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剛
中國社會科學院
在回顧共和國成立七十年來中國科幻文學的發(fā)展歷程時,鄭文光顯然是一個不應被忘卻的名字。這位被譽為“中國SF之臺柱”的杰出作家,曾被美國的《ASIA2000》雜志稱為“能夠馳騁于科學和文學兩大領(lǐng)域的少數(shù)亞洲科學家之一”。而作為中國科幻銀河獎“終身成就獎”的唯一得主,他是當之無愧的“中國科幻小說之父”。
在鄭文光的一生中,有兩次人生抉擇值得銘記:一次是1947年,他從僑居地越南海防返回國內(nèi),去熱切追求比繼承家族的生意更高遠、更寶貴、更有價值的東西,他開始涉足政論時評,以文字的方式投身民族解放事業(yè),這里有時代的變局、“家園”的召喚與青年的熱血;另一次則是1951年,他從遙遠的廣州來到北京,一次光榮的撤退,意味著有關(guān)夢想和挑戰(zhàn)的全新起點,他選擇以科普為業(yè)。三年之后,鄭文光的第一篇小說《從地球到火星》順利發(fā)表在《中國少年報》上,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第一篇正式標明的“科學幻想小說”。從此,一個全新的世界在鄭文光的面前展開,他也注定要去親歷中國科幻文學的輝煌歷史:見證它艱難的起點、非凡的轉(zhuǎn)型,以及延續(xù)至今的發(fā)展、壯大。
《飛出地球去》
現(xiàn)在看來,作為中國“科學幻想小說”開山之作的《從地球到火星》,其故事顯然是極為簡單的:幾個頑皮的孩子,趁爸媽熟睡之際,偷偷開跑了火箭船,他們一路飛到了火星,并圍繞這個彤紅的星球轉(zhuǎn)了一圈。大概是因為當時的鄭文光也不太清楚真正的火星究竟是個什么樣子,所以才沒敢讓這群放肆的孩子在這里“登陸”。然而即便如此,小說也激發(fā)了社會各界的足夠興趣,一時間北京城掀起了一股聲勢浩大的“火星熱”。可是那個時候,北京天文館還沒有建立,為了滿足孩子們的好奇心,《中國少年報》不得不在建國門的古觀象臺架起一座望遠鏡,這一下就真的熱鬧了,盼著看火星的學生們興致勃勃地排成了長龍,直到深夜隊伍都不愿散去。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正是孩子們對科學的熱情,激發(fā)了鄭文光沿著《從地球到火星》這條道路不斷前進的強烈愿望。
這里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從地球到火星》名義上雖是小說,重要的卻不是講故事,而是借故事來傳授知識。比如小說借人物之口非常細致地講解了什么是失重狀態(tài),“一輩子都不會天亮”究竟是為什么,以及其他諸如流星威脅和火星塵霧等饒有意味的問題。這種刻意的科學普及工作,恰是鄭文光當時科幻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目標。他接下來的一系列小說都是以此方式展開的,比如《第二個月亮》就借參觀“人造月亮”的機會,通過科技的展示來講解具體知識;而《征服月亮的人們》也借小說人物謝托夫教授之口,向少先隊員們講述地球和月亮的有關(guān)情況。甚至到了新時期以后的作品,那部最有代表性的《飛向人馬座》,科學知識依然占據(jù)整部小說的三分之一,這便體現(xiàn)出典型的“硬科幻”風格,其小說也因此被譽為“通俗的天文知識讀物”。這種通俗化的“科普”特征,正是那個年代科幻文學的普遍狀況,其中的原因我們似乎也不難理解。
回顧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人們對于科學技術(shù),尤其是宇宙航天技術(shù)的求知欲,無疑令人印象深刻。人們大概普遍認為這一類的知識才更加匹配“超英趕美”的世界雄心。當時隨著對生產(chǎn)資料私有制的社會主義改造基本完成,第一個五年計劃經(jīng)濟建設(shè)項目的全面開展,中國科技水平落后的問題越來越突出地呈現(xiàn)出來。而落后的焦慮,直接催生了“向科學進軍”的全民實踐。一時間,全國上下掀起“學科學、愛科學”的熱潮。當時不僅科學小品、科學童話、科學詩歌等科普讀物大為火熱,科幻小說也成為備受關(guān)注的對象。只不過,注重小說傳播的功能性而非文學的審美性,是當時科幻小說的主要特征。那些熱心倡導科學幻想小說的科普編輯,舍得在科學刊物或雜志副刊中拿出大量篇幅來發(fā)表作品,目的顯然是為了更好地吸引讀者投身科學,普及科學技術(shù)知識和培養(yǎng)民族主義情操。鄭文光等最早一批科普工作者無意間投身到這一熱潮之中,有意識地將一些科學原理融匯到小故事中,慢慢發(fā)展出一種廣受關(guān)注的科普文學。在鄭文光看來,所謂科學普及,就是將與人民生活關(guān)系相對比較密切的科學技術(shù)、發(fā)現(xiàn)與發(fā)明,以一種比較淺顯的方式,讓更多的人理解和獲得。然而,在一個人口眾多、國家貧困、國民文化素質(zhì)有待提高的國家進行科學普及顯然是一件相當困難但也相當有意義的事情。在科普的諸多門類中,對少年兒童進行的科學知識普及,由于受到讀者對象的知識能力和水平的限制,不得不用一些生動的、淺顯的、容易被理解和接受的方式,而科學文藝就是這種方法中相當有效的一種。
《戰(zhàn)神的后裔》
當然,機遇從來不會青睞那些沒有準備的人。對于科普小說創(chuàng)作來說,鄭文光顯然是非常合適的人選,確切地說,他作為一位科幻作家的“養(yǎng)成”,其實具有相當?shù)摹氨憷薄T缭?949年以前,鄭文光就曾輾轉(zhuǎn)海內(nèi)外多地,以教學和撰寫政論時評及科普文章謀生。他1951年到北京,在中國科普協(xié)會工作,而“科協(xié)”的主要任務就是一手抓科學技術(shù)的研究與開發(fā),一手抓科學知識的普及。在新的工作崗位上,鄭文光也順理成章地將創(chuàng)作興趣由政論時評性文字轉(zhuǎn)移到科學普及讀物的寫作上來。那些年他勤奮創(chuàng)作,取得不小的成就。僅1954年一年時間,鄭文光就創(chuàng)作了超過百萬字的科普作品,其中僅人造地球衛(wèi)星方面的科普文章他就寫了120余篇,盡管這對他本人的精力是巨大的耗費,但這行動本身卻為他的科幻小說創(chuàng)作提供了充分的知識準備。而在具體的創(chuàng)作之前,鄭文光又預先廣泛接觸了國外當時已經(jīng)被譯介到國內(nèi)的不少科幻作品和文藝理論。1953年,他翻譯了俄語小冊子、亞力斯托夫的《為天文學中的唯物主義世界觀而斗爭》。蘇聯(lián)這一類科學哲學作品的翻譯與研習,極大拓展了他的知識視野,讓他的科普工作游刃有余。再加之對凡爾納、阿西莫夫、齊奧爾科夫斯基、阿·托爾斯泰等人作品的閱讀與學習,更使他的科幻創(chuàng)作得心應手。為了更好地投身創(chuàng)作,鄭文光也在此后不斷夯實自己的科學理論知識。他于1974年寫了第一本天文學著作《康德星云說的哲學意義》,這本書涉及哲學、天文學和科學史等多個學科,知識含量令人驚嘆。1975年,他與席澤宗共同完成了專著《中國歷史上的宇宙理論》,而另一部學術(shù)著作《中國天文學的源流》,則被認為是關(guān)于中國天文學史的作品中最為系統(tǒng)的一本。這種完備的知識準備,專業(yè)領(lǐng)域的苦功夫,甚至令今天的科幻作家都望塵莫及,而這些都為鄭文光的科幻創(chuàng)作打下了堅實的理論基礎(chǔ)。
進入新時期以后,中國當代科幻文學迎來了另一個創(chuàng)作高峰,而鄭文光也順應著這一潮流,投身其中,取得了豐碩成果。如前文所述,對于鄭文光這一代中國科幻作家來說,盡管他們的作品洋溢著兒童的天真、原始的激情與昂揚的樂觀主義,但由于科普的原因,始終屈尊于兒童文學之列。因此對他們來說,一個緊迫的任務就是,如何將科幻小說從“少兒科普化”的窠臼中解放出來,讓它獲得更深切的現(xiàn)實意義和更廣闊的美學空間。作為新中國最早一批科幻小說創(chuàng)作者,鄭文光也是最早自覺探索科幻小說理論的人。他從理論和實踐等不同層面,就如何拓展科幻小說的現(xiàn)實關(guān)切有著嚴肅認真的思考。
《飛向人馬座》
鄭文光認為,在文學的世界里,科幻小說已經(jīng)成為正統(tǒng)的創(chuàng)作形式,它甚至越來越與世界科幻文藝靠攏,因此單純的科學知識普及功能不應該是它的唯一目的。在具體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鄭文光開始力圖將科幻小說塑造為嚴肅文學的形式,處處力求以刻畫人物、表現(xiàn)社會、表現(xiàn)人生為主??破兆骷议_始展現(xiàn)他清晰的現(xiàn)實主義關(guān)切,這當然意味著一種新的理論主張。圍繞這一主張,鄭文光在新時期的科幻文壇旗幟鮮明地提出了“剖析人生,反映社會”的文學訴求,這在稍后不久便被他鄭重地稱為“科幻現(xiàn)實主義”。無論是“剖析人生,反映社會”,抑或“科幻現(xiàn)實主義”的理論,其實是對一直以來中國科幻“科普論”創(chuàng)作一統(tǒng)化局面的猛烈沖擊,而事實也證明,這足以讓一代作家從“少兒科普化”的格局中突圍而出。此后,中國科幻小說開始涉及更為廣泛的社會現(xiàn)實生活,思考更為深刻的人生問題,表現(xiàn)更為復雜的“成人情緒”。這也標志著人們對科幻價值的認識,由科學普及的中心視點轉(zhuǎn)移到人性和現(xiàn)實的中心視點。
《中國天文學源流》
在今天看來,這種科幻小說的價值轉(zhuǎn)移,其實并沒有多么深奧。因為,對于鄭文光等一批作家來說,科幻小說從“少兒科普化”向主流文學靠攏,其實只是意味著向彼時流行的“傷痕小說”靠攏。至少在當時,這是一種行之有效的回歸現(xiàn)實的創(chuàng)作方式。在“文革”期間曾吃過苦頭的鄭文光,對當時眾人控訴的所謂“傷痕”有所感觸,并不難用這樣的方式寫出膾炙人口的作品。盡管在鄭文光那里,所謂的“科幻現(xiàn)實主義”,其實僅僅只是科學的奇思妙想與當時流行的“傷痕文學”的簡單融合,比如他創(chuàng)作于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蚩尤洞》《地球的鏡像》和《命運夜總會》等作品,都不同程度地涉及“文革”的荒誕現(xiàn)實。但總體來說,這種轉(zhuǎn)變還是頑強顯示了科幻小說超越“科普”,切入現(xiàn)實生活的雄心,這是它脫離科普窠臼的艱難開始。
《太陽探險記》
除了向“傷痕”、“反思”等主流文學的靠攏,鄭文光也以“科幻民族化”的追求,來超越“少兒科普化”的局限。就此話題,必須提及鄭文光第一部小說集《太陽探險記》出版時的一個“小插曲”。1955年,上海少年兒童出版社將小說稿件送專家評審時,有人曾嚴厲批評小說集具有“洋奴思想”,根據(jù)竟然是小說集中一篇小說的主人公明明是中國人,卻起名為“謝托夫教授”。現(xiàn)在看來,這樣的批評實在有些牽強,也令人費解。但在當時,于作者鄭文光而言卻是深深的震動?!把笈钡闹肛熑珲喸诤?,這不斷提示他,要為中國寫一部科幻小說,寫中國的文化和中國的命運?!兜厍虻溺R像》就是一篇講述中國文化和中國命運的小說。它在“傷痕”敘事的荒唐景象之外,“嫁接”了人們極為熟知的鄭和下西洋、火燒阿房宮的歷史橋段,雖然只是一筆帶過,還頗有些情景點綴的味道,但卻是一種中國身份的有效標識,對于作者來說,也顯然具有別樣的意義。事實上,《地球的鏡像》里的東方故事,頗受西方讀者歡迎,這雖則有“東方主義”的元素在作祟,但也不能不說是濃郁民族特色的魅力所在。
為了超越科幻文學“少兒科普化”的局限,鄭文光從理論和實踐的層面,在“科幻現(xiàn)實主義”、“科幻民族化”等方面所做的努力,無疑極大拓展了科幻文學的美學空間,但也不可避免地存在著一些爭議。這是因為,在由科普向現(xiàn)實的轉(zhuǎn)換過程中,倘若科幻小說逐漸放棄科幻的科普功能,便不可避免地會使敘事焦點出現(xiàn)偏移,這樣的話,科幻便成了一個噱頭,一個可有可無的借口,“傷痕”成了故事的中心,而一味展示“傷痕”則成為常態(tài)。相應的,科普,或者說科技層面的東西反而特別模糊,特別暗淡,甚至很多被認為是“偽科學”的東西開始泛濫。比如1981年,鄭公盾在《不要讓鬼神進入科幻作品的領(lǐng)域》一文中便尖銳指出,寫“借尸還魂”等人體神異的科幻小說“墮入了非科學的神秘主義的泥坑”,文章的矛頭直指鄭文光的《古廟奇人》等作品。在《古廟奇人》中,陰森古廟里死者復活的段落,無疑會讓人想起《聊齋志異》的神鬼故事傳統(tǒng),也會讓人忘記這是一篇科幻小說。這也難怪,當“傷痕”的歷史動能不再強健,“傷痕”故事變得不再流行時,如何推進科幻小說的創(chuàng)新方式,這便成了一個棘手的問題。
20世紀80年代,鄭文光(左)與葉永烈
同樣,還有人猛烈批評鄭文光的《太平洋人》違反科學幻想,足可見出這一類的創(chuàng)作在當時引起的巨大爭議。這里面最具有殺傷力的當屬魯兵的那篇名文《靈魂出竅的文學》。該文發(fā)表于1979年8月14日的《中國青年報》,文章將科學性視為科學文藝作品的靈魂,據(jù)此便嚴厲批評童恩正、鄭文光等人的創(chuàng)作理論,視其為“走火入魔”。文章指出:“科學文藝失去了一定的科學內(nèi)容,這就叫靈魂出竅,其結(jié)果是僅存軀殼,也就不能稱其為科學文藝?!边@篇文章也順勢牽出理論一篇科幻小說究竟姓“科”還是姓“文”的大討論。爭論雙方的焦點在于:一方認為,科幻小說主要是藝術(shù)地表達一種“科學”的幻想,“科學”是科幻小說的靈魂,而小說只是手段;另一方則堅持認為科幻小說是文學,其核心任務在于塑造人物,“科學”不過是一種表達方式。從根本上說,這場爭論還是源于對科幻小說概念的誤解。雖然鄭文光早已闡述過這些問題,但由于中國科幻小說科普化的觀念深入人心,致使學界一直沿用科普標準來評判科幻,這樣一來,包含著現(xiàn)實主義關(guān)切的不科普的作品,就變得荒誕和不嚴肅了。
時至今日,我們依然無法清晰界定,究竟什么是真正的科幻小說,因為我們無法想象一種毫無現(xiàn)實瓜葛的科幻小說。圍繞科幻小說,“硬科幻”的機械性與僵化感,“軟科幻”的虛幻性和輕佻感,仍然是今天的科幻文學創(chuàng)作的棘手議題。那么如何調(diào)和二者的矛盾?這恐怕得涉及如何理解科幻文學的科學性與文學性,幻想的邊界與小說的實效等諸多議題。而鄭文光當年的思考,也注定會不斷激起我們的理論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