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蘭克·斯圖爾特 曹明倫
我初識吉狄馬加是在2016年夏天,當時我應邀去北京的魯迅文學院,去講中國詩歌在西方國家的出版發(fā)行問題。文學院有一幢現(xiàn)代化的紅石墻大樓,大樓周圍環(huán)繞著一條林蔭道,林蔭道旁塑有中國和其他國家著名作家詩人的銅像,銅像和真人一般大小。大樓內(nèi)的廊廳墻上裝飾著刻有各國文豪頭像和簡介的紀念銘牌。一幅以魯迅頭像造型的巨型鏤空掛簾從高高的廊廳天頂垂下——魯迅是中國最受尊敬的近現(xiàn)代作家之一。
吉狄馬加和我在一個與廊廳相通的房間里共進午餐,同桌的還有幾位中國翻譯家、出版商和學者。吉狄馬加五十余歲,膀闊腰圓,面部線條柔和,大方框眼鏡后面的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在接下來與他相處的兩周里,他衣著隨意,總是穿著長袖格子襯衫和長褲。吉狄馬加是中國著名的少數(shù)民族詩人,也是身居高位的中國少數(shù)民族的代表,但他從不裝腔作勢,而是誠摯熱情,和藹可親。
吉狄馬加是彝族人。彝族是中國五十五個少數(shù)民族之一,也是中國第六大少數(shù)民族,約有九百萬人口(占中國總?cè)丝诘?.6%)。彝族分為上百個支系族群,如諾蘇、黎波、聶蘇、阿哲等。吉狄馬加所屬的諾蘇族群是其中最大的族群。
在北京初識幾天后,我們又在涼山彝族自治州首府西昌重逢。這座城市位于青藏高原東側(cè)邊緣地區(qū),在四川省西南部,西距云南省的香格里拉500公里,離東北方向的北京有2500多公里。
涼山是彝族文化的中心地區(qū),吉狄馬加就在這里出生并長大。西昌的大多數(shù)彝人都說彝語,這里有彝文報紙、電臺廣播、卡拉OK酒吧,父母還可以送孩子上彝語學校。許多個世紀以來,彝族一直保持著自己的語言文字、文化習俗和社會結(jié)構(gòu)。地處邊遠,交通不便,這也有助于他們保持其生活方式。直到近年,偏遠山區(qū)的很多地方還只有土路,一到雨季就泥濘難行。不過,隨著新建公路的延伸、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城鎮(zhèn)化建設的進行,彝人的傳統(tǒng)生活方式也在悄然變化,逐漸受到?jīng)錾狡渌S多現(xiàn)代化地區(qū)的影響。
西昌城周邊是中國西南風景最美的地方之一。附近的邛海就是這種美的極好體現(xiàn),邛海位于蘆山腳下,是一個水域面積約30平方公里的大湖。一天傍晚,我在湖邊寬闊的木質(zhì)便道上跑步,看見身旁有不少漫步休閑的市民,有帶著孩子的年輕夫妻,有白發(fā)蒼蒼的男女老人,還有人悠閑地騎著自行車。木質(zhì)便道架設在環(huán)繞湖岸的濕地上方,滿目青翠的濕地引來了不少白鶴、蒼鷺、燕子和其他許多野生鳥獸。邛海景區(qū)每年有八百多萬來自外鄉(xiāng)的游客,這使西昌的酒店和商店生意興隆,各種節(jié)日活動熱鬧非凡。加上60公里外的西昌衛(wèi)星發(fā)射中心,生態(tài)旅游為政府解決農(nóng)村貧困問題提供了助力。
高科技的航天中心與周圍美麗的大自然相互襯映,這正是該地區(qū)現(xiàn)代化與彝文化傳統(tǒng)習俗碰撞的象征。在《火焰與詞語》這部詩集的許多詩篇中,吉狄馬加都表達了對這種碰撞的憂慮。他是個思想者,常凝思不同時代、不同文化和不同語言的問題。在第一首詩《自畫像》中,詩人擁抱他作為彝人的身份,擁抱他那由彝人祖先滋養(yǎng)的靈魂。他在詩中寫道,正是在這片雄奇的土地上,他像“一個剪不斷臍帶的女人的嬰兒”與他的民族血脈相連。但在后來寫的《分裂的自我》一詩中,他又表達了對內(nèi)心處于分裂狀態(tài)的焦慮——那些沖突的自我困于被他稱為的“殊死的肉搏”中,一邊是“呈現(xiàn)太陽的顏色”的苦蕎麥地,另一邊是回蕩著鋼鐵碰撞聲的陌生城市的高樓。在《自畫像》一詩末尾,詩人提出那個令人困惑的問題:你是誰?隨后他再次宣稱:“我——是——彝——人”。但他是一個成人后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都市的彝人,正在目睹城市向他成長的山區(qū)擴展。
吉狄馬加于1961年出生在涼山彝族自治州昭覺縣鄉(xiāng)下。他家鄉(xiāng)三分之二的土地都在海拔2400米以上的山區(qū)。從青藏高原源源不斷流下的雪水匯成湍急的河流,如穿過高山峽谷流經(jīng)他家鄉(xiāng)的安寧河與金沙江。他在昭覺縣一直生活到十七歲,然后去成都就讀于西南民族大學,在那里閱讀了大量古典文學作品和現(xiàn)代世界詩歌。大學畢業(yè)后,他開始在四川一些文學雜志上發(fā)表詩作,隨著中國進入一個更加開放的新時代,他迅速成長為20世紀80年代那批志向遠大的青年詩人之一。當時中國的民族政策有所改變,政府開始鼓勵少數(shù)民族認同自己的民族和文化身份,還鼓勵中國公民走出國門,融入國際社會,向其他國家學習。當代詩歌在中國比以往更受歡迎,四川也成了中國的詩歌重鎮(zhèn)之一。與他同時代的許多詩人一樣,吉狄馬加既從中國古典和現(xiàn)代詩歌尋求靈感,又從世界詩歌吸收營養(yǎng)。此外,他常常書寫彝族的文化遺產(chǎn),宣示自己的彝族身份。
1985年,吉狄馬加的詩集《初戀的歌》獲得中國第三屆新詩(詩集)獎,這使他贏得了全國性的聲譽。在其后出版的幾本詩集中,他繼續(xù)書寫彝族的民族性,涉及的主題有男女愛情、家庭親情、祖先崇拜,以及對涼山那片土地和彝族歷史的眷戀。作為詩人,吉狄馬加擯棄了現(xiàn)代派的反諷和當代的先鋒試驗,努力讓彝族詩歌在世界詩歌舞臺上有其獨特的位置。不久后他被調(diào)往中國作家協(xié)會工作,并開始參加國外的詩歌活動。盡管他已是中國的著名詩人,這樣的活動還是讓他大開眼界,使他對自己的詩歌和別國的詩歌寫作都有了愈發(fā)開闊的國際視野。他開始在國內(nèi)外組織大型國際詩歌節(jié)和詩歌會議。在這些活動中,他得以與外國詩人和翻譯家面對面交流,這些詩人和翻譯家都很欣賞他的詩作,并積極促成這些詩作在自己國家翻譯出版。于是吉狄馬加在近些年已廣為世界所知,陸續(xù)獲得了英國、波蘭、秘魯、南非、保加利亞和羅馬尼亞等國頒發(fā)的詩歌獎項。他同時還擔任過政府官員,曾一度出任青海省副省長。他現(xiàn)在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書記處書記,全國人大代表。
經(jīng)過多種工作的歷練,吉狄馬加在詩中以多種身份說話也就不足為奇了。他有時會用高亢而嚴肅的聲音對全人類說話,勸誡大自然的剝奪者,祈求世界和平與相互理解;有時他又會為詩辯護,堅稱詩是危機時刻靈魂的避難所。他經(jīng)常謳歌那些有英雄情結(jié)的國際詩人,他敬重那些詩人的英雄主義。但《火焰與詞語》的中心是他重點書寫的彝族人民。他維護他們的基本尊嚴,呼吁保護其創(chuàng)世神話、傳統(tǒng)習俗和民間信仰,宣稱他們有權(quán)在“世界最古老民族之林”占有顯著的地位。當他以這種方式發(fā)聲,呼喚英雄祖先的回歸時,他的語調(diào)往往是憂傷的、懷舊的,很少有祈使的意味。吉狄馬加可以氣貫長虹,但他詩歌的基調(diào)顯示他是一個溫和的理想主義者。他的溫和常清晰地顯現(xiàn)在他寫音樂、孤獨、血緣親情和自然之美的詩篇中。
吉狄馬加的詩歌根植于彝族文化,對《火焰與詞語》中涉及的文化背景稍加介紹,也許會有助于英語世界的讀者閱讀這部詩集。比如在《自畫像》一詩中,詩人就追溯了自己的血緣——也是所有彝人的血緣——源于彝族創(chuàng)世史詩中傳說的英雄支呷阿魯。支呷阿魯生于天地相交。相傳他誕生之前,他母親濮嫫娌伊在室外織布,看見一群龍鷹在頭頂盤旋,隨之滴下三滴血,濺落在她裙子上,使她即刻懷孕,當晚就生下了半是龍鷹半是人類的支呷阿魯。支呷阿魯由龍鷹撫養(yǎng),很快就長成了一名擁有超自然力量的強壯武士。他一生建立了許多功勛,比如射掉多余的太陽和月亮,以免大地被烤焦,人類無法生存。在另一個傳說中,他制服了搗毀人間灶臺的雷神,從此炊煙又可以飄向天空。
《自畫像》還寫到傳說中一個名叫呷瑪阿妞的美麗姑娘。呷瑪阿妞是女性堅貞不屈的象征。據(jù)史詩講述:美麗的呷瑪阿妞早已與戀人安哈木嘎訂婚,但漢族官府的一位老爺被她的美貌吸引,要將她占為己有,她外逃躲避,但終被官兵抓住。阿妞不從,被囚入牢房(也許就在西昌)。率人來救她的木嘎被官兵殺死。官府老爺百般折磨呷瑪阿妞,但她始終堅貞不屈。最后,她向獄卒謊稱要用五色絲線裝飾頭發(fā),好面見官府老爺。然后乘獄卒不注意,將絲線織成的彩繩,套上自己的脖子,含憤自盡。
在其他詩篇中,吉狄馬加呼喚河流、動物和祖先,贊美體現(xiàn)彝人及其文化之精神實質(zhì)的日常物品,描寫彝族的儀式、節(jié)日、農(nóng)人、獵手、妻子和寡婦。他始終強調(diào)舞蹈、音樂和樂器的重要作用。
口弦是彝人的身份標志,口弦聲幾乎響徹了整部《火焰與詞語》,口弦也是最后一首詩的主題。典型的彝人口弦由長約三寸,寬約五分的薄竹片或銅片制成。在《口弦的自白》一詩中,口弦的簧片形如蜻蜓的翅膀(譯者注:把口弦簧片描寫成“蜻蜓的翅膀”實際上見于《做口弦的老人》一詩)。傳統(tǒng)上,口弦是彝族女性的樂器,用一根線串起來掛在胸前,就像詩中寫的“睡在她的心房旁邊”??谙夷軌虬l(fā)出或粗獷或哀傷的聲音,可以表達悲哀、思念、幸福等情感,甚至可以講述故事、伴奏舞蹈、奏出悲歌和悅耳的顫音。曾有一天,我在一個彝村聽彝族男女演奏口弦,小小的樂器竟能發(fā)出那么震撼人心的聲音,令我感到十分驚奇。
就在那同一天,我聽見一位彝族女性站在曠野用抒情的女高音對著樹林、山巒和峽谷歌唱。隨著輕微的山風,她那純凈而傷感的歌聲似乎會傳到數(shù)英里外,傳到遠方田野里牧人和農(nóng)夫的耳中。
舞蹈對彝族的重要性尤見于慶典,比如仲夏夜的火把節(jié)。在西昌,人們從偏僻的村寨趕來,圍著熊熊的篝火,手拉著手載歌載舞。老人講故事,年輕人約會,女人穿著繡有紅黃藍黑色艷麗圖案的盛裝:長及腳踝的百褶裙、刺繡精美的大襟衣、羊毛織成的披衫、工藝繁復的帽子或頭帕,以及嵌有血紅瑪瑙和其他寶石的銀飾。農(nóng)民從偏僻的山寨把公牛趕到城里,牽到備好的斗牛場上成對相斗。兩頭公牛用角互相頂撞,有時會斗得異常慘烈,直到一方落荒而逃。就像《死去的斗牛》一詩描寫的那樣,獲勝的公牛會每年都來參戰(zhàn),直到被打敗為止。如今,火把節(jié)上的斗牛表演已成了吸引游客的一項精彩活動。
吉狄馬加的詩中充滿了對動物和自然的敬畏之情。對彝族具有文化意義的另一種動物是麂子,一種體型較小、犄角較短、在民間傳說中會變形的鹿科動物。麂子把野生動物表現(xiàn)的靈性擬人化了。在《秋天的肖像》一詩中,麂子作為土地的夢而出現(xiàn),而在《夜》中,麂子又因為缺席而被提及。在后一首詩中,獵人也是缺席的。在吉狄馬加的許多詩篇里,獵人都象征著家庭和族群的理想領(lǐng)導,如果詩中的獵人死去,則表明社會結(jié)構(gòu)的瓦解。
《火焰與詞語》中的其他詩篇寫到了戀愛、求婚和對父母的愛——尤其是對母親的愛。恰如全世界的民俗詩都會感懷一樣,吉狄馬加也會理直氣壯地多愁善感。在《初戀》一詩中,年輕的主人公想要引起一個像蜻蜓一樣難捉的漂亮姑娘的注意。一群少男少女“在樹下捉迷藏”,“在月下‘搶新娘”,他們尚不能體味求愛的激情。游戲模仿成年人的婚俗:新郎要“搶”新娘,然后騎馬一起逃走。但在《初戀》一詩中,男孩的母親沒法讓孩子明白他心中那種神秘而朦朧的情愫。
在北京的一個晚上,我參加了吉狄馬加的生日晚會。被朋友、同事、妻子和孩子們簇擁,他頭戴一頂金色紙制皇冠——漢堡王快餐店贈送的那種。孩子們也都戴著晚會紙帽,興高采烈地在桌子間追逐,跳躍,舞蹈。生日蛋糕切分了,禮物也都打開了。吉狄馬加保持著他非凡的平靜,始終微笑著面對他的客人。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很短,但我開始覺得,在今天這個不同價值觀相互沖突的世界里,吉狄馬加仍能保持其堅定的信念,是因為他心中充滿真誠的希望,這種希望正是他詩歌的源泉。在英國劍橋的一次演講中(講演稿全文見本書附錄),吉狄馬加對聽眾講到了全球化,講到了藝術(shù),講到了靈魂,但他也講到了自己矛盾的心境。他說:“令人欣慰的是,正當人類在許多方面出現(xiàn)對抗,或者說出現(xiàn)潛在對抗的時候,詩歌卻奇跡般地成為人類精神和心靈間進行溝通的最隱秘的方式,詩歌不負無數(shù)美好善良心靈的眾望?!?/p>
(弗蘭克·斯圖爾特,1946年生,當代美國著名詩人、翻譯家,夏威夷大學教授,1986年度懷廷作家獎詩歌獎得主,曾出版詩集評論集多種。)
責任編校 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