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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而過的大地

2019-06-20 07:45阿貝爾
四川文學 2019年11期
關鍵詞:呼倫貝爾大地草原

□文/阿貝爾

不清楚呼倫貝爾的概念,包括了哪些地方、哪些邊界。五年了,印象早已變淡,就像做過的一個夢,只剩模糊的夢影。

說到大地,印象又清晰起來。呼倫貝爾是草原,草的大地,綠的開滿野花的大地。不都是平展的,有起伏綿延的草丘,又是起伏的大地——那些草丘有著女人身體的曲線和肌膚的質地,光滑、光潔,把彈性投射到了天空。我們去時正值八月汛期,草原上河流泛濫,把草丘間的洼地變成了水域,呼倫貝爾又是洪水泛濫的大地——河水淹沒了公路,我們乘坐的汽車得繞道。

另一處是松花江平原。八月,大地上滿是莊稼:玉米、大豆、高粱,防護林是主打風景,村莊和城市都隱退了。我們從哈爾濱過松花江大橋,過呼蘭河,一直往北走,經過的大地看是蒼翠,感覺卻是油黑發(fā)亮的,它的深厚與肥沃不是一兩季莊稼可以消耗的。

大地沒有意義,但大地有美、有提供給人的美。尼采所謂回到大地的意義上來,是針對人,而非針對大地。大地的本義是莽荒,莽荒是人對大地的誤讀。但大地卻是與生命聯(lián)姻的,各種生命,從微生物、苔蘚、地衣、喬木,到獅子、老虎、人。我們習慣了在山間河谷看見的土地,都是小地,一塊一塊,一臺一臺。就是在壩子看見的也是小地,它們只是大地的一個細部,要成為大地得把它們納入山川河流。平原除外,平原本身就是大地,不可窮盡,窮盡便窮盡到了地平線。

出海拉爾機場,迎面撲來的就是呼倫貝爾。四面八方,連同空氣與天空。雖然被建筑物分割,但大草原的整體感猶在。如果人類保持現(xiàn)狀,不維護,草原是有能力化解掉這些建筑物的。

已經在呼倫貝爾了,但它是城市和村莊的呼倫貝爾,隨處可見被植入的現(xiàn)代化的元素,包括文化意識的東西。建筑物和街道,立交橋和塔吊,以及越過海拉爾河深入到草原深處的柏油馬路。住在呼倫貝爾市區(qū),也能聞到草的味道和河水泛漲的泥腥味。這是一種介入與反介入。

在呼倫貝爾市北邊一個蒙古包接待點,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草原。那些走過場的假民俗的東西很粗糙,它是空虛的城市人才需要的。我要的是草原和河流,且是遠離接待點的草原和河流。天空很暗,鉛云密布,草原和河流略顯凝重,唯一的亮色是草叢中毫不起眼的菊科小花。我離開人群,一個人走下草坡,來到河邊。不知是不是河,水洼和草地間搭,更像是沼澤地,但看被草丘分割開的水域的形狀和流向,又像是河流——還有暗灰?guī)ё系乃念伾?/p>

我越走越遠,背后的蒙古包變得越來越小,那些在草地上奔跑著的五顏六色的人更?。ㄎ仪懊娴哪膛:脱騾s越來越大、越來越多,它們吃飽了,臥在深草里回嚼)。我的視線越過水域,落在對岸線條一般的草丘上,偶爾有斑駁的陽光,像油菜花,在移動??床涣烁h,卻希望看得更遠;帶不走什么,感覺、直覺,卻希望帶走點什么。當然,最好的感覺就是自我意識——意識到在呼倫貝爾。

從海拉爾往北,穿過呼倫貝爾草原直抵大興安嶺西緣室韋鎮(zhèn)。選擇這條路線讓我與呼倫貝爾有了更多體驗??此拼┬?,其實是一種擁有。三百多公里、十幾個小時(包括在室韋過夜)的高緯度旅行,實際上是一種交付、一種融入。路上風光自不必說,草原,大地的腹部、肚臍和髖,那是一種渺遠的愛戀,一種隱忍的興奮與戰(zhàn)栗。有時向上,車上或車下,都是仰望的姿勢;有時向下,隨車速俯沖,體驗到的是一種向著美、向著無邊草原的墜落。草原深處,草丘之上、之后,草丘的背陰部,激發(fā)著我的想象與欲望??床菰?,追逐草原,有一種這山看到那山高的不滿足。

額爾古納是一條河(遲子建著有《額爾古納河右岸》),又是一個地方(縣級市),蒙語有“奉呈”“遞獻”之意。的確,這片大地為我們呈獻了這條叫額爾古納的河(過去是內河,而今成了與俄羅斯的界河),還呈獻了額爾古納濕地。

額爾古納河與額爾古納濕地都是呼倫貝爾的一部分。對于額爾古納河,我更多的是在地圖上查尋、欣賞、沉思和鐘情,一次次放縮。在室韋,有兩次近距離接觸——幾米吧,但沒能碰觸,沒能把手伸進去,我的肌膚(神經)沒能感覺到河水的冰涼和濃稠,如果從河面吹來的風、從對岸飛來的鳥和飄來的水霧不算河水的一部分的話……8月12日傍晚,本來要走到河邊捧起河水,但從對岸俄羅斯下過來的一場陣雨把我趕回去。傍晚(包括次日一早),鉛云很厚,高緯度的空間被壓迫得很矮、很薄,河面黑黢黢的,河面上移動的云影也黑黢黢的,對岸的俄羅斯木屋也黑黢黢的。這暗是種天象,但也是隱喻,是對這一地區(qū)歷史的某種召喚。

額爾古納河環(huán)繞著室韋,很多地方的河道被分割為幾部分,使得河面顯得很寬,同時也使得國界顯得很寬。聽當?shù)厝酥v,冬季,額爾古納河結冰后,過往的人便不走口岸了,直接走冰面。河流是個大東西,在地圖和飛機上都能看見,但河流自有它細膩的環(huán)節(jié),包括每一棵草每一條魚和每一個住在河岸的家族。時間,滿滿的一河時間,如水的質地,晝夜流淌,并不直接告訴我們什么。

濕地是草原的肺。我們在額爾古納市郊看見的根河濕地還真有肺臟的形狀,那種環(huán)形的、層疊的、深邃而肥沃的美滋養(yǎng)著草原。也像母親,有著雌性器官的外觀和色彩。

根河從額爾古納市北側流過,注入額爾古納河。根河濕地叫額爾古納濕地,在這里,額爾古納是一個地名。濕地是很顯女性的東西,水域、草地、野花、灌木叢……從形狀到顏色到氣味都很顯女性,花朵、花莖、花蕊?;ㄈ镒圆槐卣f,原本就是雌性的東西;野草亦是,不說風一吹如何的婀娜柔媚有彈性,就是在無風的狀態(tài)也是指向纖手柳腰的意象的。從云縫乍泄的陽光,一坨坨落在被草地和灌木分割出的一綹綹水域,更顯女性的性征,這一點,它酷似九寨溝的蘆葦海,植被與水域層疊相間,構成一幅隱秘而完美的女體畫面。行走在濕地的南岸邊緣,拍照時撲鼻而來的都是女性的氣息??床槐M也看不透,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那種綠水相映的神秘區(qū)域分泌出黃體酮。知道美,知道保持距離,知道淺嘗輒止,是原則也是克制。

根河,有根的河,水流自然是源源不斷豐沛得很。這根是水的根,也是花草灌木的根、大地的根。水像血液在根系蓄養(yǎng)、靜流。

從額爾古納去室韋,過得爾布爾河。得爾布爾河漲水把橋淹了,我們的客車排隊停在河邊等候。洪水已經陷落,河邊樹上、灌木叢洪水沖刷過的痕跡很明顯。我把這偶然的停留看作是與得爾布爾河的相遇,于是下車,頂著烈日拍了水中的樹和另一方遠離河流的草山。樹是白楊,樹下還是洪水,樹干纏滿了從上游沖下來的藤條灌木。

十幾分鐘的停留,卻是永遠的印象。一個對視,一種意識,構成了我與這片大地的關聯(lián)。

在哈烏爾河畔白樺林短暫的停留也是這樣。下車,沿棧道鉆進林子深處再走出來,中間停下來一兩次,視線越過齊刷刷的白樺樹的樹巔直抵天空——天空湛藍,有水紋狀的云。白樺樹不大,看上去很年輕,朝氣蓬勃像是在大學的校園所見。我忽略了接近北極圈樹木的生長期短,把大興安嶺當成了岷山,看一棵樹上的掛牌,不大的白樺樹也有了65歲的樹齡。

白樺林扎根在呼倫貝爾與大興安嶺交界的大地上,沒有岷山原始林的味道,很像是人工林,一根根粗細相當?shù)陌讟鍢溆幸环N當今年輕人的粉白。白樺林是浪漫的,俄羅斯式的浪漫,但我看見的卻只是樹,沒有喀秋莎。

室韋是我迄今為止到過的緯度最高的地方(我原本要去漠河)。興奮不只是到達的一瞬,一直延續(xù)到了第二天離開的時候。它是一種來自本能的“身到”,也是個人精神的圓夢。街上的寂寥與落后面貌正合我的口味,還有冒著熱氣的牛糞的氣味,以及沿街散步的豬牛??諝獾某睗?,泥土的褐色,天上云朵移動的速度,額爾古納河的寬闊以及對岸俄羅斯村莊的安靜,都是我從未體驗過的。

室韋是異域是邊疆,但又不只是異域和邊疆,它有種超出歷史文化的東西,在街上四處走感覺特別明顯。我們下榻的那家客棧后院種的罌粟正當開花,不是一苗兩苗,是一塊,我們一行的很多人都是第一次看見。

我最大的沖動是對額爾古納河對岸的俄羅斯的遐想。東岸叫室韋,西岸叫奧洛奇。我一到室韋,就直奔額爾古納河畔,到達河畔的一瞬,我感覺到的驚異和震撼有如真實的扎尕那第一次呈現(xiàn)在我的視野。小廣場上幾乎沒有人,河邊也沒有人,對岸的俄羅斯村莊里也沒有人,帶子一樣蜿蜒的公路上也看不見車跑,傍晚的寂靜里只聽見風的聲音。額爾古納河由南向北、再向東北流去,寬闊與豐沛超出了我的想象。額爾古納河是國界,但首先是河流,是大地的經脈。

對著額爾古納河和俄羅斯的村莊拍照,鏡頭里的光線很暗、很黑。西天俄羅斯上空一片晚霞,卻照不亮大地,只照亮了小塊額爾古納河里的水——被中央的草洲分為兩半,這讓我想到俄羅斯文學、想到我深愛的曼德爾斯塔姆、帕斯捷納克、茨維塔耶娃和阿赫瑪托娃他們,他們都是一顆顆璀璨的星,卻無法照亮俄羅斯自己。因為高緯度的原因,室韋天黑得早,暮色像布不僅充斥在空氣里,也像墨浸濡在天空一團團的烏云中。對岸的俄羅斯沒有高山,只有不高的草山——與呼倫貝爾沒有兩樣,天光雖暗,我們的視線還是可以抵達很遠。有一會兒,突然云開霧散,大地明亮了許多,夕陽從云的縫隙流溢到了額爾古納河的左岸。

我心血來潮,從小廣場下到河邊,希望離額爾古納河更近,也希望把對岸的俄羅斯看得更清楚。河邊的小道是草徑、花徑,也是野徑,走在上面有種不回頭的決絕??墒谴笥陙砹?,像沙塵暴,我沒帶雨具,只好回撤,冰冷的雨點打在頭上,越來越密集,“沙塵暴”追逐著我們,越來越近。我原本想在額爾古納河邊一直待下去,讓夜晚來關室韋白晝之燈。

夜里睡眠淺,總是在某個特定的層次想起俄羅斯白銀時代的幾位作家,他們讓我的思緒越過額爾古納河、越過西伯利亞抵達涅瓦河、伏爾加河。我在他們的作品里熟知他們,現(xiàn)在才感覺這腳下的大地和他們連在一起。

清晨的室韋像一只剛剛剝開的番石榴,鳥叫是一粒粒的籽兒,在晨曦里透出暗紅,聞得到一絲絲的甜。

早起,獨自走過不多的幾條街,感覺里還是有一些緊張,看見成群的狗和牛便不敢過街,只好退回去走另一條街。有一個外來者的心態(tài)與感覺是正常的,番石榴未必合我的口味。街道兩旁的小木屋是俄羅斯式的,木屋上的小窗和后院的木柵欄是俄羅斯式的,裸土很肥沃,房前屋后的花草果木長勢良好。街口堆原木的料場超級大,堆著清一色的白樺木,走近那些修長雪白的樹木,禁不住生出一種要上前撫摸的沖動。中蒙俄餐館、世紀飯店、百合飯店、海拉爾飯莊、俄羅斯紀念品商店……我無意中拍下了街邊的幾個店鋪,沒啥講究,卻很真實,就像門口的水泥地、裸土地和花盆里的花草(活著)給我的印象。

街頭看得見牛糞豬糞,街邊更多,晨風里彌漫著牛糞豬糞的氣味,但不是我們在內地聞到的那種惡臭,而是混合著花草的氣味、熟透的蘋果的氣味和額爾古納河河水的氣味。

從料場來到室韋口岸??诎兜蔫F門關著,幾個人騎在馬背上瞻望,他們不是等著過關,而是在游覽。透過鐵柵門看見通關大橋,過了橋就是俄羅斯。我注意到大橋修得很特別,兩頭是永久性的鋼筋水泥高架橋,中間有幾十米是可以移動的鋼板。

上午口岸開放后,我又來過一次,還下到橋下額爾古納河邊的草灘,一直走到鐵絲網。不能說把一只腳伸進鐵絲網就伸進了俄羅斯,鐵絲網有整個額爾古納河寬,是兩個國家的中間隔離地帶。走攏看,才發(fā)現(xiàn)口岸大橋比早上看見的要長很多,應該在三百米以上。望著大橋,望著由大橋延伸至對岸草原深處的公路,我想象著自己過了橋,背著行囊,走過西伯利亞,一直走到了塔什干和彼得堡——在滿洲里的41號界碑,通往俄羅斯深處的帶狀公路又一次吸引了我,喚起了我欲與曼德爾斯塔姆相遇的希望。

在清晨室韋街邊的籬柵上,我拍到了黃肚皮的胖鳥,它看見我拍它也不飛走。我猜它是從額爾古納河左岸飛來的,要向我報告曼徳斯塔姆的消息。

對于清晨室韋的感覺,我還有一個不舍的比喻——像一位剛剛起床的蒙古少女,頭不梳臉不洗,但神采奕奕、口氣清新。

滿洲里建在中俄蒙三國交界的草原上,卻不能扎根草原,倒是草原盤根錯節(jié)圍剿著城市。在我看來,滿洲里是可以連同草皮被揭起、移開的。不是建城的地方,建的城市與內地相比總有所欠缺、不完善。這也難免,城市總是一個地方的城市,受制于這個地方的自然與歷史,馬要進城,羊群要進城,馬車要進城,城市無法阻攔。

滿洲里有俄羅斯元素和蒙古元素,走在街頭舉目皆是,空氣中也可以聞到,晚風除了有馬頭琴的調子也有“多姆拉”的憂郁。

我去了滿洲里火車站,走過橫跨鐵道網的天橋。看得出,它已經很古老了,原本工業(yè)的鋼鐵的東西正在向藝術轉變,廢棄的鐵道生出的鐵銹、鐵道旁生長的青草以及鐵橋的黛青色無不彌散著懷舊的情緒。完全是老電影的背景,喬裝打扮的革命家從鐵橋走過,博士帽拿在手上,機敏又若無其事地注視著站臺上的人的一舉一動。事實上,當年很多老布爾什維克都是由此進出國境的,也都是老電影里人物的舉止。

我是把滿洲里火車站當作藝術品來欣賞的。我找到這件作品,不是要感染它的氛圍,而是欣賞它超越了時間和功能的某種構架——特別是它的天橋,和天橋下的鐵道部分。

在我的印象里,代表滿洲里的還有41號界碑和套娃廣場,包括我們從呼倫湖回來,在郊外看見的草場——草比成熟的青稞還深,有的已經收割,打成捆堆成草垛;有的大片留著,任其枯黃。

呼倫貝爾,這名字得于一個組合——呼倫湖和貝爾湖。呼倫湖的水渾濁,呈灰色,帶一點草青,沒有貝加爾湖的藍。水源除湖底的九處泉眼,主要靠發(fā)源于烏蘭巴托北部肯特山東麓的克魯倫河補給;雖然屬于額爾古納河水系,但與額爾古納河的聯(lián)系則是通過貝爾湖水系的海拉爾河,顯得很隱秘。

當?shù)啬寥朔Q呼倫湖為“達賚諾爾”,意思是“海一樣的湖泊”,想必那是早期。因為頻繁的人類活動,今天的呼倫湖一點不像海了。

貝爾湖又叫“嘎順諾爾”,意為“捕魚的海子”??上Ы裉?2.5%的湖面都屬于蒙古國了。貝爾湖對于我們的意義,僅僅在于“呼倫貝爾”這個域名的構成。

對于額爾古納河,我有時會生出一種錯覺,以為它是由北向南流的,北方是山林南方是草原,覺得理所當然。事實上,它卻是由南向北流的,海拉爾河是它的上源,作為中俄界河的970公里河道是它名副其實的河段,在漠河以西的恩和哈達與流經俄羅斯境內的石勒喀河匯合為黑龍江。遲子建寫有《額爾古納河右岸》,右岸是我們的國土和國民。其實,在《中俄尼布楚條約》簽訂以前,額爾古納河是我們的內河。

額爾古納河流淌著綠汁劃過大地,也劃過歷史。它的流向是一種承受屈辱和呵護的姿勢,用脊背抵擋著左岸,像母親呵護著右岸。從這個意義講,額爾古納河也是中俄分界的底線。

印象中,松花江的水也是大地的一部分。水域之多之寬闊,就是在南方也很少見。我去時恰逢松花江的汛期,印象最深的便是江水的滿。不只松花江滿,支流也滿,呼蘭河、嫩江,只差沒有溢出。我在齊齊哈爾看見的嫩江,水已漲上至濱江公園,淹沒了公園里的設施,只是那些設施做得很特別,不怕漲水的。不管是在松花江畔還是在嫩江畔,江水的寬度讓我的心胸也變得寬廣,之前裝不下容不得的也裝得下容得了。

嫩江的美學就是大地的美學,泛濫一次滋養(yǎng)一次,江岸、江心島上的植物才有如此豐饒。松花江的美學除了大地的美學,還有落日;落日散落在渾濁的江面倒映出一波一波的碎金,將我們的視線指向黑夜降臨的天空。

松花江的滿也牽涉到情,但不是通常的狀態(tài),而是我們一生中總會有的不多的幾次愛的狀態(tài)——滿、蕩漾,承受著來自內里的壓力。

出哈爾濱,過松花江北上,有好幾個小時我都專注于在這片稱之為松嫩平原的綠地上。她寬廣、平坦、肥沃,一波一波向我撲來;我毫無準備,任憑她從我的視線、心間刷過。從呼蘭到綏化,到慶安、海倫,過北安市,一直走到五大連池。在這個距離上,我失去了時間和空間概念,失去了對時間和空間的感覺,全身心投入了這無盡綠色的大地——視線、觸覺、嗅覺、想象和思維,又是安靜的、默不作聲的,甚至是困倦的。車窗開著,目不暇接的是各種的綠地——稻田、玉米地、高粱地、成片的大豆、防護林帶……輪番地,換著角度,變著樣式刷新我的視野。風帶來它們的氣味、氣息,也不斷地刷新我的觸覺、嗅覺。松花江畔,大豆高粱——就是這種感覺,只是在八月,大地蔥綠,大豆高粱還沒有成熟。很多路段,我乘坐的車都是在高速公路的高架橋上奔馳,都能看見呈現(xiàn)在綠地盡頭的弧線,就像在敦煌的戈壁看見的一樣,那是地球本身的弧度,只是松嫩平原上的弧度是借了高矮不一的種著大豆、高粱、玉米的地塊和或方、或圓、或呈線形的防護林帶呈現(xiàn)的。我注意到并拍下了一處弧度,它完全由這幾種作物的地塊構成,另有孤孤單單的三棵白楊分立在地塊盡頭。

穿越在這樣的大地上,我的心潮悄然起伏。這是一種完全不同于身在蜀中或江南的感覺,它是另一種“敦煌”——廣大、濕澤、豐饒。我當然沒有被流放的感覺,有的只是對這大地即興的愛。

呼倫貝爾是游牧的大地,松嫩平原是農耕的大地。兩種大地,兩種審美,一樣能拓展我們的視野和心胸。在呼倫貝爾,我感覺不到大地的厚度,在黑龍江卻能感覺到——丈量厚度的不僅僅是莊稼和樹木,還有歷史和農業(yè)的美學。

我便是想到這一點才產生要抒寫這大地的沖動的。

我對黑龍江大地的愛,到了五大連池便有了焦炭和火山熔巖的質地。堅硬,冷卻,發(fā)黑或者發(fā)紅,兩百年之后,便有了植物扎根其間,并開出了絢麗的花。我特別感興趣這些生長于火山熔巖中的植物——綠色終止著毀滅,它們與黑色或赭色的大地形成強烈反差,呈現(xiàn)出一種滄桑,我把這種反差理解為生命對于毀滅的救贖。

搭乘觀光車穿行在火山熔巖間,即使隨處可以看見花草樹木,我仍然意識到我是穿行在大地的傷口;雖然這傷口正在愈合或已經愈合,但依舊是傷痕累累,那些大片焦炭狀的堆積物便是大地凝固的血塊和石化的骨頭……謝天謝地!那些地衣苔蘚和蕨類已經縫合了傷口,得以讓我欣賞到大地的美而不是疼痛。

從白龍湖返回火燒山停車場,路上又經歷了一次救贖,火山熔巖的焦黑和赭色,與草木的翠綠如此分明,讓我無法揣摩上天的意志。一只叫不出名的小動物(狐貍?)跑過,它是否嗅到了兩百年前火山的味道?

從停車場到老黑山火山口,我一路看花、拍花(它們扎根在火山灰的邊緣),看火山熔巖的沖積帶。天時陰時晴,快到水簾洞時干脆下起雨來,東邊熱頭西邊雨,火山下的平原籠罩在雨霧中有種夢幻感——雨霧里又陽光乍泄。在石海還看得清地衣苔蘚和野花,上了老黑山便什么都看不清了,雨幕一下罩住了火山及周邊的森林。我奔跑在被森林過濾的雨中,氣喘吁吁,有幾分刺激,有幾分狼狽。之后,火山口便出現(xiàn)在了面前。

我無法用可以信任的文字來描述我在火山口走的一圈。雨下大了,同行的人都到亭子躲雨去了,只有格尼、安昌河和我不怕雨,登上火山口,沿著火山口前行。三個人,在大雨中,相隔幾米到十幾米,開始還打著傘,很快傘就被風刮掉了。有人疾步,有人奔跑,有人停留,雨中,三個人都是影子——對著火山口,沉思或拍照,對著遠處的平原眺望……安昌河跑在最前面,雨水淋濕了照相機還在拍照;格尼趕上去,超過他,繞火山口前行,偶爾在樹下停留片刻;我全身濕透了,駐足在一株黑樺樹下,為第一次看見黑樺樹愈加興奮。我的視線停留最多的還是雨霧中漏斗狀的火山口,它的直徑有三百多米,倒錐形的空間呈現(xiàn)最多的是黑色浮石,有蕨類和野草已經扎根,一綹綹淺綠改變著火山口的面貌。我們三個人誰也不等誰、誰也不跟誰,各自淋著自己的雨、看自己的火山,就是偶爾遇見了也不說話……在這以后的幾年里,我總是記起這座火山,記起在火山口遇雨的一幕、雨中行的一幕,三個人一句話不說,各自繞火山口轉了一圈……走小路下山的時候雨下小了,太陽出來了,我們不經意的一次回頭,看見了彩虹。

山川河流是大地的標志,花草樹木是大地的肌膚,鳥獸魚蟲是大地的精靈,人是大地的造化也是書寫者。

蕭紅,便是出生于這片大地上的一個精靈。

第一次到哈爾濱,一下飛機便去呼蘭看她。在民國作家里,蕭紅算不上我的至愛,但她的才華和真性情打動了我,她短暫的人生劃過大地的光彩讓我傾情于她。

記得她故居的老院子,夏天真是一個大花園,我拍了花樹和屋頂。她出生、成長的痕跡,代表她出現(xiàn)在我眼前。她文字里描寫過,像個童話世界。故居看上去是原先的,屋內的陳設也像是原先的。我注意到炕頭和窗臺上古舊的花瓶。

在這大地上,假如蕭紅不遇到蕭軍,會有一個怎樣的人生?或許張乃瑩就是張乃瑩,成不了蕭紅;或許可以,遇到一個比蕭軍更要好的人。有一點是明確的,做張乃瑩不是蕭紅的選擇,她只愿做蕭紅。這樣看來,蕭軍不只救了蕭紅,也成全了蕭紅。

很多人愛蕭紅,我卻愛不起來——或許,愛是不宜指向一個天才的,天才身上的感性、隨意性不是常人消受得了的。那種流星般的美,帶著火,足以劃傷鋼鐵。

像沈從文一樣,蕭紅的天賦也來自大地,他們的記憶都如黑蟻白紙清晰,不同的是沈從文愛讀書、愛思考,悟的成分多、程度高,所有的感性都有一個較好的理性把控,而蕭紅則不能,她由著性子發(fā)揮,包括壞習慣。她的早逝便跟她的不理性相關。

站在額爾古納河畔和滿洲里41號界碑,眺望通往西伯利亞雪白的道路,我會想起他——曼德爾斯塔姆。他死在這片大地的邊緣——符拉迪奧斯托克的二道河子轉運營。在我看來,他的死因為與這片大地臨近而有了別的意義。

人死了,熱沙冷卻,

昨天的太陽被黑色擔架抬走

這是曼德爾斯塔姆的詩句,也是我所能想象的大地上最孤絕的意象。

秋艷圖國畫:蘇葆楨 詩塘:馬識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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