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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肥

2019-07-18 03:11李清源
當代 2019年4期
關鍵詞:老師

李清源

周三的聚會本來是餞行,結果變成壓驚。喬東加入一個野生動物保護志愿隊,要去肯尼亞做志工,救助瀕臨滅絕的非洲象。他們定于明早起程,先在首都機場會合,然后同機出發(fā)。不料今天上午突然傳來消息,兩名隊員涉嫌走私象牙,被當?shù)毓泊读?。召集人震驚之余,在微信群宣布解散團隊,取消行程。喬東對這次非洲之行期待已久,也做了充分準備,此時忽然生變,難免不開心。我坐在他對面,隔著茶臺觀望,只見他神情沮喪,黯落落地仰在椅子里??悼傋赃?,手捏一只玲瓏杯嬉笑勸慰。

小插曲而已,不必煩惱,革命嘛,不可能一帆風順??悼傉f:非洲人民已經水深火熱幾百年,也不在乎這一時半會兒。

康總這話似乎莫名其妙,跟今天的意外并無關 系。然而它是有來歷的。不久前的一個酒場上,喬東講起他多年前的非洲經歷,為非洲大陸的多災多難感慨不已。他認為非洲缺乏將帥之才,放言要組建一支精銳部隊,平定非洲各邦,創(chuàng)立一個富強民主文明的大非洲人民共和國,讓非洲各族人民共享太平。這不過是酒酣耳熱之際的一個玩笑,講過可能就忘了,不料康總還記得,并在此時拿出來調侃。康總精通說話的藝術,尤其擅長以調侃的方式恭維人,三分取笑,七分致敬,既拍了馬屁,又不顯得惡俗。而此時這句調侃,既搔了喬東的癢,又模糊了非洲之行的初衷,將喬東從盜獵嫌疑的尷尬中打撈出來。喬東的情緒果然好轉,兩只手搭在挺直的肚皮上,笑了笑。

我就是想做個義工,不是去當格瓦拉。喬東說。

格瓦拉是個傻<\\Xh-elecroc\設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4\鏈接\×.eps>。

康總說著,將杯子送到嘴邊啜茶。玲瓏杯太小,茶水沒有口水多,都不夠他大舌頭一舔。別人用的都是天青釉鈞瓷圓融杯,很稱手,看著也舒服,他偏要用這種鏤空透光的小玩意兒。他說這種杯子皮細骨薄,小巧精致,就像他喜歡的女人。他將茶水呷完,把杯子放歸茶臺,示意茶藝師續(xù)上,然后笑瞇瞇地瞅喬東。

一個有情懷的傻。他說。

喬東懶洋洋盯著他。就像你?

康總放聲大笑。笑聲陡然而高亢,嚇了所有人一跳。劉蕊起身出茶室??悼偟男β曊绾樗鲩l,突然戛然而止,詢問劉蕊干嗎去。劉蕊說:我干嗎去還用向你打報告?康總說:怕你走掉嘛。劉蕊說:我去衛(wèi)生間,要不要一起去?康總將食指壓到嘴唇上。噓!你應該悄悄問,這一公開,我還怎么去?說罷又復大笑。劉蕊白他一眼,罵一聲老不要臉,走出茶室去了。我托托手中的茶杯,鈞瓷胎厚,加上大半杯茶水,還是有一些重量的,倘若砸在康總臉上,畫面一定很好看。康總已經另辟議題,談起省城近來最熱門的拆遷問題,大罵他的老朋友是王八蛋。這個老朋友是市委書記梅淛仁,人送綽號“一枝梅”,諧音“一指沒”,蓋因他一指哪個地方說聲拆,馬上就會被拆個干凈。據康總講,當年梅書記初入政壇,康總期勉他做個有情懷、能干事的官員,不料一入官場歲月催,幾十年風剝雨蝕,他已經變了許多,干事倒還能干事,情懷卻被狗吃了。沒有情懷的人是可怕的,他沒有底線,越是能干,危害也越大??悼倿槔吓笥训膲櫬渫葱募彩祝l(fā)誓要跟他斷交。他噴得很開心,好像有一粒唾沫星濺進了我的杯子。我覺得惡心,將余茶傾倒在貔貅茶寵上,走出茶室去透氣。

這是CBD的一間私人會所,因在一座商務寫字樓最頂層,故名“頂端”。原來的老板是我們報社原總編老鄭,年前老鄭辦移民,不想再經營,遂經劉蕊牽線轉給了喬東。我走進大廳,看到劉蕊站在落地窗前,左邊是一架鋼琴,右邊一張沙發(fā),她站在中間眺望窗外。我朝她走過去。地毯很厚,踩上去悄無聲息,我已站到她身旁,她卻毫無反應。在落地窗外,還有一層寶石藍的玻璃幕墻。大樓早該清洗,幕墻上灰漬密布,站在窗前往外望,看到一個臟兮兮的世界。世界與視野等大。會所所在的這棟樓,是CBD商務內環(huán)中的一座。無數(shù)高樓比肩而立,仿佛插在地上的籬笆,圈出來一個直徑兩公里的圓。圓內有廣場、人工湖、精心設計的花園和游樂場,正中央矗立著一幢圓柱體大廈,狀如玉米,雄視周圍環(huán)繞的樓叢。它應該還雄視整座城市,因為它足夠高。它是城市

的新地標,有個霸氣的名字:國際會展中心。半年多前,我在距此一千米外的內環(huán)某棟樓上有間辦公室,當我不忙,或者心生倦意,就會站在窗前,眺望著玉米樓發(fā)會兒呆。有時候我會有一點沒來由的憂慮,這個雄壯的東西太重了,我擔心會把地殼壓坍。

如果感到累,就想想大地。我說:負載著這么多高樓大廈,該有多辛苦。

我的聲音有點突兀,劉蕊似乎被驚到,她扭頭看看我,將頭抵到我肩上。她身上有種陌生的氣息,不是她以前常用的迪奧真我,也不是我曾經給她買過的蘭蔻奇跡,想必是換了新香水。怎么?心疼大地了?

我一笑。

你什么時候能心疼心疼我?劉蕊說。

她的聲音輕而軟,仿佛風吹花落,寂寥無主。我惆悵得不知如何是好,想要抱她,右手抬起來,卻只是在她背上輕輕拍了拍。

有老鄭的消息嗎?我問。

劉蕊的頭離開我肩膀,那股陌生的氣息也隨之淡去。沒有。她說。她走到鋼琴旁,纖長的食指從琴鍵上掠過,從高到低發(fā)出一串急促的聲音,最后摁在低音鍵上,拖曳出一聲低沉而漫長的尾音,猶如空谷里的一聲嘆息。劉蕊在嘆息中坐下來,等余音散去,十指靈活地在黑白鍵上跳起舞。旋律很熟悉,她第一次彈琴給我聽,就是這首《伊卡路斯的羽翼》。一陣掌聲粗暴而至,我回頭看,只見康總從茶室走出來,一邊朝這邊拍手,一邊走向一間空閑的棋牌室。喬東跟在他身后,朝我點頭笑了笑。

他們在棋牌室待的時間并不久,劉蕊才彈了兩三支曲,康總已經鉆出來,大步流星地走向我們。我隨即走開,繞道屏風后去洗手間。我前腳進洗手間,喬東后腳就跟進來。我問他剛才跟康總談什么,神神秘秘的。喬東冷笑。

他也懷疑我走私象牙。

我嘿嘿笑起來。你有沒有揍他?

真想揍他一頓。停了一下,他又說:我早想揍他了。

我扶著老二脧他一眼。你還會打架嗎?

我這樣質疑可能有點過分,對喬東的天賦是種冒犯。上天生人,平等相待,在把一個個赤裸的靈魂投入塵世前,都賦予了某種特別的能力。只是有些人運氣好,及早發(fā)現(xiàn)并應用了天賦的能力,于是看上去很優(yōu)秀,有些人則比較可悲,一輩子不知道自己的天賦是什么,結果渾渾噩噩,一事無成。喬東屬于運氣好的那類人,一生下來就知道自己最適合干什么。

看到沒有?他攤開手掌給我們鑒賞。我兩只手都是斷掌,生下來就為了打架。

我們這兒有種傳說,斷掌的人手狠,不光打人特別疼,還容易把人打死。這種手倘若用來打架,無疑受過上帝的詛咒或魔鬼的祝福,具有與生俱來的殺傷力。當然,傳說并無科學依據,不能當真,但是喬東喜歡打架、并且擅長打架卻是事實。從嬰孩起,他就愛打人,往往一巴掌就把街道里的小朋友打哭。然后育紅班、小學、初中一路打過去,與他同學的經歷,成為大家不堪回首的往事。同學們的畏懼令他喪心病狂,當班主任老師忍無可忍,決定暴力教訓他的時候,他竟然跟老師對打起來,將老師掀翻在地,把老師漂亮的金絲框眼鏡都打碎了。他的學業(yè)就此中斷在初三上學期那個秋天的傍晚。之后他轉戰(zhàn)街道,在以代書胡同為中心的幾個街區(qū)惹是生非,每天的日常就是打打人,挨挨打。更多時候是打人,幾年下來勝績無數(shù)。最輝煌的戰(zhàn)績是十八歲那年端午,他手執(zhí)砍刀單挑一伙外地人。那天早上,喬東在街上走,與對方一個人肩膀相撞,一言不合打起來。對方人多,喬東吃了虧,被追出三條街。他從肉鋪子搶出一把刀反攻,對方膽怯潰散。事后雙方都不甘心,在街道里互相尋找,最終在代書胡同北口相遇。喬東用濕布條將刀柄纏到手上,在狹窄的胡同里沖鋒陷陣。搏斗的結果是那幫人從此遠遁,再不曾踏足這片盤踞已久的街區(qū)。這主要是警察的功勞,他們打得太兇,警察及時到場,把他們一鍋全收,順便把這個以盜竊為業(yè)的團伙摧毀了。但是不可否認,這里面也有喬東的一份苦勞。這也是街區(qū)父老雖不喜歡他、卻也不甚討厭的原因。另外他雖狂野,對一起長大的幾個街坊伙伴卻很照顧。高中時我被幾個校霸欺負,意圖自衛(wèi),找他學習打架本領。我找到他時,他正踩在插滿玻璃碴的墻頭,在主人的注視下采摘櫻

桃。他居高臨下瞟我一眼。

會打也不行,還得敢打。他說:你膽子太小,教你也沒用。

他從墻上跳下來,吃著櫻桃跟我去了一趟學校。之后直到高考結束,再沒有一個人敢找我麻煩。其他幾個伙伴也都有過類似經歷,受委屈時找他求助,總能逢兇化吉。大家都贊他講義氣,愿意跟他一起玩。但有時犯拗,他連朋友也會打。我們有個小伙伴,十歲時跟隨父母遷往大上海,十幾年后出差回省城,特意約我們喝酒敘舊。他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聽起來很有都市范,而我們這撥人大多在老城里打混,沒見過大世面,張口說話,還是一嘴散發(fā)著燴面味的老方言。久別重逢,又有好酒喝,大家理應很開心,可是喝到半醺,喬東突然發(fā)飆,要求小伙伴必須講家鄉(xiāng)話。小伙伴很尷尬,解釋說離開太久,沒有語境,已經忘記了家鄉(xiāng)方言。他的解釋沒有說服大家,反而激怒了喬東,他當場掀翻桌子,對小伙伴大打出手。我當時恰好去廁所,等回到包廂,那個倒霉的家伙已經頭破血流,抱腦袋蜷縮在杯盞狼藉的地上。我覺得喬東太過分,就算看不慣,也不該下此狠手,那幫旁觀的伙計也夠嗆,畢竟都是發(fā)小,怎能夠袖手旁觀,任由喬東把人打成這樣?我的不滿招致了他們的不悅。

你也小心點!喬東瞪我。別以為進了報社,說話就洋腔怪調。

我哭笑兩難,將發(fā)小送去醫(yī)院,然后把此事寫成一篇文章,發(fā)表在我們報紙副刊“茶敘”上。負責副刊的是主任助理劉蕊。發(fā)稿那天下午,她到我們辦公室來找我,要跟我聊聊這樁普通話引發(fā)的血案。我們社的新樓剛剛落成,尚未喬遷,大家擠在老樓辦公。當時接近下班,同事們都已離去,只剩我這個新蘿卜看家護院。我們大辦公室爺們兒多,陳設粗獷而凌亂。桌子上尤其亂,各種雜物圍繞著大屁股電腦顯示器逶迤起伏,在夕陽醺黃光芒的照耀下呈現(xiàn)出一種類似于末日的景象。天干物燥,衛(wèi)生不好,空氣中布滿塵埃。那些塵埃猶如光學顯微鏡下的細菌,在陽光所及的這片區(qū)域里無所遁形。劉蕊坐在我對面,中間不僅隔著桌子,還隔著這道纖粒彌漫的光幕。我們的視線穿過光幕望向對方,我不知她有何感受,我自己有點怪怪的,仿佛眼光在抵達她的面孔之前已經污染了。

這個故事很有意思。她在光幕那邊說:那個發(fā)小不會講家鄉(xiāng)話,說明他已經疏遠和淡忘了故鄉(xiāng),在喬東他們看來,就意味著對家鄉(xiāng)的背叛。

我沒說話。這是我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彼此不熟。面對不熟的人,我的話總是很少。劉蕊繼續(xù)說她的。

發(fā)小又不停地拿省城和上海比較,上海多好,省城多差,把家鄉(xiāng)說得太不堪。這等于是對家鄉(xiāng)的羞辱,你不光背叛了家鄉(xiāng),還羞辱家鄉(xiāng),不打你打誰?從表面看,這是一場普通的朋友反目,但往深處說,卻代表著喬東他們對家鄉(xiāng)的愛。一個小混混——不好意思啊,不是有意貶低你朋友。一個混社會的人都有這樣的情懷,可見我們這座城市的魅力。

我注視著劉蕊,傾聽她的高論。有那道氤氳如霧的光幕做掩護,我的注視似乎也顯得不那么赤裸和大膽。在我看來,發(fā)小之所以挨打,并不在于遺忘了老家土不拉嘰的方言,而在于他時刻表現(xiàn)的自我優(yōu)越:前途無量的工作、令人艷羨的收入、出身名校的女友、每年都如例行公事的世界旅游以及他那些貴為各界精英的新朋友的趣事和他們之間親密而高端的交往。在他滔滔不絕的炫耀中,不光省城被上海無情碾壓,我們這些老朋友也自慚形穢。所謂忘本,不過是喬東等人被激怒后打人的由頭——出師總得有名,就算最不講理的流氓,找碴前也會先來一句“你瞅啥”,哪怕是一言不發(fā)上來就打,也必定有個先決的理由,比如“看你不順眼”。發(fā)小挨揍,固然是自己犯賤,純屬活該,但把喬東如是拔高,提升到愛鄉(xiāng)英雄的份上,也著實荒誕。我覺得劉蕊待在副刊有點屈,她應該調到新聞評論部去當評論員,那邊正缺寫社評的人才。

我會向他轉達你的贊美。我對劉蕊說:他一定會很開心。

依我庸常的感受,劉蕊對這句話應該有所回應,比如笑一笑。但她沒有,臉上神色一如之前。劉蕊被大家稱為美女,平心而論,她的五官并不出眾,任何一官都不具動人之美,只是勝在彼此協(xié)調,并因此而耐看。每當看到或

聽到“和諧社會”這個詞,我就會聯(lián)想到她的臉:她的美就是和諧的產物。她抽出一支煙,扣打火機點上。煙是她自己帶過來的,跟打火機并一起攥在手里。

你把這個故事寫得很有趣,但是太簡單、太表面了,沒有探討事件背后的社會和文化現(xiàn)象。劉蕊說:我想以這個故事為引子,往縱深挖掘一下,寫個深度報道。

劉蕊吹出一口煙。不知是不是因為嘴巴小,那道煙柱細而直,強硬地插進光幕,然后在光中散開,跟游移浮動的纖塵纏攪在一起,看上去有種說不清的曖昧。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想到“曖昧”這個詞,要形容煙氣和纖塵在陽光里沆瀣一氣的狀態(tài),明明有很多更適用也更準確的詞匯,比如“混沌”,或者“朦朧”。

你幫我約一下喬東,我想采訪他。

行啊。我說。

我在長途汽車站附近找到喬東。他正截住兩個外地人要錢。每當沒錢花,他就來車站周邊晃蕩,看到有人吐痰,就收罰款,一口十元。那兩名外地人不愿出,拖著行李箱大聲嚷嚷,大概是看喬東既無制服,又無紅袖章,更像是敲詐勒索的市井無賴,而不是具有公權威嚴的執(zhí)法者。遇到這種情況,喬東會給出兩種選擇:把吐到地上的痰舔回去,或者挨打。選擇雖說有二,結果卻往往只有一個:挨了打再給錢。我看到喬東指了指地面,想必是讓對方舔干凈。對方不干,喬東揪住嚷得最兇那個人的前胸,咣咣抽他兩耳光。耳光異常響亮,我還遠在百米之外,仍然清晰地聽到了。喬東下手總是干脆而徹底,從不給對方留僥幸的余地。那兩人立即弱下來,掏錢消災,倒拖行李箱含恨而去。那張錢是紅色的,好像是一百。我很驚訝。以前喬東來搞錢,弄到二十塊就走,二十塊錢,剛好夠他買一包煙,吃一碗燴面,外加一瓶啤酒,而如此微小的數(shù)目,又不至于在外地佬報警后惹麻煩。他把錢塞進褲兜,走進旁邊一家小超市。我趕過去,在超市門口站了不到一分鐘,他嘴叼一支煙走出來,手里拿著剛撕開的煙盒。他看到我,也沒什么驚訝,彈出一支煙遞給我。

剛才看到你管那兩個人要錢,要了一百塊。我說:是一百吧?

喬東不回答,吸著煙往前走。我跟上他。

今天怎么要這么多?

有事,急著用。

我想對喬東說,有事用錢可以管我借,可是想想自己那點工資,實在沒膽量裝大方。貧窮令友誼變得尷尬。仗義疏財如宋江,倘若沒有老爹的萬貫家產,也做不了義薄云天的及時雨。我悶了一會兒,對喬東說:你的紅袖章呢?你不是做了一個嗎?怎么沒戴?

去廁所拉屎,身上沒紙,用那個擦屁股了。喬東說。

我們并肩往老城方向走。這些年省城膨脹得厲害,城區(qū)仿佛打碎的雞蛋,在這塊被形容為“熱土”的大地上迅速攤開。但我們并沒有感到生活空間變寬松。城建再快,快不過人流涌進來的速度和規(guī)模,仿佛就在幾年間,大街小巷都擠滿了口音各異的外地人,南腔北調的普通話也逐漸占領了我們的公園和廣場。我倆走過一條老街,看天色該吃晚飯,就隨便閃進一家燴面館。喬東愛吃面,尤其愛吃燴面,辣椒要多,香菜要足,再配上一瓶啤酒,就吃得幸福安樂。我們在靠門一張油膩的條桌旁坐定,要了燴面和啤酒,我又加了個涼拼。喬東一直不怎么說話,看上去悶悶不樂,大概是還沒有從發(fā)小的刺激中抽身。喬東兄弟兩個,他哥學習好,被家人寄予厚望,準備考大學當大官。至于喬東,則等他爸從鐵路局退休,接班去當個鐵路工人。不料他哥連考兩次,都名落孫山,得了嚴重的抑郁癥,天天在街上找可以上天臺的高樓。他爸很擔憂,遂在他媽建議下提前退休,讓他哥去接了班。喬東的工作就此斷送,天天在街里混,一直混到現(xiàn)在。如今老大不小,不但沒有女朋友,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對比發(fā)小的春風得意,難免會不開心。

有個美女想見你。我對他說。

喬東只顧倒酒,對我的話聽若罔聞,大概是認為我在調戲他。要不要見一下?我問他。他瞟我一眼,把一杯啤酒往我這邊推一推,眼神充滿不信任,嘴上卻說:誰呀?

我把劉蕊的意思講給他聽。喬東喝完一杯啤酒,抄起酒瓶往杯里倒。杯子是塑料的,軟而薄,一捏就癟,必須兩只套在一起才能撐起一杯酒。喬東倒得很快,咚咚幾下,濃密的

泡沫即已翻越杯沿冒出來。我問他愿不愿跟劉蕊聊聊,他說:不愿。

不愿就算了。我回復劉蕊。劉蕊很失望,對喬東的敬意也稀薄了許多,再次跟人談起那樁普通話引發(fā)的血案,僅僅就事論事,而沒有對那名小混混給予過多的贊美。這次談,是跟鄭總編的一個朋友。劉蕊堅持要做這個選題,鄭總編也很支持,還提出不少指導意見,建議她放寬思路,擴大視野,將這個話題放在城市大發(fā)展和社會大轉型的時代背景下分析和探討。面對快速擴張和急劇變化的城市,老省城居民往往會跟不上節(jié)奏,于是失落迷茫,乃至于怨望憤懣,對“入侵”的外來者心生敵意。老鄭認為,那場毆斗雖然發(fā)生在發(fā)小之間,但也隱含著這樣的一種現(xiàn)實邏輯,喬東們以維護家鄉(xiāng)話為名的暴力攻擊,反映了他們在這種巨大落差之前的焦慮和恐慌。為了幫劉蕊深入了解這座城市,他特別把一個老朋友介紹給她。

這位老朋友就是康總??悼偖敃r還不叫康總,叫康老師,他的文化公司還沒開,書法培訓班也只有兩個??道蠋熓菚遥瑫r任市書協(xié)副主席,據說在省城很有名氣。他是老省城,又是文化名士,對省城的歷史掌故和市井文化知之甚詳。劉蕊邀我一起去拜訪。她說這個選題是從我的文章中得到的啟發(fā),堅持讓我一起做。

坦率講,我對這個選題并無興趣。另外,劉蕊與鄭總的關系也讓我敬而遠之。鄭總器重劉蕊,是眾所周知的秘密。他們都畢業(yè)于北京一所以校友團結著稱的大學;而劉蕊的導師,又是鄭總的好朋友,用劉蕊的話講,兩個老頭兒是生死之交。在和平年代,“生死之交”這樣的措辭頗有些矯情,相比之下,一起嫖過娼、一起分過贓的友誼反而更加淳樸和可靠。所以大家談起劉蕊和鄭總的關系,總會有意無意地拋開他們的學術淵源,心照不宣地賦予一種油膩的猜想。我無意攀附高枝,也不想蹭上油膩,作為一名新入職的小白,平安無事才是立足之本。所以我謝絕了劉蕊的好意。劉蕊堅持再三,見我頑固不化,就惱了。

行!她拉下臉,聲音變得冷酷而無情。你別后悔!

很久之后,我跟劉蕊閑聊過往,扯到過這件事。我問她為什么非要拉我一起做。她說:因為喜歡你呀。

她說這句話神情輕佻,脫口而出,一看就不經大腦。那年我們省力推一個申遺項目,省領導很重視,要求媒體配合宣傳。鄭總把任務交給我們文化部,責成我們做一些文化整理和深度報道。這本來也不算什么大事,然而劉蕊剛升文化部主任,憋著勁兒要做功績,她把我叫到辦公室,將門反鎖,逼我答應寫幾篇霸氣稿。所謂“霸氣稿”,是她的發(fā)明,即指稿子要大,要硬,要深入。我在意式咖啡的加持下,過了一段暗無天光的生活,日夜匪懈,苦逼趕稿,總算熬出來幾個東西??侵?,被宣傳部張部長看到,在工作會上點名表揚了一下。對張部長來說,這句口頭表揚或許可有可無,但對我們,卻無異驚天勝利。劉蕊開心極了,把我?guī)У剿?,親自做菜給我吃。我們邊吃邊聊,追想當初,我就提出了那個問題。而她也就做了那樣的回答。

我沒有質疑這個回答是否屬實,但也無法說服自己相信是真的。我更傾向于認為,她當年之所以誠懇相邀,第一,是因為我能寫稿,相比諸位同事,文案能力更強一些;第二,是想拉攏我。大家都傳說她不久就要升副主任,但在我們部,除了我,所有人都比她資歷深。她要提前培養(yǎng)自己的勢力,拉我入伙無疑是最方便、也容易的。

我當時就持這樣的想法,所以我執(zhí)意拒絕。然而當劉蕊翻臉,細長的手指夾著細長的坤煙負氣而去,我又忐忑起來,擔心她會報復。她畢竟是老總的紅人,還將是我的領導,要搞我實在太容易。我在辦公室坐立不安,最終還是沒骨氣,主動找上門去,問她何時去見康老師。劉蕊臉上的冰瞬間融化,嘴卻夸張地嘟起來。

你不是不去嗎?她說。

她看上去依舊氣鼓鼓,但完全是嬌嗔,屬于老朋友之間的內部矛盾,而不是敵我分明的譴責。我無言以對,只能唾面自干。還是去吧。我說。

康老師那時還不甚發(fā)達,大才也未能充分轉化成大財,有時候還得親自去培訓班給小孩子授課。他在被稱為中心的那個班接待了我們。雖稱中心,面積也很有限,除了一個五十幾平米的教室,就只有一個石膏板隔起來的房間,兼做辦公室和創(chuàng)作室。用來創(chuàng)作的簡易桌蒙著氈布,上面晾著一幅剛寫好的作品。字是狂草,滿紙亂云翻涌,我看了半天,猜不出寫的什么,遂向康老師請教。

知榮守辱??道蠋熞恢皇直吃谘?,一只手捋著頜下一寸多長的胡須,葛布對襟唐裝兩下分開,坦露出胸前白色的背心?!独献印防锏木渥?,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常德乃足。

我連稱受教。我還有個問題想問:這種四字橫幅,用狂草寫合適嗎?但我沒敢再問,我不懂書法,怕這個問題太幼稚,被康老師笑話。笑話我事小,連帶劉蕊也被瞧不起,就顯得我不會做人??道蠋煂⑷锖軣崆椋娒嫖帐志臀樟巳昼?,我看到劉蕊抽了兩次手,沒抽出來,也就從了。我們分賓主坐定,少作寒暄,就切入正題,在劉蕊提問下談起省城的歷史文化和風土人情。康老師從新石器時代講起,一口氣講了一個半小時,才講到晚清通火車。我不停喝水,試圖對抗瞌睡,喝得膀胱發(fā)緊,也沒把瞌睡溺死,實在撐不住,就起身參觀康老師的作品。我在房間里晃來晃去,晃得康老師心煩,教我坐下來別動亂,喝茶也行玩手機也行,莫打擾他思路??道蠋熣Z氣頗嚴厲,想必他是鄭總好友,而我是鄭總手下小兵,對我無須客氣。我忍氣吞聲,坐到劉蕊旁邊。劉蕊連忙打圓場。

嚴肅很喜歡康老師的字呢,經常跟我說起來,說康老師才是真正的大手筆,很是崇拜。劉蕊說:對了康老師,你們還是校友呢,他是吳大新聞系的,千禧年那一屆,是你的學弟。

劉蕊這些話講得從容自如,令人不容置疑。事實上,在今日從她口中聽到康老師的名字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號人,剛才見面所謂的久仰,不過是禮節(jié)性的客套。我也不知道康老師居然是吳大的,突然冒出這么個學長,倒也幸會得很。康老師明顯緩和下來,看我的眼神也變得和藹。真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縱使桀驁不馴的康老師(劉蕊轉述鄭總語),也被美女輕輕一拍就散架了。

幸會??道蠋煂ξ艺f:以后常聯(lián)系。

好的好的。我說。

我們——主要是康老師和劉蕊——談到下午六點,意猶未盡。這么長時間內聊的并不全是省城故事,康老師話題發(fā)散,一不留神就跑到了其他領域,比如他那些令人肅然起敬的人生經歷和文藝成就,這時候就得劉蕊想辦法把話題拉回來。這情景讓我產生一個不當?shù)穆?lián)想:劉蕊就仿佛沿街遛狗,狗老是想掙脫控制,需要劉蕊不停地拽著繩子往回拖??道蠋熞庥D戰(zhàn)飯店,邊吃邊談。我向康老師致歉,我與發(fā)小已經約好,下午下班要去醫(yī)院探望他,所以不能繼續(xù)奉陪??道蠋熗ㄇ檫_理,對我說來日方長,請我自便。可當劉蕊也收拾起東西,準備跟我一起走,他就不淡定了,執(zhí)意挽留她一起吃個飯,說到誠懇處,“賞光”這樣的詞都丟出來。劉蕊反復對康老師表示抱歉,她說事先約好的一起去探望那名當事人,順便對他進行采訪,不能食言。等回頭她再約上鄭總編,鄭重邀請康老師吃飯,對康老師的大力支持表示感謝??道蠋熞簿筒缓迷賵猿至?。

我和劉蕊打的趕赴醫(yī)院。劉蕊所謂的事先約好并不存在,正如我跟發(fā)小約好去探望他并不存在一樣。我的確想去看看發(fā)小情況怎樣,但事先并沒與他約時間。劉蕊要與我共進退,令我感到欣慰。我們都撒謊了,那又怎樣?撒謊是擺脫不喜歡的環(huán)境與人的好辦法,簡單而有效。我不喜歡康老師,從頭到尾,這位才華橫溢的校友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讓我起敬的東西,對我近于無視的態(tài)度更讓我快樂不起來。重色輕友雖是人性之常,但如此赤裸不顧,也著實令人陶醉。劉蕊問我對康老師的印象,我雙手抱臂面無表情。

裝腔作勢,自吹自擂。我說:披著文化外衣的江湖人士。

劉蕊笑了幾聲。這些文化人都這樣,不光老康。她說:聽鄭總講,老康還是很有情懷的,對社會和文化都有責任心,也很想做一些事。

情懷!我冷笑。

發(fā)小傷得比較重,臉上幾處破損,頭頂縫了五六針,小腿脛骨也打裂一條縫,必須臥床休養(yǎng)。發(fā)小本想馬上離開省城,因為骨傷不能

活動,只好躺醫(yī)院休息。事發(fā)后我們都很擔心,如果他報警,喬東肯定要進看守所。喬東也做好了進去的準備。然而發(fā)小并沒有為難他們,只是打電話叫女友飛過來照顧他。我和劉蕊提著一兜水果走進病房時,他女友正喂他吃櫻桃。他女友態(tài)度不太好,看我們的眼神充滿戒備,發(fā)小倒很客氣,對我的到來表示感謝。一句“感謝”,把我們的距離拉開十萬八千里。我很難過,卻無話可說,唯有關心傷情。發(fā)小說再過幾天就可以回上海。我問有沒有人來看望他,他說有,好幾個人都來過,今天上午還來個小孩,送來一兜荔枝和一包糖角果子,說是有個人給他十塊錢讓送的,問了小孩那個人的特征,應該是喬東。

他還記得我喜歡吃糖角果子,我還是挺感動的。發(fā)小說:不過我早戒甜食了,我牙不好,不能吃太多糖。

我想起昨天傍晚喬東在車站勒索人,他要那么多,想必是給發(fā)小買東西吧。劉蕊是個稱職的記者,適時發(fā)起采訪,詢問了一些感興趣的問題,比如他的城市記憶、他眼中的事件過程、事件發(fā)生后的心靈感受,等等。最后她問:你還愛這個城市嗎?

發(fā)小摸了摸鼻子。當然愛呀。發(fā)小說:我們離開,不是因為不愛,而是為了生活。不要把離開的人都當成是叛徒。

那你以后還會回來嗎?

有事就回來,沒事也不刻意。大家都很忙,對吧?

劉蕊對發(fā)小的回答不太滿意。她認為發(fā)小已經厭棄了故鄉(xiāng),說話摸鼻子的細節(jié)就是鐵證:他在撒謊。她正迷戀微表情,堅信不經意的細節(jié)最能出賣人心。在她看來,一個人不能忘本,受了點委屈就背棄父母之邦,是很自私、很小氣的行為,誠然人各有志,不能勉強,但在情感上,終究讓人瞧不起。我當時也是這樣感受,所以對她的議論表示附和。醫(yī)院距劉蕊家所在的小區(qū)不甚遠,我先送她回去。劉蕊情緒很好,我們邊走邊聊,一直聊到小區(qū)大門口。我向她道別,祝她晚安,然后要走。劉蕊忽然叫住我。

嚴肅。

我回頭。嗯?

我們會是好搭檔的。她說:加油!

我情緒也變得很好。雖然區(qū)區(qū)半天的共事,并不足以讓我認同會成好搭檔的判斷,但至少,劉蕊對我是友好的,就算這種友好包含著某種算計,她也沒有惡意,而且在客觀上,對我們彼此都有好處。第二天下午,我正整理采訪記錄,喬東忽然敲門走進來。我們那時候門禁松弛,任何人都可以自由進出,不像現(xiàn)在的報業(yè)集團大樓,需要先出示身份證件,再登記姓名和電話,寫明聯(lián)系部門、事由及進出時間。喬東仍然穿著前天那件灰夾克,吃燴面時濺在胸前的一片辣椒油漬清晰可見。他從沒到單位找過我,此時找來,我第一反應是他改變主意,想接受采訪了。

不是,是讓你幫我送個東西。喬東從夾克袋子里掏出一只信封。這是一萬塊錢,你給王全送過去。

王全是發(fā)小的名字。喬東把信封遞給我。信封是牛皮紙,半折起來,我錯開一條縫,看到里頭一沓紅色的紙幣。我很驚訝。

你哪兒來的錢?

我二大的。

我們這兒的方言,管親叔叔叫大。他二大是老光棍,住在北郊一個村莊,膝下無子,一直想讓喬東過繼過去。喬東他爸憐惜弟弟,有意把喬東送給他,無奈喬東媽不答應,事情就一直拖著。喬東他哥結婚,沒錢買新房,跟父母和弟弟擠在六十五平的老房子里。去年他哥喜得貴子,還是雙胞胎,狹小的家內更加熙熙攘攘,擁堵得水泄不通。喬東他媽實在受不了,兼之省城越擴越大,二大的村莊也漸漸包進來,變成城中村,不再是純粹的鄉(xiāng)下,老太太遂改變主意,同意把老二送給老二,讓喬東去跟二大住。喬東很惱火,覺得總是自己被犧牲,就像家里的二等人,自尊受傷,死活不接受這個安排。他的不曉事令他媽心碎,天天咒他沒好死,喬東被咒得頭大,索性不再回家,東混一夜西借一宿。他不喜歡二大,也不愿跟他有任何瓜葛,此時忽然去用他的錢,莫非已經有意當老頭兒的繼承人?我問喬東。喬東臉色像麻布。

扯什么!他說:老頭兒跟人鬧矛盾,被人打了,找我爸撐腰。我爸管不了,叫我去給老

頭兒出氣。我去打了那個人一頓。老頭兒一開心,非要拿錢給我花。我就管他借了這一萬。

我將錢收起來,勸喬東不要固執(zhí),搬過去跟二大過好了。那個村莊早晚要改造,賠幾套房子沒問題,到時候坐享其成,變身富人,也好接濟接濟我們這些窮朋友。喬東不說話。他不說話就是對這個話題沒興趣,我也懶得多言。我覺得他也該走了,這里的氣場與他完全不合,他肯定不愿久待。然而他卻沒有要走的意思,站在辦公桌旁東張西望,仿佛觀賞室內風物。同事們都在忙,沒人注意他。他看罷多時,掏出一盒煙,猶豫一下,又裝回夾克,想必意識到這里是正規(guī)單位,不允許抽煙。我說:還想不想跟那個女記者聊聊?

行啊。他說。

我把喬東帶到劉蕊辦公室。劉蕊與一名副主任共用一間辦公室,副主任年高位卑,前途渺茫,經常借故不來,這間辦公室差不多就成了劉蕊專用。室內干凈整潔,物歸其類,養(yǎng)有幾盆多肉和綠蘿。因為經常有人來送稿,她專門辟出一塊空間,擺一張舊沙發(fā)和茶幾,以供接待之用。喬東坐在沙發(fā)里,看到劉蕊指頭夾著煙,遂坦然掏出他的煙盒,抽一支遞給我,再抽一支給自己,拿打火機一一點燃。劉蕊拉把折疊椅坐到茶幾對面,緊身牛仔褲把兩條腿勾勒得細長無比。她把筆記本攤開放在大腿上,一手夾煙一手捉筆,開始了采訪。他們從那晚打架談起,然后話題不斷發(fā)散,一直回溯到喬東的童年。她問喬東童年里的城市印象。

沒印象。喬東說:只記得天天被我爸揍,被我媽罵,我哥埋頭學習,像個圣人蛋。

我是說城市,對這個城市的印象,不是家庭。

我知道啊,就是沒印象。小時候家比城市大,家都不關心,誰關心城市。

這個回答很坦率,但無疑不符合劉蕊的心理期待。此時快到下班時間,劉蕊看看窗外,要請喬東吃飯。喬東說不吃了。他把煙頭摁進煙灰缸,搓搓手站起來。

有個事兒。他說:我想去滎城找我女朋友,現(xiàn)在有點晚,車站可能沒車了。你們能不能開報社的車把我送過去?

滎城是省城轄下一個縣。我竟不知道喬東已經有女朋友。這些年大家各走各路,漸行漸遠,我跟他見面也越來越少,關系難免日益疏遠。他這個請求有點突兀,也超出我的能力,我盯著劉蕊,等她回應。劉蕊有點猶豫。采訪用車得向辦公室主任趙某申請,我聽她說過跟趙某關系不大好,懶得搭理他,所以我們昨天去采訪康老師都是打的,沒找張某要車。我知道她為難,想讓喬東打個黑車過去,卻聽劉蕊說:你等一會兒,我借個車。

她借的是鄭總的車。鄭總人車都在單位,她讓我們先下樓,她去拿鑰匙,須臾便指頭勾著鑰匙串走下來。喬東神色有點不安,大概是不好意思。他坐在后排,我坐副駕駛,車子駛入大街,他傾過身拍拍我肩。

我見過采訪車,上頭都有新聞采訪的牌子。你們有沒有?也放一個。

我說:這是老總的車,怎么會放那個。

找找嘛。喬東說:找找看有沒有。

我扭頭乜他一眼。干嗎要放那個?

虛榮唄,讓我女朋友看到,跩一下。

我無語。劉蕊示意我找找看。我在手套箱和扶手箱翻了一下,只有些文件、雜志、CD之類,還看到兩袋濕巾和一盒避孕套,并無新聞采訪牌。我將箱子合上,對喬東說沒有,一回頭,卻發(fā)現(xiàn)他已平躺在后排座上,閉著眼好像睡著了。這姿態(tài)也太倨慢,靠著座背就不能睡嗎?我瞄一眼劉蕊,她恰好也在瞄我,我們相視一笑,都有點不大愉快。已到晚高峰,每個路口都在堵,汽車走走停停,直到天色將灰才趕到去滎城的高速口。上高速后,我聽到背后打火機響,扭頭看,只見喬東又坐起來,正在點煙抽。我并不排斥在車里抽煙,況且劉蕊也在抽,但心頭總覺有點火火的。滎城離省城不遠,劉蕊車開得快,半個多小時就到了。我們如喬東要求,將他送到東郊一條街。處處華燈初上,夜生活剛剛開始,這條街卻很冷清,闃寂燈光下連鬼都沒一只。我問喬東:你女朋友呢?

在她家里。喬東說。

他朝我們胡亂揮下手,往一條更幽暗的胡同走去。我望著他在幽靜街道里走遠,感覺很怪異,仿佛置身恐怖片的場景之內。劉蕊叫我

上車。我坐回副駕駛,拉上車門,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捏捏包里那只裝錢的信封,硬硬的還在。這些錢究竟是何來歷?真如喬東所說屬于他二叔,還是他使用非法手段——比如偷或搶——搞來的?我腦袋發(fā)蒙,想下車追上喬東問清楚,劉蕊已經掉轉車頭。

這兒有家飯店,饸饹面很好吃。劉蕊說:帶你去嘗嘗,怎么樣?

好啊。我說。

我挺感謝劉蕊的,這個忙她完全可以不用幫,她不但幫了,還親自開車相送。如此義氣,令我感動。我們在滎城吃過晚飯,輕松愉快往回走,邊走邊說笑,不覺間已到省城。她把我送到我們家屬院外,然后去給鄭總送車。我目送她駕車離去,手套箱里的那盒套子浮上腦海。他們會發(fā)生些什么嗎?我回轉身,從家屬院門口走過,踩著梧桐葉下斑駁的燈光,去拜訪喬東的家人。

跨進喬東家的客廳時,墻上的石英鐘剛好指向十點鐘。并不算晚,但對于沒有夜生活的老同志,已然很遲了。還好喬東父母都沒睡,一人抱一個孫子,在狹窄的客廳里打轉哄逗。我問起喬東,老兩口長吁短嘆,說他跟人打架,把人打壞,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我問有多壞,他爸說對方送醫(yī)院時還在昏迷,也不知道是不是裝的??磥硇欧饫锏腻X的確是喬東二大給的,不過應該是讓他跑路用,而不是拿去補償發(fā)小。次日上午,我給喬東父母打電話,打聽對方傷情。接電話的是喬東媽,他爸正在派出所代表弟弟和兒子跟對方談判。對方人已經醒過來,性命料無大礙,接下去主要是刑事判罰和民事賠償?shù)膯栴}。我松一口氣,中午下班后往醫(yī)院看望發(fā)小,把那一萬塊錢給他送過去。發(fā)小有點意外,但還是坦然收下了。我問他什么時候走,他說明天上午,十點半的飛機。我點點頭。

我明天還有事,就不去送你了。

沒關系,你只管忙。發(fā)小說。

我并不忙,所謂有事,只是不想送行的借口。盡管理智上我明白,這筆錢是發(fā)小應得的,甚至還不夠,但私心里,還是希望他能發(fā)揚風格,還給喬東,至少應該客氣一下,做個姿態(tài)讓幾讓。不過這也好,喬東是成人,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任,多付出點代價,可能有助于他重新做人。

喬東一走七年。打架雙方擾攘多日,在村委會調停下達成和解。雙方和解的基礎是法醫(yī)鑒定報告,受害者被定為輕傷二級,沒有預想中的嚴重。喬東他爸又拜托市公安局的一個親戚去關說,最終賠償對方二十萬了事。雙方代表在村委會簽協(xié)議時,喬東正坐在飛往非洲的飛機上,透過窗子俯瞰印度洋的萬里波濤。中鐵某局在剛果(金)承接了一個大工程,在國內招勞工,喬東他哥擔心弟弟會坐牢,托關系把弟弟塞進去,到非洲去避避風頭。后來事情有望和平解決,喬東他媽想把喬東召回來,老太太對非洲的印象,除了同志加兄弟的革命感情,就剩下窮、丑、落后、野蠻,以及無處不在的豺狼虎豹和致命病毒,她擔心兒子會非常受罪,甚至有可能死到那里。老頭兒和大兒子則相反,他們堅持把喬東發(fā)配到非洲去,免得在家惹是生非當?shù)満?,另外又可以讓他借機賺些錢,以備日后討老婆用。老太太尋思有理,就不再多說。于是,無知的喬東懷著逃亡的心態(tài),如期登上了去剛果(金)的飛機。

這些是后話。與喬家糾扯不清的麻煩相比,我和劉蕊的選題進展要順利得多,半個月之后,我就把初稿擬了出來。這期間,康老師主動約過劉蕊兩次,要補充講述關于省城的故事。第一次約在一間咖啡館,依舊是我和劉蕊同去??道蠋熃裉鞊Q了身麻布衣裳,但還是唐裝,灰不出的顏色與咖啡館偽復古的風格很搭配。他講話照例發(fā)散,一不小心就會滑到自己的藝術成就和人格魅力上去。而劉蕊,也照例隨時拉緊繩子,將亢奮的康老師拖回到應有的軌道上來。康老師今天的高論,主要是關于城市改造對城市文化的影響。他動情地回憶起以前的老城:青石牌樓、硬山黑瓦房、光滑的石板路、聚族而居的老院落、從院落里越墻而出的石榴樹,年少的他騎自行車風一樣從街道穿過,鴿哨的聲音在天空回旋如天籟。自從新世紀開始大規(guī)模城市建設,那些承載著省城市井文化與歷史記憶的老街道,一股腦都給拆掉了,改而建起千篇一律的積木樓。

愚蠢!野蠻!無知!康老師憤慨不已,嗓門大得要震落頭頂上軍綠色老式搪瓷罩吊燈。老城區(qū)最能代表城市的個性和獨有的文化,你拆掉,這個城市就完蛋了,它的歷史就斷裂了。你再蓋一堆西式樓房,把老城歷史給覆蓋掉,省城就徹底死了,不再有個性和靈魂,跟別的城市沒區(qū)別了……

我端起咖啡看了看,里頭似乎有來歷不明的白星子,遂又放回桌子??道蠋熋枋龅哪切﹫鼍?,也留存在我的記憶里,并會因著某些偶然的情景,清晰地從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氐缴缋?,劉蕊帶我到她辦公室,要跟我討論一下康老師的觀點。她認為康老師講得有道理,他為保護老城遺建而不懈鼓呼的行為也令人起敬。她想在我們的報道里著重談談這個問題,策應一下這種在商品時代日益式衰、也因而更顯可貴的文化聲音。她略有一點激動,大概是被康老師的文化憂患意識和社會責任感打動了。我擰開她的保溫杯,在飲水機下給她續(xù)滿水。

你看過《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嗎?我問劉蕊。

看過。

那種生活你想要嗎?

什么意思?劉蕊警惕地盯著我。

老胡同該不該改造,得去問生活在那兒的人,康老師的高見可供參考,不必當真理看待。

我這樣說只是就事論事,并無對康老師不敬,更不是因他對我無所顧忌的冷淡而心生敵意,故意要在背后貶低他。我已經知道康老師并不是真正的老省城。他是“文革”后第一批離開農村闖天下的人,八十年代初即到省城,一度租住在老胡同里。后來我們母校開了個文藝特招班,招收社會上有一定潛質的文藝愛好者,培養(yǎng)兩年,發(fā)放本科文憑。康老師報名參考,金榜高中,畢業(yè)后返回省城,在科班身份的加持下正式進入省城文藝界,很快又紅鸞星動,跟一位女士喜結連理,搬進女士在城東新區(qū)的大房子。從此遠離老胡同,再沒重溫過半條街共用一個廁所、全家人同住一間平房的傳統(tǒng)生活。

自己住著高樓大廈,寬敞明亮,反而呼吁人家保持所謂的傳統(tǒng),繼續(xù)在螞蟻窩里過苦哈日子,怎么說都不地道。有代表性和文物價值的古建筑當然要保護,這沒有異議,但對于尋??梢姷睦吓f民居,拆了就拆了吧,只要能改善民生,主人家又樂意,就不是壞事兒。我對劉蕊說:社會的文明程度,并不以老房子的保存數(shù)量為標準,民眾的生存狀態(tài),卻是衡量一個地方是否文明進步的重要依據。以保護傳統(tǒng)文化之名阻止人們投奔新生活,恰恰是反文化的。

劉蕊的臉板起來,嘴巴微嘟,猩紅的唇仿佛一枚潤澤誘人的車厘子。我腦子里油然浮出一個不健康的聯(lián)想。然后我想到了大學時的女友。我們有過異??鞓返臅r光,相親相愛,魚水交融,她的口技尤其令我難忘。倘若換成劉蕊,會是什么感覺呢?我心頭掠過猥瑣的念頭。

這也只是你個人的看法,并不代表真理。劉蕊沖我說。

那是。我賠情一笑。也是僅供參考,怎么定調你做主,畢竟是你的選題。

說完我就回我們的大辦公室去了。一個小時后,她打我電話,叫我過去一下。她的臉依舊繃著,兩只眼瞪我,好像我欠她幾兩銀子不還。我已打定主意不再跟她爭執(zhí),不料她說:好吧,你贏了。

我很訝異。她不是那種可以從諫如流的人,怎會如此輕易改變主意?我問她,才知是鄭總的決定。她剛才去找了鄭總,向他征求意見。鄭總聽了她的陳述,更傾向于接受我的觀點。

保護傳統(tǒng)文化不是抱殘守缺,自虐為樂。鄭總說:世界越來越村莊化,人們的生活方式當然也會越來越同質,相對于差異性文化保護,公民的現(xiàn)實生活更重要。

你開心了吧?劉蕊兩只眼睛瞪得很夸張,眉毛高高挑起,似乎非常不滿。我盯著她看。她說:看什么看?

我說:你的口紅好像淡了。

滾!

康老師第二次邀約我沒去,因為他只邀請了鄭總和劉蕊,沒有邀請我這個校友。他們聊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果如我所料,一切材料準備充分后,劉蕊讓我來執(zhí)筆。

她說這是對我的信任。我說:求你別信任我了,好不好?她將一口煙噴到我臉上。不好。經過這段時間的頻密共處,我們的關系已經很親密,情景所致,還會勾個肩搭個背,互相開開污笑話。我們最后一次外出采訪完畢,走出受訪人單位,她說沒力氣走路了,讓我背她。我就背起她走到一百米外的十字路口。她身材控制得好,體重大概一百斤,在我背上全無壓力。她兩條胳膊圈住我脖頸,小嘴巴湊到我耳朵邊。

咱們一定會成好閨蜜。她說。

我說:閨蜜是不是可以睡一張床?

她說:你想得美。

我是說上下鋪。

那可以考慮。

她在我耳邊說著話,長頭發(fā)繚著我脖子,仿佛蟲子在爬,一直爬到心窩里。已經是榴花照眼的五月,換算成公歷是六月,夏至將至,衣衫正薄,她胸前的兩團東西在我背上異常溫熱。我在一棵欒樹下將她放下來,順勢蹲到地上。她問我怎么了,我雙臂抱膝不出聲。她立即明白了緣故,嘎嘎大笑,捂著肚子彎下腰去。

你個臭流氓!她說。我把你當閨蜜,你卻想使壞。

之后一段時間,我忙著寫稿,跟劉蕊相處的時間少了許多。她也不來打擾我,除了每天問一下進度,再問有沒有需要她做的,其他時間都化身空氣。初稿擬定,請她過目,她找出一堆錯別字,一一修正后打印兩份,一份給主任過目,一份給鄭總御覽。她經常不走正常程序,直接把她的選題和稿件上達總編。主任很不滿,但他與副主任一樣,年紀大了,已無所爭,也就不跟她計較。鄭總看過稿子很滿意,僅提了一點小小的修改意見。他對此文寄予厚望,期待能引領一場市民討論,在新老省城人之間建立一個良性對話和互動的平臺。然而很遺憾,他這個美好愿望落空了,稿子發(fā)出后,除了幾位退休老干部打電話表示共鳴,幾乎沒什么社會反響。我很羞愧,仿佛證明了自己的無能。劉蕊安慰我,她說這不是我的問題,是市民的問題,他們太浮躁,對太深刻的議題不感興趣。

你知道錢玄同和劉半農的雙簧嗎?她

問我。

知道啊。

咱也玩一把吧。

于是我們倆開始埋頭寫讀者來信,冒充不同階層和崗位的人士,用平郵或電子信箱寄到報社,然后再加個“編者按”,一本正經地登出來。她還把文章和“讀者來信”轉到本市最火的幾個網上社區(qū),讓相熟的版主加精置頂,首頁推薦,強行奪人注意。這么搞了幾天,居然也炒出一些熱度,省城電視臺逐風跟進,做了個系列報道。這年年底,我們的文章連獲全市年度新聞獎特等獎和全省年度新聞獎一等獎。主任擺宴慶功,對劉副主任——劉蕊已經升任副主任了——和我的工作做出高度評價。他這些話其實是講給總編聽。劉蕊與總編的關系毋庸多說,而我,也在這半年多的時間內獲得總編關注,多少泛起一點紅。

康老師能夠紆尊降貴與我結交,也是因為鄭總編的大力揄揚。那次他們三個一起吃飯,提到我,鄭總就說了許多贊賞的話。過了幾天,康老師便以老校友的名義,邀我去他的培訓中心喝茶。我不想去。劉蕊批評我這樣不行,做人得可大可小,能屈能伸,三教九流牛鬼蛇神都要打交道,不能太任性,把自己封閉起來,何況我們還是記者。于是我就去了。康老師很熱情,請坐上茶,捏著一支海柳煙斗,與我暢談母校舊事和文藝心得。聊到熱火處,康老師忽然傾身前席,神色變得異常神秘。

問你個事老弟。他說:老鄭和劉蕊,啊,是不是那啥,情人關系呀?

不是吧。我說:他們是校友,跟我和您一樣,關系自然會比較親近。

康老師拈須大笑。聊了一個多小時,我以另有公務在身為由,向康老師告辭??道蠋熕偷綐窍拢H昵地拍拍我肩膀。

你我兄弟,以后要多聯(lián)系。他說。

好的好的。

我以為這不過是一句客套,不料三天之后,康老師就又打我電話。這次是邀請我去他家吃便飯。我有點受驚,反復相卻,竟不能遂,只好買了一盒保健品登門拜訪。嫂子親自下廚,康老師陪我參觀他的書房和藏品??道蠋煵仄繁姸?,大半是出土之物,比如銹色斑駁的

青銅劍,缺半條腿的三彩陶俑,有幾道細微沖口的玫瑰紫六棱瓶,等等,等等,器身上無不或多或少殘留一些老泥的痕跡。康老師一一指點,給我講解它們的年代、特征以及如何獲得。比如那把青銅劍,是西周的,從一名打地樁的老建筑工手里購來;三彩陶俑是從洛陽老城挖出來的,可以確定是唐物;那只六棱瓶則是古玩市場撿的漏,經行內朋友鑒定,是北宋鈞瓷。我不懂古玩,但聽康老師一一講來,每一件東西都有個傳奇的遭遇,不禁心生疑竇,覺得所謂西周,可能只是上周,所謂北宋,也難保不是北街老宋。不過康老師能弄到如此多地下之物,不憚陰氣森郁,每天與之相伴,也讓人欽佩得很。比如唐三彩,本是陪葬的冥具,也堂而皇之放在書房,真是百無禁忌。鑒賞未了,嫂子已做好飯菜,在餐廳叫我們過去??道蠋熕炖胰胱2撕茇S盛,嫂子手藝也好,加上一瓶不錯的紅酒,我們三人吃得很開心。酒足飯飽,康老師邀我去客廳敘話。我們坐在沙發(fā)里吸煙暢談。康老師講起他藝術之路的坎坷和懷才不遇的郁卒,氣氛突然低回下去。穿過繚繞的煙霧,我看到他眼睛里波光瀲滟,猶如浸了水的玻璃球。

憑什么他們的字寫得像狗爬,一平尺幾萬幾十萬,我的字不讓趙孟,只能賣一千五?憑什么?不就因為他們善炒作,會弄事?現(xiàn)在這世道,老實人處處吃虧!康老師情緒越來越激憤。老弟,你是大才子,幫老哥寫篇報道,也給老哥鼓吹鼓吹。

我早料到康老師如此熱情必有緣故。劉蕊也如是判斷。我來之前,在報社走廊碰見她,她問我要干嗎去,我說蒙康老師邀約,去他家吃飯。劉蕊很訝異,因為據她所知,康老師是個很龜毛的人,尋常不會把人往家里請。聯(lián)系到大前天已經請過我一次,她認為太不正常。

無故獻殷勤,非奸即盜。你要小心。

小心什么?

小心酒水里下藥。劉蕊嬉皮笑臉。他大概看上你啦,你可得注意,不要失身。

這是個很沒節(jié)操的玩笑,讓我惡心了一路,幾次想掉頭違約,直到進門看到和藹可親的嫂子,才算打消那點令人作嘔的假想。此時聽到康老師的請求,我先是感到心安,仿佛一個令人不寧的懸念終于落地。同時又覺得無趣,自命不凡如康老師,也難免如此世俗,令人多少有點感慨??道蠋煶錆M期待的眼光令我倍感壓力。

我可不是什么才子啊,也不懂書法,怕搞不了……

老弟不要太謙虛??道蠋煷驍辔业脑?。不瞞你說,是老鄭推薦的你,老鄭輕易不夸人,他推薦你,肯定錯不了。

既然是鄭總的意思,我不便強辭,只好勉為其難,搞了一個比劉蕊的玩笑更沒節(jié)操的稿子,發(fā)在我們的“中原翰墨”版。發(fā)稿之前,我循例請康老師過目??道蠋熞黄兄x之聲,隔日將稿子反饋給我。稿子是電子檔,我發(fā)現(xiàn)大了許多,打開一看,康老師補充了大量內容。這些內容大多是贊美,之前還僅僅自稱擅長行楷,不讓松雪,此時已然諸體兼擅,凌跨百家,可使王鐸為御,徐渭參乘,蘇米前馬,二王后車;至于近代于右任、沈尹默輩,只堪給他提個鞋。我看得咋舌不已,打電話跟康老師商榷,懇求削減一些贊譽,劑量太大,怕讀者吃不消,效果適得其反??道蠋熣陔娨暸_演播室外等候錄節(jié)目,接到我的電話,對我的建議不以為然。

宣傳嘛,跟寫詩作文一樣,總得夸大些,語不驚人死不休??道蠋熣f:再說,那些贊美都是借他人之口講出來,不算是自吹自擂。我跟你說老弟,你都不知道別人怎么吹自己,兩千年一遇這種話都敢說,相比之下,咱還是太老實了……

我的請求還是起了點作用,康老師最終同意刪掉了一個章節(jié)。那個章節(jié)講他兩只手同時寫字的絕技,他稱之為雙管齊下、左右同書,將書法創(chuàng)作和臨場表演結合起來,具有極高的藝術性和觀賞性。但我覺得像耍猴,似非書法正道,既然有欣賞性,在電視節(jié)目上表演好了,文章里就不再贅述。我將修改過的文章呈給主任過目。一連幾天沒反應,我讓劉蕊幫忙問問。半個小時后,劉蕊反饋過來主任的意見。主任卡住了,不給發(fā),說是太不客觀,發(fā)到廣告版都嫌丟人。我羞愧難當,將結果告知康老師??道蠋熣f他知道了,語氣平靜,全無嫌怪

之意。過了幾天,稿子還是登出來,我沒問緣故,想必是康老師托鄭總打了招呼,很久之后跟康老師非常熟稔了,才知道他還給主任送了個紅包。報紙和電視臺的連番報道,使康老師在省城書法界名氣大增,秋天省書協(xié)換屆,如愿搞到個副主席的名額,成為我們省書法協(xié)會二十八名副主席之一。獲聘那個周末的中午,他在城南人家請吃酒。請的人很多,除了鄭總、劉蕊和我,還有一幫不認識的老同志,康老師一一介紹,才知道都是政府里退休半退休的官員,廳局級居多??道蠋熜那橛淇欤癫娠w揚,把盞巡酒,妙語橫飛。劉蕊向康老師求字,康老師以后成大家,一字千金,不好張口,趁現(xiàn)在先要一幅收藏??道蠋熯B說沒問題,扭頭繼續(xù)行酒。劉蕊讓他現(xiàn)在就寫,免得回頭不認賬。這個房間很大,在一隅設有書案和文房四寶,供雅客逸興勃發(fā)時揮毫潑墨,一切現(xiàn)成,只需康老師現(xiàn)場書寫。康老師打哈哈,說先喝酒先喝酒。劉蕊不依,一定要他先寫。鄭總編在旁嘿嘿笑。

他不是不給你寫,是怕我們也跟著要。鄭總斜視康老師。寫吧寫吧,別讓美女失望,我們不要就是了。

康老師哈哈一笑,擲杯走到書案旁,從鳳凰筆架上選一支筆,在硯臺里蘸蘸墨,落筆如狂僧掃地。我們湊上去看,只見風過江天,云煙滿紙,飛馳的墨水拼起來,組成“輕肥”兩個繁體字。有人喝彩,更多人看得很茫然。我瞥一眼劉蕊,她如愿以償,似乎并不歡欣。鄭總編站在康老師身側抱臂旁觀,大鼻頭兩邊浮動著一點笑意。

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鄭總說:輕裘肥馬,代表富貴生活,這是祝福小劉嫁入豪門嗎?

哧,庸俗!康老師快手落好款,提起筆冷笑。我這個輕肥,不是輕裘肥馬,是世相人心:輕的是理想,肥的是現(xiàn)實,輕的是情懷,肥的是利益。題這兩個字,是希望我們的小劉美女擦亮眼睛,保持初心,不要為了現(xiàn)實的肥,忘掉理想的輕。

康老師將筆掛到筆架上,招呼大家入座續(xù)飲。席間依舊很熱鬧,但不知是不是我多心,總覺得鄭總和劉蕊有點低沉,不復之前的笑語歡言。過了大概十分鐘,鄭總接了個電話,有急事,先行告退。我和康老師送出門外,劉蕊坐在位置上不動,好像鄭總的去留與她無關??道蠋熃蟹諉T把鄭總那把椅子撤掉,繼續(xù)縱酒歡飲。后來又談到他的計劃,他想開一間文化公司,請在座的領導賢達多多指導和幫助。領導賢達們都表示支持,承諾會幫他搞項目拉業(yè)務。劉蕊坐在我左手,將車厘子嘴巴湊到我耳邊。

咱倆也走吧。她說。

我說:好啊,你找個借口。

劉蕊兩手摁著肚子滑到椅子下。

半個小時后,我把劉蕊送到她所在的小區(qū)。我現(xiàn)在才知道她曾經結過婚,與前夫生有一子。前夫是某國企中層,有幾處房產,離婚后孩子歸他,這所房子則歸劉蕊。她邀我去家中小坐。這樣的邀請我當然不會拒絕,可是走到樓下,劉蕊又改變主意,要去附近一個咖啡館喝咖啡。我也只能笑笑,一切聽她安排。我猜想,可能是她突然意識到家里有不希望外人——比如我——看到的東西,于是才另擇地方吧。其實這跟我有什么關系呢?我心頭卻感到一點不快,仿佛有根葎草輕輕劃過。

你可真會裝啊,我都有嚇住,以為你真的出事了。在去咖啡館的路上,我對劉蕊說。

劉蕊呵呵笑。人生如戲,全靠演技嘛。

我也笑。你說,老康會不會訛飯店,不給人家錢啊。哎對了,你的字忘拿了。

不要了。劉蕊變得有點不愉快。

為什么?

他在罵我。

我訝然,不知她此話怎講,問她,她不說。不說就算了。我們選一張靠窗的桌子,在滿店若有若無的音樂聲里泡了兩刻鐘。陽光透過茶色玻璃打進來,落在干凈的桌面上,呈現(xiàn)出一種溫暾熏暖的黃,仿佛老去的時光。這個變異的情景和并不準確的聯(lián)想,搞得我無端有些惆悵,以至于忘記了是因為什么又扯到康老師和他的那幅字。劉蕊的厭憎之情卻令我印象深刻。

他想勾搭我,被我拒絕了,就罵我庸俗,說我跟老鄭好,是因為老鄭有權勢,看不上他,是因為他一無所有。劉蕊說:大肚子老男人裝文

青,惡心不惡心?。?/p>

我大笑。劉蕊抓起一只咖啡糖包,夸張地砸到我身上。我繼續(xù)笑。她端起她那杯咖啡,作勢要潑我。我趕緊收聲。她放下杯子。我又想笑,她馬上又端起來。我揉揉僵硬的臉頰,把殘存的笑意抹去。

然后呢?我問。

一直糾纏唄,動不動就打電話,要跟我談藝術和人生,談不到幾句,就開始打黃腔。臭罵他一頓,他就說是喝多了,要請我吃飯謝罪,不去就是不原諒他。煩死了,真想找人打他一頓。劉蕊說:對了嚴肅,那個喬東有消息嗎?我要雇他當打手。

喬東沒有消息。他去非洲后一直沒跟我聯(lián)系過,我也沒想到聯(lián)系他。偶爾因為什么想到他,也僅僅是腦際念頭一閃,不知道這家伙在那邊混得怎樣,有沒有搞一個酋長的女兒,假如搞到了,是被冊封為繼承人,還是被酋長率眾吃掉。這種態(tài)度似乎很冷漠,所謂友誼也顯得蒼白如水,但我可以篤定的是,假如他能聯(lián)系我一下,發(fā)個郵件或打個電話,我肯定會寫一篇文情并茂的文章,題目就叫《一封來自剛果的信》,或者《酋長女婿的來電》,發(fā)到我們副刊上。

喬東回國,是七年之后的事。七年后的夏天,喬東他二大心梗加重,自感活日不多,跑到郵局給喬東拍電報,叫他盡快趕回來給自己準備后事。我沒說錯,是拍電報,這個極端落伍的老頭兒堅信電報仍然是世界上最快速也最安全的通訊方式。這通電報很可能是省城電信局的最后一條電報業(yè)務,因此具有終結歷史的時代意義,然而它能最終送到喬東手上,卻完全是僥幸。喬東收到這通反復輾轉的電報,已是數(shù)周之后,等他買機票返回省城,僅僅趕上讓他二大見他最后一面。這一面非常重要,他二大揪住喬東的手,對在場的所有親人重申了他的遺囑:

所有房子和錢,都是喬東的。

喬東并不稀罕他二大的房子。那棟房室眾多的八層老樓雖然堅固,庭院也大得能容拖拉機在內耕種,但沒人敢住進去。樓房是二大在十幾年前建起的,彼時附近有幾間大工廠,帶動村里一片繁榮,二大遂舉債蓋起這座樓,出租給那些打工者。七年前的冬天,二樓有人亂拉電線,使用大功率電器做飯,在深夜引發(fā)一場大火。事后官方通報死亡人數(shù),一共四人,其中包括二大的老婆。他老婆發(fā)現(xiàn)起火后,沖上樓去救人,結果一個人沒救到,自己也死掉了。二大經此劫難,徹底垮掉,亦無力重裝樓房,況且已成鬼樓,裝了也沒人租住。再后來那幾間大工廠有的搬走,有的沒落,村子蕭條下去,鬼樓越發(fā)無人問津。所以,喬東聽到二大的遺言,第一反應是不以為然。但他隨即意識到沒這么簡單,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爸爸以下,所有親愛的家人全都神色驟變,尤其是哥哥,臉色幾乎可以用土來形容。他立刻想到了拆遷,馬上追問二大房子有幾套,補償款又有多少??墒呛苓z憾,他二大已經斷氣了。

我接到喬東的電話時,剛跟妻子走出民政局。我妻子跟我鬧離婚,逼我一起去換證,我只好奉陪。那天離婚的人很多,也或者天天都很多,我們排隊將近一個小時,終于要輪到了,我妻子突然說肚子疼,必須回家休息,等不疼了再來離。她自稱肚疼得要死,臉色卻不灰也不白,反而泛起一層赭石色的紅,走起路更是健步如飛。我陡然想起那天劉蕊的表演,說一聲疼,馬上臉白如紙,眉蹙如螺,聲息微弱而痛苦,捧著肚子直不起腰。窺一斑而知全豹,我妻子怎么斗得過劉蕊呢?非要跟她較勁,只能自討苦吃。我跟在妻子身后走出民政局大樓,望著她咚咚咚下臺階,心中產生不了一點同情。這時候喬東的電話打過來。

找個地方喝酒吧。他說。

喬東找我喝酒只是借口,正如上次找我借車送他去看女朋友只是借口一樣。城中村的拆遷改造剛剛開場,最終能賠多少尚屬未知,但據街坊口風,以他二大老房產的占地和房屋面積,換個一二十套房子不成問題。他二大在他流亡非洲不久,即已托公安局那名親戚幫忙,把他的戶口遷到自己家里,為他繼承財產鋪平了道路。困擾來自家庭內部。他爸媽覺得這對大兒子太不公平,給喬東做思想工作,勸他把一半房產轉予哥哥。親兄弟嘛,本就該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而他們做父母的,也得把

一碗水端平。喬東已經知道當年去剛果(金)是上了當,被親愛的哥哥和尊敬的父母聯(lián)手發(fā)配非洲,恨的種子早已播下,并在熱帶雨林的霉?jié)癍h(huán)境里逐漸發(fā)芽。此時父母的敦勸,令喬東心生警覺,懷疑他們當年之所以把他誑走,就是為了將他踢開,奪取房產。那顆恨的種子頓時變成杰克的魔豆,一夜之間直上云霄。

我一套也不想給他們。喬東說。他在見我之前,已經喝了太多酒,此時兩杯扎啤入胃,眼睛都被酒精燒得紅起來。

喬東的態(tài)度激怒了所有家庭成員。他在包括母親在內的唾罵中離家出走,住進一間四星酒店。那間酒店以前是軍區(qū)招待所,膳食極好,改成酒店后,收費也頗高,喬東能長時間住,想必在非洲也賺到錢了。面對時來運轉撞狗屎大運的喬東,我不知道其他發(fā)小是何感受,至于我自己,真心講,實在是心頭羨妒如火燒。我說了些勸慰的話,承諾在他需要的時候為他保護財產提供必要的幫助——這種幫助包括但不限于法律援助和輿論支持。喬東跟我碰杯。

謝謝了!他說。

我笑笑。不客氣,等你拿到房子,隨便送我一套就是了。

喬東沒有送我房子。他送給我一塊象牙。他說那是象牙,一疙瘩姜黃色骨質物,比駿棗大一點,形狀不規(guī)則,略如倒卵,用一根俗氣的紫紅絲帶穿起來。疙瘩表面散布深淺不一的紋路,看上去像部落文字,或者圖騰符號,似乎很神秘,但若以藝術品視之,則未免太粗糙。尤其是造型,就像拿石頭從大根象牙上隨便碫下來的一塊,根本談不上雕琢。我把玩這塊東西,不知是真是假,只是覺得質地還算溫潤,掂一掂,也沉沉的有點壓手。喬東說這是他的護身符,非洲一個朋友送的,曾經多次保佑他戰(zhàn)勝阿米巴痢疾和登革熱。我一聽這么神圣,就要還他。君子不奪人之愛,況且他佩戴這么久,天天肉磨汗浸,表面上油潤的色澤,難說不是蹭出來的包漿,想想也挺惡心。

留著送你女朋友吧。我說。

拿著吧。喬東把那塊東西從桌面上推到我這邊,酬贈的意志很堅決。我還有。他說。

也是朋友送的?

喬東沒回答,端起碩大的扎啤杯喝酒。我認識幾個在非洲做工程的人,據他們講,非洲人大多好吃懶做,愛占便宜,尤其愛占中國人的便宜。喬東何德何能,交的黑朋友居然違背常識,一塊塊送象牙給他。我剛要質疑,劉蕊的電話打過來。我不接,她就持續(xù)打,《伊卡路斯的羽翼》響了一遍又一遍。喬東盯著我。誰呀?

同事。我說。

我走出飯店,站在鬧哄哄的街頭點了接通。劉蕊沒有質問我為何不接電話,而是問我在哪兒,她一定要見到我,否則就找到我家去。我掛斷電話,在一根消防栓旁吸了半支煙,然后回店結賬,帶喬東一起去見劉蕊。喬東橫豎無事,就跟我去了。我和喬東打的趕到CBD,沿著人工湖畔的木板步道往前走,在約定時間之前到達玉米樓下。CBD建成不久,一切富麗而新鮮,仿佛剛出道的貴公子或初出閣的闊小姐,滿心想要富貴驕人,又怕被人取笑是暴發(fā)戶家的土包子,于是小心翼翼,一邊炫耀豪氣干云的大排場,一邊又強調水木自然的小清新。被稱為玉米樓的國際會展中心已經開張迎客,樓前廣場上陳列一片露天咖座。劉蕊坐在較偏的地方,旁邊挨著方木柵欄,柵欄外就是燈波粼粼的湖水。她看到我?guī)烁凹s,明顯有點意外,當我們走到近前,她立即認出了喬東。

你是那誰,喬東!她說:什么時候回來的?

喬東與劉蕊握手,寒暄如儀。寒暄之后他就沒話了。劉蕊知他不習慣,也不為難,但有他坐在旁邊,很多話就不便講,氣氛一時有點尷尬起來。還好喬東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借口買煙,往別處游逛去了。劉蕊的神色立即慍怒,質問我明知是要說事情,干嗎還帶外人來。我說:你不是要雇他當打手,打那個姓康的嗎?正好他回來了,就給你帶過來。

劉蕊在桌子下踢我。她穿的高跟皮涼鞋頭角尖硬,踢在腿上相當疼。我冷笑。怎么?舍不得打了?我腿上立即又挨了一踢。

我現(xiàn)在想打你。劉蕊說:等喬東回來我就雇他,先把你打一頓,再丟到湖里去。她瞪著我,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粗?!

我抬頭看她。

你現(xiàn)在有兩個選擇:第一,別辭職,回我的文體部;第二,在我面前消失,以后永遠不要再見我。

我再次報以冷笑。有康總陪你,當然不需要我再見了。我說。

你說什么!劉蕊的聲音驟然尖銳,緊跟著一連串踢打如雨點般落到我小腿上。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你是不是瘋了?

我沒有瘋,我當然知道我在說什么。

而且我也知道劉蕊約我來,是要對我說什么。

喬東離開這七年,省城發(fā)生了許多大事,比如中歐鐵路開通了,國際航空港開建了,外貿保稅區(qū)成立了,市區(qū)的邊界也在夜以繼日地往外擴展。我們廁身在這些宏大敘事里,也都經歷了許多,不過都是日常的瑣碎,既不傳奇亦無體系,想一想紛然如麻,要認真講一講,卻又脫然如飛。對于我們報社,這七年來所經歷的最重大的事情,就是近日鄭總編的辭職。

鄭總編辭職,是轟動全省報界的大事,但對他為何突然引退,卻是眾說紛紜。鄭總的履歷并不復雜,在人民大學讀完新聞傳播博士,遵從制度安排,分配到我們省日報社工作,歷任社會新聞部深度報道組組長、副主任、評論部主任,獲得過一次范長江新聞獎、兩次中國新聞獎。雖說在報社混到中層,已屬不易,但以他的能力和成績,干了十幾年,連編委都未入,似乎也有點仕途蹭蹬。直到我入職前一年,他才突然被提為日報編委,復轉調下屬子報《峻極報》任總編輯。大家判斷必定是高層有人提攜,但究竟是誰,卻說不準。后來有一次跟康老師——更標準的稱呼應該是康總,他已經開起一間文化公司,并且經營得有聲有色——閑聊,說到這一層,康總斷定老鄭的后臺是張某:兼任報業(yè)集團黨委書記、董事長和社長的新晉省委宣傳部副部長。這本來是大眾共同的推斷之一,畢竟鄭總之獲重用,是張部長主政之后的事,但是康總言之格外鑿鑿,神情語氣不容置疑,對兩人的淵源與出處卻含糊其詞,欲說還休,好像握有什么鐵證如山卻又不為人知的證據或秘密。鑒于康總說話一貫神云鬼霧,我聽聽也就算了。我們《峻極報》是都市生活報,歷任老總都很努力,經營得頗有影響。鄭總主政后,也頗干了幾件大手筆的事,使報社在日益險峻的平媒環(huán)境里,得以維持昔日的榮光。這與他追求完美的個性有關,事事都要領先——劉蕊將此歸因為他是雙子座。業(yè)界曾經流傳一個傳說:鄭總要求社里記者,外出采訪要吃最好的飯,乘最好的車,住最好的酒店,就算找小姐,也要找最漂亮的。他認為,必有最好的待遇,才能催生出最好的稿子。這個傳說眉目清晰,鼻眼俱在,似乎真有這么回事。而事實上,我們社里有明確的差旅制度,我來這么久,并沒有見誰享受過那種特供式的待遇。但它能傳播到這個樣子,想必實有出風的孔道,或許是鄭總蒞任之初燒過這樣的火,后來難以執(zhí)行,就悄然消熄了吧,我也沒追問過究竟。

總之,鄭總是個有擔當能干事的人,在內有權威,在外被尊重。雖說這些年營收逐年下滑,且其勢已不能遏制,但這是時代問題,在互聯(lián)網沖擊下,平媒根本沒有反手的力量,正如當年激光排版普及,最優(yōu)秀的排字工也只能黯然下崗。況且鄭總一直在想紓困突圍的辦法,雄心勃勃要挽傾振頹,此時突然毫無預兆地辭職,難免使人心生疑竇。疑竇呵氣,聚而成云,團團籠罩在報社上空。作為受過提攜的下屬,我對鄭總一向心懷知遇之情,此時他要引退,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我決定要與他同進退。做這個決定的時候,我想到過一句古話:士為知己者死。也就這么一想而已,并沒有拿出來標榜,一是涉嫌不要臉;二是,我固然想以辭職酬報知己,但更重要的是,我也實在待不下去了。

我的麻煩是自找的。

劉蕊升任文體部主任后,有意栽培我當副主任,但我并未領她好意,而是在鄭總建議下,轉到了社會新聞部深報組。鄭總這么安排,據他說是想讓我多歷練,為日后承擔更大責任打基礎。劉蕊卻不這么看。她認為是鄭總故意要把我從她這邊調走,而我則屈服了他的淫威。假如不是屈服,那就是為了自己的前程棄她于不顧,性質更加惡劣。她為此與鄭總鬧過不小的別扭,以至于報社編委和各部主任都注

意到了他們關系變得緊張。我在其中處境尷尬,只好努力工作,到處發(fā)掘公共議題和社會問題,每個月都會拿出一篇比較有力量的報道。鄭總很滿意,特別任命我做深報組長。他在日報的時候,曾經做過日報深度報道組的組長,此時這個任命,似乎包含了他的某種期勉和深意。我覺得我不能辜負他,當我接到一條線索,省城在興建西區(qū)大學城涉嫌違法征地,我扛起包就沖了過去。一個多月后報道出爐,真相曝光,一時間輿論洶涌,竟然上動天聽,中央領導指示嚴查。市政府的違法行為得到糾正,我也受到“相關領導”的關心,我負責的深報組亦旋即被裁撤了。裁撤決定是報業(yè)集團領導做出的,理由是在新的媒體輿論形式下,深報組已不符合傳播規(guī)律,故予裁撤,另行成立特稿部,承擔深報組原有的部分職能。鄭總在編委擴大會上宣布了這一決議。但這只是上半部分,接下來還有對我的處分:暫停工作。我坐在第三排的椅子上安靜聽完,起身向鄭總鞠個躬,然后就離開了。

劉蕊帶我去龍子湖一間湘菜館吃飯。她把著方向盤嘮叨了一路,指責我當初不聽她的,落到如此下場。又罵鄭總是軟骨頭的熊貨,指了條虎狼之路給我走,卻沒膽在危難時挺身相護。坦白講,我倒真不怪鄭總,他不過奉命行事,有心無力,我沒有被開除,已經是他保護的結果了。相比之下,反而是劉蕊對鄭總意見越來越大,動輒橫眉,不憚用吵架發(fā)泄不滿。我知道是什么原因。女人相愛,一開始再是豁達無爭,到最后也必定追討名分。她們想要的,未必是名分之下的夫妻日常,而是名分本身,它好比是一張證書,證明她在這場曠日持久的感情比賽中獲取了勝利??v使口口聲聲鄙視世俗規(guī)則的劉蕊,一樣不能例外。只是這個名分,鄭總好像無法給她。我不知道鄭總是否對她有過承諾,但我斷定,就算有,隨著年歲老去,這個承諾也已經越來越靠不住。我扭頭盯著劉蕊。她的身材和臉型一如從前,行止顧盼窈窕動人,只是看上去更成熟,仿佛桃子過了脆硬的季節(jié),青茸消退,氣息更加誘人。她還在罵鄭總,責怪他不該誤我,陷我于困境。我伸過手,手背撫摸她的臉。她臉上敷了BB霜,細膩而潤滑。我的手從她臉頰往前移,指頭撩在她嘴唇上。她生氣的時候,嘴唇老會嘟起來,使本來就小的嘴巴變得更小。她換了唇膏,不再用先前那種艷麗的櫻桃紅,改用一款偏肉感的祼粉,畢竟奔四的人了,天天嘴巴上叼著枚櫻桃,性感誠然性感,卻跟這個年齡應有的氣質太不合拍。我的指頭撩撥她嘴唇。她突然張開嘴巴,將我指頭咬住。她的兩排牙齒細白如編貝,我疼得叫了一聲。

叫你不老實!

劉蕊睖我一眼,看到我疼得攢起眉,忍不住笑起來。她將車停到路邊。這一帶原本都是農田,市政規(guī)劃要建行政區(qū),一塊塊土地都有新主,但是大建設尚未鋪開,放眼望去,頗有荒蕪之感。柏油路雖已修了幾條,卻看不到行人,只有兩排新栽的欒樹夾道而立。劉蕊斜過身子,兩只眼睛盯著我,眼光瀲滟如春水。

想要嗎?

我看了看手指,上頭的牙痕清晰可見。我懶洋洋地靠在副駕駛的椅背上,將那根指頭遞到劉蕊嘴巴前。劉蕊含在嘴里,舌尖在牙痕上輕柔舔舐,仿佛安撫它的委屈。然后她將整根指頭都噙進嘴巴,緩緩地吮唆。她的吮唆溫存而淫靡,一只手越過扶手箱,伸向我身上那個最需要撫慰的地方。劉蕊的嘴巴很緊小,再加上靈活佻蕩的舌頭,總令我神魂迷亂,不知天上人間。與她做愛時,我不會想象別人,偶爾起念,也只是想起曾經顛鸞歲月的大學女友。但在事后,激情隨著體液的噴發(fā)而冷卻,我常常會控制不住地想到他人,比如我的妻子,以及鄭總編。尤其是鄭總編。這個現(xiàn)象一直困擾著我,使我在身體空虛的同時,感受到遼淼無垠的虛無和惘然,仿佛一切真空,無有亦無無,又一切混沌,是非榮恥散如塵霾。我跟劉蕊聊過這個問題。那次是在她家里,她臥室的床很舒服,非常適合在上面做人間最快樂的兩件事:睡覺與性愛。那次做完,我注意到窗前那張布藝小沙發(fā)上丟著一件襯衫,不用說,是鄭總的。我心頭涌起強烈的不適,仿佛臥室里到處都是鄭總的影子,惡心得想要嘔吐。劉蕊問我怎么了,我就告訴她這個持續(xù)已久的心理障礙。她沉默了一會兒,對我說:我跟他又不是夫妻,你不必有什么道德壓力。

可你們終究是相愛的。

咱們也是相愛的呀。

我無語。我知道再談下去,又將淪入無趣的理念沼澤。之所以說無趣,是因婚姻、愛情與兩性,是個過于古老和大眾的議題,再談也談不出新意,但卻又不能不談。我和劉蕊也討論過這個話題,在赤裸相對中坦誠地表達了各自的看法。劉蕊認為,不光婚姻是一種契約關系,愛情和兩性也是,婚姻是法律契約,愛情是道德契約,兩性則是生理契約。法律契約遵從的是理性秩序,道德契約遵從的是人性情感,生理契約則是遵從的自然法則。她問我:你說哪個更重要?誰又比誰更高尚?我想了想,說:看你怎么選擇吧,你選擇遵從什么,對你來說它就最重要。劉蕊說:那么我問你,你是覺得它重要,然后選擇遵從它呢?還是選擇了遵從,才覺得它重要?我說:我糊涂了。劉蕊把她的煙塞到我嘴里,嬉笑說:那就別想了。

那次跟劉蕊的交流也是到此為止。我們都沒有深入探討下去的欲望,或許她與我一樣,擔心這種探討可能會逼迫出來一些我們都不愿面對的東西。對于糾纏不清的事,似乎也沒有必要把道理弄得太清楚,保持某種模糊,反而便于在需要的時候閃躲與回旋,也有以安置午夜夢回時不能坦然去面對的彼此。我相信,鄭總編肯定知道我與劉蕊的關系親密到何種程度,而且我相信,他們也一定談過這件事,并且在行為上達成了某種共識。我無意妄猜鄭總的用心,假設他是因為無法給予劉蕊想要的名分,而不得不容忍她在情愛上的放縱,我寧愿認為,鄭總終究是鄭總,內心遼闊而強大。

我的妻子毫無疑問沒有這樣強大的內心,所以,當她出于女人的敏感,對劉蕊和我的關系產生懷疑的時候,我的家庭生活就亂套了。我妻子是父親同事的女兒,兩家老人互相打聽,覺得彼此登對,遂共托另外一個同事做媒牽線。那時候我和劉蕊已經袒裎相見,我向她講起這個女孩,說有可能跟她結婚。劉蕊說好啊,只要你喜歡就行。我本來擔心劉蕊不高興,聽她這么說,心情頓時變得很復雜,一方面松一口氣,一方面又覺得,我們之間的所謂感情,終究不過是生理之需,而她真正愛的,還是姓鄭那個人。結婚之后,妻子很快就察覺到我們的異常,各種鬧,日常生活里所能想象得到的所有套路都用了個遍。有段時間她極端迷戀宮斗劇,看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于我都懷疑她是想從中學習對付我的新方法。每次吵鬧都是兩敗俱傷,雙方家長也都厭倦了,在一次她試圖割腕時,她爸爸說:你們離婚吧。離婚的話妻子講過無數(shù)次,如今老人也支持了,她卻反而更不愿放棄。后來有了孩子,離婚就更加淪為口號,仿佛政治標語,聽起來無比堅決,事實上空洞難行。有時候,看著歇斯底里的妻子,我感到悲憫和同情,既然如此痛苦,又何必再勉強下去?我很嚴肅地思考過這個問題,覺得可能是這樣:她一個女的,已經委身于我,那張可以證明貞操的膜也已被我破壞,假如真的離婚,再去面對別的男人,她認為她已經失去了議價的資本。所以她不甘心,要死也得跟我一起死。得出這個結論,我更加悲憫,為她,也為我,為所有因為某種執(zhí)念而不死不休的婚姻與愛情。一度我想,既已如此,索性死心塌地,按照她的方式湊合著過吧,人生不過百年,怎么活都是活,干嗎那么固執(zhí)呢?而要適應她的要求,先決條件就是疏遠劉蕊。這也是當時鄭總建議我去新聞部深報組,我立即答應的原因之一。至少在物理上,我想先離劉蕊遠一點。

坦白講,我決定疏遠劉蕊,并不完全是為了向妻子妥協(xié)。我決定疏遠她,是因為我對她的一些行為越來越不能接受。自從她當上文化部與體育部合并后的文體部主任,并如愿進入峻極報編委,她對鄭總的不滿和抵拗越來越表面化和公開化,與此同時,她與康總的關系卻越來越親密。他們在同一場合出現(xiàn)的頻率越來越高,至于私下邀約有多頻繁,他們不會告訴我,我也無從得知,但有很多次,我給劉蕊打電話,問她在干嗎,她的回答都是跟康總在一起,不是喝酒,就是唱K,有一次半夜通話,她說她跟康總一起去登山,此時正在云臺山上。我能理解她對鄭總的恨意,也理解她在這種恨意之下的報復式放縱,可我無論如何不能理解她為什么要選擇康總。不是已經有我嗎?難道還不夠?而康總,又是鄭總的老朋友。她這樣做,讓我和鄭總情何以堪?

此時的康總已經改頭換面,從三流書法家變身為成功的商人。但他更珍視的,還是“書法家”的身份和作為定語出現(xiàn)的“著名”稱號。

無須諱言,從識荊之初,我就對康總不大喜歡,至如今他躊躇滿志,驕然自雄,我依舊打心眼里瞧不上他。我承認我這種態(tài)度并不客觀,其實康總還是有優(yōu)點的,他的市儈、假清高和無節(jié)操的自我吹捧固然討厭,但他熱衷公益、關注公共議題、并致力于民間文化保護,也必須給予肯定。當然,康總的每個善舉,都會通過我們媒體充分報道和宣傳,再物化成現(xiàn)實的回報。我甚至疑心他所謂的情懷,不過是一筆交易,一樁買賣,蒙上理想主義的面紗,看上去就不再那么赤裸和丑陋。但對善行和義舉,我從來不愿窮推動機。有善必褒,有義必彰,才能鼓勵更多人去施義行善;狠斗私心,反而可能使人人自私,都不愿再去做善義之事。所以,對于康總這些行為,我并不簡單唾之為偽善,假如不是他對劉蕊的態(tài)度令我厭憎,我很可能會對他保有充分的敬意。

劉蕊一向感覺敏銳,對這件事卻后知后覺。她意識到了我對她態(tài)度的變化,卻沒意識到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他們從云臺山回來后,我向她追問所有細節(jié)。我的情緒不好,有點妒怒交織,她完全應該感受到我無比濃烈的介意,很意外她卻沒有,只是強調她和康總沒有什么,更不可能跟他上床,他那副死黃魚樣子,她可接受不了。她大概認為,這個解釋已經足夠有力,完全可以消除我的疑慮,如果我竟不信,她就也沒有辦法了。后來的事實證明,她似乎相信我已經被說服,她和康總的友誼也已不再是我們感情的障礙。該是多么的粗心,才會有如此粗率的感受!當我?guī)е鴨號|來到玉米樓下,回想起她曾經想雇喬東打康總的往事,長久的積怨終于爆發(fā),每一句話都夾帶著對康總的敵意。劉蕊終于明白了我的心事。她終于明白了。

你知道我性格,嚴肅,我敢愛敢恨,從來不會躲躲閃閃,如果我真跟老康搞男女,你以為我不敢讓你知道?劉蕊說:我的名字叫蕊,有三個心,一個心給了你,一個心給了鄭老師,還有一個給了我兒子,我已經沒有心給別的人了,明白嗎?你這個傻瓜!

我無言以對,只好沉默。劉蕊也不再說話,氣鼓鼓地別頭望湖水。場面發(fā)冷,時間就走得慢,仿佛被寒涼的氣氛凍住了。不知耗了多久,我看到喬東從廣場對面走過來。在他走回來之前,必須把眼前的僵局打破。我問劉蕊:這幾天見鄭總了嗎?

見了。劉蕊說。她的氣好像也消了,回頭瞟我一眼,捏起細長的不銹鋼勺子攪咖啡。

他有什么打算嗎?

他準備開一間會所,地方已經找好了。她放下勺子,指著商務內環(huán)的一棟高樓給我看。就那棟樓,頂層一層,他已經租下來。

鄭總的頂端會所很低調,試營業(yè)那天,僅僅請了一些至親好友來捧場。我很榮幸,也在邀請名單之內。我當然不算鄭總的親友,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也無意高攀。鄭總之所以邀我,我自己想,大概是他的確對我有愧,而我在他突然辭職時又選擇與他共進退,也令他心存感動吧。會所是中式裝修,古風之中別寓新意,一切落落大氣,古典而不僵硬。鄭總身為主人翁,需要迎迓貴客,招待嘉賓,跟我簡單聊了幾句,就忙他的去了。我站在大堂一隅,看那賓客穿梭,無一相識,偶爾見到劉蕊和康總的身影,他們也都忙于應酬,無暇理我。我想到杜工部一句詩: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不禁一笑,覺得挺無趣,又不便就走,遂踱到落地窗前,眺望那座威武雄壯的玉米樓和周邊的花樹亭湖。

劉蕊不理我,除了忙于應酬,還對我有氣。我堅持辭職,違逆了她的心愿,被她視為背叛,已經好些天不聯(lián)系我。剛才她從茶室門前過,眼光往這邊冷漠一掃。我知道她是在看我,而且她希望我知道她是在看我,然后讓我從她的冷漠中接受懲罰。我覺得好笑,又有點失落,心頭浮動著一點進退失據的憂愁。我望著玉米樓發(fā)呆,不知過了幾時,肩膀突然被人重重一拍,耳邊響起一聲親切的“兄弟”!回頭看,居然是康總。康總已經知道我現(xiàn)狀。他一手托著盛紅酒的高腳杯,豎起另一根大拇指,對我的風骨氣節(jié)極表贊佩。

末法時代,天下滔滔,有這種情懷和擔當?shù)娜诉€有幾個?你能這么做,老哥為你驕傲,母校也為你驕傲。康總說:你就是咱們的校友之光!

康總講話慣好夸張,我不知道他這番話有多少虛頭,我又該打幾折來聽,不過身處逆境,聽到認同與贊美,總是溫暖人心的事。我想起之前跟劉蕊的一段對話。她對我誤入歧途以致遭此厄難表示痛心,恨得想咬我?guī)卓?,叫我長長記性。

你就是文化人,老老實實搞你的文化好了,干嗎要去關心那些?劉蕊厲聲說:放棄自己擅長的事,去做不擅長的,招惹一身麻煩,你說你是不是活該?

我不說話,望著劉蕊苦笑。我知道她是真心為我好,責備只因愛之切,肚子里那套冠冕堂皇的說辭——諸如知識分子的歷史責任與現(xiàn)實擔當——也就在肚里打轉,沒有對她說出來。我知道說也沒意義,劉蕊并不懂我,正像她很可能也不懂她的鄭師叔。此時此刻,聽到康總的道義支持和聲援,我在略感欣慰的同時,又有一點無奈和感傷。我多么希望這些話能出自劉蕊之口,而不是眼前這位一貫被我視為市儈而傲慢的校友!我們師兄弟惺惺相惜,把臂而談,說了沒幾句,有人高喊康主席,請他過去寫書法,大家都想欣賞一下他的雙手同書絕技??悼傂廊粦?,拉我一起過去。大堂里已經設好紙硯筆墨。康總鋪開一張六尺生宣,揀兩根中號狼毫,在硯池里蘸飽墨水,自語說:先試試紙。語才畢,筆墨已然躍落到紙上,一時虎躍龍飛,寫下一聯(lián)。字是行草,雖然個個狂放,我還都認得出來。是袁克定的一句詩:

絕憐高處多風雨

莫到瓊樓最上層

鄭總這個會所,正是設在高樓最上層。我隱約覺得寫這詩不好,有讖語的味道,乜一眼鄭總,發(fā)現(xiàn)他神色微變,似乎也有不滿。康總將那幅字揉作一團,丟進垃圾桶里。試紙試紙,重新寫。他嬉笑著說話,重新鋪開一張生宣。接下來寫的幾幅都很應景,諸如“紅塵靜土”“浮世洞天”“游仙窟”之類。還寫了幾副對聯(lián)。旁邊有位女琴師在撫琴助興,彈奏的都是些大眾耳熟能詳?shù)那浚热纭稙t湘水云》《漁樵問答》什么的,彈得好像還不錯,只是清音初發(fā),就被賓客們的喧噪聲吞沒了,并無助于營造雅致氣氛。大概琴師也郁悶,后來改彈《廣陵散》,纏在指尖上的撥片在琴弦上撓來劃去,仿佛貓抓砂紙,又如沙石板上磨鐵鍬。我聽得實在刺耳,就走開了,晃到一間棋牌室看人打牌。看了不到一圈,康總鉆進來,嚷嚷說找我半天了,拉我找清靜地方說話。

康總找的清靜地方并不清靜,他一路拖著我進到一間按摩房,說要替鄭總檢驗一下服務水平。技師手法不錯,搞得康總很舒服,隔一會兒就銷魂地呻吟幾聲,以至于要不停地中斷我們的對話。還好要談的事不復雜,也不緊要:他想讓我加盟他的公司。他重申了對我所做選擇的尊重與欽佩,而我現(xiàn)在無業(yè),得養(yǎng)家糊口,閑著不是事,他誠懇邀請我加入他們公司,跟他一起共創(chuàng)大業(yè)。

我喜歡跟有情懷的人做事,無情懷者不足以謀長遠,不足與言大事??悼傉f:你過來,咱們一起干些有意義的事。

這是康總第一次讓我感動。我婉謝了他的好意。我已經有了謀生的計劃,打算跟一個朋友合伙經營中草藥。康總對我這個決定表示反對,他說文化人士應該做文化產業(yè),斯斯文文地把錢賺了,賣草藥那種市井生意不是我應該做的。他勸我再想想,如果改變主意,隨時去找他,他的大門始終為我敞開。

這天的經歷改變了我對康總的看法。知己未必盡君子,他能與我道義相期,并在我困難的時候慨然相援,已是很高尚的品操。所以分別時,我尊稱他為兄長。離開會所之前,我試圖跟劉蕊打個招呼。劉蕊正跟一個大腹便便的男士聊。那名男士我略有印象,是康總的朋友,在康總的場子見到過,言必稱的頭銜是正區(qū)長級干部,此時也來鄭總的地盤,大概是兩人共同的朋友。我在偏僻的地方等了一會兒,劉蕊應該注意到了我的意圖,反而聊得更開心,我就走開了。這天傍晚,康總給我打電話,問我想好沒有。我說想好了,感謝兄長抬愛,但是自思無德無能,做不了什么事,就不去給他添麻煩了??悼偤懿桓吲d,指責我把他當外人,倘若是自家兄弟,就不該講這種有用沒用的話,哪怕我什么都不干,他也愿意收留我。他讓我再好好想想。我妻子在旁邊給小孩輔導作業(yè),問我誰打的,要干嗎。我簡單講了講。

他一月給你多少錢?妻子問。

沒說。

為什么不說?

又不打算去。

只要給錢多,干嗎不去?

我笑了笑。人家跟你談情懷,談道義,你跟人家談工資談待遇?丟不丟人???

這樣啊。妻子點點頭。孩子要報鋼琴班,明天交費,把你的情懷拿一點去充學費吧。

這種話令人難以招架。還好喬東及時打過來電話,喊我去喝酒。我在妻子不滿的注視下走出家門,趕往約定的地方。喬東已經獨自喝上,看來又遇到了不開心的事,找我是想訴苦。然而我若不問,他也不會主動說,所以碰了一杯啤酒后,我問他:怎么了?

煩得很。他說。

喬東下午回了趟家,說是去拿點東西,打開房門時,他爸和他哥嫂正在客廳里談房子的事。哥哥和嫂嫂極憤怒,詛咒他不得好死。他家的房子格局有點不科學,大門進去是衛(wèi)生間,裝修的時候加了段屏風墻,與原本相通的客廳做個隔斷。他爸和哥嫂聽到了開門聲,大概以為是他媽回來了,罵得根本停不下來。他在屏風墻這邊聽了幾分鐘,默默退出門去。

我又不是真不給他們分,只是心里有氣,不想說太早,他們就這樣!喬東說:這算什么親人!

我同情地望著他。如果我沒猜錯,他這次回去,應該是想跟家人緩和關系,否則他都不在家住那么久,還有什么東西值得回去拿?我給他倒啤酒,對他說:你來我家好了,把你的房子送一套給我爸當見面禮,不用多,一套就夠,他對你一定比對我還親。

喬東沉著臉不說話,大概是覺得我這玩笑太陰險,懶得回應。我理解他此時的郁悶,但對這種暴發(fā)戶的煩惱并無過多同情,倘若他愿交換,不曉得有多少人爭求承受這樣的痛苦。我陪喬東喝了幾杯,心情蕭索,酒便格外無味,想跟他找人去斗地主。鄭總的電話忽然打過來。他問我有沒有空,叫我去會所喝茶。相識至今,除了工作上的事,鄭總極少主動聯(lián)系我?,F(xiàn)在時移勢易,他對我已經沒有任何權威,此時被他邀約,也稱不上什么榮幸。況且我并不想跟他走太近,他是身挾風雷的人,盡管辭職,排場和能量仍在,而我,踏出寄身多年的報社,即一無所有。我不想再在他面前過多出現(xiàn),以免讓他產生聯(lián)想,認為有必要幫我一把。我對鄭總說抱歉,我這邊有點事,去不了。手機里突然傳出劉蕊的聲音。

過來!她的語氣斬釘截鐵。你不過來,我就去你家找你。

原來他們在一起。掛掉電話,我發(fā)了會兒悶,跟喬東告辭。說是叫我來喝茶,鄭總和劉蕊卻并不在茶室,我趕到時,他們都在鄭總的辦公室,鄭總坐在辦公桌后的老板椅上,劉蕊則懶洋洋地窩在長沙發(fā)里,旁邊的刺猬紫檀茶幾上放著半杯紅酒和一盤荔枝。兩人衣冠楚楚,相距甚遠,怎么看都有點刻意,不知道是想證明什么。我環(huán)視辦公室,沒有看到茶水。鄭總起身要給我斟酒,我謝絕,自去飲水機旁接了杯熱水,坐到鄭總對面的藤椅上,問他有何吩咐。鄭總抽一支煙丟給我。

老康想讓你去跟他做事。鄭總說:怕你拒絕他的好意,叫我勸勸你。

我撿起桌子上的煙和打火機,把煙點燃。我去合適嗎?我問鄭總。

老康干得不錯,開公司后搞到很多項目,賺了不少錢,你去是有事做的。鄭總說:你跟老康是校友,也熟識,他人怎么樣你很清楚。他既然這么熱心讓你去,你不妨好好考慮考慮。

我吐出一團煙霧,掩藏起嘴角的一絲哂笑。對于鄭總和老康的關系,我一直捉摸不透徹。在口頭上,對方都是他們的老朋友,但在行動上,兩人的態(tài)度卻相差甚遠。鄭總經常幫康總辦事,報社有什么協(xié)作的好處,也多會想到他;私下里談到康總,他也基本上都是正面評價。相比之下,康總就不厚道,不光好處拿得心安理得,對鄭總也缺乏老友間基本的尊重,經常當眾開他玩笑,有時候尺度還很大,完全不顧下不下得了臺。鄭總對此似乎并不介意,即使偶爾動怒,康總只消把話繞回來,嘻嘻哈哈拍幾句馬屁,給他個臺階,他也就破顏改色,順階而下了。鄭總又不是康總他爸爸,能容至此,令人難以理解。一次跟劉蕊聊起來,

劉蕊說: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你管他們呢。

八卦一下嘛。你說,他們會不會是斷背加SM?

劉蕊敲我腦殼。滿腦子污穢!她笑說:老康以前救過鄭總,鄭總感恩,所以對他這么好。

怎么個救法?

具體不清楚,老鄭不愿多講,問老康,老康也只是打哈哈。有一次我導師來省城,我陪他,閑聊時扯到這事,導師告訴我,有一年,他跟老鄭在北京街上散步,后來兩人走散,老鄭出了意外,是老康仗義相助,把他送到了醫(yī)院。

劉蕊所知道的信息也就這些,但足以據此想象兩人的友誼。然而友誼誠然可貴,撬朋友的情人畢竟太無恥,鄭總居然依舊容忍,也令人佩服得瞧不起。劉蕊又敲我腦殼。這下是用力的,敲得我頭皮生疼。

人家老鄭腦子沒你這么臟。她說:就知道疑神疑鬼,誣陷好人!

真是我誣陷好人嗎?我眼光穿過煙霧,望著辦公桌對面的鄭總。鄭總的話已講完,略顯枯瘦的身軀擱在寬大的椅子里,看上去很不協(xié)調。他的勸說并無力量,繞來繞去,還是讓我自己做判斷。我說我去也干不了什么,還是不去了。鄭總問我是不是決定了。我說是。鄭總點頭。

我這邊也有幾個事兒,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

鄭總提供了三個職位:一個是省內某門戶網站文化頻道總監(jiān),一個是某國企內刊主編,還有一個是南方某報駐我省記者站副站長。看來鄭總還是惦記著我,這些天的不言不語并非不關心,而是要多找?guī)讉€工作供我選擇。他讓我不用急著做決定,好好想想,跟老婆和家人商量商量,兩天之內給他回話就行。我向他表示感謝。他笑笑,從椅子上站起來。

我還有事,先走,你們聊吧。他說:可以去泡泡腳捏捏背,放松放松。保健師的技術還不錯,老康都上癮了,上午按過一回,下午又按,趴到床上不下來……

我想到老康按摩時的情景,忍不住笑。老康如此著迷,究竟是因為技師的手法,還是技師的美貌,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上午按過后,他還說要建議老鄭增加新項目,把根浴業(yè)務也開展起來。名士們酒色財氣,干什么都自覺不俗,我除了無語,還是無語。我也站起來,對鄭總說我也得走了。鄭總說:急什么,還早呢,玩會兒吧。我倒是想玩會兒,但是此情此景,我怎能留下來?我正要找借口,劉蕊已然從沙發(fā)里跳起來,快步走出辦公室,將門重重扣上。咚一聲巨響之后,一連串高跟鞋叩擊地板的急促聲音橐橐而去。我和鄭總面面相覷。

她這些天心情不好。鄭總說:你去陪陪她吧。

我趕到地下車庫出口,等劉蕊的車出來,然后站到路中央擋住去路。劉蕊在我面前剎住車,探出腦袋沖我罵:你想死?。∥覜_她嬉笑,拉開車門坐到副駕駛上。她厲聲說:下去!我不理她,將安全帶扣上。她又說:叫你下去,沒聽到?我扭了扭腰,安貼地坐在椅子上。好啦,走吧。劉蕊猛踩油門,汽車仿佛發(fā)怒的小婦人,氣沖沖地奔向商務外環(huán)寬闊的大街。我們在濕地公園的蘆葦池塘邊停留了半個多小時。這半個小時里,我的肩膀被劉蕊咬得血肉模糊,到最后不得不按住她的頭,將她緊緊壓在車座上。她在近乎窒息的刺激下達到高潮,癱在后排座上咻咻喘氣,仿佛一只虛弱的貓。我用紙巾擦拭肩膀,在透窗而入的微弱光芒下看到清晰的血漬。我將血漬抹到劉蕊濕淋淋的臉上。劉蕊眼睛在昏暗里勾著我,哧哧笑。

你完蛋了。她的語氣幸災樂禍??茨阍趺锤憷掀沤淮?。

沒事,我就說是被狗咬了。

劉蕊踹我一腳。她是真踹,只是沒有力氣,光腳丫從我濕淋淋的身上滑開,害得她自己差點兒翻到車座下。我翻出一條毛巾將彼此擦干,對劉蕊說:穿上衣裳,我?guī)闳ヒ娨粋€人。

我這輩子干過很多愚蠢的事,每當日后回想,就忍不住想以頭撞墻。沒干過蠢事的人,不足以談人生,但若蠢事干得太多,人生也就不足以談。我的人生就是被自己的愚蠢給毀掉的。

那天晚上帶劉蕊去見喬東,是我此生所做最愚蠢的事情之一。我本來可以跟劉蕊繼續(xù)

溫存,也可以去看場電影,或者返回頂端會所泡腳捏背喝茶唱歌。這些都是消磨時光的好方式,我卻偏偏選擇了帶她去找喬東。

那天晚上我和喬東分開后,他沒有去別處鬼混,而是回到酒店看網絡小說。這是他在非洲養(yǎng)成的習慣,那兒無所娛樂,唯一的精神食糧就是網絡小說,只消花個網費,即可取之不竭。對此我深表理解,以他的文化程度,也只能閱讀那些東西。我打電話約他出來,去他酒店附近一個燒烤店吃燒烤。他隨口就答應了,也沒問我干嗎又找回來,還有誰。大概他認為我是出于朋友之義,放心不下,特地又過來陪他喝酒解悶。

所以,當他意識到我并非出于他所想象的好心,而是意圖給劉蕊老師找選題,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我看他反應如此劇烈,也有點后悔了。事實上,我?guī)⑷飦碚宜?,也并不完全是沖著他的不幸遭遇。在鄭總辭職出缺的同時,劉蕊被集團任命為峻極報副總編,高高在上,已不大管具體的新聞選題和采寫——劉蕊的升遷可謂飛快。她的能力當然強,但在悠悠眾口,所有“功勞”似乎都歸鄭總編,包括最后的人事安排,大家都覺得有某種交換的味道。劉蕊嘲笑我肩上的傷沒法給老婆交代,我雖嘴硬,但這的確是個問題,我第一反應是今晚住到喬東那兒,再讓他幫我想辦法,把傷痕弄成跟人打架打出來的樣子。而喬東的家庭悲劇,也不失為一個不錯的新聞選題,可以從中窺見復雜人性,剖析大發(fā)展大轉型時代的精神之疼與道德之殤,為我們這個日益物化的社會敲上一記警鐘。所以我就帶著劉蕊找過來。既然喬東無意接受采訪,在七年之后重做一次新聞當事人,那就算了,我無意勉強。氣氛已然不愉快,我也不想住他這兒了,我打算帶劉蕊走。

假如此時即走,也許就不會有后來的一切。劉蕊說她要去衛(wèi)生間。人生在世,唯屎與尿不可抗衡,她有此要求,當然請便。不料她久去不回,我和喬東已經各喝一瓶啤酒,依舊不見她人。我疑惑地朝衛(wèi)生間方向張望,然后就聽到里頭傳出吵鬧聲,緊接著就是廝打,其中一個尖厲的聲音,正是已然半醉的劉蕊。我立即跳起來,要往那邊跑,卻發(fā)現(xiàn)前邊一桌的四五名男女也嘩一聲立起來,亂紛紛沖向衛(wèi)生間。我大驚,拽了一下喬東。喬東也已發(fā)現(xiàn)異常,左右手各提一只酒瓶,跟在我身后趕過去。衛(wèi)生間門外已亂作一團,劉蕊被幾名男女團團包圍,揪住頭發(fā)抽打。我要插進去救人,喬東一膀子將我頂開,兩只酒瓶隨即砸到對方兩個男人的腦殼上。那兩人應聲栽倒。喬東丟下碎瓶子,揮拳如風,只往那伙人腦袋上揍,一拳打蒙一個,轉眼就把劉蕊從人堆里剝出來。我急忙將劉蕊拉到一旁。那邊的人此時已反應過來,各抄酒瓶、椅子和任意趁手的東西,囂然叫罵著反攻。我拖起劉蕊逃進衛(wèi)生間,喬東則奪過一把鋼筋腿的圓凳,以一敵眾把住門口。我要出去幫忙,被他一把推回來,吼叫我把門反鎖上。我如他所說,將衛(wèi)生間門反扣起來。然后我就聽到慘叫聲此起彼伏。喬東不用再守門,發(fā)狠反擊,追著那些人猛打。五分鐘后巡邏的警察趕到時,對方跑得快的已然跑掉,沒跑掉的全都倒在地上,有兩人尤其慘,拿燒烤鐵扦刺喬東不成,反被喬東奪過去,攢簇扎到他們大腿上。喬東也傷得不輕,頭上砸碎三只酒瓶,背上被砍兩刀,送到醫(yī)院縫了二十幾針。

劉蕊也受了點傷,鼻子被打出血,眼角一團檸檬大的瘀青。警察把我們帶到所里做筆錄。事情起因很簡單:衛(wèi)生間只有一個女廁位,很多女士在排隊,劉蕊前頭那人在廁所里蹲得沒完沒了,劉蕊等得不耐煩,敲門催促。那位女士感覺被冒犯,遂發(fā)生口角。兩人互戧幾句,劉蕊進廁方便,那位女士也出去了。劉蕊本以為到此為止,不料那女士不忿,又拐回來找她理論。兩位半醉的女士各不相讓,越吵越火,由口而手,你推我搡就打起來。離開派出所后,我和劉蕊直奔醫(yī)院看望喬東。在路上,劉蕊一直打電話找人托關系,要與對方尋求強勢姿態(tài)之下的體面和解。她的關系網發(fā)揮作用,加上派出所所長剛好跟喬東在市局那個親戚相熟,事情很快即以和解告終:雙方各醫(yī)傷病,互不追究。至于雙方應負的刑事責任,我后來事多,沒有詳問,不知怎么處理的,只知道雙方都沒有去看守所。

劉蕊對喬東的病情異常關心,每天都要去探望。有時候我會陪同,更多時候是她自己去。喬東縫完針打了兩瓶抗生素,次日上午就

出院了,所以每次探望都是去酒店。我選擇了去網站工作,在鄭總引薦下正式入職。履新之初,要展現(xiàn)應有氣象,干出一些成績,所以一直在忙,沒有太多空閑跟隨劉蕊去關心喬東。劉蕊也不要求我作陪,不知是體諒我時間不方便,還是嫌我在場不方便。有一天喬東打我電話,讓我勸勸劉蕊老師,以后不要再去看望了,他傷已好。我馬上聯(lián)系劉蕊,轉述喬東的意見。劉蕊聽我講完,回一聲“知道了”,就將電話掛斷。過兩天我私下問喬東,劉蕊有沒有再去看他。喬東說有。他問我究竟有沒有勸阻劉老師,我說勸了,她不聽,既然她有這番心意,你也就坦然接受唄。喬東在那邊悶了一會兒,說:很別扭,可不得勁。我很大聲地笑起來。笑聲很干,嘎嘎幾下即難以為繼。

你跟她究竟什么關系啊?喬東問。

我呆了一下,閑閑說:一般朋友。

假如將感情具體量化,以兩人互動的頻密程度和實質熱度做標準,時至今日,我與劉蕊的關系并不比一般朋友更親密。以前我思考與劉蕊的愛情,想象過終有一天會如此,但卻不曾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在那場群架里,我是唯一沒有參與打斗(雖然我有意加入),也唯一毫發(fā)無損的人,看在劉蕊眼里,難免會感到失望。她對喬東近乎失控的關心,難說不包含著對我的怨意和不滿。我當然很不開心,但是窮本溯源,還不是自己惹來的麻煩?自作自受,又復何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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