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雪濤
這天晚上李曉兵跟妻子提出要單睡,妻子感到很不理解,希望李曉兵給出一個理由。李曉兵想了想說,沒什么理由,就是想睡沙發(fā)。妻子說,我打呼嚕?李曉兵說,不打。妻子說,你覺得熱?我發(fā)熱?李曉兵說,沒有,你一直很涼爽,而且家里有空調。妻子說,那你為什么要單睡?孩子此時已經睡了,李曉兵的兒子叫李大星,七歲,多動且敏感,一言不合就記在心里,等待日后隨時拿出來證明大人的出爾反爾,但是晚上睡覺并不折騰,一旦睡著,一宿不動。李曉兵說,我講不出理由,可不可以沒有理由,讓我現(xiàn)在去睡覺?妻子沉默了幾秒鐘說,好吧,我把沙發(fā)給你收拾一下。李曉兵的妻子名叫方灼,是市城建局的一個副處長,在外面相當能事兒,白酒能喝一斤多,說話還不走板,家里外面面面俱到,只有一點問題,就是凡事愛窮究竟,口頭禪是你給我一個理由。李曉兵就怕這個,一旦方灼說出這句話,他就頭腦發(fā)蒙,本來有理由的事兒也變得沒了理由,況且生活里很多事情,本來很有理由,一旦把理由說出來,理由就像氧化的半拉蘋果,馬上不是那個味兒了。但是這天晚上,方灼并沒有和他較勁,原因很簡單,方灼了解李曉兵,李曉兵話不多說,也不是個愛提要求的人,一件衣服能穿三年,吃飯也不挑食,只要不是餿的,都能吃。他想單睡一定有他的道理,而且時間也晚了,你讓他給出一個理由,對兩人的睡眠都不好,第二天她早起還要陪領導出行,需要養(yǎng)精蓄銳,于是方灼鋪好了沙發(fā),茶幾上倒了一杯涼開水,自己去臥室睡了。
李曉兵躺在沙發(fā)上看了一會兒書,不困,客廳里十分安靜,窗門緊閉,家具各安其位。他在廁所里蹲了一會兒,出來之后感覺有點意思了,馬上關燈躺在沙發(fā)上,把眼睛像書本一樣合上。不困。李曉兵說話不多,不是因為沒有話,是因為把話都寫在了書里。他是一個科幻小說作家,寫得不錯,這么說有點保守,應該說是用中文寫作的頂級科幻作家,但是一是因為生活在小小的S市,和文壇疏遠,所以名不配實,二是性格上比較封閉,所謂名滿天下,對他來說沒什么了不起,不就多幾個不相干的人嗎,也不是家狗還可以隨時調遣。三是雖然他是個內斂的人,但是相當狂妄,他覺得擊敗現(xiàn)在市面上的科幻寫作者是題中之義,這一點狂妄使他有點孤獨,從另一個層面也保護了他,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第三點和第二點有點聯(lián)系,狂妄的人總能自娛自樂,因為才華就是朋友。
2018年8月8日的晚上十一點左右,科幻作家李曉兵正在竭力鉆進自己的睡眠里,他換了好幾個姿勢,又抽出了枕頭,并沒有多大的起色。S市是一座北方小城,人口只有七十多萬,原先沒有這么少,很多年輕人都走了,路上鮮見嬰兒。這城市入了暑之后有幾天極熱,好像要向漫長的寒冬示威一樣,證明四季的必要。這幾天不但熱,還下雨,每天一陣一陣地落雨,每一陣都不大,也不能減去一點酷熱,反倒水汽浮起,貼人的皮膚,把熱又物質化了一點。現(xiàn)在來說李曉兵為什么要單睡,且給他理由一個,因為這天早晨起來他便有一種預感,預感到會有事發(fā)生,雖然他和方灼在一起生活了八年,和李大星一起生活了七年,但是預感來臨的時候,他還是想一個人面對,雖說預感不是十分確鑿,也正是預感的特點。對于他來說,預感并不是第一次來,在他三十五年的人生里來過三次預感。第一次有了生事的預感是在他五歲的冬天,他作為獨生子躺在家里的炕頭上,正在發(fā)高燒。那時他家住在城郊,白天父母上班,一個賣糖葫蘆的老太負責看護他,給他喝水,喂他吃飯,其余時間就把插滿糖葫蘆的木束擺在他家門前的空地上,正常做生意。他在迷迷糊糊中突然感覺到有什么東西要來,不是走來,跑來,而是飛來,他想告訴老太這種感覺,可是嘴巴像給什么鑲住了,老太以為他睡了,在偷吃他家炕柜里的餅干,那餅干又黃又圓,和幾個果丹皮放在一個同樣圓的鐵盒里,老太吃得口干,去高低柜上拿涼開水瓶。他張嘴想說,水瓶的位置不太好,那玻璃水瓶就像是一塊磁鐵,像一只扭動在魚鉤上的蚯蚓,像一只吃飽喝足的羚羊,這時一顆子彈穿窗而過,打中了水瓶,水瓶如釋重負一樣噴散開,玻璃碴子像火星一樣飛出,嵌入老太的臉中。這子彈從哪里來到最后也沒人知道,也沒人來要,要也找不見,因為子彈從另一扇窗戶飛出去了,不知飛向哪里,又打中了誰,什么時候落地。除了他以外,沒人看見這顆子彈,水瓶毫無疑問是自己爆炸了,也許是老太的手太熱了,也許是早有了暗藏的裂紋,李曉兵多少有些愧疚,他因為自己的幼小而自責,要不然可以走過去把水瓶或者老太移開的。
第二次預感是在他十二歲,小學剛剛畢業(yè),爺爺因病辭世了,他還不懂得悲傷,而且和爺爺見面也少,交流也少,爺爺從他八歲開始,就臥床不起不會說話了。出殯那天他一直瞄著他的表妹,表妹比他小一歲,卻長得比他高,穿著扣帶兒的涼鞋,腳指甲涂了紅色的指甲油,儼然是一個少女了。他很想跟她玩耍,最好是追逐,一個跑前一個跑后,但是葬禮的氣氛相當肅穆,爺爺?shù)膸讉€兒女都圍著遺體號啕大哭,父親是一個鋼鐵一樣的男人,面無表情,等著別人哭完,好進行下一個程序。他忽然感到有什么東西要來到這個告別室找爺爺,他的眼睛離開了表妹的腳脖子,看著門外。爺爺是抗美援朝的老兵,是不是他的戰(zhàn)友?還是他的仇敵?或者他在朝鮮時有個不為人知的兒子,說著朝鮮話一路找來?還是死在他手中的哪一個年輕的游魂?這時從門外飛來了一只蜻蜓,又大又黃,飄搖自在,左晃右晃,輕輕地落在了爺爺?shù)哪橆a,蜻蜓跟爺爺說了一句什么話,爺爺無動于衷,蜻蜓又說了一句什么,爺爺?shù)亩浜妥旖强s動了一下,他嚇了一跳,他回頭看媽媽,媽媽因為起得早,這時有些昏昏欲睡??蘼暤母叱币呀涍^去,揚起的手也已經落下,爺爺?shù)倪z體突然從停尸臺上翻落下來,臉朝下摔在地上,所有人都大叫一聲,趕緊把爺爺再搬上去。他看見蜻蜓這時飛走了,摔了一跤的爺爺和剛才的表情已經有所不同,他的下巴松動了,露出了里面早已放好的一個假元寶,他知道爺爺已經把他想說的話,想承認的事情說了出來,原來緊繃的臉也平整了。他忽然感到表妹的腳丫并沒什么意思,人要活這么久,肚子里要裝這么多事,費勁巴力,死就在一瞬間,了結所有漫長的活,所有愛和牽掛。一股困意襲來,他在媽媽的懷里睡去了。
第三次預感是在他二十七歲第一次寫小說的時候,那時他還在城里的飛機廠上班,研究飛機翅膀的力學。上午開過了會,下午四點接孩子的接孩子,打乒乓球的打乒乓球,洗澡的洗澡,李曉兵坐在自己的電腦前面突然想寫點東西。他這二十幾年的人生大部分時間都和數(shù)學物理混在一起,大學是數(shù)學系,研究生是物理系,寫文章這件事情他從未想過,偶爾寫個便條,得琢磨半天,有時候主謂賓還落下一個?!稌r間簡史》是看過的,《包法利夫人》也是聽說過的,但是一直以為是莫泊桑寫的。中國作家只熟悉魯迅,因為小時候家里沒有別的書,只有一套魯迅全集,小開本,上面有個魯迅的頭像。他喜歡讀魯迅的雜文和書信,雜文是覺得魯迅有邏輯,不愧學過醫(yī),罵人抽絲剝繭,直指要害,書信是因為看著魯迅嚴肅得如同版畫一般,說起情話來也有一手,這是他的逆反心理,讀書不愛讀主筋,愛讀自我矛盾的角料。這天不知為啥,他突然覺得悠悠的時光河就在他面前流淌,他看見那粼粼的波光,映著自己日漸衰老的影像,他感覺心里也敞開了一個黑洞,把光線都逮捕進去,另一頭是喧囂的無意義的黑暗。他建立了一個文檔,想寫一封信,上寫了一個“親愛的”,后面就不會了,他沒有去信的人,他努力想了想遠方的人們,一個都不值得寫信給他,況且,寫信要用信紙,在電腦里寫信算啥呢?一封官函?一封郵件?他把“親愛的”刪掉了,寫了一個“我”字,我什么?他不知道。為什么要從我開始?我要如何發(fā)展?干嗎去?我,一個主體,有過什么樣的歷史?是要交代自己的問題?我,是要開疆拓土,或者要懺悔?他想了半天,也把“我”刪去了,寫了一個“他”。這時他感覺好像一個漂泊的人終于看到了媽媽炒菜的炊煙,聞到了家里被褥的香味,他,讓一只手啊,輕輕拍醒了,對的,他睜開了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深深的海底,正在用吸管喝奶,重力啊,壓力啊,全沒有作用。李曉兵忽然有了一種復雜的預感,他知道曾經來過兩次的預感又來了,不過這一次是混合型的,兩種相反的預感交織在一起,如同祈禱時的手掌,正有人從兩旁拉開。他預感到他要變換一種生活,他一邊這么預感,一邊打字,敘述的河流奔騰而去,好像從來就存在的地下河因為地震而浮出水面,他的生活在隆隆的水聲中破碎,虛假,置之度外,不值一哂;另一種預感是有什么要落下,這落下比過去兩次預感的飛來之物要莊嚴,要更像歌劇的帷幕拉起前的高亢的尾聲。幾分鐘之后,窗外傳來了尖叫和人們狂跑的腳步聲,一架試飛的飛機墜落了,摔成了一堆不可辨認的殘渣。
李曉兵在黑暗里坐著,對自己產生了懷疑,他這次的預感始于清晨,但是一天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他帶孩子去上英語課,在監(jiān)控錄像里看孩子和老師玩得挺好,雖然到現(xiàn)在為止,他除了聽見孩子說“no”,其他一句也不會說。中午孩子午睡,他在書房寫東西,他最近在寫一部小長篇,已經反反復復寫了大半年,寫廢的比留下的多,但是他已經習慣于現(xiàn)在這種狀態(tài),所謂作家就是寫作困難的人,他接受自己的變化,每天不悲不喜地寫一點,他知道自己心里還有挺多東西,不少路徑,關鍵是這些東西越藏越深,鉆頭要穿過不少巖層,如果說過去寫作是洗牙,現(xiàn)在就有點像拔牙了。晚飯吃得不錯,兩碗過水面。一個老同事約他去釣魚,他拒絕了,因為天氣預報說今夜有雨。除了寫作,李曉兵喜歡釣魚,平常的時候都是在河里釣,S市的腰身處有一條河,穿城而過,時清時渾,他們每次都去河的上游,釣一些小小的鯽魚,釣了再放,純屬西西弗。同事晚上告訴他,從他所住的地方驅車一個小時,在S市的市郊,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眼小湖,并非死水,今年夏天的雨水尤其多,小湖看上去是新形成的,也可能是上游泄洪所致,給他發(fā)了定位。李曉兵是有興趣的,在河邊釣魚像吃食堂,在無人知曉的小湖邊釣魚就是小灶,但是因為他一天心神不寧,雨又要來,小湖也不至一天就干涸,所以他準備回頭再說。預感和睡意一起不見蹤跡,李曉兵看了一眼表,十一點五十,他給老同事發(fā)了一條微信:夜釣去否?等了二十分鐘,沒有回音,老同事還在原來的單位工作,想來已經睡了,人家第二天還要上班,不像他,時間像活期存款,都由自己支配。他又給另一個漁友發(fā)信:城郊有新現(xiàn)小湖,有興趣今晚去踩踩乎?這人回信說,父親昨天拉屎時摔斷了腰椎,現(xiàn)在正在醫(yī)院陪護,釣魚不可能了,只能看著吊瓶。他放棄了,自己把自己掉了一個個兒,頭在剛才腳的位置,假睡了半小時,然后起來,收拾漁具,帶上雨衣和手提燈,推門出去,下電梯到地庫,開車出發(fā)。
路上沒幾個車,小城的夜晚安靜,好像掉光了頭發(fā)的頭顱,頭上有烏云集結,擺在戶外的攤子也收了。李曉兵沿路往南開,過了一片新建的樓區(qū),房子就少了,他跟著導航拐到一條土路上,周圍逐漸有了平房和莊稼,這一路向南,似乎時間的逆旅,漸漸退回到平矮的時代。又開了半小時,過了一片簡陋的溫泉旅館,看見一座小山,城邊還有這樣的地方?他不知道,他在這里生活了三十幾年,一次沒來過。他放慢了車速,仔細看那山,高約二百米,孤零零的,黑暗中看不清上面是不是有植被,形狀細長,如同高塔,還有這種山?他在腦中過了過力學,確實也是有可能的,也許早年炸山取石,留下了削過腮的細臉。路還有,只是漸漸坑洼,繞過小山,他看見了那個湖,真不小,大概有兩千平方,汽車的大燈照上去,如同黑眼仁兒一樣凝固,若不是友人發(fā)的位置精確,湖被山所遮,路人是無法留意的。只有他這一輛車,一個人,兩盞車燈,他忽然覺得自己有點作妖兒,好好的覺不睡,跑到荒郊野嶺釣魚,清晨的預感已經完全散去,好像起床氣一樣荒謬。既然來了,總得比畫一下,至少帶兩條魚回去,要不然第二天方灼問起,更顯奇怪,最好鞋底再踩點泥,多準備一點證據(jù)。他把車停下,開著車燈,從后備箱取出漁具,往湖邊走。其實李曉兵怕水,不會游泳,也不敢坐船,但是卻喜歡釣魚,怎么說呢?下水等于交托,釣魚等于交談,他喜歡后者。在卷著濕氣的夜風中,他展開馬扎兒,坐在了湖邊。
事實上那天晚上誰也沒有看到李曉兵,他釣魚的地方是一個視覺上的死角,這條路本來車就很少,偶爾過去一輛,也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他,他就像小時候玩藏貓貓的孩子,不小心藏到了一個誰也發(fā)現(xiàn)不了的地方。李曉兵過去也夜釣過,但是從來沒有超過凌晨還在釣魚,魚也要睡覺不是?好好地睡著覺的魚,夢里被魚鉤拉住嘴唇拽上來,是不是有點殘忍呢?他坐在馬扎上感到挺愜意,雖說有蚊子,還不少,圍著他的腳脖子咬,空氣也沒有夜晚該有的涼爽,悶熱,好像比白天還熱,但是此地確實十分安靜,水也不臭,甚至散發(fā)出一點清香味。他的兒子越長越像他,他有時候偷偷把自己小時候的照片拿出來看,李大星比他同齡時要高一點,但是模樣幾乎一樣,尤其不高興時,吊著個臉,并不哭泣,只是暗藏冷笑的神情,好像重新搬演的話劇一樣。他時而高興,畢竟證明了血統(tǒng)純正,時而恐懼,我小時候就這樣?他想,然后現(xiàn)在這樣?這是一個復雜的方程式,解出來的東西竟是現(xiàn)在的他?;槎Y他幾乎不去,葬禮他極愛參加,戴著白花看人躺在那,無依無靠,只有自己,從而明白那么多歡快的相聚都是花瓣,終于一天會掉落,剩下孤零零的一根枯枝,他便顯出暗藏冷笑的表情。但是他畢竟沒有看破,每天寫作就是明證,再消極的寫作也是作為,不是無為。冬天去舊書店買書,看見兩個書店服務生圍在爐子周圍烤火,兩人都很年輕,書店又冷又破,屢經搬遷,搬一次就換兩個店員,總是有人應聘,爐子一直是這個爐子,他忽然覺得將來有一天自己老了,不愿意去養(yǎng)老院,也可以來這里工作,他連飛機都修過,手腳是利索的,只要對方不嫌他年齡太大就好。
頭頂?shù)脑朴值土艘稽c,原來一絲風也沒有,現(xiàn)在風突然刮起了,李曉兵釣起了一條魚,一條健康的黑鯉,像假的一樣結實。他把它放在桶里,很快它似乎就適應了桶的大小,游得蠻舒暢。李曉兵看著魚,心情不錯,出師告捷,平時在河里釣,看不到這么大的魚,忽然他感覺到心慌,一股子汗水從他的額頭上滲出來,兩只腳掌像觸電一樣發(fā)抖,如同跟著什么音樂打著拍子。一道閃電在遠處橫亙了幾秒,雷聲翻滾,炸開,碩大的雨滴突然落下,緊接著就連成了瓢潑大雨,李曉兵趕緊把雨衣穿上,他第一反應是回到車上,但是雨幕里他看見漁線突然下沉,他咬了咬牙,走過去收線,剛一使勁,魚竿就折進了湖里,李曉兵腳下一滑,險些也掉了下去。這時他看見一個人從水里走了出來,魚鉤掛在他的耳朵上,那人把魚鉤摘下,扔在水里,然后手里撐起一把大傘,慢慢走上岸來。
李曉兵嚇得一動不敢動,想起后備箱有改錐,但是渾身動不了,只有思想飄過去,掀起后備箱,拿改錐在手,橫刀立馬。那人走到李曉兵近前,說,是你釣魚?李曉兵說,啊。那人說,你別緊張,我也是剛來。釣了幾條?李曉兵說,一條。這人年紀四十歲出頭,穿著一整套黑色西裝,皮鞋,里面是白色襯衫,冷丁一看,除了年紀大點,好似一位伴郎。男人說,你等我多久了?李曉兵說,我沒有等你,我在釣魚。男人說,深更半夜在這兒釣魚,你不是等我是干嗎?李曉兵本來害怕,看他這么自作多情,害怕減了百分之五十,這人雖然從水里走來,可是衣服一點沒濕,仔細一看,嘴里還嚼著口香糖。李曉兵說,我睡不著覺,打發(fā)時間,這就要走。男人說,我大老遠來的,你能不能別這么著急?你們不是有句話,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還有一句話叫,趕日不如撞日,還有一句話叫,前世多少次回眸才造就了今生的一次相遇啊。李曉兵說,這幾句話是有,但是跟我關系不大,我明天要有工作,現(xiàn)在得走。男人說,你不問我從哪來?好奇心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嗎?李曉兵忽感煩躁,這人好像看久了電視節(jié)目,比方灼還要啰唆,一會兒估計也要讓他給一個理由。李曉兵說,好吧,你從哪來?那人說,讓您問著了,我從幾百光年之外的星球而來,你瞧這湖,波光粼粼,其實是一個飛行器,你的魚鉤一直在我的飛行器里頭當啷著。我呢,給自己起了一個名字叫作安德魯,你覺得這個名字如何?李曉兵說,我覺得這個名字相當平庸。男人說,對啊,平庸的名字好養(yǎng)活,你叫李曉兵,咱們倆五十步笑百步,不也都活得挺好?李曉兵一時語塞,此人確實善于運用成語。男人說,你脖子上那顆腦袋,對于我來說,等于一個顯示屏,現(xiàn)在你因為緊張,腦細胞在收縮跳躍,心臟壓出的血急速向你顱內增援,幾條航道都已經滿倉,但是我跟你說,沒用,你還是想不出所以然。我呢,不想擁有這種智力優(yōu)越感,但是你確實比我傻,我也不能罔顧事實。李曉兵這人大體是個溫和的人,極少和人紅臉,但是也有人說,他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一旦有人當面否定他,他是絕不退讓的,甚至要變本加厲報復的。李曉兵說,你怎么能證明我比你傻呢?男人說,我是來殺你的,你有感覺嗎?李曉兵說,你怎么知道我沒感覺?男人說,你沒有顯示出你的感覺。李曉兵說,你算哪一個?我為什么要對你顯示我的感覺?
雨勢漸漸小了,烏云融化,黑暗的天空沒有光,已變成透明。兩人站在山的背面,湖的邊緣,一動不動,桶里的黑鯉在翻騰,用盡全身力氣嚎叫,沒人能聽懂它說什么。李曉兵知道今天遇到了麻煩,他也有點沾沾自喜,躺在沙發(fā)上的時候他懷疑自己已經喪失了預感的能力,他甚至懷疑從小到大的幾次預感都是巧合,或者那預感是他追認的,他賦予了自己一種不曾擁有的能力??磥聿⒉恍枰獡模裉斓念A感和事實之間距離的時間稍遠,不過還是來了,只是他自己成了那只涼開水瓶,這是他沒有料到的。
安德魯收起了雨傘,系好,扔進了湖里,雨傘迅速地沉入了水中。他伸手到湖水里,掏出一只紅色的電話,電話線一截在水里,他把電話放在腳邊,把雙手在褲子上擦了擦說,既然你知道我要來殺你,你現(xiàn)在還站在這里,我就認為你接受了這個事實。李曉兵說,那倒不見得。安德魯說,這么跟你說吧,不但你得死,S市的七十多萬人都活不了,你肯定要問為什么,我直接給你原因,因為你們這里頭有人犯了罪。李曉兵說,哪里沒人犯罪?安德魯說,此罪非彼罪,你們有人犯了彌天大罪,偷了我們的東西。李曉兵說,我們離你們那么遠,還能偷你們的東西?你們那么高級,一直能看到我們的頭腦里,東西還能讓我們偷了?李曉兵不知道為啥自己夜半三更還頭腦清晰,口齒伶俐,平時他不愛說話,今天卻好像一個辯手,他一邊覺得自己今天表現(xiàn)得不錯,緊要關頭還有潛力可挖,一方面,在話語的縫隙里,他覺得也許他真的會死,就像安德魯說的那樣,被他殺死??墒撬麤]有太大的感覺,這令他有點驚異,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像涼開水瓶那樣涼爽,光滑,他相信如果現(xiàn)在給他體檢,他準保前所未有地健康。
安德魯說,你們當然沒能力偷走,是我們過去來旅游的時候掉的。就掉在你們S市,就掉在這個地界。李曉兵說,且慢,你這是丟,不是我們偷的。安德魯說,是丟了,但是你們并沒有歸還,這就叫偷。李曉兵說,我們怎么知道是誰丟的?你今天這個模樣,聽說也是剛來,誰知道是你丟的?就算知道,到哪找你?你貼過失物招領的啟事?在廣播電臺里登過廣播?或者挨家挨戶問過?話又說回來,是你本人丟的嗎?從你褲兜里漏出去的?安德魯猶豫了一下說,是我祖先丟的,反正是我們家的東西,誰丟不是一樣?李曉兵說,我爺爺在世時,經常說起家里的寶貝,皇宮里的瓷碗,祖國山河一片紅的郵票,因為打仗逃難搬家,都丟了,誰家沒有幾個虛擬的寶貝?你那東西你就確保真實存在?安德魯嘆了口氣說,這你不用擔心,那東西確實有的,不是我爺爺那時候有的,是我爺爺?shù)臓敔斈菚r候就有。李曉兵說,是個什么東西?安德魯說,是一句話。李曉兵說,一句話?安德魯說,是一句話,我爺爺?shù)臓敔斣缒陙磉^這,臨時想起一句話,覺得特別好,憋得難受,就說給了他旁邊從井里打水的一個S市的人,那時候S市還不是S市,只有十戶人家,一個村莊,他說給了那人,那人把水桶挑在肩上走了,他就再也沒想起來。這話就丟了。后來來找過,幾代人都來過,沒找回來,打聽了不少人,有的人還在這兒生活了很久,都不是那句話。你們把這句話藏了起來。李曉兵說,你們想不起來這句話了?安德魯說,想不起來了,從離開我祖先的嘴唇,這句話就想不起來了。李曉兵說,那我們即使還給你,你也不知道啊。安德魯說,非也,只要是那句話,說出來我們就知道,就像如果你兒子讓人抱走了,多年之后,他已經七十歲,你已經一百歲,兩人一見,你還是能感覺到他是你的兒子。李曉兵說,就因為這個你要殺我們?安德魯說,是了,你們有個魯迅不是說過,他要肩著黑暗的閘門,把后來人放過去,我們就干了這個事兒,誰想到你們還不領情,過去之后就把我們忘了。這難道不該死?李曉兵說,你們現(xiàn)在過得不好?安德魯說,豈止是不好,我們已經完了,跟你說實話,我們星球就剩我一個人了,你今天晚上單睡了吧?李曉兵說,單睡了。安德魯說,讓你天天單睡你受得了嗎?我現(xiàn)在孤身一人,活著跟死了沒什么區(qū)別,想來想去,死之前得先把你們滅了,要不然呢心有不甘哪。李曉兵說,那你這個電話是干嗎的?你一個人怎么還需要電話?安德魯說,電話不是打給人,是打給一個機器,你現(xiàn)在朝天空看,云散了吧,你瞧,那是不是有一顆孤星?就是它接電話,一個電話過去就繼續(xù)下雨,是現(xiàn)在的十倍,淹死你們這些忘恩負義的人。李曉兵說,說實話,我不相信你。
安德魯蹲下身子,撥通電話,哎,再下三分鐘暴雨,要世界末日那種感覺,不用范圍太大,就在我方圓五米。天空中的孤星一閃,一片烏云飄來,碩大的雨滴落下,就在安德魯和李曉兵站著的地方,形成一片雨柱,車的位置一滴雨也沒有。兩人都給淋透了,好像剛從河里給打撈上來。安德魯說,這是我們的舊機器,只會下雨,要不然我的選擇還多點,地震啊,瘟疫啊,大火啊,或者干脆把你們所有人大頭沖下扔到太空里。李曉兵走回車上,找出一條干手巾擦了擦腦袋,然后遞給安德魯,你們丟的那句話有沒有什么線索?比如,那句話幾個字?安德魯說,據(jù)說是八個字。李曉兵說,不含標點?安德魯說,不含標點。李曉兵說,那可能是一句諺語,比如,三九四九,棒打不走,是這句嗎?安德魯說,不是。李曉兵說,還有別的線索嗎?安德魯說,有三個名詞,一個動詞。
夜深得像沒有燈的黑屋子,李曉兵站累了,就坐在馬扎兒上,安德魯也累了,坐在一塊石頭上。李曉兵說,我還能釣魚嗎?我習慣一邊釣魚一邊想事兒。安德魯說,可以,你想釣鯊魚嗎?李曉兵說,不想,我就想釣點鯉子。安德魯說,你釣,有。李曉兵裝上魚餌,把魚鉤甩進湖里,三個名詞,一個動詞,正常想來,句式應該是名詞動詞名詞名詞,比如李曉兵釣上金錢豹,但是這個句子里,金錢好像有點形容詞的意思。這樣想來,真是大海撈針,不可能找到。李曉兵想到方灼和李大星,都沉沉睡著,不知道自己就要被大水淹沒,一個想著明天的出差,一個做著跟動畫片有關的夢。安德魯給的線索太少了,這不是他的錯,他碰巧是那個星球最后一個人,還記著祖先的遺憾,在死之前,開著破舊的飛行器來到這里,謀求某種正義。八國聯(lián)軍時丟掉的文物,我們不也想要回來嗎?李曉兵在心里頭很理解安德魯,一個將死之人很有可能想到虧欠。
安德魯坐在石頭上,如果仔細看,他的鬢角有白發(fā),身上的衣服也不知道穿多久了,讓雨水一淋,像過期的蛋糕一樣更加顯得不成樣子。李曉兵也想過是不是用改錐捅死他,但是他既然能從水里走出來,想來一把改錐是殺不死他的。原來哪個星球都有愁苦的人哪,也不是愁苦,安德魯從水里出來到現(xiàn)在,可說了不少的話,估計是憋得夠嗆,夜晚閃爍的星星,密謀著災難,可是誰知道他在上面呢?李曉兵想起自己寫的第一篇小說就和水有關,今天遇見了一個從水里走出的人,S市也就要被水吞沒,從小怕水,可說是冤家路窄,怕什么來什么。李曉兵說,安德魯。安德魯直了直脖子,原來剛才他睡著了,李曉兵說,你是干什么的,我是說,你除了要淹死我們,在那你從事什么職業(yè)?安德魯說,我是一名郵差。李曉兵說,你們那還需要郵差嗎?安德魯說,需要,我們每天都寫信,寄給別人,這是我們的習慣,一直沒有更改,說了你也許不信,郵差在我們那是很高貴的職業(yè),而且是世襲的,我爺爺?shù)臓敔斠彩青]差,他來你們這游玩,是政府提供的福利。所以啊,我們對文字特別敏感,丟了一句話,等于丟了一封信,我爸爸就是因為丟信自殺的,不說這個,離天亮還有一個小時,你想不出來我就要打電話了。李曉兵說,我怎么相信你說的是真的?也許你是一個連環(huán)殺人犯,畏罪潛逃也不一定。安德魯漲紅了臉,從懷里掏出一個信封說,這是我拿到的最后一封信,發(fā)信人和送信人都死了。李曉兵說,我可以看看嗎?安德魯說,不行,我們送信人永遠不能看信,這是職業(yè)操守,就算兩頭的人都沒有了,也不能看。李曉兵說,你想一下,你現(xiàn)在是你們星球剩下的最后一個人,你如果不看,這封信就等于沒有存在過,寫信的人也不想這樣,還有一點,這是你們的文字啊,等于一個人跟你說話啊,你不覺得孤獨嗎?有人跟你說話不好嗎?
其實自安德魯從懷里掏出這封信開始,李曉兵就意識到這封信他會打開,這不需要什么預感,只需要一點同理心,也有可能他早就把信看了十遍八遍了,熟得都可以背出,只是不承認而已。兩人又談了一會兒話,只是聊了聊各自的風土人情,再轉回這封信上,安德魯就打開了。李曉兵說,不認識你們的字,你如果不念,我就不會知道,你決定。安德魯想了想說,好吧,但是你不能告訴別人,跟你太太也不要說。李曉兵說,我很多事兒都不說,你念吧。
“親愛的I,我們的部隊已經戰(zhàn)敗,雖然長官還在謀劃反攻的事,但是所有人,包括我們身上的虱子,都意識到我們已經沒有希望而逃竄了,可是令人欣慰的是,所謂勝利的對方,也已經從內部潰爛了,作為對手完全能感受到這些事情,他們已無心收拾尸體,就任由他們被灼熱的戰(zhàn)場熔化。瘟疫橫行,這種瘟疫不是身上的瘡斑,而是心里的絕望,因為已經清楚地看到,我們無法返回家鄉(xiāng)了,幾天之內我們就都將死在這里,以相當恥辱的方式。我們已被逼到山的背面,冥河的邊緣,我們將毫無還手之力地被殲滅,就像用殺蟲劑噴殺飛蚊一樣。自殺的人數(shù)這幾天內猛增,雖然自殺的人要高掛起來示眾,長官也說,這些人死后無法成為星辰,但是還是越來越多的人選擇自殺,人數(shù)已經超過了三分之一。我準備戰(zhàn)斗到最后,不是因為勇敢,是我想見證一切,我走了這么遠的路,還是想要清楚地看到如何終結。聽說家鄉(xiāng)已經毀壞了,因為戰(zhàn)爭損壞了地殼,我不知道你是否還活著,我已經好久沒有收到你的信。離開時我們吵了一架,原因好像是吃飯時我沒有坐在你的旁邊,我過量地飲酒,把你忘在了腦后,第二天凌晨就被抬上了軍車。親愛的I,如果你死了,我相信你死前會想起我,盡管我還沒來得及娶你。不出意外的話,三天內我就會死,我也會想著你死去,我們之間不只是愛情,我們是一切美好的聯(lián)系的縮影,我們是世界的左手和右手,我們是河流和河床,我們是組成一個單詞的兩個字母。我們都是普通人,沒人知道我們之間的愛情的威力,這也是美妙的地方,我們就像所有不可描述的秘密一樣,沒人知道其存在,也沒人為其消失而悲傷,除了我們自己。這多么好??!
“本來想寫得更長一些,但是時間來不及了,炮聲越來越近,希望今晚我們還能守住我們的山坳。如果你能讀到我的信,希望你能把其當作求婚,當然僅限于心理層面的,你不用答應,你只需要記得我確實做過這件事,然后想辦法活下去。如果你已經死了,那也沒關系,我們曾經認識,就已經很好了,希望我們再見時能認出對方,那并不難,因為這次我就是因為遇見你才存在的,我相信像你這樣的人,就算死了,也會一直存在。就寫到這里,郵差已經等了很久了。
“愛你的X。”
安德魯把信折起來,放回信封,揣進懷里。他的聲線不錯,低沉冷靜,很適合念信。遠處已經有了一點天光,兩人呆坐了一會兒,信的內容攪擾著李曉兵,他還是沒有想出那句話,八個字的那句話。安德魯忽然抬頭說,這就是郵差為什么不能看信。李曉兵說,為什么?他說,信變得太沉了,已經背不動了。李曉兵說,明白。他說,你不明白,這些士兵最后都在寫信,我送個不停,可是大多沒有送到收信人手里,有的死了,有的根本不存在,有的活著,可是根本不認識來信的人,又給退了回去。李曉兵說,明白。安德魯說,你不明白,無論如何請你想出那句話吧,拜托你,還剩最后半小時了。李曉兵說,我確實想不出來,這么久了,早已經消失了,這句話已經消失了。安德魯說,我們把它找出來吧。從第一個名詞開始,你給出幾個名詞。
李曉兵看了看周圍,名詞,他曾經寫下過不少名詞,他曾寫下過成千上萬個名詞,他也命名過一些新奇的事物,可是這些好像都離他那么遙遠。他忽然明白,他不是要找到那句話,而是要寫下這句話。他說,鯉魚?安德魯說,不是。他說,山?安德魯說,不是。李曉兵說,希望?安德魯說,不是。李曉兵說,天使?安德魯想了想說,有點意思,但是不是。李曉兵說,上帝?安德魯說,不是。李曉兵說,魔鬼?安德魯站了起來,說,是。李曉兵說,魔鬼?安德魯說,是魔鬼。請繼續(xù)。李曉兵也站起來,在湖邊快走,魔鬼干什么呢?魔鬼有什么坐騎來著?手里拿著什么兵器?他回頭說,魔鬼喜歡?安德魯說,不是。他說,魔鬼手拿?安德魯說,不是。他說,魔鬼討厭?安德魯向他走了兩步說,有點意思,但是不是。他說,魔鬼逃出?安德魯說,不是。他說,魔鬼害怕?安德魯點點頭說,是這個,是魔鬼害怕。魔鬼害怕,魔鬼害怕,是的,是魔鬼害怕。李曉兵說,魔鬼害怕什么呢?后面是兩個名詞,我們先找到其中一個如何?安德魯說,這是你的自由。你還有十五分鐘。李曉兵看了看那個紅色的電話說,魔鬼害怕電話?安德魯說,你們害怕電話,魔鬼不怕。李曉兵說,魔鬼害怕水?不會,魔鬼水火不侵。魔鬼害怕光?不對,那是吸血鬼。你怕什么,安德魯?安德魯說,你在浪費時間。李曉兵說,我們說的魔鬼是一個魔鬼嗎?安德魯說,這不重要,你找到了魔鬼這個主語,這很重要。李曉兵說,我已經有所進展,你的電話可以推遲嗎?安德魯說,不可以,別忘了我是一個郵差。李曉兵說,魔鬼害怕承諾?安德魯說,好像近了一點。李曉兵說,魔鬼害怕信仰?安德魯說,不像。李曉兵說,魔鬼害怕相信,相信算名詞嗎?安德魯說,你說了不少同義詞。李曉兵說,魔鬼害怕存在?安德魯說,好像又近了,但是好像又完全錯了。李曉兵突然有了前所未有的預感,這預感比早上還要強烈,他起床時那個預感和現(xiàn)在這個相比簡直是一堆瓦礫,現(xiàn)在就像有強光打到他的臉上,照到他飛旋的思路,光的顆粒飛舞,與思維的顆粒攪在一起,不分彼此。代詞,代詞也是名詞,近了,又反了,一顆子彈,射向涼開水瓶,一架飛機墜落了,暴雨就要淹沒這座城市,一句丟失的話,一個遠方來的固執(zhí)的郵差,一封沒有收件人的信,我相信像你這樣的人,就算死了,也會一直存在。
李曉兵說,魔鬼害怕他不存在。
安德魯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看上去好像想和李曉兵握一握手,但是最后并沒有這么做。太陽還沒完全出來,但是能感覺到氣溫在上升。湖水像縮水的衣服一樣,開始蒸發(fā),從天上來的水,現(xiàn)在正在飛速地回到天上去。電話線一點點變短,電話滾落到水里,旁邊的小山變成一根天線,折起,像兩根拐杖,“噠噠”走入湖心,露出一片巨大的平原,露出遠處S市高高的彩電塔的金屬尖頂。安德魯用雙手理了理鬢角,從兜里掏出那封信,摸了摸,確信它還在,然后又放回里懷。他從桶里抓出黑鯉,扔到水中,然后頭也不回地跳到湖里,幾分鐘之后就和這湖一起消失不見了。
2018年7月20日星期五初稿
2018年7月22日星期日二稿
2018年7月27日星期五暫定
2018年9月27日星期四最終
責任編校 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