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亞雷
自從那件事之后,一切都變了。不,不是那種突然、劇烈的改變,而是那種不知不覺、緩慢,但卻堅定的改變。就像悄悄改變航向的巨輪。意識到時,已經(jīng)來到一片新的海域。
但那件事很難描述。因為它既普通又神秘。既簡單又微妙。每次回想起來,似乎都有新的細節(jié)浮現(xiàn),似乎都有新的含義在其中閃爍。如果一定要描述,也許可以說:那是一次奇遇。
不過,在描述那次奇遇之前,我必須先描述一下自己——因為,如果不了解我是怎么來到這個世界的,你們就無法理解那次奇遇。
我來自廣東一個小鎮(zhèn)。你們也許聽說過那個小鎮(zhèn)。它以生產(chǎn)燈具而聞名。據(jù)說,全國有百分之八十的燈具都產(chǎn)自我們那里。我們那兒的每戶人家?guī)缀醵冀?jīng)營著自己的燈具廠。我家當然也不例外。事實上,我父親的廠是當?shù)刈畲蟮膸准抑?。我家的特長是仿制各種世界名燈:西班牙釣魚燈,北歐云朵燈,PH松果燈。怎么說呢,這多少是因為,他,我父親,是個趕時髦的人。在小鎮(zhèn)上,他總是領風氣之先。他是第一個出國旅游的,第一個買跑車的,第一個在院子里挖出私人游泳池的。所以,不難想象,他也是第一個去做試管嬰兒的。
除了燈具,我們小鎮(zhèn)的另一個特色是不孕不育。這里的不育癥發(fā)病率非常高。有兩種解釋,科學的和宗教的??茖W的:密集的燈具生產(chǎn)線污染了流經(jīng)鎮(zhèn)上的一條小河,而那是我們的飲用水源。宗教的:這里做了太多燈,惹怒了火神。相對應地,也有兩種對策:求神拜佛,或求醫(yī)問藥。當這兩者都不靈的時候——這種情況很常見——就出現(xiàn)了第三種解決方案:找一個年輕健康的外地女人。當然是私下的,偷偷摸摸的(而且也不一定可行,要是丈夫有問題就不行)。對我們這種私營企業(yè)發(fā)達的廣東小鎮(zhèn)來說,在某種程度上,孩子就是一切。沒有親生骨肉,家族的血脈就會中斷,積累財富就失去了意義——活著也就失去了意義。
所以可想而知,對我們小鎮(zhèn)來說,試管嬰兒是何等的福音。
我想你們都聽過“試管嬰兒”這個詞。但其實大部分人對它都一知半解。首先,當然,嬰兒并不是從試管里生出來的。它同樣要十月懷胎,要經(jīng)過正常的分娩。不同的是,精子和卵子結合的受精過程是在體外進行的。簡單地說,就是把精子和卵子提取出來,放進裝有特殊培養(yǎng)液的器皿——那就是“試管”這個詞的由來——讓它們結合發(fā)育成早期的胚胎,然后再放回子宮。簡單說就是這樣。而根據(jù)精子和卵子的來源,又可以分成幾種情況。A:精子和卵子都來自夫妻雙方。B:精子來自丈夫,而卵子來自第三方捐贈。C:精子來自第三方,卵子來自妻子。D:精子和卵子都來自他人。
我父母的情況屬于B。前面說過,我家是鎮(zhèn)上第一個去做試管嬰兒的。那是八十年代末。還沒人知道試管嬰兒為何物。也沒人知道會不會生出一個怪胎。但我父親,就像我說的,對所有新事物都有一種發(fā)自本能的、難以抑制的熱情。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說服我母親的——但我想應該并不太難,雖然我母親是一個謹慎多疑的人。雖然從本質上說,做試管嬰兒跟找個外地女人好像也沒什么不同,甚至風險更大,費用更高。但試管嬰兒有它不可取代的優(yōu)勢。首先,卵子的捐贈方和受贈方互相是嚴格保密的,而外地女人就不同了。她是個身份明確的存在:她的名字、外貌、性格,一切。后來產(chǎn)生糾紛的先例并不是沒有。再說,除非萬不得已,哪個妻子會愿意自己丈夫跟別的女人同居,生孩子?
此外,更重要的一點是,即使卵子不是母親自己的,但至少,孩子是在自己肚子里長大的,是從自己體內(nèi)生下來的。這是一種難以抵御的誘惑。而且,從體驗上說,它跟正常的生育幾乎沒有區(qū)別。至于卵子——不管是誰的卵子——跟一天天隆起的肚皮相比,更像個虛無縹緲的抽象概念。
總之,用了一年多時間,去了無數(shù)趟北京,花了一大筆錢,我母親終于產(chǎn)下了一個健康的試管嬰兒。一個男孩——也就是我哥哥。
那是1989年底。我出生于四年后。1993年五月。當然,我也是個試管嬰兒。試管嬰兒跟正常出生的孩子,從理論上說,不會有任何不同。不會更聰明,也不會更笨。不會更漂亮,也不會更丑。我小時候上的鎮(zhèn)小學里大概有三分之二是試管嬰兒,但老師根本分不出誰是誰不是——也許除了我之外。
并不是我有什么缺陷,或者標志。而是因為——雖然這聽上去有點可笑——我長得太漂亮了。我長得就像個洋娃娃,真正的洋娃娃,像個混血兒。皮膚雪白,眼睛又大又深。毫不夸張地說,我是鎮(zhèn)上最漂亮的小女孩。但我父母并不以此為傲。相反,這讓他們覺得很尷尬。因為我實在不像是他們的孩子。我父母都是典型的廣東人,矮小,黑瘦。我哥哥也是。如果不說,別人做夢也想不到我們會是兄妹。
從表面看,我的生活正常而普通。我父親跟別的父親一樣,整天忙于生意,我們很少見到他。至于我母親,她從不罵我,從不打我,但她也從不親我,從不抱我。我沒有任何她觸碰我的記憶。甚至連眼神上的接觸也很少。我不像是她女兒,而更像是家里的一個客人,一個她不情愿接待,但又不得不接待的客人。(而她對哥哥就完全不同,雖然并不是通過肢體接觸,但我能明顯地感覺到。也許是受了母親的影響,哥哥對我也很淡漠——仿佛我是個毫無關系的外人,只是恰好借住在他家。)
也許正因如此,我從小就很乖。從懂事起,我就幾乎沒哭過。我知道這聽上去不可思議,但這是事實。我的淚腺似乎退化了——或者說進化了。即使當我還是個小小的小女孩時,我就總感覺哪里不對勁。那是一種直覺,一種對接收到的各種微妙訊息——大人的眼神、姿態(tài)、語調、周圍的氣氛——下意識的、本能的歸納和總結。我總覺得自己似乎做錯了什么——而我應該為此負責(并為此愧疚)。但我究竟做錯了什么呢?我在下意識里不停地問自己?;卮鹗牵翰恢?,但我一定做錯了什么。也許那就是為什么我特別乖巧,甚至小心翼翼的原因:為了彌補那種莫名的罪惡感。
直到上了初中,我才漸漸發(fā)覺那種罪惡感到底來自哪里。
如果說小學時我還只是像個洋娃娃,到了初中,我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高挑豐滿的美少女。就像有誰在我體內(nèi)按下了啟動鍵,突然,我的身體開始每天都發(fā)生變化。皮膚越來越白嫩,個頭兒升高,胸口隆起,腰部漸漸形成瓷瓶般的曲線。我記得,那段時間我經(jīng)常夢見自己在游泳——在一片溫暖的,既像大海又像子宮的水域里,仿佛水流在塑造著我,雕刻著我。
我在學校沒有朋友。所有女生都討厭我。所有男生則都喜歡我——但因為我毫無反應,遙不可及——于是喜歡也就變成了討厭。傳言是從一個外號開始的。不知什么時候起,他們開始叫我“俄羅斯套娃”。先是背后叫,后來當面也叫。因為背后還有一種更惡毒的叫法:“俄羅斯野種”。這當然跟我的外貌有關,但更主要的是,根據(jù)傳言,我是從一個俄羅斯女人的肚子里生出來的。
讓我來解釋一下。原來,我家不僅是鎮(zhèn)上第一個做試管嬰兒的,還是第一個去俄羅斯做試管嬰兒的。也就是說,跟哥哥不同,我的胚胎不是在北京,而是在俄羅斯某個醫(yī)院的試管里培育形成的。但這并不是秘密。在我之后,鎮(zhèn)上有一大批孩子都是在俄羅斯做的試管嬰兒。因為那邊的費用比國內(nèi)更低,而且成功率更高。但根據(jù)傳言,跟別人不同,我并不是母親生的,而是由一個俄羅斯女人代孕生出來的。也就是說,父親的精子和捐贈的卵子在試管中結合成胚胎后,被放入一個俄羅斯女人的子宮受孕,直至生下我。而這才是父親去俄羅斯的真正原因——在那里,試管嬰兒由人代孕是合法的。
不久,這種傳言又有了兩個升級版。一個是:我不是試管嬰兒,而是父親跟那個名義上代孕的俄羅斯女人生的。另一個:我非但不是試管嬰兒,而且跟父親也沒有血緣關系,父親被俄羅斯醫(yī)院騙了,我是那個假裝代孕的女人跟不知道誰生的——所以,我是個百分之百的“俄羅斯野種”。
但無論哪個版本,它們都有個共同點:我是從某個俄羅斯女人的肚子里生出來的。這對我來說意義重大。我甚至覺得松了口氣,仿佛解開了一個難解之謎。是的,這就是我那種莫名罪惡感的來源:因為我不是她生的。因此在所有意義上,她都不是我媽媽。但我并沒有去問父親,也沒有找任何人對質或求證。畢竟,我還是個孩子,我根本不知道該怎么開口。而且,那個念頭一出現(xiàn),我就知道那是真的。毫無疑問。那解釋了一切。
那天晚上,我站在自己房間的落地鏡前,看著里面只穿著內(nèi)衣的那個少女。她似乎全身都在隱隱散發(fā)著光芒。連我自己都為之心動。但同時我也感到莫名的悲傷。我不知道究竟是誰把我?guī)У搅诉@個世界。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來到這個世界——從各方面看,這個世界好像并不需要我。
初中畢業(yè),我考上了廣州的一所外國語高中。去外地寄宿讓我——似乎也讓我父母——如釋重負。新環(huán)境里沒有人關注我,也沒人知道我是試管嬰兒。(不過,我真的是嗎?)我學會了各種掩蓋自己少女光芒的技巧:戴副大大的眼鏡,不用任何護膚品,只穿一些顏色灰暗、寬松不顯體形的衣服。周末我很少回家,寒暑假回去也大多待在父親辦公室的隔間里,在那兒復習功課,幫著翻譯些英文資料。從小到大,那幾個假期,是我跟父親相處最多的時光。我仍然記得,我們父女倆在工廠食堂里默默對坐著吃飯的場景。那里有種淡淡的,對我而言極其陌生的家庭溫馨感。但不知為什么,父親看我的目光總有點躲閃。他似乎不敢長久地直視我,似乎那會灼傷他。也許正是這個原因,直到去北京上大學,我都始終無法開口,問他那個我一直想問的問題。
我最終問出那個問題,是在五年后。那時我已大學畢業(yè),恰好這里有份合適的工作,于是我離開北京,來到上海。
那段時間并沒什么可說的。是的,一直以來,我的人生就像個空殼,像個黑洞。雖然表面上跟常人無異(甚至比常人更美貌,收入更高),但其實我是個心理上的殘廢。我沒有愛的能力。那就像長期缺乏某種維生素而導致的發(fā)育缺陷。我根本不知道愛是什么感覺,就好像我也不知道哭是什么感覺。
我甚至也不知道恨是什么感覺。我并不恨母親。我只是總覺得莫名地失落。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來自哪里。俄羅斯只是一個虛幻的符號。我常常涌起一股徹骨的虛無感,仿佛自己是一個不存在的幻影。對我來說一切都沒有意義。我在哪里都找不到歸屬感。因為那種溫暖的、充滿信賴的歸屬感,只能來自于愛。
當然,無論是在大學還是后來工作,都有很多人追我。我談過兩次戀愛,但都無疾而終。我甚至能感覺到分手時對方都松了口氣。那類似一種動物性的直覺,我想,任何人,只要太靠近我,就會感受到我身上那種黑洞般的冷漠和虛空。
那幾年里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我迷上了聽古典音樂。不,更準確地說,是迷上了聽拉赫瑪尼諾夫。大二時,為了湊學分,我選修了一門“古典音樂欣賞”。然而,當我第一次聽到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我產(chǎn)生了一種奇異的感覺:它顯得如此親切,如此熟悉,仿佛我以前曾經(jīng)聽過——而且聽過很多遍。但那不可能。那之前我?guī)缀鯊臎]聽過古典音樂。我連協(xié)奏曲跟奏鳴曲都分不清。但這首曲子似乎瞬間就將我包裹起來。它似乎撫平了我心上所有最細小的皺褶。我可以無比輕易地跟隨它的每個音符,并隨之徹底放松自己,就像靜靜飄浮在無限的太空。
我立刻去圖書館查他的資料。拉赫瑪尼諾夫,俄國著名作曲家、鋼琴家和指揮家,1873年出生于一個音樂世家,被稱為浪漫主義晚期最偉大的作曲家之一,主要作品包括三部交響曲,四部鋼琴協(xié)奏曲,《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歌劇《阿萊科》,管弦樂詩劇《死之島》等。1914年一戰(zhàn)爆發(fā)后他攜家人離開俄國,并于1918年定居美國,1943年在洛杉磯去世。
我開始四處找他的作品。我用假期打工積攢的零花錢買了所有能找到的他的作品CD。除了他的作品,我?guī)缀醪宦爠e的音樂。但最打動我的,還是那首C小調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我聽了一遍又一遍。每次聽都有一種生理性的微微震顫。仿佛頻率一致的共振。仿佛我與那首曲子之間有某種內(nèi)在的神秘聯(lián)系。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恍然大悟:我一定在媽媽肚子里聽過這首曲子!那就是為什么它顯得如此熟悉的原因:我真正的母親,我的俄羅斯母親,在懷著我的時候一定常常聽這首曲子。
一位美麗的俄羅斯孕婦,坐在有蕾絲花邊的沙發(fā)上,看著窗外的飄雪發(fā)呆,空中回蕩著那首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我腦中開始不時浮現(xiàn)出那樣的畫面。
又一個證據(jù),或許。但理智也告訴我,我這些所謂的證據(jù)都是站不住腳的。它們終究不過是些感覺、想象、推斷(用法律術語說,它們根本無法作為“呈堂證供”)。我的身世仍然是個謎。
然后,一天下午,我上班時接到父親的電話。他說他在上海。那天晚上我?guī)チ思腋呒壍姆▏蛷d。我已經(jīng)很久沒見父親了。他看上去老了很多——不知為什么,似乎是一瞬間變老的。他說他在郊區(qū)給我買了套精裝修的小公寓。位置有點遠,他說,不過靠近地鐵,交通很方便,小區(qū)環(huán)境也好。我們點了瓶很貴的紅酒,像以前那樣默默對坐著吃飯。他問我工作怎么樣,我說很好。他問我有沒有男朋友,我說沒有。飯快吃完時,他突然下定決心似的用餐巾擦擦嘴角,往后靠到椅背上,看著我的眼睛說,你有沒有什么事想問我?
我當然有。
“是的,你不是你媽媽生的?!彼麌@了口氣,“生完你哥哥,她的子宮就出了問題。他們都說俄羅斯女人代孕生出的孩子會特別聰明健康。費用便宜,技術水平又高。還可以順便去俄羅斯旅游。輕輕松松,什么都不用管,你媽媽就同意了?!?/p>
高腳酒杯里還剩了一點酒。他拿著酒杯晃了晃,但沒有喝。
“我知道你跟你媽媽關系不好——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你是爸爸的孩子。你很小的時候我們就去做過親子鑒定。那些都是謠言。他們只是嫉妒你,嫉妒你漂亮、聰明?!?/p>
我問他能不能多講點在俄羅斯的事。
“很多年前的事了?!彼冻鰷\淺的微笑,低頭看著自己交叉的雙手?!澳阒?,那時蘇聯(lián)剛解體沒多久。我印象最深的是,整個莫斯科,莫斯科人,似乎都有點恍恍惚惚的,好像剛從夢中醒來,而那個夢究竟是噩夢還是美夢,他們自己也搞不清。那種氣氛,連我們這種初到的外國人也能感覺到。對了,那個代孕的女孩,還領著我、你媽媽,還有陪同的大學生翻譯去玩了幾個景點。紅場,克里姆林宮,圣瓦西里大教堂?!?/p>
“有她的照片嗎?”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了。
父親搖搖頭,“有幾張合照,都被你媽燒了?!?/p>
“……你還記得她的樣子嗎?”我又問。
父親抬起眼睛看著我?!昂芷?。”他說,“典型的俄羅斯美女。金發(fā),大眼睛,個子很高。不太說話,總帶著微笑。跟你有點像。不過,”他接著補充說,“你跟她應該沒有血緣關系。你看,你是黑發(fā)……而且,那是家很大的正規(guī)醫(yī)院,我們還簽了合約,卵子必須來自中國人——當然,具體來源是保密的?!彼nD片刻?!暗还茉趺凑f,你在她肚子里待了十個月……”他沒再說下去。
我們默默看著各自的酒杯。
臨走前,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皩α?,我記得她好像是個鋼琴老師,”他說,“蘇聯(lián)解體后失業(yè)了。她還說那是她第一次懷孕。她叫安娜。”
安娜,我在心中暗暗重復道。安娜。
所以,對于那個將我?guī)У竭@個世界的人,這幾乎就是我知道的全部:安娜,以及,或許,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父親。一個月后,我接到哥哥的電話,說父親去世了。肝癌。我沒有回家參加葬禮。我們已經(jīng)告別過了。我徹底切斷了跟家鄉(xiāng)的聯(lián)系。我搬進了父親給我買的那套小公寓。我的生活簡單而平靜:上班,下班,看書,聽拉赫瑪尼諾夫。周而復始。心如死水。一直到發(fā)生那件事。
那是去年十二月初的一個周五晚上。那天很忙,我一直加班到很晚。我工作的那幢三十層大樓坐電梯可以直達地下的地鐵站。(我經(jīng)常一整天都待在大樓里,以致有時會產(chǎn)生一種感覺,會突然覺得外面的世界說不定已經(jīng)消失了,或者已經(jīng)變得面目全非。)我過了十二點才離開辦公室,十二點半上了最后一班地鐵。
我喜歡坐末班地鐵。那時的車廂空蕩蕩的,沒幾個人,散發(fā)出一種令人舒適的寂寞,跟上下班高峰時的感覺完全不同。你看見的不會是對面一張張疲憊麻木的臉孔,而是車窗玻璃上隱約映出的自己——雖然那看上去就像另一個人。
父親給我買的公寓離地鐵終點站不遠。從辦公室到終點站大概要四十分鐘。那就像一段小旅程。我一般都戴著耳機埋頭看書。但如果像那天一樣加班晚了,地鐵很空,我就會坐在那兒,悄悄打量一番周圍為數(shù)不多的乘客,然后看著對面車窗里的另一個自己發(fā)呆。(那天晚上整節(jié)車廂里連我在內(nèi)只有五個人:一對五顏六色的年輕情侶,一個戴金邊眼鏡,穿藏青色呢大衣的中年男人,一個閉目養(yǎng)神的老頭兒。)
這段旅程中我最喜歡列車沖出地下的那一站。唰的一下,仿佛某種魔法,列車突然就來到了地面——不,準確地說,更像是空中:因為行駛在高架橋上,感覺就像懸浮在半空。車窗里的另一個我也瞬間消失,代之以窗外叢林般的高樓大廈。
她們就是那一站出現(xiàn)的。
我用“出現(xiàn)”這個詞,是因為我沒注意到她們進來。她們仿佛憑空出現(xiàn)在我斜對面的座位上,就像神話中的天使。但那只是一種錯覺,我想,我只是沒留意(就像我也沒留意那個老頭兒和那對情侶是何時下車的)。況且,當時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窗外。
窗外的城市發(fā)生了某種變化。某種神秘卻又顯而易見的變化。下雪了!——我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建筑物的邊緣被勾勒出粗粗的白色線條,仿佛可愛的兒童畫。雪還在下,不密集,但雪花大得出奇。在夜空中它們看上去是淡藍色的。我看得目瞪口呆。也許因為早上出門時還是漂亮的晴天,加上整天都待在室內(nèi),現(xiàn)在突然看到這幅雪景,讓我覺得恍若奇跡,恍若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我就那樣怔怔望著窗外。過了一會兒,我意識到眼角似乎有什么在發(fā)光。于是我轉過視線,看見了她們。
當然,她們并沒有真的發(fā)光。一眼看去,她們不過是對普通的祖孫:一個頭發(fā)銀白,大約六七十歲的老婦人,和一個大約七八歲的小女孩。但不知為什么,她們身上散發(fā)出一種奇異的、非現(xiàn)實的氣氛。也許是因為她們的坐姿。我從未見過那樣優(yōu)雅的坐姿。不是正襟危坐,也沒有倚靠椅背,雖然身體挺直,卻顯得無比自然,似乎毫不費力。而且她們給人一種旁若無人的感覺——雖然車廂里確實沒什么人(只有我,和坐在角落單人座位上的那個中年男子),但她們的旁若無人不是無視周圍的存在,而是超越了周圍的存在。她們的表情淡然卻不冷漠。她們靜靜地看著窗外,看著夜晚雪中的城市,仿佛根本不屬于這個世界。
她們的衣服也不對。就外面的天氣來說,她們穿得實在太少。老婦人上身是件米白色的短風衣,里面咖啡色高領衫,下身是黑色牛仔褲配栗色的低幫皮靴。小女孩則穿著白色帶蕾絲花邊的長袖連衣裙,外面套了件淺藍的西裝夾克,下身一條雪花圖案的灰色打底褲,腳上一雙锃亮的黑色小皮靴。她們不冷嗎?(她們看上去完全不知道“冷”是什么感覺。)更奇怪的是,她們都沒帶包,也沒帶傘。在這樣一個下雪的深夜,她們是從哪兒來?她們要到哪兒去?
我朝周圍看看,似乎想尋求幫助。難道只有我注意到她們的奇特?但那個中年男人一直在低頭看手機。也許他抬頭看過一眼,但毫無興趣——只是一對隨處可見的祖孫,不是嗎?
不,不對,我閉上眼睛對自己說,我一定錯過了什么。什么顯而易見的東西。就像剛才窗外的雪。這時熟悉的拉赫瑪尼諾夫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在我耳邊響起。是的,這其間我一直戴著MP3耳機(我的MP3里是一整套的拉赫瑪尼諾夫作品集),但之前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對祖孫身上,完全忽略了耳中的音樂。我閉眼聆聽。雖然已經(jīng)聽過無數(shù)遍,但跟往常一樣,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那溫柔恢宏的前奏再次將我裹挾而去。不,這次的感覺更為強烈。它似乎在搖晃著我,提醒著我。它似乎想告訴我什么。
我睜開眼睛,再次悄然凝視著對面那對祖孫。(她們似乎被一層透明的光膜保護著,從而感覺不到我的視線。)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她們很眼熟。我一定在哪里見過她們!但是在哪兒呢?那是一種陌生的熟悉。就像……就像車窗里的另一個自己。
我感到全身一陣微微發(fā)麻。仿佛一個黑暗的房間突然變得燈火通明,瞬間一切都變得如此清晰。我忽然知道了她們是誰。她們就是我。她們是我的過去和未來。
我遇見了我的過去和未來。
我知道這聽上去很荒謬。但對當時的我來說,這是確定無疑的事實。一種神啟般的領悟。那個小女孩無疑就是小時候的我。眉眼,嘴巴,皮膚,甚至發(fā)型也一模一樣(齊肩的長發(fā),額頭留著整齊的劉海)。而如果說我覺得(或者說希望)自己老了會變成什么模樣,那個老婦人就是最好的答案。(是的,她的發(fā)型——稍稍有點鬈的歐米伽頭,閃爍著銀光——就將是我的發(fā)型。)總之,毫無疑問,坐在對面的就是我——也是我:過去的我和將來的我。
如果你們覺得我瘋了,或者有點神經(jīng)錯亂,我也完全可以理解。因為那的確像。而且在某種意義上,世界似乎確實發(fā)生了小小的錯位。我很難客觀描述接下去的十來分鐘。那既像一瞬,又像永遠。經(jīng)過成百上千次的回憶,那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慢鏡頭的電影場景。在拉赫瑪尼諾夫那時而憂傷時而輝煌的樂聲中,飄落的藍色雪花,飛馳而明亮的列車車廂,都突然變得無比緩慢,仿佛世界突然被浸入了海底。她們依然用那種異常優(yōu)雅的姿態(tài)靜靜地坐著,望著對面的窗外。從頭到尾,她們都沒有交談,只是偶爾充滿默契地同時轉過頭,相視而笑。(仿佛她們交流靠的是心靈感應,而不是語言。)我全身心地追蹤著她們每個最細微的舉動:小女孩揚起的面孔散發(fā)著光澤,眼神像水一樣清亮;與此同時,老婦人轉動脖子,低頭對她綻開微笑。(當老婦人轉頭時,我可以清楚地看見她左耳下有道蜈蚣般的傷疤。)我甚至好像也能感應到她們在說什么。(“外面的雪真美,不是嗎?”“是啊,好美?!保┎恢肋^了多久。時間已經(jīng)失去意義。我呆呆看著她們,身體僵硬無法動彈。只有拉赫瑪尼諾夫的鋼琴協(xié)奏曲在繼續(xù)流淌。最終,她們又對視了一下,這次似乎在說“好了,我們該離開了”。然后她們一起轉過頭,對我送上極其自然而溫暖的微笑,并輕輕頷首致意,接著,列車到站,她們起身走出了車廂。
列車再次回到地下。
我該怎么形容她們對我的那種微笑和致意呢?那就像舞臺謝幕。就像演出結束后優(yōu)雅的告別。但那也像是某種鼓勵,某種安慰,某種訊息。她們似乎在對我說:“別擔心,一切都會好的?!蔽业纳眢w呼的一下松懈下來——就像被解除魔咒的公主。我感覺胸口似乎有塊冰在快速融化。那一大塊冰融化成的水從胸口涌向身體的各個部位(因此我全身都在微微顫抖)。它們甚至從眼睛涌出體外。
我意識到自己在哭。原來這就是哭。原來哭是這么美妙,這么令人欣慰。原來眼淚真的是咸的,味道就像海水。
如果我家不是最后一站才下車,我一定會坐過頭。我過了一會兒才發(fā)覺已經(jīng)到了終點站。廣播在播報“請乘客全部下車”。(音樂不知什么時候停了——大概MP3沒電了。)周圍已經(jīng)空無一人。我摘下耳機,吃力地站起來,走出車廂。我覺得疲憊而幸福。甚至驕傲。是的,我終于會哭了。但同時我也覺得有點恍惚和失衡,有種不真實感,仿佛剛從夢中醒來。我緊緊抓住自動扶梯的把手,生怕自己會跌倒。我看見上方扶梯盡頭那個中年男人藏青色的背影。他發(fā)現(xiàn)我哭了嗎?或許發(fā)現(xiàn)了也會覺得很正常,不過是深夜地鐵上一個默默哭泣的女子,不是嗎?
我決定在雪中散步回家。我盡情吸入清冽的空氣。雪還在下。街道上幾乎看不見人,只有路邊兩排延伸向遠方的路燈,和偶爾夢游般駛過的汽車。每隔一段距離,路燈光便形成一片舞臺似的區(qū)域,雪花像表演一般在其中飄舞。我不時停下腳步打量四周。世界好像變得不一樣了。平常那些丑陋嘈雜、司空見慣的樓房建筑,在積雪覆蓋下變得純真而寧靜。整座城市都籠罩著一層幽藍的熒光,有種超現(xiàn)實感。仿佛在夢中。我是在做夢嗎?這是一場夢嗎——此刻,今晚,她們?我仰起頭,讓幾片雪花落到臉上,皮膚有令人欣喜的微微刺痛(因為我知道那是淚痕)。我覺得胸口像被掏空似的,像是在等待著被放進什么。我突然涌起一種渴望,或者說恐懼:我必須留下點證據(jù),證明今夜——今夜發(fā)生的一切——并不是夢。但我能找到什么證據(jù)呢?我環(huán)顧四周。我伸出手掌接住幾片雪花。雪花嗎?可我要怎么才能留住雪花呢?
就在這時我遠遠看見街對面有家小店。在這個時間,幾乎所有店鋪都關門了,但它還亮著燈。從落地櫥窗里溢出溫暖明亮的黃色光線。不知為什么,那團光似乎在召喚著我。我穿過馬路。走近了看,那像是一家賣各種生活雜貨的文藝小店。但推開白色格子的玻璃門,我不禁愣住了:一對容貌清秀的年輕男女正在屋角給貨品拆包,這家店大概還沒開張——正準備開張,那就是為什么它這么晚還亮著燈。
“不好意思……”那個男生的話還沒說完,那個女孩已經(jīng)微笑著朝我小跑過來。她輕柔而堅定地拉住我的胳膊,替我關上了身后的門。她對我又笑了笑,然后對男孩熟練而優(yōu)美地做了幾個手勢。是手語,我意識到,女孩是個啞巴。我注意到她最后揚起頭指了指天空。
“她說……”男孩的臉有點紅了,“她說,雖然我們明天才正式開張,但希望你能成為我們的第一個顧客。她說給你打七折。她還說……”男孩有點害羞地笑了,“你這么美,一定是天上派來的天使,你會給我們小店帶來好運的?!?/p>
女孩對我展開燦爛的笑容,又用力點點頭。我覺得胸口涌上一股暖流。我不知說什么好。我也對她笑著微微點了點頭。
我四下看了看。店面雖小,但布置得繁而不亂,像間溫馨而有格調的小客廳。各種家居用品——花瓶、玻璃杯、西式餐具、咖啡壺、干花、燭臺、相框、小擺件——錯落有致地點綴其間。說實話,平常我很少逛這樣的小店。跟一般女孩不同,我不愛逛街,也不愛買那些裝飾小物件。(我的公寓里幾乎沒有多余的物品,就像個修道院。)但在那一刻,倘佯在那間溫暖的小店里,我突然涌起一陣強烈的購買欲。我一定要在這里買樣東西,我對自己說。并不是因為——不僅僅是因為——那對可愛的店主和他們說的話,而是因為我要為今夜留下一件證物。為了今夜這夢一般的、恍若非現(xiàn)實的奇遇,我需要一件有現(xiàn)實感的、每天都要使用的東西,來作為證據(jù)。
然后我發(fā)現(xiàn)了那只小杯子。那是只看上去不起眼的乳白色瓷杯。尺寸比普通馬克杯小一號。釉色和形狀都帶著手工制作那種拙意的不均勻,顯然不是流水線上千篇一律的產(chǎn)品。我握住它的手柄,把它拿在手里,感覺就像長在手里那般合適。我輕輕撫摸著它的釉面,一種光滑的粗糙,仿佛能讓皮膚回憶起最初構成它的礦石。
我買下了那只杯子。
直到今天我還在用那只杯子。我?guī)缀跆焯煊盟?。我用它喝各種東西。水、咖啡、果汁、茶、加冰塊的淡威士忌,甚至——有時候——加進幾滴眼淚。我對它無比珍惜。就連在水流下清洗它也讓我覺得喜悅。我想我愛上了它。我想我終于知道了什么是愛。
當然,它也常常讓我想起那個奇妙的雪夜,想起她們,想起她們最后對我“說”的那句話:別擔心,一切都會好的。它將我與那個奇遇之夜聯(lián)接起來,它是證據(jù),也是恩賜。我知道,你們有人也許會覺得這很可笑。有人會說,那不過是一次平常的偶遇,那不過是一對氣質清雅的祖孫,或者,再極端一點,也許我不過碰巧遇見了自己血緣上的母親。但我不這么想。對我來說,她們就是我的過去和未來。有時我會觸摸自己的左耳下方,我知道那里將會有一道傷口。但我并不害怕。一切都會好的——只要有眼淚和愛。是的,愛。雖然我還是個新手,我還在學習,學習去愛一個人,愛這個世界——從一只杯子開始。
責任編校 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