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實
摘要:《六一姊》是冰心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敘述了六一姊的悲劇命運。在拉康“三界”理論的視閾下,可以通過實在界、想象界和象征界之間的躍升來對六一姊進行人物分析。在小說中,六一姊將竹簽想象成旱煙袋代表了她對于缺失的男性特征的“元語言”表達,跟隨弟弟六一的名字體現(xiàn)了男性的象征秩序的能指鏈對于人的捕捉和主體性的生產(chǎn),因不愿被他人笑話而裹腳體現(xiàn)了男性“大他者”通過語言中介對于一個人主體性的生產(chǎn)和操控。這些正是對六一姊和萬千女性的悲劇性命運的解答。
關鍵詞:《六一姊》;“三界”理論;象征秩序;能指鏈;語言中介
《六一姊》是我國女作家冰心于1924年在國外求學時創(chuàng)作的一篇回憶性的小說。在小說中,冰心以孩子般天真和溫情的筆調回憶了自己兒時的玩伴六一姊,敘述了自己與六一姊之間發(fā)生的幾個小故事,贊頌了彼此之間的友誼,也強烈抒發(fā)了自己對六一姊悲劇命運的同情與哀痛。
法國精神分析學家雅克·拉康在1936年寫成《精神分析經(jīng)驗中顯示出來的鏡子階段對“我”的功能形成的影響》(簡稱《鏡子階段》)一文,并在1949年的國際心理學大會上發(fā)表,提出了“鏡像理論”,闡述了人由實在界向想象界躍升的成長和認知的過程。隨后在1953年,拉康將弗洛伊德關于“俄狄浦斯情結”的三個階段重新定義為三個場域,即將“本我”、“自我”和“超我”重新界定為實在界、想象界和象征界。就此,拉康的“三界”理論正式形成。
在“三界”理論中,拉康主要從精神分析的經(jīng)驗出發(fā),論述了人建立虛假、缺失的自我和主體的過程,展示了象征界“能指鏈”對于人的捕捉和建構,闡明了象征秩序是如何生產(chǎn)一個人的主體性的問題,最終表示所有人都是象征秩序的俘虜,它深入每一個人的無意識當中,在無數(shù)“能指鏈”形成的“能指網(wǎng)絡”之下,人的主體性不斷被生產(chǎn)出來,抽象性、機器性的“大他者”完全主宰了每一個進入象征秩序的人,因此“導致了每個人對自我驗證的無窮化解”(1)。
本文將從“三界”理論入手,借助理論對《六一姊》中的主要人物六一姊進行分析,展示其如何表現(xiàn)在“小他者”的存在下從實在界躍升進入童年的想象界,又是如何被“能指鏈”所捕捉,被迫進入成年之后的象征秩序并自覺服從“大他者”的安排,最終成為一個“模范”式的傳統(tǒng)鄉(xiāng)村婦女的過程。
一、想象中的旱煙袋:鏡像中的自我認知
笛卡爾認為“我思故我在”,將人的意識上升為主體的地位。黑格爾更進一步地將意識上升到絕對性的地位,即“絕對理念”。它不僅可以獨立存在,還可以是一切事物的本質和根源。在二十世紀初,這種邏各斯中心主義的存在觀被逐漸打破了。經(jīng)過胡塞爾的鋪墊,海德格爾提出了“此在”的概念。也就是說,事物絕非孤立的、本質的、絕對的出現(xiàn),而是時刻保持著與其他事物在時空兩維度上的聯(lián)系。
這個觀點使拉康深受其熏陶,拉康認為人無法絕對獨立自主地建立自身的主體性,而必須通過周遭的環(huán)境尤其是環(huán)境中的“小他者”來進行主體性建構。
在《鏡子階段》一文中,拉康以嬰兒為例,介紹了嬰兒是如何通過鏡像來建立自我意識的。鏡像階段是嬰兒認識自我、建立自我的重要階段,也是從實在界向想象界躍升的階段。在實在界中,嬰兒仿佛仍在母體之中,感覺不到“小他者”即外在事物的存在,世界就像一個混沌的整體,所有事物都與嬰兒自己相連。后來嬰兒感到了自身與母親的分離,繼而感到無數(shù)“小他者”的存在,似乎周圍的一切都與自己分離了,他因此感到缺失和焦慮,本能地渴望復歸到實在界的狀態(tài)之中。但拉康認為,一旦嬰兒意識到了自己與外界的分離,那么就永遠不可能復歸到實在界當中了,用啼哭這么一種“元語言”的方式進行自身需求的表達,從而進入想象界。
在進入想象界的過程中,嬰兒通過觀察鏡子中的自己來建立自我意識。這種方式在拉康看來是不可靠的。因為鏡子中的嬰兒意象就是“小他者”,嬰兒將自我意識建立在“小他者”之上,因此是虛假的、缺失的。但若是沒有這個鏡像階段,嬰兒就只能停留在實在界和想象界的夾縫之中,永遠也不可能產(chǎn)生心智上的成熟。在鏡像階段的想象界中,嬰兒受到來自其他“小他者”的凝視,自己也會對“小他者”進行學習和模仿,從而不斷地融入“小他者”的世界中去,為將來進一步躍升進入象征界做準備。
借助這個理論視角,我們來看《六一姊》中六一姊最初的一個行為,即把一根竹簽掰彎,形成一個旱煙袋的形狀后放入口中作吸煙狀,并向“我”說“這是我們的旱煙袋”。眾所周知,用旱煙袋吸煙是男性的普遍行為,是男性特征的一個能指符號。而社會是由男性主導的,男權意識根深蒂固,女性若想求得生存發(fā)展就必須要融入到男性秩序中。因此,當年幼無知的六一姊開始認識男性社會的時候,她成為了一個事實上的嬰兒,面臨著如何從實在界中超越出來進入想象界的問題。
值得注意的是,此時的六一姊并未真正進入男性社會,而只是開始認識和觸摸男性社會。這種對男性社會的初步認知狀態(tài)可以被概括為“前男性社會”。在真正接觸男性社會之前,六一姊處在實在界的混沌狀態(tài)中,世界在她看來和諧美好,沒有任何壓迫和不公。然而當真正面臨“前男性社會”即想象界的到來時,六一姊才會感到自己與外界的分離,才會逐漸意識到男性社會的權威與秩序。這時,她必然會在男性社會的參照之下,感到自身的缺失進而引發(fā)焦慮和需求。
弗洛伊德認為,女孩一出生就是有缺失的,因為她缺少男性的陽具。因此,女孩本能地崇拜父親和男性,結合《六一姊》中的具體事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正是因為六一姊在進入想象界的過程中感到“自己沒有陽具”的缺失和焦慮,因此她迫切地需要把這種缺失和焦慮表達出來,讓本不屬于自己的男性特征來到自己身上,所以才會把竹簽想象成旱煙袋。這個想象中的旱煙袋,是六一姊用來表達缺失和焦慮的“元語言”,也是六一姊面對著男性的鏡像時對于自我意識的錯誤建構。六一姊在男性的鏡像中看到了用旱煙袋的“小他者”,于是她便在想象中使用旱煙袋。這個行為代表了她對于男性的認可和模仿,也代表了她正在接受男性的權威和秩序,想象中的旱煙袋正是她渴望融入“前男性社會”乃至真正的男性社會的需求。
總而言之,缺乏男性特征的六一姊在面對著男性的鏡像時,她看到的絕不是女性的自己,而是男性的“小他者”。這里并不是說六一姊錯把自己當成了男性,而是把男性當做自己的榜樣。因為沒有陽具,六一姊感到了缺失和焦慮,因此她一方面借助想象中的旱煙袋來充當表達焦慮的“元語言”,另一方面她因為崇拜男性而把男性當做自己想象界中的鏡子,并通過男性的意象建立自我意識。因此,六一姊的自我意識一開始就是源于男性的,是認可和服從男性權威的,這為她日后進一步融入男性的象征秩序即象征界奠定了悲劇的基調。男權思想作為抽象的“大他者”早已深入六一姊的無意識當中,并且生產(chǎn)建構了她。她根本不具備主體性,甚至不具備完整的自我意識,隨時會淪為男性社會的工具。
二、沒有名字的人:能指鏈對于主體的捕捉
二十世紀初,索緒爾的《普通語言學教程》奠定了結構主義思潮的產(chǎn)生。索緒爾在其著述中將語言符號建構為能指與所指的二元對立,并揭示了二者之間的任意性聯(lián)系。同時索緒爾指出,由于語言能指作為一種聽覺上的連貫符號,在時間上必然會產(chǎn)生先后性,即一句話必須一個個字按順序說出來。索緒爾將這種時間上的先后順序命名為能指的線性排列。最后,索緒爾認為所指重于能指且在能指之上。
拉康贊成索緒爾關于能指的線性排列的說法。在他看來,能指的線性排列就是能指鏈,而且單個能指并不具備獨立的意義,它的意義要放在整個結構系統(tǒng)中才得以體現(xiàn)。換句話說,能指的意義往往并不取決于自己,而取決于它所在的結構,所有處于同一結構中的能指只有在彼此的聯(lián)系中才能表現(xiàn)出自己的意義。每一個能指都是其他能指的“在場”,也是自己的“缺場”,它們在彼此聯(lián)系中呈現(xiàn)出差異性原則,即“你缺我補”,共同構成一個穩(wěn)定的結構。
關于“能指鏈是什么”的問題,拉康認為能指鏈就是人類的無意識,或者說是能指鏈建構了人類的無意識。拉康指出,在嬰兒通過“元語言”的中介進入想象界后,就準備進入語言的秩序從而進入象征界。象征界正是由語言的能指鏈所構成的,語言代表了思想,一個人會使用語言證明他是一個智力正常、能夠思考的人。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語言指稱的事物大多都是觀念中的事物,而不是具體實在。這代表了語言能指的象征意義,能指象征著觀念中的事物而不是直接指向具體的事物。因此能指鏈是一種象征體系,代表了一種“大他者”的象征秩序,即象征界。
拉康認為,語言在每一個人出生之前就存在了,嬰兒懂得使用“元語言”就意味著他的無意識中有語言的“因子”,隨時會被象征體系的能指鏈所捕捉,并被能指鏈生產(chǎn)自己的主體性。從想象界到象征界的躍升,就是一個人被捕捉的過程。從這個角度看《六一姊》中關于六一姊名字來源的問題,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借助對六一姊的起名過程,男性社會的能指鏈已經(jīng)成功將她成功捕捉,并且進入了生產(chǎn)主體性的過程。
冰心在小說中提到,六一姊似乎沒有自己真正的名字因為她是男孩六一的姐姐,便叫她“六一姊”。她不必有自己的名字,隨著弟弟的名字就可以了,而六一姊自己對這個名字也是非常認可的。“我”曾反復追問她的真名,但她一直未說。后來從她母親那里知道她的原名叫玲兒,但當我這么叫她以后,她非常羞澀,仿佛“怕聽玲兒兩個字”(2)。
在《六一姊》中,六一姊的父親未曾被作者提及,而是她的弟弟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換句話說,小說中沒有父親的名字,而是弟弟的名字起到了等價的效果。凱特·米利特在《性政治》中指出,男性掌控者家庭中性別政治的主導權。弟弟六一是家中的男性,因此他能夠掌控他與姐姐之間的性別政治,擁有自己的權威。弟弟的權威代表了父親的權威,弟弟的名字起到了和父親等價的法則作用。
所以在《六一姊》中沒有父親的法則卻有弟弟的法則,而弟弟背后正是男性的法則和男性社會的象征秩序。六一姊跟隨弟弟的名字就代表了她已經(jīng)被男性社會象征秩序的能指鏈所捕捉,而她對于“六一姊”這個名字的認同代表了她完全認同男性的權威,服從于男性的象征秩序,繼而服從于整個男性社會,時刻接受著男權對于自己主體性的生產(chǎn)和建構。
對于六一姊這么一個沒有自己真名的人,她的身體與思想都為男性社會所占有,絲毫沒有她個人獨立的東西存在。跟隨弟弟的名字使六一姊從想象界躍升進入了象征界,而這個象征界完完全全是屬于男性“大他者”的。弟弟的名字所代表的能指鏈早已深入到六一姊的無意識當中,她認同了自己“六一姊”的名字就說明她的主體性是被男性社會的象征秩序所生產(chǎn)和建構的。如果說“想象中的旱煙袋”是她悲劇命運的根本原因,那么“沒有名字的人”就是她悲劇命運的直接原因。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根據(jù)能指鏈的差異性原則,“六一姊”這個名字就構成了一個能指鏈?!傲弧笔堑艿艿拿?,“姊”是親屬關系,“六一姊”的意義在于“六一”而不是“姊”,換句話說,“六一姊”的意義是通過與“六一”的差異性對比表現(xiàn)出來的,是被“六一”所賦予的。如此說來,六一姊不過就是弟弟的附屬品,更是男性的附屬品,無論是在無意識領域還是親屬關系中,她都是被建構和生產(chǎn)的那一個。在六一姊殘缺不全的自我意識上,正在生產(chǎn)屬于男性社會的主體性,六一姊必然將成為男權的工具。她將不會是一個真正的人,而僅僅是一架聽話好用的機器。
綜上所述,男權社會是六一姊從實在界躍升進入想象界的鏡子,六一姊虛假、缺失的自我意識就建立在男性的鏡像之中。而她因為缺乏男性特征而感到焦慮,于是運用“想象中的旱煙袋”來作為“元語言”表達自己的缺失和焦慮,從而構成了被男性社會吞噬和生產(chǎn)的根本原因。繼而她成為了“沒有名字的人”,被象征秩序的能指鏈所捕捉,逐步進入了由弟弟的名字作為能指的法則之中,構成了她悲劇命運的直接原因。此時男性話語的能指鏈已經(jīng)進入了六一姊的無意識之中,她的主體性正在被男性的象征秩序所生產(chǎn)。最終她自覺地服從象征秩序所帶來的語言中介的要求,確立了男性“大他者”的絕對統(tǒng)治地位。六一姊的主體性已經(jīng)被生產(chǎn)完畢,她徹底失去了主動翻身的可能,成為了男權社會下的一架聽話的機器。在這個過程中,能指鏈對于無意識的滲透是根源性的問題,女性的解放任務依舊任重道遠。
注釋:
拉康.《拉康選集》[C].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93頁.
冰心.《冰心文集》[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180頁.
參考文獻:
[1]雅克·拉康.《拉康選集》[C].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
[2]雅克·拉康.《父親的姓名》[M].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3]肖恩·霍墨.《導讀拉康》[M].重慶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
[4]趙一凡.《西方文論關鍵詞》[C].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7年版。
[5]董學文.《西方文學理論名著提要》[C].江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