,哪像是一個作家。

我說,你不敢激動了,出來一次太艱難。

路遙說,我知道,你是一個好人。

不管我是不是好人,給他想辦法解決一些問題,我是心甘情愿,而現(xiàn)在洗澡對他來說,簡直就是他人生一種奢侈的享受。那時我還想,他如果洗完澡,再舒舒服服睡一覺,說不定就把他幾天失眠的問題解決了。

看著他脫了衣服走進衛(wèi)生間,我仍然有些擔(dān)心,趕緊檢查房間里的電話是否暢通,然后再看賓館哪個房間住著我認(rèn)識的人。說實在的,我心里確實有些害怕,萬一真的出個什么事,又是深更半夜,在賓館里連個能幫忙的人也抓不住,那我就沒法交代了。

我很快把這一切做完,就從客廳走進套間,可我沒看見路遙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他從衛(wèi)生間進去到現(xiàn)在,時間也不短了,怎么他洗澡會洗這么長時間?我害怕地站在衛(wèi)生間門前仔細(xì)一聽,什么聲音也沒有。

我?guī)缀踅o嚇?biāo)赖墓饩?,是不是他出了什么問題?我突然渾身一顫,冷汗直冒,頭發(fā)不由得豎了起來,心怦怦直跳。我想,一定是出事了,覺得自己闖下了天大的亂子。我不顧一切地一把拉開衛(wèi)生間的門,看見他平展展地躺在澡盆里,一動也不動。

啊——你——我大聲尖叫了一聲。

此時,路遙也讓我的這一聲尖叫給嚇著了,突然在澡盆里翻了個身,濺起了澡盆里的不少水花,他睜大眼睛看著我問,你是怎么了?

哎呀,你啊,我的天神,你洗澡就洗澡,怎就躺在澡盆里動也不動,而且也沒一點聲音,我還以為……你已經(jīng)把我的心臟嚇得都不會跳了。

你以為我不活著了?路遙笑了笑說,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你別害怕,我不會死得那么簡單。

哎呀,你也真是。我說,洗澡怎這么長時間,你不敢在這里面再這么折騰了……

路遙笑著問我,你是不是真的以為我不活著了?

我說,你把我嚇成這樣,還問我這個問題。

嘿嘿。路遙笑了一聲說,我生命頑強著哩,不可能隨隨便便地死去,那樣太沒意思了,要死,我也要死得驚天動地,甚至轟轟烈烈。

哎呀,我不跟你開玩笑,不知你想過沒有,如果你在賓館真的出個什么意外,我怎給你家里人交代,你想過這個問題沒有?你知道我讓你到賓館住一晚,冒了多大的風(fēng)險?承擔(dān)多大的責(zé)任。我看你不要再泡澡了,折騰的時間太長又睡不著。

你別怕,我一點事也沒有,就是有事,也沒你的一點責(zé)任。路遙說,我現(xiàn)在基本沒人管,只能依靠你這個朋友,誰也沒資格找你的麻煩。

我說,你說得倒輕巧,如果你真的在賓館出了什么事,肯定會有人找我的麻煩。不過,咱現(xiàn)在不說這些了,你趕快洗澡,洗完也別穿衣服,到床上睡覺。

路遙說,現(xiàn)在睡覺有點早,我還想看一會電視,你也知道,我好長時間沒看電視了。

我用商量的口氣對他說,你能不能不看電視,我怕你一看電視又興奮得睡不著,那我們擔(dān)驚受怕,不是白到賓館來了一趟。

路遙不滿地看了我一眼說,你說我們怕過誰?什么擔(dān)驚受怕,我還不信,有我在,你什么也不要怕,我還不信誰敢把你動一下。

我還是求他說,我看你還是別看電視了,又沒什么好節(jié)目,你幾天都沒睡覺,現(xiàn)在正是你睡覺的好時機。你要知道醫(yī)院再不會讓你出來,這是給我開的唯一的一次綠燈。我這樣說著,就把被子從柜子里拿出來,放到席夢思床上,讓他休息,順手我就關(guān)了房間的燈。

路遙看見我態(tài)度堅決,也不再堅持著要看電視,勉強上了床,靜靜地躺在席夢思床上。

現(xiàn)在,我不敢打攪他,想讓他安安靜靜地睡。因此他在席夢思床上一睡,我臉也不敢去洗,悄悄拉了賓館的一塊單子,在套間門口躺下。房間里突然安靜得有些害怕,可是剛靜了一會兒,路遙從床上坐起來,對躺在門口的我說,你睡了沒?我實在睡不著,心里難受。

我從套間門口坐起來說,如果你覺得難受,那咱就回醫(yī)院,你在這里出一點問題,我的責(zé)任就大了。

路遙生氣了,幾乎是動氣地對我說,我已經(jīng)給你說過無數(shù)次了,不需要我再重復(fù),即使我有一天出了任何問題,跟你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你不要擔(dān)心這些。

我說,那你既不睡覺,也不回醫(yī)院,咋辦?

路遙說,就是回到醫(yī)院也解決不了我的問題。

我說,解決了解決不了那是醫(yī)院的事,醫(yī)生一定會想辦法給解決,可你在賓館里就不一樣了,出了問題那就是我的責(zé)任。你以為你說不要我承擔(dān)就不承擔(dān)了,恐怕事情不是那么簡單。

路遙說,我跟你說不清這個問題,根本不理解我的意思,我說我是睡不著難受,又不是病得不行。

我說,那還不是一回事。

事實上,那時我也睡不著,才是晚上的十點,我沒這么早睡的習(xí)慣,他就更不要說了,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早晨從中午開始,這個大家都知道。

當(dāng)然,也不需要我給他講那么多的道理,他心里也非常明白,好不容易從醫(yī)院出來,沒有好好享受,就這樣讓他回到牢獄一般的病房,他絕對不會同意?,F(xiàn)在他非常討厭醫(yī)院那種環(huán)境,一聽我說回醫(yī)院,也不再跟我爭論什么了,再一次躺在席夢思床上??墒?,過了大約半小時,我聽見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的聲響,借著窗外朦朧的月光,我看見他不僅沒睡,卻又在席夢思床上坐起來了。

我也急忙坐起來,問他,你真的不想睡?

路遙說,不是我不想睡,實在是睡不著,心里明格朗朗的,一點睡意也沒有。唉,這怎么辦呀,我看你還是讓我抽一支煙,然后再去睡覺。

我說,你睡不著還敢抽煙,抽了煙怕更興奮。

哎呀,你怎么突然學(xué)得跟護士長一樣,我現(xiàn)在幾乎做什么都不行了,把我管得那么嚴(yán),那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路遙痛苦不堪地說。

我知道他睡不著心里難受,也確實沒有能夠解決的好辦法。因此我就從門口站起來,拉亮房間的燈,拿了支煙遞給他,然后說,你抽完這支煙就趕緊睡覺。

路遙賭氣地說,抽完再說其他的事,現(xiàn)在想不了那么多。然而,他就這樣把那一支煙抽完,我剛準(zhǔn)備讓他睡覺的時候,他突然又給我提出一個要求,說他現(xiàn)在餓得不行了,不吃東西實在睡不著。

我真是有些哭笑不得,他簡直就是無理取鬧,剛才是睡不著難受,現(xiàn)在突然又餓了,這么晚讓我去哪里給他找吃的東西,他這不是給我出難題嗎?但我想是這樣想,他既然已經(jīng)餓了,還得給他想辦法。因此我問他,你現(xiàn)在想吃什么?

路遙說,如果有一碗洋芋擦擦最好。

哎呀,我的老天,你現(xiàn)在讓我上哪里給你搞這樣的洋芋擦擦,我急得幾乎要哭了,覺得他一點兒也不理解我的難處,他不是給我提要求,而是要我的命。然而不管怎樣,我只能讓老曹給幫忙,所以就把電話給老曹家里打過

去??墒请娫挍]人接,不知是什么原因?因此我對坐在床上的路遙說,老曹家沒人接電話,不知是怎么回事,現(xiàn)在別的人我不敢打攪,我去文聯(lián)看一下,爭取讓他給你蒸一碗洋芋擦擦。

路遙說,這事也只能找老曹了,別的人靠不住。

我說,不是別的人靠不住,關(guān)鍵是太晚。那我就去文聯(lián)找老曹,你一個人在房子里沒事吧?

路遙冷笑了一聲說,你以為我是小孩,一滿就覺得我連自己也管不了自己了。

我說,你能管了自己就好,不說這些了,我出去一會兒就回來。

就這樣,我很快離開賓館,急急忙忙趕到延安地區(qū)文聯(lián),在老曹家的門上連敲帶喊了老半天,可老曹家里一點聲音也沒有,估計他們一家不在家,只好回賓館。然而在回去的路上我還想,是不是去群眾藝術(shù)館找一下王克文,他給路遙蒸一碗洋芋擦擦也沒問題,可我不知他家住在哪里,我總不能站在藝術(shù)館樓道喊人。

此時的延安街道上冷冷清清,看不見一個人,只有發(fā)白的路燈照在冷清的街道上,偶爾會有一條狗從小巷里躥出來,扭頭看我一眼,便跑得無蹤無影。

我沒有給路遙搞到洋芋擦擦感到有些失落,可當(dāng)我無精打采地從賓館的大門里往里走的時候,突然想到一個人,他是延安報社的一位同志。就是我在賓館登記房間時,偶然在賓館的服務(wù)臺前碰見了他,他給我說他在賓館開會,晚上就住在賓館,而且還告訴了他在賓館的房間號,要我不忙時到他房間聊天。那么,現(xiàn)在有這樣的事,我是不是讓他回去給路遙蒸一碗洋芋擦擦?

可是,有一個問題,我跟他不是很熟,誰知道人家方便不方便。但我顧不了那么多,只想著給路遙搞一碗洋芋擦擦,就去賓館敲他的門。

然而,讓我沒想到的是,他愛人也在賓館。因為那時洗澡都不是很方便,他愛人在賓館洗澡后沒回去。我有些尷尬地說,實在不好意思,這么晚把你叫起來,是有件事想麻煩你,路遙突然想吃洋芋擦擦,我去文聯(lián)找了老曹,可他不在家,只好求你幫忙。

報社這位朋友說,這沒一點關(guān)系,路遙想吃洋芋擦擦,我跟媳婦馬上回去給他蒸一碗。

路遙的這個事總算有了著落,我有氣無力地回到賓館的房間,看見他微笑著躺在床上看著電視。我想這下怕更麻煩了,看他興奮的樣子,今晚能不能睡著恐怕是未知數(shù)了。

凌晨時分,延安報社的那位朋友和他的媳婦黑天半夜騎一輛自行車,往返在延安清冷的街道上,夫妻倆用最快速度蒸好洋芋擦擦,氣喘吁吁地送到路遙住的房間里。我看到夫妻倆提著洋芋擦擦出現(xiàn)在路遙住的房間門口,有些過意不去,不知在他倆跟前說什么好,兩只眼睛含滿感激的淚水。如果不是路遙,或者說他不是一個病人,我怎能黑天半夜向這位朋友開口呢?然而非常抱歉的是,我現(xiàn)在怎么也記不起他的名字,只知道他那時在延安報社工作,后來又聽說去了地委宣傳部。那么路遙已經(jīng)離開將近三十年,而他無怨無悔地為路遙做的事一直銘記在心,請允許我這里對他說一聲,兄弟,謝謝你!

我拿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洋芋擦擦,對坐在席夢思床上看電視的路遙說,洋芋擦擦好了,你趕緊去吃。

他微笑著從床上下來,坐在房間的一個沙發(fā)上,僅僅吃了兩口,就再不想吃了。我看著他說,你不想吃就抓緊時間睡覺,現(xiàn)在都快半夜了??伤狭舜踩匀凰恢赜忠淮闻榔饋砹?,懷里抱著被子,不聲不響地從床上溜到了地上,慢慢把被子在房間的地毯上鋪開,然后輕輕地躺在上面。然而,他剛在地毯上躺了一會,又一次把被子抱在了席夢思床上,這樣反反復(fù)復(fù)地折騰了好長時間,仍然沒有一點睡意。

路遙睡不著,心情特別煩躁,他也知道這樣折騰來折騰去,我不可能一個人在房間門口安然地睡覺,便不緊不慢走到我跟前,看了我一眼說,你也沒睡著?

我看著站在跟前的路遙說,你沒有睡,我怎可能睡著呢。

路遙說,哎呀,一滿睡不著,心里明朗朗的。

我聽他這么一說就知道麻煩了,他在病房里睡不著覺,在賓館里還是這樣。因此我就從賓館房子的套間門口站起來,拉亮了房間的燈。

此時此刻,路遙煩躁不安地在房子里走來走去。然而他走了一會,突然對我說,我難受成這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真想從樓上跳下去。說著,他就拉開房子通向陽臺的門,走向了陽臺。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急忙跑到陽臺,站在他的跟前,害怕他一時想不開,真的從陽臺上跳下去那不是把天大的亂子給闖下了。因此我嚇唬他說,如果你一定要跳樓,那只能咱倆一塊跳,不然我就是這個世界上的一個罪人,沒辦法給任何人交代,你自己考慮好,是不是咱倆一塊往下跳?也許你覺得無所謂,甚至自己心甘情愿,可我覺得我還年輕,沒活幾天人,如果你忍心咱就往下跳……

路遙聽我給他這么一說,也不再說跳樓的事了,而事實上他也不可能去跳樓,只是感覺到煩躁才在我跟前這么說一說。因此他無限憂愁地在陽臺上站了一會,轉(zhuǎn)身又回到了房間,不停地呻吟著,一直在喊難受。

那夜里,在賓館里也沒有解決了他失眠的問題,整整一個晚上,他就是這樣痛苦不堪度過的,在天空剛剛放亮?xí)r,我倆便在街道上一聲聲悠長的賣豆腐聲中,悄然回到了他的病房……

王天樂說,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在病房里陪一會兒我哥,你出去轉(zhuǎn)一會,過一會再回來,我在延安還有一些非常重要的事處理。

“花開一季,人活一世。樂天隨緣一些,就會輕松自在一些。沖動來自激情,平靜來自修煉,別讓外界浮躁了自己。”

一天就這樣匆匆忙忙地開始又結(jié)束。

日子啊,怎么突然過得如此的漫長而無聊呢?幾乎一點生機也沒有,過去那些美好的往事都不知不覺跑得無蹤無影了。

此時此刻,火紅的太陽一如既往地從寶塔山上緩慢地落下,漸漸把黑夜留給了這座美麗而多情的城市。應(yīng)該說,延安的夜景還是相當(dāng)不錯的,那些下班的人流幾乎就像滾滾流淌的洪水一般,正朝著不同方向洶涌而去,而街道兩邊的那些叫賣聲,也在這時候一聲連一聲地響成一片,給這個城市增添了不一樣的熱鬧氣氛。

然而,路遙再不能身臨其境了,也不可能像往常一樣走上延安的街頭欣賞風(fēng)景,甚至到醫(yī)院的院子里走一會,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活動的范圍越來越小,不像剛住進醫(yī)院,輸液結(jié)束還可以到后院轉(zhuǎn)一會,抽幾支煙,現(xiàn)在只能在病房里走一走。

此時,他穿著病號服,呆呆地坐在病床上,看著病房的玻璃窗戶,他讓我把窗戶全部給他打開,房子里的空氣太悶了,幾乎悶得他喘不過氣來。

我說,窗戶打開害怕風(fēng)把你吹感冒了。

路遙說,不要緊,我沒你想象的那么嬌氣。

我不好再說什么了,只好把窗戶給他打開。

他一個人呆呆地坐在病房的床上,看著窗外。可是病房的窗外有什么可看的風(fēng)景呢?有的是一個個萎靡不振的病人,還有跟在病人身后愁眉不展的家屬,再什么景色也沒有。然而,沒有風(fēng)景也是風(fēng)景,總比整天看房頂要好一些。因此他看著玻璃窗外,深深地吸著氣,突然給我說,他想回一趟清澗老家。

我問他,你回清澗老家干什么?

他說,我想我的母親了。

我說,你現(xiàn)在正在住院治療,恐怕醫(yī)院不允許,等你再好上一段時間,我讓李志強開車把你送回去,你想住多長時間就住多長時間。

路遙有些不滿地看了我一眼說,按你這種說法,醫(yī)院把我“綁架”在這里了,我就哪里也不能去?

我笑了笑說,也不是醫(yī)院把你“綁架”在這里,我的意思是你還在治療,醫(yī)院要為你的健康負(fù)責(zé),等你的病徹底好了,再回清澗沒一點問題。

路遙說,誰知道我的病什么時候才能好。

我說,你不要著急,我看你一滿就快好了。

路遙說,你說得倒輕松,快了,快了到底是什么時候?我住了這么長時間,感覺到一點兒也沒有好,你說我能不著急嗎?

是啊,不僅他有些著急,我也著急得不行。要知道誰愿意在這個地方待這么長時間,實在是沒辦法了才這樣,你以為我愿意這樣嗎?說句實在話,我一天也不想在醫(yī)院里待,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不僅如此,我還有些擔(dān)驚受怕,不知道什么時候從這里走出去。

就在我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候,剛才還晴朗的天,突然陰沉下來,不一會兒便下起了雨。雨并不是很大,但可以聽到雨水敲打地面的聲響。路遙比較喜歡下雨下雪的天氣,只要是下雨或下雪天,他就會激動得像孩子一樣,甚至可以激動地大喊大叫。

我看見仍然愁眉苦臉地坐在病床上的路遙,不知他在想什么,因此我看到他這樣,就想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急忙對他說,你聽,外面好像是下雨了。

路遙漫不經(jīng)心地抬起頭,問我,真的下雨了?

我說,不信你自己聽一聽。

路遙說,那你把窗戶再開大一點,讓我聽一聽下雨的聲音。你不知道,下雨和下雪的天氣是我心情最好的時候。在這樣的天氣里,我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或是看著紛紛揚揚飄落的雪花,一個人靜靜站在窗前,抽著煙,沏杯熱騰騰的咖啡,那是我最愜意的時刻。

我說,窗戶開大不行,你就這樣聽一聽可以了。

路遙說,哎呀,我叫你開大就給我開大,怎么這么多的事,一滿就把我當(dāng)一個病人,什么也不能,什么也不敢,你看你煩不煩?我不知你是我的領(lǐng)導(dǎo),還是我是你的領(lǐng)導(dǎo)?你一定要把這個關(guān)系搞清楚。

我笑著說,在單位你是領(lǐng)導(dǎo),可是在病房里我就是你的領(lǐng)導(dǎo)了。我現(xiàn)在告訴你,為什么要這樣說呢?因為護士長已經(jīng)把我叫到她辦公室,明確讓我把你管住,不能由著你的性子,想怎樣就怎樣,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這里是醫(yī)院,又不是在作協(xié)。

路遙說,護士長說的話你就記得那么清楚,她到底給了你多少好處?你再不要拿護士長嚇唬我,你怕護士長,我才不怕。他一邊認(rèn)真一邊玩笑地說著,有一種強詞奪理,可我再不給他把窗戶開大,他要去開了。因此我只好走到他床跟前,探著身子把窗戶開大,讓滴滴答答的雨水聲傳進病房里。此時,他微微閉著眼睛,靜靜地聽著窗外的雨水聲,陶醉在雨水滴答的旋律中。真是好呀,實在是太好了。他自言自語地說。

然而不一會,雨水中夾雜著冰雹,猛烈地向大地傾瀉著,并發(fā)出一陣陣沉悶的聲響。路遙聽見這響聲,感到有些不對,急忙問我,怎么突然下這么大的雨?

我慌忙從椅子邊站起來,趴到窗口一看,這哪里是雨,而是冰雹。因此我扭頭對他說,現(xiàn)在下的不是雨是冰雹。

哎呀,大不大?路遙焦急地問我。

我說,還不小呢。

這下又弄瞎了。路遙有些傷感地說,農(nóng)民就指望山里那一點莊稼,讓冰雹這么一打,就不可能有好收成了,要遭年饉了。

就在我和路遙在病房里說話的時候,傳染科看門的姑娘風(fēng)風(fēng)火火從門里跑進來,手里還拿著幾粒比較大的冰雹讓路遙看。路遙伸出一只手,把一粒比較大的冰雹拿到手里,有些詫異地說,有這么大的冰雹?

還有比這更大的哩??撮T的姑娘興奮地說。

好的一點是,冰雹下的時間不長,一會就停了。而此時看門的姑娘把冰雹也給路遙看了,可她仍然站在病房不走,不知她還有什么事。我不想讓她一直這樣站在病房里,想讓她趕緊離開,路遙整天躺在病床上輸液,已經(jīng)十分勞累了。因此我就對她說,你趕緊去看你的大門,別讓那些人隨便進來,否則你就失職了,護士長絕對要處理你。

看門的姑娘不高興地離開了。她一走,路遙就讓我快去吃飯。

我說,還沒到開飯時間,等你吃了再去。

路遙說,不要等我,賓館是有時間的,不可能專門等你一個人,去遲了就吃不上飯了。其實他說的一點沒錯,我去晚了賓館的餐廳就會關(guān)門。那時我在延安確實沒一個固定的吃飯地方,而醫(yī)院又不允許陪伴者在食堂吃飯,只

能在街上買飯吃,時間一長,就有問題了,街道上的那些飯菜很不衛(wèi)生,吃的時間長了容易生病。好的一點有老曹,他經(jīng)常改善我的生活,只要他有時間,就會跑到醫(yī)院給路遙送飯,走時還把我叫到他家里。老曹明確告訴我,你是自己人,不要挑肥揀瘦,在我家里碰上什么吃什么,不要客氣,客氣就是生分。然而,時間一長,我就不好意思了,老曹家人多,多一個人就多一張嘴,我不能只考慮自己,不考慮別人的實際。因此我給老曹撒謊說,在賓館里吃飯方便,總不能天天跑你家吃飯,那得給你增加多少負(fù)擔(dān)。

老曹說,你能在賓館吃你就去,賓館里的飯比我家的扛硬,如果賓館吃不上,就到我家來,你現(xiàn)在跟路遙一樣,也是一個寶蛋蛋,不能倒下。

當(dāng)然,無論是路遙,還是老曹,都不可能知道我是真的在賓館吃飯,其實根本不是這回事,我只是在他倆跟前找的一個借口,你想一想,我是什么人,怎么可能天天在賓館吃飯,純粹是吹?!,F(xiàn)在差不多又到吃晚飯時間,路遙再一次對我說,你快到賓館吃飯去,吃了再給我準(zhǔn)備,我現(xiàn)在還沒考慮好吃什么。

我說,已經(jīng)在醫(yī)院訂好了,我馬上給你打回來。

你不要著急,我這里誤不了。路遙說。

我說,已經(jīng)到開飯時間了。說著,我就去了醫(yī)院營養(yǎng)灶,給他打來了飯菜,我才去吃飯。

這幾天,我確實是在延安賓館吃飯。李志強不知從哪里搞來幾張餐券,而那些餐券有一定時間限制,過期就作廢了。然而,往往就是這樣,我是要飯也趕不上一碗熱飯,常常急匆匆去了餐廳,可餐廳沒一個吃飯的人了,只有幾個服務(wù)員在收拾餐具。

我走出賓館大門,灰溜溜地回到路遙的病房。

路遙已經(jīng)在他的病床上躺下了,我不知他把飯吃了沒有,便走過去,看見床頭柜上放的飯碗里還有不少的飯菜,估計他吃了還不到二兩。他就吃這么一點,怎能有一個健康的身體呢?現(xiàn)在有兩大難題擺在我面前,一個是他的睡覺問題,再一個就是吃飯問題,他現(xiàn)在對所有吃的東西不感興趣,覺得一吃進去,就特別難受,辦法想了一個又一個,就是沒用。

我想,關(guān)鍵的問題還是睡眠,如果能把這個問題解決好,吃飯也就不是什么問題了。

唉,兩個問題怎么就一個也解決不了。

8月23日,路遙的弟弟王天樂從西安來到延安,我如釋重負(fù)。

他是路遙的親人,對路遙的一切,他有發(fā)言權(quán)和決策權(quán)。那么面對躺在病床上的路遙,他會采取什么樣的措施呢?是讓他繼續(xù)留在延安治療,還是轉(zhuǎn)到別的醫(yī)院去?只有他可以做出這樣的決定,其他人僅僅能夠提一些建議,沒權(quán)利決定。

我看見天樂來到路遙病房,雖然心里高興,但不免有些擔(dān)心,害怕路遙當(dāng)著眾人的面,大動肝火地罵他弟弟一頓,如果他耍脾氣跟他弟在病房吵起來咋辦?他爭強好勝,發(fā)起脾氣不給人留一點面子,而且語言相當(dāng)刻薄犀利,一般人承受不了。

其實,我的這些擔(dān)心是多余的。

王天樂從路遙病房門里走進來時,跟他一塊還有陜西人民出版社的陳澤順,他是路遙的朋友,正給他編輯出版文集,由于訂數(shù)問題,現(xiàn)在還出版不了。

路遙看見他倆,表現(xiàn)出了他的大度和寬容,臉上露出了淺淺的微笑。陳澤順急忙走到路遙跟前,抓住他的手,滿含悲傷地說,你怎病成這樣?

路遙說,我也不知道,一到延安就病了。

此時,王天樂把挎包放在椅子上,也急忙走到他哥跟前,關(guān)心地問,你現(xiàn)在覺得怎樣?

路遙沒有回答他,也沒給他發(fā)脾氣,卻表現(xiàn)出一種冷漠的態(tài)度,就像沒看見他一樣。

我知道他是故意給他弟難堪,嫌他沒早點來延安看他,所以他就有一些看法,也不管天樂站在他跟前說什么,他只問陳澤順住下沒有。

陳澤順說,已經(jīng)住下了。唉,你走時還什么事也沒有,怎一到延安就病倒了?

路遙長嘆一聲說,唉,我到了延安幾乎連火車也下不了。

陳澤順說,我在西安就聽說你病了,本想早一點來看你,可我哥在西安還沒走,實在走不開。

路遙和陳澤順這樣說著,基本沒我和天樂的事。當(dāng)然,路遙是他親哥,給他耍一下脾氣也沒關(guān)系。因此他也不在乎他哥怎么對他,他轉(zhuǎn)身對我說,這幾天實在辛苦你了,這里有我和陳澤順,你出去轉(zhuǎn)一會再回來。

我便給他點了點頭,然后給陳澤順打了招呼,就從路遙病房里出去,走到延安文聯(lián)的老曹家。

老曹看見我突然在這時候到他家來了,一臉的茫然??匆娎喜芤苫蟮哪抗?,我給他說,天樂和澤順來延安了,正在路遙的病房里,天樂給我放了一會兒假,我就到你這里來了。

老曹問我,路遙沒對天樂說什么?

我說,他什么也沒說,就是態(tài)度有些冷淡,還是天樂聰明,不想讓我看這個場面,讓我出去了。

老曹說,你別去醫(yī)院了,讓天樂陪他哥幾天。

我說,恐怕不行,天樂讓我一會回去。

老曹說,沒什么不行的,他不陪他哥誰陪?什么兒貨,自己的親哥哥也不要了,太不像話。

我說,那我聽你的,不去醫(yī)院了。其實,我口頭上這樣說,卻并沒有這樣行動,因為在我離開時,我看見路遙對天樂有些不滿,萬一陳澤順一走,兄弟倆在病房里吵起來咋辦?我不想讓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可是,親兄弟畢竟是親兄弟,兩個人不可能這么不理智,耍一耍態(tài)度就可以了,不能當(dāng)真。因此我覺得我現(xiàn)在也不能回病房,給兄弟倆留出更多的溝通空間,消除誤會。我心里這樣想,看見老曹又那么忙,就在他家待了一會,然后走到延安賓館大廳。這里比較熱鬧,男男女女,進進出出,說說笑笑,不像病房死氣沉沉,而且大廳里還有沙發(fā)可坐,心情忽然敞亮很多。

然而,這里并不是我久留之地,我還得回到我的崗位上去。因此我在賓館大廳轉(zhuǎn)了一會,就回到了路遙的病房。

此時,病房里只有天樂和路遙,陳澤順已經(jīng)離開了。我看見天樂坐在我一直坐的那把椅子上,路遙卻背對著天樂,兄弟倆誰也不理誰,感到氣氛有些緊張。

天樂看見我從病房門里進來,便從椅子邊站起來,看了看我,然后對路遙說,哥,我去找一下我的幾個朋友,想辦法給航宇搞一些賓館的餐票,他在醫(yī)院沒一個吃飯的地方不行,我晚上再來陪你。

路遙沒有回答他,仍然默默側(cè)躺在床上。

我急忙給天樂說,你別為我去求你朋友,我吃飯沒問題,在延安老曹一個人把什么問題都解決了。

天樂說,你照顧我哥一定要吃好,我讓朋友明天把賓館的餐券給你送來,這樣你吃飯就方便了。

我說,你別麻煩他們,我哪里吃都無所謂,從醫(yī)院大門里出去,賣什么的都有,非常方便。

天樂說,我要把這些事安排好,然后再把朋友的電話給你,有什么事你直接打電話找他們。這樣說著,他挎上挎包,急匆匆出去了。

顯然,他不準(zhǔn)備在延安待多長時間,而我希望他能在醫(yī)院陪他哥,看來也不可能,要不然他怎么會有這樣的安排呢。

當(dāng)然,他能不能在醫(yī)院陪他哥,那是他倆的事。我以為天樂來延安,我就從醫(yī)院“解放”出來,看來并不是這么一回事,他還是走了。過了一會,路遙把身子側(cè)向我,看了我一眼問,澤順哪去了?

我說,不知道,我回來沒看見他,是不是去延安大學(xué)了。

路遙唉聲嘆氣地說,你看天樂,一滿就不是以前的天樂了,翅膀硬了,一滿不管我的死活,能躲就躲,能跑就跑,他一看見你回來,就跑得不見蹤影。你把我的話記住,他說晚上陪我,他的影子你也別想見到,我還不了解他。

我說,你不能這樣看問題,他怎也是你親弟弟,不可能不管你,我看見他對你非常關(guān)心。再說,他在延安報社工作了幾年,也有一些朋友,他有他的事業(yè),不可能一直守在你身邊。也許他找他的朋友,就是他不在延安的時候,想讓他的朋友照顧你,跟他照顧你還不是一回事。你沒必要那么想,他晚上一定會陪你。

路遙干笑了一聲說,他陪我?你等著看。如果他陪我,不會找那么多理由不來延安,實在太讓我寒心了……

我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他一直操心你。

路遙說,他操心我什么了?如果像你說的這樣,我離開他一天也活不成了。

我看見他情緒突然有些激動,就不想跟他再說這些事情了。但我總覺得兄弟倆有誤會,缺乏溝通。然而我現(xiàn)在也有些糊涂,兄弟倆以前那么親密,突然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確實不應(yīng)該。

其實我覺得,路遙和天樂有一些隔閡,關(guān)鍵問題是倆人都爭強好勝,誰也不愿給誰低頭。因此我勸路遙,你是大哥,要多理解天樂,不能因一點小事就鬧矛盾,這樣會影響到兄弟倆的感情,他不可能像你想的那樣,說不管就不管你了。

路遙一聽就生氣了,毫不客氣地批評我,你不要在我跟前為他辯護,你了解他還是我了解他?我比你清楚一百倍,別以為我病得躺在床上就糊涂得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心里什么都明白。

是啊,我怎能比他更了解他弟呢?那么你為什么要在《早晨從中午開始》的創(chuàng)作隨筆中,鄭重其事地向讀者描述兄弟之間那種親密無間的情誼呢?難道你寫的那些不是事實嗎?

天樂也是不夠注意,果然像路遙預(yù)料的那樣,沒有兌現(xiàn)自己的承諾,晚上不僅沒到醫(yī)院來陪他,而且招呼也沒打一聲。

第二天,路遙的情緒變得非常糟糕,不僅不跟任何人說一句話,我給他打好洗臉?biāo)?,他也不去洗臉,也不怕護士長批評,賭氣在病房里一個勁抽煙。

我有些著急,也不敢在他跟前說什么,拿著他的餐具準(zhǔn)備給他打早餐。因早餐一吃,醫(yī)生和護士就要開始查房,時間非常緊張。然而,就在我拿餐具要往出走時,天樂急急忙忙從病房門里進來了。

天樂也不在乎他哥對他是什么態(tài)度,把椅子拉到他哥跟前,像匯報工作一樣,給他哥說,航宇不是外人,我把西安那邊的事給你說一下。昨晚我沒來醫(yī)院陪你,是跟我?guī)讉€朋友在商量你的那些事,這樣我回西安就好處理一些了??墒?,不管天樂說什么,路遙始終不吭聲,病房里的氣氛實在不怎么協(xié)調(diào)。我覺得天樂有什么重要的事要給他哥說,就給他倆說,我去食堂打飯。

路遙卻生氣地說,你不要打,我不吃。

我說,醫(yī)生和護士馬上來查房,你還要輸液,現(xiàn)在不吃又沒時間吃飯了。

路遙說,讓你別去就別去,總說這么多廢話。

其實,我好想離開病房,害怕他不冷靜地給他弟發(fā)脾氣,我站在跟前就難堪了??墒锹愤b不放話,我不敢離開,離開了害怕他對我不滿。而天樂是聰明人,他看見他哥這樣,就對我說,你是自己人,知道也沒關(guān)系。然后他仍然在給路遙說,昨晚我找了我的朋友,把航宇吃飯的事情安排好了,一會兒我把朋友電話給他,讓他直接跟我朋友聯(lián)系。今天我和澤順回西安,那邊的情況比較復(fù)雜,有人在省委活動,反對提拔你。

路遙輕描淡寫地說,這個位置讓我當(dāng)就當(dāng),不讓當(dāng)拉倒,有什么意義,我的事不要你管。

王天樂也不再說什么,挎上他的挎包離開了。

他這么一走,路遙便鬧開了情緒,我給他從營養(yǎng)灶上打來的飯也不吃,甚至也不跟我說話,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眼睛死死地盯著天花板。

路遙說,你給護士長說一聲,我想帶李國平幾個人去棗園和楊家?guī)X看一看,那里是黨中央、毛主席生活和戰(zhàn)斗過的地方,不遠處就是我的母校……

“人生的路,深一腳,淺一腳,悲傷在路上,希望也在路上;疲憊在路上,歡喜也在路上。沒有誰的一生,陽光朗月永相隨;沒有誰的一生,歡聲笑語永相伴,總有一些困難、一些痛苦,需要去經(jīng)受、去承擔(dān),從中尋找快樂,感受幸福?!?/p>

路遙視延安為他的風(fēng)水寶地。

我看見路遙不斷加重的病情,實在有些著急,一再建議他轉(zhuǎn)到西安治療,西安的醫(yī)療條件和醫(yī)生的技術(shù)水平,肯定比延安強。

路遙在西安有著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既不擔(dān)心住不了院,也不擔(dān)心治病沒有醫(yī)療費。他是全國著名作家,有省上領(lǐng)導(dǎo)和朋友們的關(guān)心幫助,占足了天時地利人和。

然而,他就是不愿意回西安治療,一聽我給他提出轉(zhuǎn)院治療的建議,他就會生氣地給我說,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延安。

路遙就是這樣固執(zhí),固執(zhí)得讓人無法理解。

這天夜里,路遙的常規(guī)治療結(jié)束了,再沒有別的事可干,一個人又在那里胡思亂想。他很悲觀地對我說,你看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有可能不得好了。

我說,你怎能這樣想呢,像你這樣有成就的作家,絕對不會有問題,你要把你這次患病,看作是人生路上的一次災(zāi)難,只要災(zāi)難過去了,就像老曹說的,你仍然是一條漢子。

呵呵。路遙笑了一聲說,老曹對我親著哩,他當(dāng)然希望我盡快好起來,可是這么長時間了,我怎么沒一點好起來的跡象呢?

我說,你不要著急,坦然面對,耐著性子。再說,哪一個人得病,也不可能剛治就好,什么事情都有一個過程,不可能說風(fēng)就是雨。

就在我和路遙在病房里說這些時,護士敲門說有我的電話,讓我到護士辦公室去接。我不知道是誰打來的電話,但我覺得此人一定非等閑之輩。因為護士辦公室那個電話,一般不允許我們這些人用,好像我們都帶有一種傳染的病菌,隨時會傳染給別人,即便有人把電話打到傳染科,她們也會把電話掛斷。難道今天的太陽真的從西邊升起來了?這樣想著,我就跟著護士走到護士辦公室,抓起電話一聽,原來是作協(xié)辦公室的李秀娥。

李秀娥是陜西綏德人,長得高大漂亮,也比較時髦,曾在延安歌舞團和陜西歌舞團工作,后來調(diào)到陜西作協(xié)。她在延安有好多熟人和朋友,別人在延安辦不了的事,她基本上可以搞定,說不定醫(yī)院哪位領(lǐng)導(dǎo)就是她非常要好的朋友。因此她能把電話打到傳染科,也就不足為奇了。

在電話里,李秀娥焦急地問我,老兄的病現(xiàn)在怎樣了?什么時候可以出院?

我說,實在給你說不清楚。

唉,他怎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李秀娥說。

我說,我也不知他是怎么搞的。

李秀娥說,別的事我在電話里就不說了,你告訴路遙,他的好朋友王觀勝、李國平還有徐志昕要來延安看他,你讓他好好看病,回來我請他吃陜北飯。

我說,好的,我馬上告訴他。

接完李秀娥的電話,我回到路遙的病房,把李秀娥對他的問候以及李國平、王觀勝和徐志昕要來延安看他的消息告訴了他。

路遙有些激動地說,他們真的要來延安看我?

我說,李秀娥電話里這樣告訴我的,她還說你回去她請你吃陜北飯,到時候你把我?guī)?。我笑著給路遙說。

路遙說,這么遠的路,看我又能有什么用。

我說,有用沒用,那是朋友們的一片心意。

路遙沒再說什么,一個人沉默著。

事實上,路遙雖然口頭上這樣說,可他還是希望有人能夠經(jīng)常到醫(yī)院里來看他,他害怕孤獨,在延安這些日子里,能夠經(jīng)常見到的就是那么幾個熟面孔,時間一長,也沒什么新鮮感了。李國平、王觀勝和徐志昕可以說是他的鐵桿朋友,有事沒事經(jīng)常聚在一起,談笑風(fēng)生,談天說地??墒撬蝗パ影簿筒〉沽耍僖矝]有見面的機會,有時他還有些懷念當(dāng)初那些時光。雖然李國平的年齡跟我差不多,可他是《小說評論》雜志的副主編,在全國評論界小有名氣,路遙對他非常賞識。最關(guān)鍵的是他跟路遙一樣,還是一個實打?qū)嵉那蛎?,只要有足球賽,他們聚在一起,一晚上不睡覺地看比賽,因此倆人走得非常近。王觀勝是《延河》雜志的小說組長,他的中篇小說《放馬天山》一經(jīng)發(fā)表,便在全國引起反響,用路遙的話說,這個人不得了。至于徐志昕,他不僅是《延河》雜志辦公室主任,小說寫得也相當(dāng)不錯,他有一部長篇小說《黃色》,在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出版,在他小說作品研討會上,路遙給予了很高評價,可以說這幾個人跟他是一個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他患病住院,作為朋友,沒有不來看他的道理。路遙剛才還說看他有什么用,可剛過了一會兒,他又不停地問我,你知道他們什么時候來?

我說,今天就來延安,恐怕要到晚上了。

路遙說,那你到火車站接他們一下。

我說,他們不是坐火車,是開車來的。

路遙說,那你一會到醫(yī)院門口看一看,看他們來了沒有,不然他們來了找不上我住的病房。

我說,這你就放心,在延安還能找不到你,一問路遙,延安的人都知道。

路遙說,那你想一下辦法,別讓看門的女娃娃把他們擋住不讓進,你提前做一下這方面的工作。

我說,看門的女娃娃現(xiàn)在發(fā)展成自己人了,只要是來醫(yī)院看你的人,她都放進來,一個也不擋。而且我看出她對你特別崇拜,像是一個文學(xué)女青年。

路遙問我,你怎看出她崇拜我?

我說,那女娃娃看門也不好好看,手里常拿一本你的《平凡的世界》,偷偷地在那里看,只要有人說是來看你,她就一路綠燈地放進來了。因此她還挨了護士長不少批評,說她再這樣,就不讓她看門了。

路遙說,你是不是害怕我寂寞,給我編的故事?

我說,我給你編故事干什么?你不信,可以去問一下那女娃娃。而她一見我就問,是不是我跟你在一個單位?從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種羨慕我的樣子,并讓我給你說一聲,她在書店買了一套《平凡的世界》,想讓你給她簽一個名。

路遙說,這是一個好娃娃,給了咱不少方便,你讓她把書拿來,我給她簽名。

我說,如果不是這女娃娃,那你這里就來不了幾個人了。你看護士長,她能允許讓人隨便進來嗎?絕對不可能。她一天把我盯得死死的,好像我就是傳染科里隱藏的一個特務(wù)。

路遙聽我這么一說,爽朗地笑起來,情緒也變得非常好,不像前幾天那么愁眉苦臉。我想,路遙現(xiàn)在情緒這么好,關(guān)鍵是知道幾個好朋友要來看他,他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滿足感和自豪感。在某種意義上,他覺得自己的為人還算不錯,得罪的人不是太多,一些好朋友一直惦記著他。因此好幾次,他焦急地催我到醫(yī)院大門口去看他的朋友來了沒有。他就是這樣一個心急人,在病房里剛剛安靜了一會兒,又不停地催我,讓我再去大門口看一看,萬一他們到了延安,找不上我的病房就麻煩了。

已經(jīng)是晚上11點多了,傳染科里住院的那些病人都已經(jīng)進入沉沉的夢鄉(xiāng),樓道里死一般寂靜,聽不到一點聲響,偶爾從某個病房傳出幾聲呼嚕,顯得嘹亮而刺耳。然而,路遙不睡覺,一直在等他的朋友,他甚至著急地問我,會不會他們不來了。

我說,不會,西安到延安正修高速公路,說不定路上堵車了。我這樣給他說,也覺得他們該到延安了,可是現(xiàn)在連人影也沒有。

8月25日,天剛剛放亮。

陜西作家協(xié)會的李國平、王觀勝、徐志昕還有開車的張忠社,早早就來到路遙的病房。

路遙看見李國平、王觀勝和徐志昕從病房門里進來,顯得非常激動,眼里頓時泛出激動的淚花。是的,路遙好久沒見這幾個朋友了,突然見到感到非常親切,一個又一個地握手,并關(guān)切地問他們,昨天怎么在路上走了那么長時間?

李國平說,唉,再不能提了,在黃陵山上有兩輛拉煤車碰在一起,把公路堵得水泄不通,兩邊的車一個也走不了,把他們在路上堵了四五個小時,到延安是晚上12點多了。

路遙說,哎呀,這段路經(jīng)常是這樣,現(xiàn)在開始修高速公路,如果這條路修通,就不存在這樣的問題。

李國平說,鐵路有了,應(yīng)該有條高速公路。

王觀勝和徐志昕不像李國平,他們站在路遙病房里什么話也不說,看見那么剛強的一個人,突然躺在床上,心里難受,盡管路遙此時的情緒還算不錯,可氣氛一點也不輕松。

是的,在路遙病房如此的環(huán)境和心境中,他們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們非常熟悉、非常要好的朋友突然變成現(xiàn)在這樣,心里難免有些傷感。

路遙看見他們站在病房,臉上一點笑影也沒有,這不是這幾個人的風(fēng)格。因此他裝作若無其事地說,你們也別替我擔(dān)心,醫(yī)生給我說了,我這病根本不要緊,在這里治療的效果也

不錯,病情再沒有向不好方向發(fā)展。現(xiàn)在關(guān)鍵有兩個問題還沒解決,一個是吃飯,再一個就是睡眠,只要把這兩個問題一解決,我就基本上沒什么事了,這一點病絕對把我打不垮。

徐志昕說,老兄站起來還是一條漢子。

路遙笑著說,你跟老曹是一樣的觀點,都是了不起的人,說的話都一模一樣。

路遙給徐志昕說的這句話,一下子就把病房里的沉重氣氛活躍起來。時間很快過去了半個多小時,我讓他們先回賓館,病房里待的時間不能太長,一會兒醫(yī)生和護士來查房,讓護士長看見,就下不了臺了。

路遙也說,這個護士長特別厲害,訓(xùn)我和航宇就像訓(xùn)小孩一樣,不給人留一點情面,她也不管我是一位作家,在她的跟里我什么也不是,就是一個病人,什么都要聽她的。他還笑著說,航宇比我更慫,看見護士長像老鼠見了貓一樣,慫得路都不會走了。

路遙在他朋友跟前還不失時機調(diào)侃我?guī)拙洹?/p>

我知道他是故意開我的玩笑,因此我也笑著說,你們別聽他調(diào)侃我,我什么時候怕過護士長,你抽煙的時候怕護士長看見,經(jīng)常讓我在門口給你放哨,就怕護士長把你逮住,而那個護士長還經(jīng)常調(diào)侃你,抽的煙不好是紅塔山,媳婦不好是北京人,是不是這樣?

哈哈,幾句話逗樂了病房里的所有人,也化解了剛才那種沉重的氣氛。事實上,也不敢在病房里再這樣放肆地胡說八道了,真的讓護士長發(fā)現(xiàn)在病房里有這么多人,護士長絕對會耍她的威風(fēng)。因此我給他們說,你們先回賓館,等路遙輸液結(jié)束,我就去叫你們,爭取把他從醫(yī)院里接出去,咱一塊兒吃一頓飯。

李國平說,醫(yī)院讓不讓他出去?

我說,這個我給想辦法,一般不允許。

王觀勝說,如果老兄能出去當(dāng)然好,弟兄們在延安聚一次,也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徐志昕說,那咱先回賓館,醫(yī)院規(guī)定那么嚴(yán)格,咱不要給人家添麻煩。就這樣,他那幾個朋友匆匆忙忙地從病房里離開了。護士很快來給路遙輸液,從他住進醫(yī)院那天開始,他就從來沒像今天這樣著急,把輸液的開關(guān)開到了極限。

我看見那條細(xì)細(xì)的輸液管像一條小溪一樣,在他手背上的血管里唰唰地流淌著,看到這樣,我趕緊走到他跟前說,你放這么快,怕你人受不了?

路遙說,不要緊,一會輸完你就跟護士長請假,爭取讓她放我出去,我一滿在病房里住夠了。

中午剛過,路遙就把一天的液輸完了,很快從床上坐起來,笑著對我說,你到賓館找一下李國平,跟他們商量一下,我想帶他們?nèi)棃@看一看,回來在賓館一塊吃一頓飯。

我說,你的身體怕不行,棗園就別去了,那地方就在延安大學(xué)跟前,你去過無數(shù)次,如果護士長允許,你跟他們一塊兒吃一頓飯就行了。

路遙非常不滿地說,我身體沒一點問題,他們來延安一回不容易,我?guī)麄凅w驗和感受一下當(dāng)年黨中央和毛主席在怎樣艱苦環(huán)境中鬧革命的,更重要的是,我想讓他們看一看我的母?!影泊髮W(xué)。

我說,我不知道護士長讓不讓你去?

路遙說,你不是能說會道,剛才還在李國平跟前吹牛吹得天花亂墜,在護士長跟前有多威風(fēng),現(xiàn)在就慫成這樣了?你去給護士長說幾句好話,護士長那人你又不是不了解,就愛讓人給戴高帽子。

我說,護士長的厲害,你又不是沒領(lǐng)教過,幾句好話根本不管用,我怕我一說,她又站在樓道罵我。

罵你怎么了?你害怕什么,身上又沒少二兩肉!只要她答應(yīng),她想怎罵就怎罵。你別我一給你說個事,就給我找一大堆理由,我覺得護士長挺好,罵你是因為她喜歡你,別不識抬舉。

我說,那我跟護士長商量一下,看她啥意見。

你抓緊時間,辦事別婆婆媽媽的,一點兒也不像個年輕人。路遙有些不耐煩了。

說實在的,我現(xiàn)在看見護士長確實有些膽怯,她根本不像護士那么溫柔,不光訓(xùn)你,而且還罵,罵得特別難聽,讓那些漂亮護士光看我的笑話,我實在有些不好意思了,覺得自己一點臉面也沒有。但是我已經(jīng)沒有退路,答應(yīng)了路遙,就得去跟護士長商量,這里的病人想離

開醫(yī)院,只有護士長說了算。

我慢悠悠地走進護士長辦公室,一進門心就開始慌慌地跳個不停,還沒來得及開口,腿就瑟瑟發(fā)抖。

護士長看見我進了她辦公室,便問我,你鬼小子跑我這里又有什么事?

我急忙給護士長堆了好看的微笑,然后說,我怎么就成鬼小子了?

護士長說,我就說你小子是鬼小子,怎么不行?

我說,行,你叫我什么都行。我看見護士長不像以前那么兇,覺得現(xiàn)在正是給她提要求的時候。因此我嬉皮笑臉地把路遙想去棗園的事告訴了她。然而,讓我想不到的是,護士長不僅沒有訓(xùn)我,還勉強同意了,并一再讓我小心,路遙出去絕對不能出問題。

我說,護士長太英明了,真是一個活菩薩。

護士長說,你這鬼小子油嘴滑舌的,再別給我戴高帽子了,我還不知道你是什么人。

這時候,我就不能在護士長跟前多嘴多舌了,急忙從護士長辦公室出來,走進路遙病房,給他說,護士長同意了,你在病房等著,我去賓館讓張忠社開車到醫(yī)院后面的街道接你,你們一塊去棗園。

你怎不去?路遙看著問我。

我說,你們現(xiàn)在四個人,我怕車?yán)镒幌拢晕揖筒蝗チ?,而且棗園我也去過無數(shù)次。

路遙說,你又沒什么事,咱一塊兒去,路又不遠。

我說,那也行,我去賓館叫他們。

我很快來到延安賓館,走進王觀勝住的房間,把路遙想讓他們一塊兒去棗園的事告訴了他。然而,王觀勝沒有給我明確的態(tài)度,他不知路遙去了行不行,實在拿不定主意。因此他就把李國平和徐志昕叫到一塊兒,商量敢不敢讓路遙去棗園。

李國平說,老兄這次病得很嚴(yán)重,人瘦得不像樣子了,敢不敢讓他去,要看醫(yī)生是什么意見。

徐志昕說,老兄去了害怕出問題……是啊,他們的擔(dān)心不能說沒有道理,如果出了問題,誰也承擔(dān)不起??墒锹愤b已經(jīng)提出這樣的要求,而我也告訴了護士長,得到護士長的同意,再不去恐怕路遙就會有想法。因此我說,估計沒什么問題。

李國平又問我,醫(yī)院同意讓他去嗎?

我說,我請示過護士長,應(yīng)該問題不大。

李國平說,只要護士長同意,說明問題不大,讓他跟我們一塊去棗園看看黨中央和毛主席當(dāng)年在棗園住的是什么地方,順便看一下他當(dāng)年上的是怎樣一所大學(xué)。

王觀勝問我,現(xiàn)在路遙在哪里?

我說,還在病房里,我讓他在病房等著,咱一會兒到醫(yī)院后邊把他一接,就去棗園。

就這樣,我們幾個從賓館樓里下去,到了賓館的院子,坐上張忠社開的車,繞過地區(qū)人民醫(yī)院大樓,在大樓后面的那條街道上,讓司機把車靠在一邊,我去病房找路遙。然而,當(dāng)司機剛把車停穩(wěn),我走下車,正要從醫(yī)院的后門里進去,突然看見路遙像正常人一樣,已經(jīng)站在傳染科后院的院子里了。

我問路遙,你怎一個人就到院子里了?

路遙說,這樣可以節(jié)省一些時間。

我和路遙來到張忠社開的車跟前,讓他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在去棗園的路上,路遙的興致很高,像一位非常敬業(yè)的導(dǎo)游,滔滔不絕地給他朋友介紹著山溝兩邊比較有名的單位。像延安大學(xué),是他重點給朋友介紹的地方。

實事求是地說,路遙是吃小米飯、喝延河水長大的人,他就是在這里接受高等教育而走向全國的一位著名作家。對于延安,他不僅是簡簡單單的熟悉,而且有著非常深厚的感情。

就這樣風(fēng)風(fēng)火火到了棗園,路遙就力不從心了,他從車?yán)锫朴频叵聛?,坐在紀(jì)念館門前的一塊石條上,讓我不要管他,帶著他的朋友參觀毛澤東、周恩來、朱德和劉少奇等老一輩革命家在這里生活和戰(zhàn)斗過的地方。

我沒有去,路遙沒人陪不行,害怕把他一個人丟在門口出問題,只好讓他的朋友自己去參觀。

其實,在棗園只有聽一個人講解,才能了解當(dāng)時的歷史背景和鮮為人知的故事,不然只能看那些建在黃土山坡上的一孔孔破舊土窯洞,土窯洞里陳列著當(dāng)年中央領(lǐng)導(dǎo)使用過的一件件粗布衣,還有那一件件破爛不堪的辦公桌、椅子、沙發(fā)、床和一些生活日用品,就只能感受到當(dāng)年中央領(lǐng)導(dǎo)那時的艱苦和蒼涼,別的什么也不知道。

事實正是如此,他的朋友不一會兒就把棗園那些地方看完了。

在車?yán)锫愤b給他的這幾個朋友簡要地介紹了一下延安大學(xué),別的地方就不能再去了,他的精神狀況不是很好,必須盡快回到醫(yī)院,恐怕中午一塊兒吃頓飯,也不可能了。

在返回延安城的路上,我看見他再不像去時那么精神,躺在小車的副駕駛位置上,頭不抬眼不睜,樣子相當(dāng)疲倦,甚至再沒力氣跟他的朋友說長道短了……

路遙突然說,我的肚子疼得厲害,實在支撐不住了,他甚至出現(xiàn)病危的情況,醫(yī)院立即組織搶救。從某種意義上,也給他敲響了警鐘,他不得不答應(yīng)轉(zhuǎn)院……

“真正的朋友,是在失意時愿意無求的幫助。很多時候,人在最深的絕望里,能看到的往往是最美的風(fēng)景?!?/p>

這是1992年8月20日。

中共陜西省委宣傳部根據(jù)路遙病情的嚴(yán)重狀況,很快印發(fā)了一份《關(guān)于路遙同志病情的通報》,迅速分送給省委、省人大、省政府、省政協(xié)等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傳閱。

就在省委宣傳部 《關(guān)于路遙同志病情的通報》剛剛送到省上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手里的時候,消息也很快傳到了延安。

延安的一些朋友得到這樣的消息,只覺得省上領(lǐng)導(dǎo)能夠如此重視和關(guān)心他的病情,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榮耀,便急急忙忙地來到他的病房,告訴了他這個消息,甚至在他跟前得意地說,你看看,多不簡單的一個人呀,在陜西恐怕還沒一個作家像你這樣,得到領(lǐng)導(dǎo)如此的高度重視。

然而,路遙聽了朋友告訴他的這個消息,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便陷入一種難以言喻的悲痛沉思中。是啊,他的病已經(jīng)到了如此嚴(yán)重的程度,就連省委宣傳部都如此通報,那他站起來的希望是不是就非常渺茫了呢,甚至根本不可能再有站起來的可能?難道他就這樣要離開這個世界嗎?應(yīng)該不會。我這樣想,我始終覺得他的病沒那么嚴(yán)重,也許是人們過于敏感,他肯定能站起來,不可能就這樣倒下,他還有好多事沒有完成,孩子還沒有長大成人,他虧欠孩子的太多,還沒有盡到一個父親的責(zé)任,怎么可能就這樣離開人世呢?

那些日子,路遙知道了省委宣傳部關(guān)于他病情的這個通報,感到五雷轟頂。他就這樣心事重重地躺在病床上,默默地想著,這個問題把他折磨得疲憊不堪。

當(dāng)然,路遙的病情嚴(yán)重是一個主要方面,而他精神的堤壩已經(jīng)徹底垮塌了,想的所有事都跟死亡有關(guān)。而最讓人揪心的,也是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寶貝女兒怎么辦?如果疼愛她的父親不在了,那她以后怎么去生活呢,將來能不能生活得快樂幸福?

很快到了8月28日下午3時,剛輸完液的路遙突然有些驚慌地給我說,我肚子疼得特別厲害,實在有些支撐不住了。

看見他痛苦不堪的樣子,我心里很緊張,他住院這么長時間,從來沒出現(xiàn)這種情況,這還是第一次。因此我急忙走到他跟前,緊緊抓住他的手,對他說,你如果實在疼得不行,讓我給你揉一揉。

此時的路遙已經(jīng)是大汗淋漓,臉色有些發(fā)紫,嘴唇也有些發(fā)黑,渾身不停地顫抖,我抓著他的手明顯感覺到他的手有些冰冷。而他的另一只手,使勁地抱著自己的肚子,痛苦地坐在病床上,不停地喊叫著,哎呀,難受死我了……哎喲……

我沒好辦法,趕緊脫下鞋,爬到他的病床上,跪在他跟前,一邊給他揉肚子一邊看他滿臉是汗水,想拿一塊毛巾給他擦一下臉的空也沒有,急得我心都要從嗓子眼跳出來了。

就這樣給他揉了一會,他說,稍微好一些了。

我說,哎呀,你把人嚇?biāo)懒耍灰靡稽c就好。說著,我從床上下到地,拿了他的洗臉毛巾,給他擦干臉上的汗,然后我給他說,我估計你是氣不順,或者是什么東西沒吃對,讓我再

給你揉一揉。然而,我剛要給他再揉一會肚子時,他好受一些的感覺突然沒有了,聲嘶力竭地對我說,突然比剛才疼得更厲害。

我覺得不可思議,肚子疼也不會疼成這樣。因此我覺得我不能再給他揉肚子,急忙跑到護士辦公室,給值班護士馮繼紅說,馮護士,你快去看一看路遙,他現(xiàn)在肚子疼得特別厲害。

馮繼紅給我遞了一支體溫計說,你先回去給他查一下體溫,我去給你叫值班大夫。

我拿著體溫計,急忙跑回路遙的病房,把體溫計放在他胳肢窩里,還沒過兩分鐘,我就心急地把體溫計拿出來,一看,我的天神,他的體溫接近40度。

這是怎么搞的,他的體溫會這么高?我以為他說自己的肚子疼,可能是因為受了涼,或者是感冒了,就給他揉了一會兒。然而疼痛雖減輕了一些,但作用不大,我又給他灌了一個熱水袋,讓他抱在懷里,那么他的體溫這么高會不會是熱水袋的問題?

我拿著體溫計問路遙,你是不是把體溫計放到熱水袋上了?

路遙不停叫喊著說,不知道。哎呀,難活死了。

你再測一下你的體溫,看究竟怎樣?說著把降下來的體溫計又放到他胳肢窩,急忙跑出病房,焦急地對馮護士說,馮護士,路遙的體溫已經(jīng)到了40度。

呵呵,你開什么玩笑?馮護士不屑一顧地說,你純粹是在我跟前胡說八道,怎么可能。

你看你,把我急成這樣,還說我胡說八道?我有這樣的心情在你跟前胡說八道嗎?真是的。然而她確實沒把我的話當(dāng)一回事,仍然在一邊忙著,覺得人的體溫如果升到40度,那這個人恐怕就昏迷了。

我焦急地說,馮護士,我說的可是千真萬確,一點也不跟你開玩笑。

馮繼紅看見我急成這樣,也覺得我不像是跟她開玩笑,急忙地跟我走進路遙的病房,將體溫計拿出來一看,她也驚訝地說,哎呀,真的體溫很高。

我說,你快想一下辦法。

馮繼紅感覺到問題的嚴(yán)重,再不敢敷衍我了,一轉(zhuǎn)身從病房出去,把值班醫(yī)生屈大夫叫起來說,屈大夫,18床病得非常厲害,發(fā)燒近40度。

值班的屈大夫聽到護士的報告,急匆匆走進路遙的病房,看見路遙在床上簡直翻江倒海一般,痛苦地大喊大叫,他不知如何是好,就問哪里不舒服?

路遙有氣無力地說,肚子疼,疼得非常厲害,我實在撐不住了。

面對突如其來的病情,值班大夫確實有些束手無策,他站在路遙病房,眼巴巴地看著路遙在病床上打著滾,有氣無力地一聲又一聲喊叫著我的名字。

我再一次爬上他的病床,一把抱住他,就這樣緊緊地抱著,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墒牵疫@樣抱著他能有什么作用呢?能減輕他的疼痛嗎?是的,我沒有任何辦法能減輕他此時此刻的痛苦,只能這樣緊緊地抱著他,聽他那一聲接一聲慘烈的喊叫。

屈大夫站在路遙的病房里,默默地沉思著,也不知怎樣才能解決眼前這個難題。我抱著路遙,不斷央求屈大夫說,屈大夫,你快給想一下辦法,我求你了,他快要疼死了。

你不要著急,讓我看他究竟是咋了,現(xiàn)在還不能急著給他處理,如果我就這樣隨便給他處理一下,會掩蓋他病情的真實情況。屈大夫給我這樣解釋。

我說,那也不能眼看著他疼得死去活來。

是啊,路遙現(xiàn)在疼得什么也顧不上了,那些尊嚴(yán)、臉面……統(tǒng)統(tǒng)丟在了一邊,只顧緊緊地抓著我的手,不顧一切地一會兒從他的病床上坐起來,一會兒又躺倒在病床上,這樣痛苦不堪地折騰來折騰去,卻絲毫減輕不了他的一點疼痛。

已經(jīng)過去了很長時間,路遙的疼痛一點也沒減。

這時,路遙一把松開我的手,讓我趕快把他的衣服鋪在地上,他要坐在地上,看能不能減輕他的一點痛苦??墒沁@怎么行呢?我死死地抱著他,哀求他說,你不敢這樣,地又不是醫(yī)生,解決不了你的疼痛,你怎能到地上去坐呢?

可是,他已經(jīng)疼痛得失去了理智,精神徹

底崩潰了,不管我給他說什么,他非要往地下滾不可。

就在這時,延安報社總編李必達從病房門進來了,他并不知道路遙突然會病得這么嚴(yán)重,看到路遙如此悲痛欲絕的樣子,他給我說,路遙那么難受,想要到地上去,你就讓他去坐一會兒,看能不能減輕他的一點痛苦。

而此時的路遙什么也不顧,也不管他的病房里有什么人,不顧一切地叫喊著從床上滾到了地上。然而,他在地上坐了還不到一分鐘,還是疼得不行,喊叫著又讓我再把他扶到了床上。

這樣折騰來折騰去,路遙的病痛一直在加重,沒有一點減緩的趨勢。他那痛苦而絕望的叫喊聲,凄慘地激蕩在病房里,回響在整個傳染科的樓道,那場面是多么的慘不忍睹。

我已經(jīng)被折騰得大汗淋漓,衣服早已濕透,只有緊緊地抱著死去活來的路遙,沒有一點解決的辦法,腦子里空蕩蕩一片。

差不多是下午5點的時候,陜西作協(xié)辦公室的李秀娥從西安打來電話,護士可能是對打電話的人熟悉了,或者是因為路遙的病情突然危重,跑到病房讓我趕緊去接電話。

我并不知是李秀娥打來的電話,心想只要有人這時候找我,我就覺得他是一個救星。因此我強行撥開路遙死死抓著我的手,跑到護士辦公室,拿起電話,一聽是李秀娥。我?guī)е耷徽f,路遙現(xiàn)在病得非常嚴(yán)重,他跟前再沒一個人,我得照顧他,你過一會兒再打過來。

我匆匆掛斷電話,還沒從護士辦公室門里出來,路遙在病房里拼命地一聲又一聲喊我。

快救救我呀,你快救我……

一聲聲凄慘的喊叫,令人肝腸寸斷。

我急忙跑進路遙的病房,緊緊抓著他的手,只能干著急,再沒有一點辦法。就這樣折騰了快兩個小時,醫(yī)院仍然沒有能夠給他采取必要的有效措施,我和路遙都產(chǎn)生了同樣的不滿情緒,他現(xiàn)在生不如死,醫(yī)生們卻束手無策,我感到無比的絕望。

事實上我是太著急了,才有這樣的不滿。

那時,我根本不知道,護士已經(jīng)電話通知了醫(yī)院總值班室,把路遙的突發(fā)的病情及時向上級做了報告,醫(yī)生和護士都在病房里焦急地等醫(yī)院領(lǐng)導(dǎo)的決策,也就不能盲目地給他進行處理。

可是對于當(dāng)事人來說,醫(yī)院的這種處理方式,實在讓人難以理解,甚至讓人感到有些不近人情。

就在我焦急萬分的時候,醫(yī)院通知了剛回家的主治大夫馬安柱。他幾乎是一路小跑,急匆匆趕到傳染科,連衣服也顧不上換,就跑進路遙的病房。

我看見馬安柱大夫,就像看見救星一樣,哭著對他說,馬大夫,快看路遙怎么了,他疼得快不行了。

馬大夫正給路遙檢查是怎回事的時候,地區(qū)人民醫(yī)院醫(yī)療辦的負(fù)責(zé)人、手術(shù)室的主刀,還有內(nèi)科主治大夫……凡是可以想到路遙可能出現(xiàn)問題的各個科室的醫(yī)生,在接到醫(yī)療辦的緊急通知后,全部集結(jié)到了路遙的病房。

一切都是那么的緊張,又是那樣的井然有序。

我看見集中在路遙病房里的這些醫(yī)生護士,仿佛看見了菩薩下凡,突然覺得路遙絕對有救了,那么我也就放心了,再不像剛才那么緊張,也沒有了埋怨。

現(xiàn)在,醫(yī)院這些科室的精英們,緊急聚集在路遙的病房里,經(jīng)手術(shù)室大夫仔細(xì)檢查,排除了需要給他立即手術(shù)的可能。然而,內(nèi)科主治醫(yī)生也檢查不出到底是什么問題。那么,問題究竟出在哪里呢?他不可能什么問題也沒有就疼成這樣。為此醫(yī)療辦負(fù)責(zé)人又立即通知B超室,馬上做好為路遙做B超檢查的準(zhǔn)備工作。

這時,高其國從路遙病房的門口進來了,他不知道路遙突然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而且他來得也正是時候,這里正需要人幫忙。因此他和延安報社的李必達就成了我最大的幫手。

看見病房里突然來了這么多人,我再不像剛才那么緊張和害怕,稍微可以松一口氣了。是啊,我認(rèn)為只有在關(guān)鍵時候能派得上用場的人,才是可以永遠珍惜的朋友。而李必達和高其國,像及時雨一樣地來到路遙病房,可以說他倆來得恰逢其時。

馬大夫一路小跑地去幫忙聯(lián)系相關(guān)科室,讓我把路遙抬到門診樓的B超室,做一個全面的檢查。

我從傳染科水房里取來擔(dān)架,把路遙抱在擔(dān)架上,高其國和李必達在前邊一人抬一頭,我一個人兩只手抬著擔(dān)架的后邊,從傳染科的樓道里抬著路遙,就往門診大樓的B超室走。

醫(yī)院的B超室設(shè)在門診大樓的三樓,也許是我心情太緊張的緣故,抬著他剛剛上了門診大樓的二層,我的腿就軟得實在走不動了。因此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趕緊把他放在樓道里歇一會兒,我腿軟得不行了。

高其國也是滿頭大汗,把路遙放在二樓的樓道里直起腰,撩起衣服擦著他臉上的汗水,還不忘安慰我,你別太著急,路遙絕對不會有什么事。

在樓道里稍微緩了一口氣,我們抬著路遙費盡力氣到了三樓B超室門口,把路遙在門口一放,我對高其國說,你趕緊回文聯(lián)把老曹叫來,然后再叫上幾個人,我實在抬不動了。

高其國說,那你一個人在這里能行?

我說,能行,你趕緊去,這里還有李老師。

高其國急急忙忙地跑著下樓叫人去了,我扶著路遙走進B超室。然而,B超檢查的結(jié)果是,路遙除了腹內(nèi)有一些積水而外,再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問題,只是腸子上有一塊豌豆大的疤痕。為此,一位大夫問路遙,你以前是不是患過闌尾炎?

路遙說,沒有。那么,不是闌尾炎又會是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醫(yī)院給他做完B超,也沒檢查出什么問題,馬大夫仍然不放心,決定再給他拍一個片子。

就在馬大夫做出這樣的決定,老曹和高其國還有文聯(lián)的幾位同志氣喘吁吁地從門診大樓跑上來了。我看見老曹,就像在荒原上看見了自己的親人一樣,感覺到一種從來沒有的輕松和激動,甚至想抱住他,在他跟前大哭一場。

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現(xiàn)在還沒時間輕松,我稍微緩了一下,慢慢攙扶著路遙,把他再次放在擔(dān)架上,抬著他往一樓的拍片室走。剛走下三樓,路遙突然給我說,我的一只涼鞋不見了。

我說,現(xiàn)在管不了你的涼鞋,找不上沒關(guān)系,趕快去一樓拍片,拍完再給你去找。

路遙聽我這么一說,也不再說什么了。

現(xiàn)在老曹帶來了幾個人,那么抬路遙的事就不需要我上手了,我跟在他們的身后,把路遙抬進一樓的拍片室,我在門口等著,文聯(lián)的幾位同志便跑到樓道里給他找涼鞋去了。

事情真的有些奇怪,路遙的一只涼鞋在擔(dān)架上,可他的另一只涼鞋哪里都找不到,樓上樓下,幾乎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就是沒有。

鬼知道他的那一只涼鞋哪里去了。

拍片室的醫(yī)生很快給路遙拍了片,我在扶他往擔(dān)架上躺的時候,李必達發(fā)現(xiàn)擔(dān)架的枕頭底下有一只涼鞋,便對路遙說,你的涼鞋就在擔(dān)架上。

我把路遙的涼鞋拿到手里,對他說,這不是你的涼鞋,還要去別的地方找。

你給我。路遙說,讓我拿著。

我說,放在你身邊就行了。說著,我把他的涼鞋放在他枕頭底下,等把他抬進病房,已是晚上9點了。

路遙的病慢慢緩解了一些,疼痛也不像剛才那么厲害了,起碼他可以忍受。然而回到病房不久,就又來了一個電話,仍然是在找我。

我以為是李秀娥,她知道路遙病情嚴(yán)重,一定是不放心,所以又打電話來問情況。因此我急忙跑過去,抓起電話一聽,卻不是李秀娥,而是路遙的弟弟王天樂。

王天樂在電話里焦急地問我,我哥現(xiàn)在怎樣?

我說,比剛才稍微好了一些。

王天樂又問,醫(yī)生沒說他是什么問題?

我說,醫(yī)院正在會診,估計會診結(jié)束后會把結(jié)果告訴我,等有了結(jié)果,我再告訴你。

王天樂說,過一會兒我再給你打電話。

晚上10點,醫(yī)院對路遙的病情會診一結(jié)束,值班護士讓我去一下醫(yī)療辦。我按照值班護士告訴我的房間門走進去,看見房間里有不少人,其中有位戴眼鏡的,像醫(yī)院領(lǐng)導(dǎo)。他對我說,經(jīng)初步診斷,路遙是腹水感染引起的肝區(qū)疼,再沒發(fā)現(xiàn)什么大問題。根據(jù)目前路遙病情發(fā)展情況,我們建議他轉(zhuǎn)院治療。

我說,讓路遙轉(zhuǎn)院我沒意見。但有一個問題,轉(zhuǎn)院的事情能不能你們直接告訴他,這樣可能會好一些,那么告訴他的時候,不要讓他感覺到醫(yī)院不治他了,而是這里醫(yī)療條件太差,希望他到比較好的大醫(yī)院去治療。

嘿嘿。我們當(dāng)然不會說不治他了,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嘛,對任何一個病人,我們不會說這樣的話,對路遙就更不要說了,這個你放心。而且我也提醒你,再不要說我們醫(yī)院條件太差。是的,我們醫(yī)院條件是不好,但你也不要這樣詆毀醫(yī)院,別忘了,你也是陜北人。那個戴眼鏡的領(lǐng)導(dǎo)看著我,不客氣地把我批評了一頓。

我意識到自己說話沒注意,事實上我也說過這樣的話,在路遙跟前說得最多,意思是想讓他轉(zhuǎn)院,沒有別的意思??赡苁俏艺f的話讓護士或其他人聽到了,就傳到醫(yī)院領(lǐng)導(dǎo)的耳朵里。因此醫(yī)院領(lǐng)導(dǎo)就對我有這樣的看法。

知道是自己的問題,我忙承認(rèn)錯誤說:對不起,是我沒把話說清楚,路遙是聰明人,我怕他有想法。

事實上,路遙的聰明,中國人都知道。為什么他是作家?就因為他比一般人聰明。這個戴眼鏡的領(lǐng)導(dǎo),緊緊抓住我的話不放,有種針鋒相對的陣勢。

我不計較這一切,便說,你們就當(dāng)我是瘋子,心里一著急,就在這里胡言亂語了。

房間里那幾個人看見我這樣,都笑了。

我走出醫(yī)療辦,回到路遙的病房,看到他再不像剛才那樣疼痛難忍,但仍然能夠看出他被病魔折磨得面目全非的樣子。然而盡管是這樣,他還關(guān)心地給我說,哎喲,我這次可把你害慘了。

我急忙說,你也不想這樣,可是病不由你,我現(xiàn)在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就是轉(zhuǎn)院行不行?

路遙看了看我,沒說什么。過了一會兒,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對我說,你覺得轉(zhuǎn)院好,還是……

我說,當(dāng)然轉(zhuǎn)院好,這里畢竟是地區(qū)醫(yī)院,無法跟省城的大醫(yī)院比,你可不敢在這里把自己耽誤了。

你讓我再考慮一下。路遙思想突然有了一個很大的轉(zhuǎn)變。可是他的這個轉(zhuǎn)變,也讓我大吃一驚,不知道它的真實原因是什么。因為好幾次,我一提他轉(zhuǎn)院,他就給我發(fā)脾氣,而且在我跟前說一些非常難聽的話,甚至說轉(zhuǎn)院就是讓他死,所以我從那時起,就再也不敢在他跟前提這個事了。

其實,路遙轉(zhuǎn)院,是所有朋友的一個共同愿望,都希望他能夠盡快轉(zhuǎn)到一個條件比較好的大醫(yī)院去治療,可他就是不愿意。也許是這次吃了苦頭,他才能夠正確面對轉(zhuǎn)院的事了。

是啊,路遙經(jīng)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生死較量,現(xiàn)在漸漸變得平靜了,而他的心情也舒暢了一些。為此,我乘這個機會,趕緊給他說,還有個事沒來得及告訴你,剛才天樂打來電話,問你的情況。

路遙說,他怎知道的?

我說,你疼得特別厲害的時候,李秀娥給我打了一個電話,我順便告訴了你當(dāng)時的情況,可能是她告訴了天樂。然而,我正跟路遙說話的時候,值班護士在樓道里又喊我了,讓我快去接電話。路遙問我,這么晚,誰還給你打電話?

我說,可能是天樂,他剛才問你到底怎么了,我說醫(yī)院正在會診。他讓我會診結(jié)果出來后告訴他。他可能擔(dān)心你,所以又把電話打過來了。

路遙緊皺著眉頭說,你不要理他,他現(xiàn)在知道著急了,讓他著急著,好像我就是他的累贅。

我說,你體諒一下他,我覺得他對你挺好,不就是晚來延安幾天,他又不是不管你。

路遙沒再說什么,躺在病床上一副沉默的樣子。

我看見路遙的態(tài)度不再那么強硬,也就默認(rèn)我可以去接這個電話,而他實在顧不了那么多,已經(jīng)累得躺下了。于是,我趕緊從門里跑出去,走進護士的值班室,簡明扼要地把知道的情況告訴了王天樂。

王天樂知道路遙安然無恙,僅僅是一場虛驚,長出了一口氣說,你告訴我哥,我在西安處理一些事,處理完就來延安。他一下就那么嚴(yán)重,把人能嚇?biāo)馈?/p>

我說,你現(xiàn)在可以放心了,醫(yī)院沒檢查出什么大的問題,他只是有些肝腹水。

王天樂說,我知道不會有大問題。

我跟王天樂通完電話回到病房,路遙問我,醫(yī)生給你說我是什么問題?

我說,沒檢查出什么問題,就是肝腹水了,不過不要緊,醫(yī)生懷疑你疼成那樣,有可能是腹水感染引起的肝區(qū)疼。

路遙說,把那狗日的,險些把人能疼死的光景。

我問路遙,你現(xiàn)在感覺怎樣了?

路遙說,現(xiàn)在什么事也沒有,就像一個毛鬼神一樣,疼起來要人的命一般,那時我實在撐不住,覺得還不如死了就不會這樣痛苦。

我說,那你趕緊睡覺,已經(jīng)快半夜了,明天還有好多事,老曹說他明天陪你。

路遙說,那你咋睡?房子里連床也沒有,你總不能天天在椅子上坐著睡覺,我看見你這樣陪我,心里很過意不去。

我說,不說這些,農(nóng)民的孩子,吃一點苦有什么關(guān)系,已經(jīng)折騰了大半夜,你不能再這樣折騰,趕緊睡覺。說著,我就拉滅了房間里的燈,一個人悄悄從病房的門里走出去。

我走到樓道口,看見值班護士的門仍然開著,從門里看進去,我看見值班護士照舊在那里辛勤地忙碌著,覺得當(dāng)一個護士也是挺不容易,這么晚還不能睡覺,堅守在自己的工作崗位,真讓人肅然起敬。

今天晚上的值班護士是張泉穎,據(jù)說是陜西衛(wèi)校畢業(yè)的,人長得白白凈凈,說話細(xì)聲細(xì)氣,性格溫柔。關(guān)鍵是她針扎得好,一針就能扎到位置,路遙經(jīng)常在我跟前夸她,只要是張護士給他扎針,他一點也不害怕。

在醫(yī)院里,一般不允許陪的人留宿,我總是偷偷摸摸在病房里陪路遙。而今晚情況特殊,醫(yī)生和護士都不讓我離開,害怕半夜三更再出什么情況,路遙又沒家屬陪在身邊,只能抓住我不放,甚至把我當(dāng)他的家屬了。

已經(jīng)這么晚,我看見樓道里再沒人,就悄悄地在樓道口那個床上躺下,想抓緊時間睡一覺。事實上,我確實沒有那么多的毛病,也根本不講究,有一個能躺人的地方那就幸福得不得了了。當(dāng)然,有一個床睡覺,總比坐在凳子上熬一晚上要舒服好多,關(guān)鍵在路遙的病房里,已經(jīng)沒辦法睡人了,僅有的一把椅子,也讓護士放了一個儀器。

樓道拐角處那個床正是我睡覺的好地方。我就這樣剛剛躺在床上,小張就從護士辦公室出來了,懷里抱一條漂亮的毛巾被,走到樓道里一眼就看見我躺在樓道拐角處那個床上,她便對我說,你怎睡在這里?那個床不能睡人。

我趕緊從床上爬起來,不好意思地給她說,我確實累得不行,你就讓我睡一覺,反正放著也是放著。

小張說,不是不讓你睡,那床剛從病房里抬出來,還沒消毒,一點也不干凈。

我說,那我回路遙的病房,在他床邊躺一會兒。

小張把她懷里的毛巾被遞給我說,這個是我的,你不要嫌棄,干凈著哩。小張這個溫暖的舉動,激動得我差點流出眼淚。

9月1日,中共陜西省委書記張勃興看了省委宣傳部《關(guān)于路遙同志病情的通報》,立即在上面批示:

請衛(wèi)生廳黨組關(guān)心一下,是否派專家會診,可同延安地區(qū)商量,如回西安,可安排在條件較好的大醫(yī)院精心治療護理,以便盡快恢復(fù)健康,并問候路遙同志。

張勃興

9月1日

當(dāng)然,工作繁忙的省委書記張勃興,并不是在看到省委宣傳部的路遙病情通報才做出這樣的批示,在這之前,他得知路遙患病住在延安,讓他的秘書胡悅打電話給延安地委,讓地委領(lǐng)導(dǎo)代他去醫(yī)院看望路遙,并轉(zhuǎn)告他對路遙同志的問候。

那時路遙并不知道,他患病住院已經(jīng)驚動了陜西省的高層領(lǐng)導(dǎo)。9月2日,省委書記張勃興的秘書胡悅,再次打電話給延安地委,告訴了省委書記的重要批示。延安地委副書記張志清和秘書長張連義,在接到胡悅的電話后,及時趕到醫(yī)院,向路遙轉(zhuǎn)達了張勃興書記的批示,并一再告訴他,如果有什么困難,盡管給我們提出,我們竭盡全力幫助解決。

路遙躺在病床上,只能向他們微笑著,并一個勁地表示感謝。

延安地區(qū)領(lǐng)導(dǎo)轉(zhuǎn)達了省委書記的重要批示,便離開了醫(yī)院。路遙顯得非常平靜。他說,省委領(lǐng)導(dǎo)這么關(guān)心我,可我的病實在是不爭氣呀。

我說,你對自己要有信心。

路遙說,有信心頂什么用,還不是好不起來,我看怕是沒救了,一天起來是這樣,兩天起來還是這樣,你說我能有什么辦法。

我說,你沒辦法不等于醫(yī)生沒辦法,事情絕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你要打起精神,說不定哪天突然好了。

路遙說,你別安慰我,我能感覺到是怎回事。

事實上,他住院治療快一個月了,病情絲毫沒有好轉(zhuǎn),而且一天比一天嚴(yán)重??吹剿粩嗉又氐牟∏?,我非常著急,也有些害怕。因此我不斷給他做工作,讓他轉(zhuǎn)到西安治療,那里的醫(yī)療技術(shù)好,說不定用不了多長時間,他就可以出院回家了。

經(jīng)歷了幾次危險的病情,路遙漸漸意識到自己病情的嚴(yán)重性,勉強同意轉(zhuǎn)到西安接受治療。

路遙說,你看咱要離開延安了,而我這次回到延安哪里也沒去,不知道再有沒有機會回來,我很想到寶塔山上看一看……

“世界上本沒有絕境,只有對絕境產(chǎn)生絕望的心。再絕望的絕境,都只是一個過程,都有結(jié)束的時候。面對絕境,回避不是辦法,挑戰(zhàn)才有出路;昂揚向上的人,會在絕境中捕捉飛逝的機遇,而消極頹廢的人,會在絕望中走向墮落?!?/p>

我不知道這段話是哪位說的,非常有哲理。

路遙同意轉(zhuǎn)到西安治療,那就意味著他的心還沒有絕望到不想治療的程度,在很大程度上他也覺得自己的生命還十分頑強,遠遠沒有到了他的生命該結(jié)束的時候,對此我感到非常高興。

可以說,這是他住院以來的一個重大轉(zhuǎn)折,也是他對自己病情的一個全新認(rèn)識。對于他做出的這樣一個決定,確實是人們一直期待的好消息,我把這個消息第一時間告訴了他的朋友曹谷溪。

老曹知道后,非常高興,覺得路遙總算醒悟了,因此他一大早就跑到路遙病房,要給有些任性的路遙好好上一堂課。

實事求是地說,老曹對待路遙就像親兄弟一般,幾十年如一日,從沒改變。因此他一走進病房,就對躺在病床上病情危重的路遙說,說你是條漢子什么時候也是條漢子,你看現(xiàn)在又人模人樣,什么事也沒有了,昨天晚上你就是想方設(shè)法往死里整人哩。如果你早一天做出這樣的決定,說不定就不會發(fā)生昨天晚上的事情。

然而,老曹不管說什么,他只是一個勁地笑。

我對老曹說,如果你上午不忙,就在這里陪他,我到地委宣傳部去一下,路遙同意轉(zhuǎn)院,那就抓緊。我去跟白崇貴部長商量一些事,一會兒就回來。

老曹說,你去你的,我就是伺候人的命,能有什么辦法,我不陪他誰陪,你看能有幾個人頂上事。我早就說讓他轉(zhuǎn)院,可他就是一個犟板筋,以為我是害他,我的話他就一點兒聽不進去,自己吃虧了才知道。人在什么時候也不能太任性,更不能耍那個二桿子。

老曹這樣數(shù)落著路遙,那是發(fā)自內(nèi)心對路遙的關(guān)心和愛護??吹嚼喜芎吐愤b在病房里有說有笑,我對老曹說,那我現(xiàn)在就去了,害怕晚了白部長開會一走,我就找不上人了,有你在這里,我最放心。

老曹說,放你的寬心,這里交給我。

是啊,路遙在延安患病住院的這些日子,我才知道什么是真誠相待,老曹不厭其煩地給路遙蒸洋芋擦擦,熬小米稀飯,想盡一切辦法調(diào)劑他的生活。記得有一回,老曹到街上出去辦事,忽然看見有位老太婆賣黃煎(一種陜北小吃),他想到路遙在病床上什么東西也不想吃,覺得這個比較稀罕,說不定路遙會喜歡,就買了兩個拿回家,而且他還害怕涼了,悄悄放在他家的高壓鍋里,準(zhǔn)備辦完事回來送到醫(yī)院讓路遙吃個新鮮。然而,老曹的老伴和他的女兒并不知道這回事,回到家把高壓鍋打開,發(fā)現(xiàn)了那兩個黃煎,母女倆也沒多想,就把黃煎吃了。老曹從外邊辦事回來,準(zhǔn)備把高壓鍋里放的黃煎送到路遙的病房,可他打開高壓鍋一看,鍋里哪里還有他在街上買的黃煎。

老曹知道,家里再沒其他人,就有老伴和女兒,肯定是她倆吃了。因此老曹非常生氣,扔盆子摜碗,甚至大呼小叫地訓(xùn)斥老伴和女兒:你們怎這么嘴饞,知道那黃煎是給誰買的?什么時候?qū)W下這么多的毛病?

那天我剛好有事去了老曹家,這樣難堪的場面讓我給碰上了。我看見老曹在他家房子里大發(fā)雷霆地訓(xùn)著他的老伴和女兒,氣氛非常緊張,一下也把我給嚇住了,不知是什么情況。而在我的印象中,老曹根本不是這樣的一個人,人人都說他心胸開闊,非常大度,說話有分寸,可是現(xiàn)在我看見的老曹,顯然他跟這些詞一點也不沾邊,也動搖了他在我心目中的美好形象,他那暴跳如雷的樣子,簡直就是一頭暴怒的雄獅。

面對此情此景,我感到尷尬甚至有些難堪,幾乎是走不是走,站不是站,搞不清他家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此時此刻老曹的老伴和女兒,像自己犯了什么不可饒恕的罪行一樣,甚至不敢用正眼看老曹,乖乖地呆站著。

老曹仍然得理不饒人,根本不聽他老伴的解釋,沒完沒了地不停數(shù)落著。老曹的老伴看見他這樣,一個勁地給他賠不是,說自己確實不知道,是我錯了。而他那女兒害怕得像一只受驚的小鳥,不停地閃動著她那一對好看的眼睛。

慢慢我才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老曹之所以這樣給他的老伴和女兒發(fā)火,就是因為他給路遙買的那兩個黃煎。唉,就為這一點兒小事,他何必要如此大動肝火,有這個必要嗎?根本沒必要搞得如此烏煙瘴氣。

可老曹不這樣認(rèn)為,他覺得這不是他簡簡單單給路遙買吃的那么一點事,在某種程度上,那是他對路遙的愛,他的這份愛給誰的就是誰的,一點也不含糊,別人不能隨便改變他的意愿,否則就是問題。

對于這件事,老曹的老伴也感到很委屈,覺得她跟他在一起生活了幾十年,別說是兩個黃煎,哪怕比黃煎更珍貴的東西,也不應(yīng)該對她這樣,她分明感覺到路遙在他心里的分量比她和女兒重要。不過從另一方面說,她也不計較,幾十年他怎么對路遙,她心里非常清楚,更何況路遙重病在身。因此她內(nèi)疚地說,我確實不知道你是給路遙買的,明天我出去給你買兩個。

就為這么一點事情,我不贊成老曹這樣,因此我對老曹說,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還以為是什么事,為兩個黃煎,你沒必要這樣大呼小叫,就不怕人笑話,而更重要的是不知路遙吃不吃。

可是,老曹的原則性很強,路遙想吃不想吃,那是路遙的事,但他給路遙買的,那是他的一片心意……

那么現(xiàn)在老曹在病房里陪路遙,我沒有不放心的,就很快去了地委宣傳部,找到白崇貴部長,把昨晚路遙病危的情況以及他同意轉(zhuǎn)院的事,給他做了匯報。

白部長問我,那你需要我們做什么工作?

我說,想讓你把路遙的這個情況,報告給省委宣傳部或省作協(xié),讓抓緊時間在西安聯(lián)系一家醫(yī)院,只要把醫(yī)院聯(lián)系好,我就辦他的出院手續(xù)。

白部長說,放心,我盡快向省委宣傳部匯報。

這件事一落實,我便想順便去一下政協(xié)見一見馮文德主席,可我又害怕影響他的工作,就從延安地委離開回到醫(yī)院,走進傳染科醫(yī)生辦公室,看見馬安柱大夫正在做路遙的病情報告。

我笑著對他說,馬大夫,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路遙已經(jīng)同意轉(zhuǎn)院了。

馬安柱說,這個事我已知道了,剛才我去了他的病房,他告訴了我。這樣好,路遙作家的病很嚴(yán)重,不敢再拖延時間了。

我說,感謝你這段時間的精心治療。

馬大夫說,這是我的職責(zé),沒什么感謝的,關(guān)鍵是我的水平有限,沒能把路遙作家的病給治好,我心里實在是有些愧疚。

我說,那不是你的問題,你已經(jīng)盡力了。

既然馬大夫知道了路遙轉(zhuǎn)院的事,那我就沒必要在他辦公室里再待下去。因此我離開了醫(yī)生辦公室,走進路遙的病房里,看見路遙和老曹談得熱火朝天,根本看不出路遙是一個

病情危重的人。

老曹見我回來,便站起來對我說,你回來我就回去了,中午給你倆做一頓拿手好飯。

我笑著對老曹說,你真是一個好人,怪不得路遙不想離開延安,都是你給慣下的毛病,而我的毛病也讓你給慣下了,真的有些舍不得離開。

老曹說,該留時留,該走時必須走。

我知道老曹說的是什么意思,便看著他從病房的門里出去,我問路遙,你倆在病房說什么了?我看見你倆那么高興真不忍心破壞了你倆的情緒。

路遙微笑著說,就是想起我倆在延川時的那些事。他這樣說著,仍然面帶微笑看我。其實,我看到他這樣就能猜到他肯定是要給我提什么苛刻的要求,在住院這段時間,我慢慢對他有了更多的了解,他只要有什么特殊要求、而這些要求一般別人不可能答應(yīng),他一般都不直接說出來,等著讓你去問,然后他再提他的要求,這樣很容易達到他的目的。

而以前他總是發(fā)號施令,一點兒也不客氣,現(xiàn)在他客氣起來反倒讓我受寵若驚。當(dāng)然,他不說我也不直接去問。過了一會兒,他實在忍不住了,這才給我說,你看咱就要離開延安了,你能不能給護士長說一聲,讓我走前上一次寶塔山。

我驚訝地問他,你上寶塔山干什么?寶塔山你上過無數(shù)次了,這個絕對不行。

路遙一聽我斷然否定了他提出的要求,一下就生氣了,便不留情面地指責(zé)我,你怎是這樣一個人,我什么也不能干了,你以為我不行了,就可以這樣虐待我?

我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覺得很委屈,眼淚不由得流下來,扭頭就從門里出去。

這是我給路遙當(dāng)面耍的一次態(tài)度。

那時,我很想去一個沒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一鼻子,覺得他太不理解人了,我不讓他上寶塔山并不是我有別的意思,主要為他的身體著想,可他怎么說是我虐待他呢?我不知他想過沒有,這些日子我在延安是咋熬過來的,幾乎像一個乞丐,厚著臉皮在延安到處混吃混住,有時連一個吃住的地方也沒有,我這樣做為了什么?而我又能向誰說這些?可你這樣對我……

我懷著痛苦的心情,恍惚地走到樓道口,在樓道口沒人的地方站了好長時間,也想了很多,覺得他說出我虐待他的話,簡直太讓我寒心了。然而我又一想,這絕不是他的本意,他都病成這樣,我還計較他什么呢。想到這里,我還是回到了他的病房。

路遙看見我從門里進來,一把拉住我,淚流滿面地說,實在對不起,你這些日子也不害怕我這個病傳染給你,不離不棄地照顧我,你是我的好兄弟,你一定要原諒我。

我抱著路遙安慰他說,你不要說這些,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也知道你對一些事不理解,一直憋在自己的心里,沒一個發(fā)泄釋放的地方,正好我在你的身邊,你不給我發(fā)幾句牢騷給誰發(fā)呢?再說,如果我對你斤斤計較,那我為什么還要一直陪你?怕早離開了。

路遙說,我知道你不計較我。

是啊,“人的心態(tài)不同,人生的境遇便會天差地別??鞓罚褪窃谄降懈Q見了神奇;幸福,就是于平淡中嘗出了真味??鞓凡皇巧畹馁n予,而是心的領(lǐng)悟。幸福,不是別人的饋贈,而是心的淡然。只有甘于平淡,不爭執(zhí),不糾結(jié),不計較,才能感受到更多幸?!?。

此刻,我慢慢松開抱著的路遙,拿臉盆在水房里打回一盆洗臉?biāo)?,給他洗了臉上的淚水,然后對他說,其實不是我不讓你上寶塔山,關(guān)鍵怕你的身體撐不住,醫(yī)生一再給我交代,讓你安心治療。如果不是這樣,你想上寶塔山,那算什么事情,簡直太容易了。

路遙說,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害怕我出問題,只要你能原諒我,我心里就高興。至于上寶塔山,你說不能上我就不上了。

我說,過會兒我問一下護士長,看她是什么意見。

路遙說,你別問了,我理解你的心情。

我說,我希望你健健康康地站起來,再別想那些沒用的事情了,上寶塔山有的是機會,等你病好了,再回到延安,想什么時候上就什么時候上,而且想上幾次上幾次,絕對沒一點兒問題。

客觀地說,就路遙目前的身體狀況,我那

時做出不讓他上寶塔山的決定是正確的。雖然做這樣的決定我有些自私,甚至考慮自己的因素多一些,害怕他上去出什么意外,我承擔(dān)不起責(zé)任。然而,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突然感到有一些后悔。后悔沒能滿足他的這個要求,如果我知道他離開延安后再也不可能踏上這塊土地,或者說他永遠不可能再回到他魂牽夢繞的延安,那我說什么也要讓他登上寶塔山,縱覽延安城??墒?,這個世界上絕對沒有那么多的如果。

9月3日下午,省作協(xié)辦公室主任王根成給我打來電話,已經(jīng)給路遙聯(lián)系好了醫(yī)院,問我什么時候從延安出發(fā),如果時間能確定下來,盡快告訴他,他負(fù)責(zé)安排接站。

我說,現(xiàn)在還不能確定,只要醫(yī)院聯(lián)系好,我就去找延安地區(qū)領(lǐng)導(dǎo),讓他們幫我買回西安的火車票,只要火車票買好,時間確定了,我就告訴你。

你辛苦了,一定要注意身體,那我等你的消息。根成說,我們西安見。

聽了根成的這些話,我覺得心里暖洋洋的。

想一想這些日子里,我整天待在醫(yī)院的傳染科,幾乎與世隔絕,有好多人對傳染科望而生畏,感覺到那就是傳染的地方,去那里的人說不定就會被傳染。最為明顯的是,醫(yī)生和護士的辦公室都不允許我們這樣的陪護人員隨便進,仿佛我們這些陪護人員身上都帶著病菌,隨時可能會傳染給別人。那么,我一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整天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難道就不害怕傳染嗎?

我不求別人能給我什么,也沒有奢求別人能夠?qū)ξ业男袨楸硎举澝?,我只希望有人能理解,能夠聽到一句讓我心里感到溫暖的話,我就知足了?/p>

事實上,我在沒得到單位給路遙在西安聯(lián)系好醫(yī)院的消息,是不敢讓地區(qū)領(lǐng)導(dǎo)幫我買票的,而我也無法辦理路遙的出院手續(xù)。他現(xiàn)在是一位危重病人,一旦轉(zhuǎn)院就必須盡快住院治療,時間就是生命,中間不能有一點偏差。因此當(dāng)我得知單位已經(jīng)在西安給他聯(lián)系好醫(yī)院,急忙去了行署辦公室,找到副主任樊高林。

樊高林不僅是行署辦的領(lǐng)導(dǎo),也是路遙的朋友,我還聽說,他也是路遙延安大學(xué)的同學(xué)。到底是不是,關(guān)系不是很大。然而有一點,不管我在什么時候找他,他無論工作多忙,都會想方設(shè)法擠出時間,幫助解決路遙的問題和困難,一點官腔也沒有。所以我走進他的辦公室對他說,樊主任,作協(xié)已經(jīng)給路遙在西安聯(lián)系好了醫(yī)院,這樣有利于他盡快恢復(fù)健康。在延安這些天,無論是路遙還是我,得到了你無微不至的關(guān)心和幫助,我代表路遙表示感謝。

樊主任看著我,微笑著說,你看你說的,都是自己人,跟我客氣什么。幫助路遙解決困難,那是我義不容辭的責(zé)任,我們不說這些了。

我說,那我不耽誤你時間,長話短說,今天找你是讓你再幫忙買4張去西安的軟臥火車票。

樊高林問我,你想要買什么時候的?

我說,你看5號怎樣?

樊高林說,沒問題,我馬上安排人落實。

我對樊主任說,還想給你提一個要求,你安排人給我買票時,能不能買一個火車的軟臥包廂,這樣就可以把護送路遙的醫(yī)生和護士安排在一起,方便在火車上照顧路遙。

樊高林說,這個沒問題,就按你說的辦。

很快,火車票落實到位,是一個軟臥包廂。此時,路遙轉(zhuǎn)院的事已經(jīng)辦得差不多了,我去了地區(qū)文聯(lián)老曹家,我對他說,老曹,路遙就要離開延安,你看要不要給路遙的那些朋友通知一聲。

老曹說,延安就這么大一點地方,什么事能瞞得住人,怕還沒通知就都知道了,你去忙你的事,這個你就不要操心了,我來安排。

我笑著說,有你這句話,我還操什么心。

是啊,路遙在延安住院的這些日子里,不光老曹一個人,還有馮文德、白崇貴、師銀笙、高建群、王克文、李必達、李志強……以及那些我認(rèn)識卻叫不上名字的朋友,都給了他無微不至的關(guān)心和幫助。那么路遙馬上要離開延安轉(zhuǎn)到西安治療,理所當(dāng)然應(yīng)該讓他們知道。而更重要的一點,路遙什么時候能再回延安,還是一個未知數(shù)。那么,給延安朋友們打招呼的事交給了老曹,我就集中精力辦理路遙的轉(zhuǎn)院

手續(xù)。首先,我要結(jié)清路遙在醫(yī)院里的所有費用,這個工作非常復(fù)雜,護士長和護士逐一核對賬目,逐一匯總數(shù)字,工作做得相當(dāng)仔細(xì)。

主治醫(yī)生也是此時此刻最忙的一個人,他的敬業(yè)精神令人敬佩。這幾天他幾乎中午也不休息,全神貫注埋頭在做路遙的病情報告,而且他忙里偷閑地準(zhǔn)備著路遙在途中需要帶的一些藥。

下午4時,我差不多辦完了路遙在延安的出院手續(xù),剛回到他的病房,還沒來得及給他匯報他出院的事,他最小的弟弟九娃進來了,同他一塊來的還有他延安的那個妹妹。

路遙看見他弟弟從他病房門里進來,顯出從來沒有過的高興和激動,喊了一聲九娃,頓時眼眶里就涌滿了淚水。

是啊,他在延安住院這一段時間里,深刻感受到了人世間的溫暖,同時他也為自己患了這么嚴(yán)重的病,卻得不到多少家人的照顧而傷感,只有他出嫁到延安的妹妹,一如既往地隔三岔五跑到醫(yī)院來給他送飯。

他是一個作家,一個感情非常細(xì)膩的人,難道這一切就是他某一個小說里需要描寫的細(xì)節(jié)嗎?他心里一直壓抑著,他在不斷思考著人生,一喜一憂,一悲一痛,像電影畫面一樣,在他的眼前回放。

九娃看見躺在病床上病情危重的大哥,失去理智地緊走了兩步,一把抱住他哥就號啕大哭起來。

事情太突然了,我一把將九娃從路遙的懷里拉起來,責(zé)備他說,你不敢這樣,要控制你的情緒,你哥絕對不能受太多的刺激。

路遙在病床上大哭不止,根本沒聽清楚我說什么,一把又一把地揩著眼淚給我和他妹說,你倆出去一下,我有話要給九娃說。

不知他要給他弟弟說什么,但我擔(dān)心的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再受更大的刺激而加重病情,那就會影響到他的轉(zhuǎn)院治療??墒?,路遙提出了這樣的要求,盡管我有一些擔(dān)心,但我還必須尊重他的意愿,跟他妹妹一塊走出病房,在樓道里還沒站穩(wěn)腳跟,就聽見兄弟倆在病房里哭成了一縫水。我一把拉開門,看見兄弟倆抱在一起,號哭得排山倒海一般。

我再次把九娃從路遙懷里拉起來說,你看你,我不是給你一再叮嚀,你哥病成這樣,不敢讓他再受刺激了,可你……然而,雖然我這樣埋怨九娃,但路遙好像有一肚子的委屈,根本不把我說的話當(dāng)一回事,兄弟倆仍然在病房里哭得死去活來。

路遙一把又一把地揩著淚,不停地給九娃說,哥現(xiàn)在不行了,照顧不了你了……說這番話的時候,他又大聲地在病房里號哭起來。

九娃淚流滿面站在他哥跟前,緊緊抓著他的手,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哥,你不要說這些,你絕對會好起來。

九娃來到延安,那他就是路遙身邊的一個親人。因此我在想,九娃來得太及時,有他陪在路遙身邊,我再不擔(dān)心自己承擔(dān)什么責(zé)任,在醫(yī)院的一切,由他全權(quán)負(fù)責(zé)。而更重要的是,我再不需要出去一下,也害怕他一個人會不會有什么危險?,F(xiàn)在好了,讓他陪他哥,我抓緊處理其他事。

在醫(yī)院里,路遙再也不像原來那樣排斥他的這個弟弟了,他現(xiàn)在對他弟弟十分親熱,有說有笑,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他對他弟的態(tài)度。

到了晚上,我征求路遙的意見,能不能讓九娃在病房里陪你一晚,這樣兄弟倆還可以多說一會兒話,增加一些感情??晌覜]想到,路遙痛快地答應(yīng)了我的建議。

那夜里,九娃陪著路遙度過了一個不同尋常的夜晚。

路遙說,你趕快把我挎包里的煙拿出來,去給我那些朋友們一人發(fā)一支。就這樣,他離開了魂牽夢繞的延安,再什么時候回來,確實是一個未知數(shù)了。

“人世間每個人都會有大小不一的光環(huán),當(dāng)光環(huán)退去,誰都是柴米油鹽,誰都是一介布衣。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人生最曼妙的風(fēng)景,竟是內(nèi)心的淡定與從容!曾經(jīng)如此期望外界的認(rèn)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與他人毫無關(guān)系?!?/p>

路遙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再不能一意孤行了。

離開延安,到一個比較好的醫(yī)院去接受治療,這是他的明智之舉。如果他仍然要在延安治療,恐怕真的像他想的那樣,就不可能有生還的希望了。

路遙對于未來充滿著期望和信心。他想有一天,仍然會像過去一樣,用高瞻遠矚和審時度勢的犀利目光,投入自己的滿腔熱情,去描繪這個波瀾壯闊的時代,創(chuàng)作出比《人生》和《平凡的世界》更為精彩的文學(xué)作品,來回饋生他養(yǎng)他的這片土地。這是他的一個宏大的夢想。因此,他不愿意就這樣輕而易舉地離開這個世界,也不愿這樣輕而易舉地放棄自己的努力。他一定要站起來,這個世界對他來說,有太多的吸引力和誘惑力, 也有他對生命的崇拜。

在延安地區(qū)醫(yī)院短暫的兩天時間里,兄弟倆慢慢建立了一定的感情,相處得也非常融洽。在這之前,他曾告訴我,兄弟倆年齡相差那么大,而且又很少有見面的機會,關(guān)鍵一點,兩個人成長在兩個縣的不同家庭。但血脈相通,有著不一樣的情感。因此在中午的時候,他的弟弟到街上吃飯去了,我建議他轉(zhuǎn)院到西安治療的時候,能不能讓九娃一塊去,從我這兩天的觀察,我覺得九娃挺不錯,對哥盡心盡力,照顧得無微不至,如果讓他去西安,醫(yī)院里就多一個人手了。

路遙聽我這么一說,全盤否定了。他搖著頭說,這絕對不行,你別看他長得茂騰騰的,可他粗手粗腳,什么事也干不了,怕給我端碗水,一下就摔到地上了,我這個弟弟你不了解,現(xiàn)在看他不錯,過兩天他的本來面目就全暴露出來了。

我說,你怎能這樣評價你弟弟,我覺得他根本不是你說的那樣,他這兩天不是給你打洗臉?biāo)?,就是給你擦洗身體,比我伺候得強多了。

路遙說,誰家的人誰清楚,你別給我再提這些,到了西安又不是你一個人,還有遠村,你怕什么,有你倆就行了,去那么多人又不是打架,關(guān)鍵是他頂不上一個人,光惹我生氣。

我說,你不是一直牽掛你女兒嗎?遠村根本顧不上到醫(yī)院照顧你,他家里還有一堆事,他哪里能抽出陪你的時間。

路遙說,你還是聽我的,這事不要跟我爭,我心里清楚,不行就是不行,不能勉強。

當(dāng)然,路遙不想讓他弟弟去西安,我也不好再說什么了,別讓他產(chǎn)生一些誤會,以為我不愿意照顧他而找了這些理由,那就不好了。

9月5日上午,路遙要離開延安返回西安了。

我辦完他的全部出院手續(xù),急急忙忙地走進他的病房,看見病房里只有他一個人躺在病床上,臉和胡子已經(jīng)收拾得干干凈凈,就像鄉(xiāng)下人走親戚一樣,精心把自己打扮了一番,而且他的情緒也比較穩(wěn)定。

然而,我好一陣不見他弟弟,不知他哪里去了。

我心想,他怎么是這么一個人,難道他真的就像他哥說的那樣,一點兒也不靠譜??墒?,不靠譜也沒有他這么不靠譜的,他哥眼看就要離開延安,可他倒好,不在醫(yī)院好好陪他哥,卻不知跑哪里去了,因此我問路遙,這么一陣不見九娃,他哪里去了?

路遙看了我一眼,然后不緊不慢地說,我把他打發(fā)到我妹妹家去了,不想讓他待在我跟前,我一看見他們在我身邊,心里就難受,特別是我那妹妹,你也看到了,她就是那么善良,看見我住在醫(yī)院,來一回醫(yī)院她哭一回。因此在我走的時候,我不想看見他倆,那樣我會受不了。

原來九娃離開病房是這個原因。

我看了看他,便說,你看你就要離開延安了,不讓你弟弟妹妹送你一下,他們心里也會像你一樣不好受。

路遙長嘆了一聲說,你不明白,我這次離開延安跟往常不一樣,往常是歡天喜地,而這次我病得路也不怎么會走了,誰看見心里都難過。因此,我不想讓他們看到我這個樣子。

是的,路遙這次離開延安,當(dāng)然跟以往不一樣,絕對是一個讓人無比悲傷的場面,不僅他心里難受,就是他延安那些朋友,看到如此吃鋼咬鐵的一個人,突然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心里怎會好受?因此他毫不客氣把他弟弟打發(fā)到他妹妹家,不許他弟弟和妹妹到醫(yī)院和車站送他,這樣他心里就會好受一些。

事實上,路遙是一位性情中人,他看見他

弟弟和妹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在一起哭哭啼啼,生離死別一樣,那樣他的情緒就會一天都緩不過來。

我非常能夠理解他這樣一種心情。

眼看就要離開延安,我問他,早上想吃點什么?要不讓我出去給你買一碗小米稀飯,到西安就吃不上延安這么香的小米稀飯了,一會兒咱就要坐車走,時間有些緊張。

路遙說,可以,我就吃小米稀飯。

我拿著他病房里的碗,急急忙忙地從醫(yī)院的后門里跑出去,在早市上給他買了一碗熱氣騰騰的小米稀飯,拿到他的病房,放在小桌子上,把桌子推到他床跟前,讓他趁熱趕快吃。

路遙沒說什么,趴在我給他推到跟前的小桌上,掙扎著把那一碗小米稀飯吃完了。

我看著路遙,問他,你還想吃點什么?

路遙說,一碗小米稀飯可以了,別的不想吃。

我說,不想吃就不要勉強了。

路遙點了點頭,呆呆地坐在病床上,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我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

時針已經(jīng)指向1992年9月5日上午8時。

這是兩天前,我同延安地區(qū)行署辦公室副主任樊高林商量好從醫(yī)院出發(fā)的時間。他代表延安地區(qū)行署來醫(yī)院送路遙到火車站,并由他定下了送路遙去火車站的路線。那就是上午8點從延安地區(qū)人民醫(yī)院的后門大街上出發(fā),穿過延安的中心大街,然后到達火車站廣場。

樊主任問我,你覺得這樣安排怎樣?

我說,你怎么安排都沒問題。

就在這天早晨,老曹早早來到了路遙的病房,他提前在病房里看了一下路遙沒有什么問題就離開了。他在路遙離開延安之前,還有好多工作要做,特別是路遙在延安的那些朋友,他一個一個地給打了電話,告訴了路遙就要離開延安的消息,當(dāng)然,他這樣通知延安的朋友,并不是讓他們都到醫(yī)院來送路遙,而是讓路遙的這些朋友知道就行了,盡量不要到醫(yī)院去,更不要去火車站。他知道路遙比較敏感,害怕去了那么多的人,反而會增加路遙的思想負(fù)擔(dān),甚至再加重他的病情。他一看路遙情緒比較穩(wěn)定,沒什么問題,就又忙著安排路遙離開延安的一些事情去了。

雖然老曹和樊主任提前做了這方面的工作,盡量減少一些送行的人和車。然而,就在路遙準(zhǔn)備離開時,延安地區(qū)人民醫(yī)院的院子里,仍然還是聚集了很多送他的男男女女。

在如此龐大的送行隊伍中,有一直關(guān)心支持他的延安地區(qū)政協(xié)主席馮文德、地委宣傳部部長白崇貴、延安報社總編輯李必達、記者李志強,文聯(lián)的楊明春和高其國、延安群眾藝術(shù)館的王克文以及我認(rèn)識和不認(rèn)識的上百名干部群眾,一直默默地站在醫(yī)院后邊的街道兩側(cè)。

送行的這些人都是路遙的好朋友,他們知道他今天要離開延安,無論工作多么繁忙,也不管有什么重要的事,都早早來到地區(qū)人民醫(yī)院,等待著這位已經(jīng)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樣子的作家。

他實在是太累了……延安的父老鄉(xiāng)親們深深地為他而惋惜,也真誠地為他流下悲傷的淚水……

其實,就在頭天晚上,老曹還一再給路遙的那些朋友們交代,能不到醫(yī)院去送行的盡量不要去,他害怕場面過于悲壯而影響到路遙順利抵達西安。然而,送他去火車站的車壓縮了再壓縮,人員減少了再減少,還是控制不了人數(shù)。路遙是他們非常崇拜的偶像,也是陜北人民的優(yōu)秀兒子,他就要從這里離開了,朋友們說什么也不愿意缺席,場面實在是無法控制呀。

延安地區(qū)人民醫(yī)院后邊那個狹窄的街道兩旁,已經(jīng)排滿了各種各樣的車輛,黑壓壓的人群靜靜佇立在醫(yī)院后門的街道兩側(cè),沒有一個人在這時候高聲說話,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悲壯的氣氛。

一到8點,我和老曹按照約定的時間,攙扶著病重的路遙,從他住了近一個月的病房緩緩地走出去,一步一挪地走向??吭卺t(yī)院后門的那輛小轎車。

他的步子邁得無比沉重,眼睛里含滿淚水。

此時,比較敏感的路遙感覺到街道兩邊站了許許多多送他的好朋友、好兄弟、好姐妹,慢慢抬起他的頭,用自己已經(jīng)有些模糊的眼睛,

看著為他送行的父老鄉(xiāng)親,艱難地抬起手,向他們揮手致意。

的確,這樣的場面太悲壯了。

是啊,這天一大早,經(jīng)常去路遙病房的馮文德、白崇貴還有樊高林,再不像往常那樣,誰也沒有去路遙的病房去看他,害怕去了給他帶來不穩(wěn)定的情緒,只能靜靜地站在醫(yī)院外的街道上,維持著秩序,不允許送行的任何人靠近路遙一步,也不允許太多的人到延安火車站去送行,只允許為數(shù)很少的幾個人到火車站。

盡管如此,仍然有13輛送行的小轎車,五十多位送行的人去了延安火車站送路遙。

路遙,你是家鄉(xiāng)人民的驕傲,家鄉(xiāng)人民為你自豪?,F(xiàn)在,他就要從這塊產(chǎn)生英雄和史詩的土地上離開了。

就這樣,送路遙的車隊緩慢地穿過延安大街,徐徐駛進延安火車站廣場。

路遙實在是太累了,倒在了這塊土地上??伤€十分年輕呀,僅僅42歲,那么他還會回到延安母親的懷抱嗎?

路遙在延安火車站廣場下了車,由他的好朋友曹谷溪、馮文德、白崇貴和延安的其他幾位朋友攙扶著,朝火車的站臺上走去,而通往站臺的道路兩旁,站滿了黑壓壓送他的人。幾位執(zhí)勤的鐵路警察,飛快地跑向路口,為路遙打開了一條綠色通道。

路遙被扶上了開往西安的火車。

可是,他不愿意到火車的軟臥車廂里去,而是非要坐在緊挨車廂過道窗口的一個凳子上。盡管他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甚至肝區(qū)疼痛難忍,可他仍然支撐著,用低沉的聲調(diào)對我說,你快把車窗給我開大一點。

打開吧!讓他再看一眼他親愛的父老鄉(xiāng)親!

打開吧!讓他再看一眼他眷戀的陜北黃土地!

透過了那層車窗的玻璃,路遙趴在車窗口,用已經(jīng)模糊的雙眼,看著為他送行的這些家鄉(xiāng)父老鄉(xiāng)親,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淚水禁不住地滾滾流淌。

車窗外的站臺上,已經(jīng)站滿了送他的延安父老鄉(xiāng)親,看到他的淚水,也像他一樣,一個個淚流滿面。

此時,他的弟弟和妹妹沒有兌現(xiàn)自己的承諾,悄悄來到火車站,就站在這些送他的人群中,沒敢跟他們親愛的哥哥打一聲招呼,默默地看著病情危重的大哥,早已哭成了淚人……

我站在路遙的跟前,攙扶著他的胳膊,突然看見人群中他的弟弟和妹妹,急忙給他說,你弟弟和妹妹也到火車站送你來了,你給他們打一聲招呼。

路遙慢慢抬起頭,一眼就看見站在火車站臺上為他送行的人群中的弟弟和妹妹。他慢慢地抬起了手,給他的弟弟妹妹招了招,卻什么話也沒說出來,只有淚水在他略顯蒼老的臉上不停地往下流。

這時,路遙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含著淚水對我說,你快把我的挎包拿過來,那里邊有煙,你去給他們散一支。

我想,這是路遙用這種方式感謝送他的人。因此我急忙走進軟臥車廂,從他黃色挎包里拿出兩盒“紅塔山”香煙,急急忙忙從車廂里走下去,正準(zhǔn)備拆開煙盒時,老曹對我說,你把煙給我,我去給他的朋友們發(fā)煙。

我把煙交到老曹手里,請他代表路遙,表達一個陜北人民的優(yōu)秀兒子的真誠謝意,然后便走上車廂。

可愛的陜北父老鄉(xiāng)親,這是路遙向你們表達謝意。

列車在人們的悲切聲中緩緩啟動了。

路遙扶在車窗玻璃上,用模糊的淚眼,艱難地抬起手,向送他的人頻頻揮手。

再見了,圣地延安!再見了,陜北父老鄉(xiāng)親!

再見了,可親可愛的陜北黃土地……

火車在一聲尖厲的鳴叫聲中,緩緩駛出延安寶塔山下不遠處的火車站。

列車帶著路遙很快離開了延安,沒有了往日的歡聲笑語,也沒有了曾經(jīng)的慷慨激昂,延安那些熟悉的一道道山、一條條溝,讓他流淌的淚水打濕了。

就這樣,列車駛出了延安,穿過一個隧洞,列車長就來到他的軟臥車廂,站在車廂的門口,莊嚴(yán)地給他敬了一個禮,用洪亮的聲音說,我是本次列車的列車長,如有什么要求,可隨

時向我提出,我保證一路平安地把作家護送到目的地。

列車長剛剛離開,列車員就來到路遙乘坐的軟臥車廂,打來了熱氣騰騰的開水,精心整理了床鋪,為路遙竭盡全力地提供最優(yōu)質(zhì)的服務(wù)。

就在這次列車上,那些互不相識的旅客,不知從什么渠道得知路遙也乘坐這趟列車,紛紛來到他的軟臥車廂門口,沒有大喊大叫,沒有前呼后擁,默默地看上他一眼,便自覺地離開了……

此時,全程護送路遙的延安地區(qū)人民醫(yī)院大夫馬安柱和護士高潔,還沒等列車行駛到路遙視為自己創(chuàng)作的風(fēng)水寶地甘泉,就在車廂里忙起來了。

高潔在路遙床鋪的一邊,聚精會神地配著藥,她要在列車上為他輸液,保證他在返回西安的途中,不出現(xiàn)任何問題。而延安火車站,還專門派了一位負(fù)責(zé)同志,一路護送。

路遙回到古城西安,卻沒能回到他裝修好的家,而是住進了西安第四軍醫(yī)大學(xué)西京醫(yī)院傳染科,醫(yī)院很快給他下了病危通知……

“人生如夢,歲月無情,驀然回首,才發(fā)現(xiàn)人活著是一種心情,窮也好,富也好,得也好,失也好,一切都是過眼云煙。想想不管昨天、今天、明天,能豁然開朗就是美好的一天;不管是親情、友情、愛情,能永遠珍惜就是好心情。”

這是9月5日下午6時10分,西安火車站。

路遙乘坐的延安到西安的列車就要進站了。

在西安火車站的站臺上,路遙的妻子林達,不停地朝列車駛來的方向張望。她不知道跟她一塊生活了十幾個年頭的愛人究竟病成了什么樣子,在這些日子里,她在不停地打探著有關(guān)的消息。有的人告訴她,路遙的病什么事也沒有,很快就會好了,說不定再過幾天就可以回到西安。她想,只要他能健康地回來,什么事情都不是事情,一切都可以坐下來慢慢商量。她覺得他是一個有擔(dān)當(dāng)有作為、頂天立地的男人,絕對不可能這樣逃避自己的責(zé)任,更不可能言而無信,他那種堅強意志哪里去了呢?怎么能就這樣一病不起呢……然而,也有的人曾這樣告訴過她,路遙病得非常嚴(yán)重,隨時都有生命危險,他能不能渡過這個難關(guān),那就看他的造化了。她不相信,自己的男人自己清楚,他不可能就這樣輕而易舉地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這些人純粹胡說。她比任何一個人都了解他,他不可能輕易倒下,也不可能是一個說話不算數(shù)的人,怎么可能有生命危險……

林達在站臺上,急切地等待著路遙回來。

此時,楊韋昕、曉雷、王根成、李秀娥、李國平、刑小利、遠村……還有陜西省文化廳廳長霍紹亮、新華社陜西分社記者李勇,一個個靜靜地站在站臺上,急切地等待著路遙坐的列車。

路遙的弟弟王天樂,帶著一輛“三菱”越野車,也從銅川趕到西安。此時此刻,他就站在來接路遙的這些人群中,沉默不語,一臉的焦慮。

列車剛剛在站臺上停穩(wěn),林達、曉雷、李秀娥還有王天樂就從車廂門走上去,來到路遙的軟臥車廂,看見車廂里不停呻吟的那位曾經(jīng)剛強的漢子,現(xiàn)在突然變得如此不堪一擊,所有對他的那些問候在此時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只好默默地攙扶著他從車廂里緩慢走下來。

此時的李秀娥淚流滿面,她緊緊地跟在被她稱為小老弟的路遙身后,看著消瘦且不停呻吟的路遙,不斷重復(fù)著一句話,他怎成了這個樣子?

是啊,在疾病面前,任何人都不堪一擊,路遙也是如此。那時他是多么剛強的一條漢子,可是現(xiàn)在突然變得弱不禁風(fēng),基本上連路也走不穩(wěn)了,搖搖晃晃,一直由接他的曉雷和林達攙扶著??梢钥闯觯莾蓷l腿宛如麻稈一般,幾乎一陣風(fēng)就能吹倒的光景。

盡管如此,他仍然剛強地抬起自己沉重的頭,掃視了一眼接他的這些人,艱難地抬起手,不停地招手致謝。

路遙沒能回到西安建國路的陜西作協(xié),也沒有走進傾注了他許多心血的新裝修的那個家,由他的朋友和單位上同事,把他直接送到西京醫(yī)院傳染科。

那是一個陰冷且與外界幾乎隔離的地方,孤零零地坐落在西安長樂路第四軍醫(yī)大學(xué)西京醫(yī)院門診大樓旁邊的一個小山坡上。四面有一人多高的鐵柵欄把這個傳染科圍得嚴(yán)嚴(yán)實實。傳染科的大門管理得相當(dāng)嚴(yán)格,沒有陪人證,任何人無法隨便進去。

這是他非常不想去的一個地方,可是他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主動權(quán),沒有任何選擇,情愿不情愿只能來到這里。

他從延安地區(qū)人民醫(yī)院離開,又一次踏進西京醫(yī)院傳染科的大門。他剛剛進了病房,就有四五位醫(yī)生和護士齊刷刷擁進來了,開始給他進行一系列緊張煩瑣而復(fù)雜的檢查工作。

抽血化驗,評估病情,專家會診,研究制定一套科學(xué)而合理的治療方案。是的,這里正在精心籌劃著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那些西北地區(qū)比較權(quán)威的肝病專家,非常有經(jīng)驗的主治醫(yī)生和經(jīng)過專業(yè)訓(xùn)練的護士,一位位像久經(jīng)沙場的戰(zhàn)斗英雄,急匆匆地往返在病房和樓道之間,映現(xiàn)出一個個緊張而忙碌的身影。

此時此刻,我確實有些疲憊不堪,就像一個沒娘的孩兒一樣,眨動著驚慌的眼睛,看著那些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和護士,呆呆地站在路遙病房的門前。

在這里,幾乎沒有人感覺到我的存在,也沒有人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所有送路遙到醫(yī)院的人,都一個個站在病房門外,神情有些凝重,誰也不說一句話,看著醫(yī)生和護士給路遙忙著做各種各樣的檢查,匆匆離開了。

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斗不聲不響地進入尾聲,醫(yī)生和護士從病房里出去,走進了他們的辦公室,路遙的愛人林達才最后一個離開了病房。

病房里突然安靜下來,沒有了剛才那樣的緊張和繁忙??瓷先ヂ愤b比較平靜,能感覺到他有些疲倦,卻沒有過多的語言,用他已經(jīng)模糊的眼睛看了一眼我和他的弟弟王天樂,悄悄閉上了眼睛。

王天樂眉頭緊皺,在病房里不安地走來走去。這樣走了一會兒,突然像想到什么似的走到我跟前說,今晚上我陪我哥,一會讓車把你送到東大街陜西日報家屬院,那里有我的一個宿舍,還可以洗澡,明天我讓司機在東大街接你,你再來醫(yī)院替我。

我說,要不我回建國路,聽說延安地區(qū)人民醫(yī)院送你哥的醫(yī)生和護士住在作協(xié)招待所,他們在作協(xié)沒什么熟人,如果你晚上陪你哥,那我去陪他倆。

王天樂說,這些事有作協(xié)安排,我們不管,你好好休息一晚,這些日子你辛苦了。

我說,那也行,你陪你哥,我就去睡覺了。

就這樣,王天樂把他在東大街宿舍門上的鑰匙給我,把我送到傳染科的大門口,叫了他帶來的司機,讓司機把我送到東大街。

我坐著 “三菱”越野車到了東大街,在皇城賓館門口一下,車就去醫(yī)院了,可我卻怎么也找不到陜西日報的家屬院,而他的那個宿舍,我就更不清楚在什么地方。我找了好幾個來回,好不容易找到了,可我走進一看,哪有洗澡的地方,連衛(wèi)生間也沒有,難道他讓我在臉盆里洗澡?

時間不早了,我也不再想洗澡的事,就想睡覺。

就在我準(zhǔn)備上床睡覺的時候,天樂突然進來了。我驚訝地看著他問,你怎么過來了?醫(yī)院里誰陪路遙?他一個人在醫(yī)院能行嗎?

王天樂說,醫(yī)院里有護士,不讓人陪。

我說,那你回來,就一張床,我回作協(xié)去。

王天樂說,你就住這里,不要去作協(xié),旁邊衛(wèi)生間有淋浴可沖澡,一會我想別的辦法。

我說,你沒必要出去,我作協(xié)有房子。

王天樂說,你別管這些,我去找我的同事。他一邊給我說,一邊在宿舍里收拾他的東西,從門里往出走時候還叮嚀我,明天中午你到醫(yī)院,不要去得太早,我先去醫(yī)院陪我哥。

我說,好的,沒問題。

那天,我在天樂的單身宿舍睡了一晚。

天剛放亮我就醒了,一看還不到7點,我覺得現(xiàn)在去醫(yī)院確實有點早,怕醫(yī)院大門也進不去。而更重要的,昨晚他給我吩咐,他先去陪他哥,既然天樂有這個意思,那就讓兄弟倆和諧地在一起,也是治療路遙疾病的一劑良藥。要知道他在延安住院那些日子,天樂遲遲不去,讓高其國給他打了一個電話又一個,而他好不容易去了,也沒陪他哥幾天。路遙覺得天

樂對他不像原來,怨氣越來越大,而他的這種怨氣和不滿,在西安火車站廣場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就是路遙從火車站廣場往停車場走時,他寧愿讓林達去攙扶,也不讓天樂靠近他身邊,幾次甩開天樂攙扶他的胳膊。我知道,這是路遙故意讓天樂在眾人面前難堪。那么看,兄弟倆之間有了一些隔閡,天樂明確告訴我,他先去醫(yī)院陪路遙,我就不能去得太早,希望他倆盡快化干戈為玉帛。

這樣一想,我就從天樂的單身宿舍離開,步行去了建國路的陜西作協(xié),把延安護送路遙到西安的馬大夫和高護士看一下,也是出于對他倆的禮貌。

其實,西安東大街離建國路很近,我走了十幾分鐘就到了,剛從作協(xié)大門里進去,就看見馬大夫和高護士在作家協(xié)會的院子里站著。

我走到他倆跟前,微笑著問,這么早就起來了?晚上休息得怎樣?是不是要到哪里去?

馬大夫笑著說,晚上休息得非常好,現(xiàn)在準(zhǔn)備去臨潼兵馬俑,你們單位安排得非常周到。

我說,我不能陪你們了,一會兒還要去醫(yī)院。

馬大夫說,根本不需要,去醫(yī)院陪路遙是大事,我沒把路作家的病看好,心里實在有愧。

我說,對路遙的治療,你已經(jīng)盡力了,非常感激你這段時間的付出,路遙讓我代他謝謝你。

就在我與馬大夫和高護士在作家協(xié)會院子里說話的時候,單位的司機張忠社到了院子,他一臉微笑地問我,你怎沒去醫(yī)院陪路遙?

我說,一會兒就去,你把我客人給招呼好,他倆可是我和路遙的朋友。

張忠社笑著說,那有什么問題。

在作協(xié)院子里送走馬大夫和高護士,我回到我住的那個房子。房子已經(jīng)不像樣子了,桌子上落了厚厚的一層灰塵,我實在不想去打掃,知道沒時間回來住,也就沒必要打掃,只用干毛巾把椅子上的灰塵拍了拍,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然后走出作協(xié)的大門,到東大街坐公交車去了西京醫(yī)院傳染科。

這是路遙住進西京醫(yī)院傳染科的第二天。

今天的公交車不是很順利,我在東大街的大差市等了有半個小時,才等上一輛,而且乘車的人很多,非常擁擠,到了西京醫(yī)院差不多是上午10點鐘了,我在醫(yī)院門口買了一些水果,就去了傳染科。

我從病房門走進去,看見天樂正在床上給他哥的后背按摩,按得非常賣力,他的頭上已經(jīng)是汗水淋淋了。

路遙在病床上躺的時間太長,渾身沒有一處舒服的地方,因此他輸液結(jié)束,我們就在他后背上這樣按摩一陣,這樣能夠促進他身上的血液循環(huán)。

我看見天樂這樣的表現(xiàn),覺得兄弟倆已經(jīng)消除了以前的誤會,沒什么隔閡了??磥砺愤b還是通情達理的,僅僅過去一個晚上,兄弟倆就和好如初,確實值得人高興。

這時,天樂見我從病房進來,很快停止了給他哥的按摩,把他哥扶著躺在床上,去衛(wèi)生間洗了手,然后從病房走到門跟前,給我招了招手。

我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但有一點很明顯,那就是他有什么話要給我說,因此我趕緊從病房走出去,走到傳染科的樓道,看他到底有什么事。

王天樂站在傳染科的過道,緊皺著眉頭,看見我走到他跟前,他搖了搖頭給我說,告訴你一個很不好的消息,但你不要害怕,路遙的情況非常糟糕,醫(yī)院剛才給他下了“病危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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