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鑒WAU的興縣120師學校設計"/>
劉磊
中法營造學社
機會只留給有準備的人,WAU的主持建筑師吳林壽無疑就是這種有準備的人。
早就知道他前幾年剛回國執(zhí)業(yè)不久就接到了一個大項目,居然從遙遠的嶺南跑到朔風呼嘯的呂梁山區(qū)鼓搗一個特別大的學校設計?;貞浧鸶黄鹪诎屠枇魧W的時光,那時的他執(zhí)著于參數化設計和曲線造型,還曾去“法國女魔頭”歐蒂娜·戴克(Odile Decq)事務所工作過。想起他學生時代設計的那些性感的曲面建筑,我便擔心他恣意揮灑的驚世之作會與黃土高原的溝壑、窯洞產生慘烈的碰撞。后來當看到他展示的工作模型時,不禁略感欣慰:首先,他終于從曲線回歸到了直線,盡管還是能看出方案有掙脫直角坐標的傾向;另外,我看到了一排排教學樓魚貫而出的氣勢,立面上也橫看成嶺側成峰,跌宕起伏,做出擬合山勢逶迤的形態(tài),力圖反映當地的地形地貌。
又過了兩三年,學校居然建成了,在外人看來這樣前衛(wèi)的建筑居然能在保守的西北山區(qū)落成,堪稱奇跡,當然,個中博弈與奮斗也只有建筑師才能知曉。令我印象深刻的還不是那連綿起伏的立面效果,而是糾結盤曲的航拍平面讓我想到了一個笑話。這個笑話說的是在印度和孟加拉戰(zhàn)爭時期,一個印度飛行員飛過孟加拉首都達卡,要轟炸路易斯·康設計的議會大廈。他飛到建筑上空看到議會大廈四分五裂的形態(tài),誤以為自己已經執(zhí)行了轟炸任務,便撥轉機頭返回基地。當我看到吳林壽這個學校的鳥瞰照片時,感覺項目仿佛并沒有竣工,各種形狀和角度的平臺、坡道猶如一塊塊綁扎鋼筋的工作平臺和模板堆放的場地,而逶迤起伏的屋頂更加劇了這種未完成的感受。帶著印證這種感受的企圖,我應建筑師的邀請,踏上了西行參觀拜訪的道路。
到了太原機場,我們好友一行四人便乘上一輛灰頭土臉的轎車,向西一頭扎向“左手一指”的呂梁山區(qū)。適逢小雪初晴,呂梁山區(qū)的黃土溝壑被刻畫得形態(tài)純凈、肌理清晰,一如西北高原的地理特征。這一段呂梁山區(qū)的主旋律是水平如切的高原和扭曲回環(huán)的溝溝坎坎,所以這里的地理結構是上平下不平的反向結構,跟印象中崇山峻嶺的下平上不平的模式是不一樣的。西北的民居大多聚集在蜿蜒的河谷走廊和向陽的緩坡上。稍微大一點的居民聚集區(qū)則選擇在較為平緩寬闊的河谷里,興縣的縣城就是這樣。雖然早有預料,但我們還是驚嘆于西部山區(qū)經濟生活的落后。興縣縣城除了零星的幾片在房地產經濟催生下的高層住宅格格不入地矗立在黃土高坡上,公共建筑大多停留在20世紀80年代的狀態(tài),幾乎沒有像樣的樓房,剩下的就是兩三層高的簡陋住宅鱗次櫛比地延綿在河谷兩側。
天色將晚,我們馬不停蹄地匆匆穿過縣城,一路向西。穿出稠密的縣城,空間重新開闊起來。河谷兩側的黃土高崗勾畫出河谷平原的邊界,整個空間仿佛巨大的簸箕。茫茫暮色中,穿過滾滾紅塵,水平展開的一段段硬朗的幾何輪廓線告訴我們120師學校就在前方。抵達學校門口時,正趕上孩子們放學,寒風中一群樸實的家長在高大的校舍前等待孩子出來。此刻,環(huán)顧四周,與學校隔街對望的是一排排窯洞和簡陋的磚砌平房,灰磚砌面的教學樓猶如一艘巨大的航母游弋在黃土的海洋中,而周邊的民居猶如散落的舢板和小艇。
1 東側鳥瞰
業(yè)主:興縣教育體育局
建設地點:山西省呂梁市興縣
建筑設計:WAU建筑事務所
聯合設計:深圳清華苑建筑設計
項目負責人:吳林壽、趙向瑩(中法營造學社會員)
設計團隊:吳林壽、趙向瑩、傅湘媛、鄭亞龍、周英麗、藍霹靂、李景洲、何少俊、李志偉、陳奕鑫、張佳、孔肖亞、黃榮政、舒雅婷、Etienne Champenois、吳志毅、李煜民、宗晨玫、鄭達芳
總建筑面積:4.0萬m2
設計時間:2013~2014
建成時間:2016
攝影:馬明華、戰(zhàn)長恒
2 總平面圖
3 蔚汾河畔的學校
4 形體生成分析圖
5 一層平面圖
6 二層平面圖
7 西南角鳥瞰
8 小學部庭院
9 初中部庭院
借助WAU提供的分析圖,學校的構思一目了然——這是一個猶如五指交叉的拓撲關系。東側的三個條形體屬于中學部,西側的三個條形體屬于小學部。兩組建筑東西橫亙,雖大致平行,但相互南北錯動,并插入彼此的孔隙內,融入對方的部分逐漸走低,演變?yōu)樯厦鏋槠脚_、坡道、觀演臺,下面為大廳、圖書館、報告廳的一系列公共空間。這一巧妙的組織既保證了教室的采光,彼此不至于相互遮擋,又創(chuàng)造了與教室方便聯系的公共設施。六組條形體量在插入對方空隙并坡降以前都多少需要一段水平段過渡,這一系列略微錯動的平臺形成了起伏屋頂間一處連續(xù)的室外交通空間,將東西向各自升降的屋頂空間整合成一體。對應這一連接體的下面也是聯系各個樓宇的主要通廊,其中布置著聯系一、二層的樓梯和吹拔空間。這組交通空間具有足夠的冗余空間,除了滿足上下和穿行的交通人流,還為師生提供了寬敞、明亮的交往空間,成為名副其實的內街。在苦寒的北方,學校室內具備這樣多的冗余空間,為師生在漫長的冬季提供了舒適的交往場所,體現了建筑設計的人文關懷。
10 屋頂與山形呼應
吳林壽這幾年的作品基本都嘗試了“漫步建筑”的理念。這一理念創(chuàng)始于柯布西耶,被庫哈斯發(fā)揚光大,逐步成為現代建筑的一個基本特征。近代由于科技的發(fā)展和綠色生態(tài)理念的深入人心,又逐漸與地景式建筑結合起來,形成內與外、上與下連續(xù)切換的空間體驗。建筑師在120師學校的設計中對此理念的貢獻在于兩組對向漫游路線的交叉轉換,體現了WAU嫻熟的空間操作技巧和不折不扣的理念貫徹。
因為體形豐富,建筑師在立面上保持了一定的創(chuàng)作克制,水平的帶形長窗既保證了內部的采光和對外視野,又與水平展開的山形建筑相匹配。外立面采用貼砌一皮青磚的技術,使得整個建筑的灰色系與周邊的黃土風景相協調。據說為了找到合適的青磚,建筑師跑遍了北方,才找到一款色澤和質地都滿意的青磚。為了打破青磚過于沉悶的調性,建筑師采用棕黃色的木板與窗戶搭配,一定程度上愉悅了觀者的眼睛。
建筑師堅持總體設計,即室內設計與標志標識也一并包辦。室內通過來用亮麗的原色,點亮了整個空間。無論是教師入口的亮麗綠色、樓梯口可愛的粉紅色,還是公共座椅杏黃色的,都顯示出建筑師不俗的色彩控制能力,深得師生好評。當然,建筑是遺憾的藝術,當建筑師看到自己設計的純凈室內空間被校方趣味性地改造時,還是不免痛心。當然在我們旁觀者看來,感覺無傷大雅,畢竟使用者擁有使用空間的自由,而且教學建筑不是一成不變的展示建筑,它是結合了教學和師生課外活動的生活空間。
室外的景觀由于豐富的轉折和起伏而姿態(tài)萬千,尤其是在兩排樓宇之間的坡道向外眺望,遠處的山巒、煙樹被高大的灰墻框景起來,使得自然美景與建筑融合為一體。拾級而上,站在高聳的樓頂四下環(huán)顧,周邊黃土高原的景致盡收眼底,頗有一番古道西風瘦馬的意境。
最精彩的是學校入口的設計,因為要保留原來路邊的一排古樹,建筑師干脆用一道薄墻將其攬入校內。由于古樹標高低于校舍,此處直接用短墻圍成一處下沉庭院,鋪以防腐地板。東倒西歪的古樹、下沉的木板庭院,親切的尺度讓人聯想起米拉萊斯在西班牙巴塞羅那郊外伊瓜拉達的墓地。建筑師遺憾于此處校園圍墻沒有用清水混凝土,但正是由于校外一側的干掛石材,使得校園內側只好將就粉白落地,而這樣狹長的粉墻卻正好烘托了本來灰不溜秋、懶洋洋的古樹,幡然一幅清明上河圖郊外卷面的清新感,可謂妙手偶得。無獨有偶,除了此處讓人感受到了一點米拉萊斯的影子,幾處教學樓之間的庭院硬質鋪地的劃分曲線也略有米拉萊斯慣常喜歡的線性感。
11 入口廣場
12 入口廣場
13 屋頂平臺
整體觀來,120師學校的設計源自建筑師理性而靈活的空間構成,用編織的手法將教學功能與空間趣味結合起來。此設計或許也受到了王澍中國美院象山校區(qū)山形建筑的間接影響,王澍用懸鏈曲線來模擬連綿的中國式大屋頂,WAU則用折線來呼應呂梁山區(qū)的地景。與王澍在瓦海中構建棧道來實現空中漫步不同,吳林壽將整個屋頂貢獻出來作為觀景、散步、演出等更為宏大的用途。王澍的曲折有致適合杏花春雨的江南,吳林壽的屋面景觀則寬闊如天地舞臺,仿佛鏗鏘有力的秦腔。
120師學校設計的生成方法似乎與BIG的機械幾何生成法相似,通過一系列的幾何操作推導出一個既滿足功能又具有獨特個性的建筑形體。當然這種幾何操作本身就反映出對功能的理解和組織,是一種由內而外的操作。但是類似BIG的這種幾何推演法缺少了人文的參照,不免給人生硬而不入化境的感覺。120師學校的設計雖然在功能的解決上很出色,內外空間也非常有特色,但平心而論,建筑形態(tài)總令人感覺心有塊壘。這可能是因為形體過于豐富,不僅平面扭曲轉折,立面也跌宕起伏,導致整個形態(tài)有點脫離控制。如果注意往回收一些,就有可能朝著阿爾瓦·西扎的嫻熟圓融靠近。另外,建筑群的各個體量勢均力敵,如果強調或組合一個大的體量,形成主旋律,然后再演繹、豐富,也許效果會更好。當然,這些都引導我們再次思考中國古典園林里的主從、奇正、陰陽等對仗的理論。
總而言之,吳林壽這一作品已展示了他高超的建筑構成技巧,而且在如此落后的條件下能夠達到這樣好的完成度,已實屬不易,值得稱道。120師學校在當下中國的教育建筑領域可謂獨樹一幟,不拘成法,為教育建筑的設計師們提供了一個不可多得的參照角度。
14 孩子們在屋頂平臺嬉戲
15 孩子們在屋頂平臺嬉戲
15 孩子們在屋頂平臺嬉戲
17 孩子們在屋頂平臺嬉戲
18 入口下沉庭院
19 南門廳
20 初中部門廳
21 走廊
22 小學部門廳
通過分析興縣120師學校可以看出,它采用的仍是一種線性排列教室的布局模式,從拓撲學角度來說,與過往的行列式、魚骨式的布局是一樣的,而120師學校的創(chuàng)舉則是把教室以外的其他功能穿插在行列式之間,并以斜屋頂覆蓋,融入地景建筑之中。
以往傳統(tǒng)的學校布局由于要“戶戶朝陽”,因而多采用單廊式,利用南北的交通主干走廊將東西排列的教室分支串聯起來,形成“王”字形平面,有的橫向排列教室較多,于是東西兩側甚至中央各設走廊多形成“口”字形和“日”字形平面。OPEN事務所的北京四中房山校區(qū)設計雖然立面豐富、體系曲折而極具動感,但平面還是典型的“王”字形,只不過結合地形和日照將分支“筆畫”個性化處理,有的轉折改變走向,有的增生出短肢,使形體非常豐富。公共的功能則被轉移到地下和半地下,既滿足了日照,又節(jié)約了用地。在北京四中房山校區(qū)的影響下,線性的布局方式演化出多種“路線”的組合。六合設計的杭州古墩路小學運用了多重連續(xù)“之”字式的布局,雖豐富了形體但使得教學單元的聯系變得不太便捷。而臨界工作室設計的上海德法學校則在中廊雙排教室的基礎上擴大中廊空間,使得原先單調筆直的中廊變得收放自如、曲折有致,但仍然是線性排列的方式。院落型的教學單元組合在用地比較緊張的南方比較受歡迎,其實也屬于線性排列的變體,例如零壹城市建筑事務所的天臺縣赤城二小的橢圓形院落與致正建筑工作室的蘇州科技城實驗小學。比較有爭議的高目建筑工作室的上海德富中學雖然在垂直聯系、屋頂漫步等方面很有突破,但其整體田字形的布局將線性排列變形為網絡狀,也屬于院落型。
120師學校與上述各案例都遵守了現行的學校建筑規(guī)范,滿足基本的日照、衛(wèi)生視距、噪音干擾等要求。這些方案都是我國現有教育體系的物化體現,具有分區(qū)、等級、秩序等特點。值得探討的是現在互聯網、自媒體和AI技術已經深刻地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方式,社會、經濟的組織方式都有了巨大的改變,教育模式也應該相應改變。而教育模式的創(chuàng)新必然會反映在教學建筑的空間組織中,以后的教學建筑也許不再總是行列式、院落式的布局,而僅在造型上求新、求變也是不夠的,這需要建筑師與教育工作者共同探討教育空間的變革。這方面顯然私立教育機構更有活力,比如近期OPEN事務所的青浦平和雙語學校散點式、園林化的空間布局就很有新意,值得尋味。此外,教育建筑的規(guī)范也需要與時俱進,為教育建筑的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