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偉長
一
父親年輕時,游手好閑,常被人嘲諷,叫作祥少爺。
有時他晃悠著回家,有鄰居看見了,會故意拖長聲音喊一聲,喲,祥少爺回來了。他也不搭理,笑一笑,大大方方進屋,揭開鍋蓋,找剩飯吃。身為富農(nóng)長子的祥少爺,平日里對生活頗為講究,不穿補丁衣服,不吃咸菜,能不干活就想方設法不干。
裝病,請假,躺在搖椅里聽樣板戲,看《說唐》,拿把舊二胡拉扯,不去生產(chǎn)隊報到,對祥少爺來說是常有的事情。家里勞動力多,爺爺也寵著他,祥少爺不干活就算了,再說掙的工分再多,年底也兌現(xiàn)不了,換不到錢。四十年后提及此事,祥少爺嘿嘿一笑說,又不是就我一個人這樣,一個小組幾十號人,一到出工的辰光,有做會計說要算賬的,有唱戲講要排練的,還有管倉庫要清點的,加上生病的、有急事的,七七八八,能到田間地頭的就沒幾個人。有一回,就我和秉叔兩個人。秉叔是個老實人,平時悶聲不響,那天他都罵了,戳這幫大爺?shù)?,都不出工,就我們爺倆,干什么干,我們也歇著。坐了一會兒,罵了一通,抽完一斗煙,秉叔到底老實,說來都來了,要不咱們還是干點活兒吧。
祥少爺說,要干你干,我是不干了。
不干活,那你要干什么?我問祥少爺。
我要干大事。祥少爺回答。
二
什么是大事?
祥少爺認為,尋錢就是大事。
人懶,心不懶,祥少爺有自己的路數(shù)。
村里有幾條大船,臨近冬天,閑著沒用。支書放出話來,誰有本事駕船出去做生意,村里出本錢,尋到錢就三七分,七成給村里,三成歸自己。尋錢,老家話,就是掙錢。走船去干嗎?販運木頭,這邊缺好木材,造屋打家具,都得買。村里會計當著大家的面,用老算盤噼里啪啦地演算過,一條船可以裝兩噸,兩噸就是四千斤,四五十斤的木頭,能裝一百根。如果順利運回來,光賺中間差價,能掙不少錢。不過風險也大,計劃經(jīng)濟年代,不允許私人做生意,路上設有查崗,被查繳了,就白干了,得倒欠村里一筆巨款。
掙錢的事,祥少爺聽進去了,當即就動了心思,問支書這事是真的還是假的。支書斜了祥少爺一眼,嗆他說,有這個事,咋了?我想試試,祥少爺答。就你?富農(nóng)子女也想尋錢?要是你開船逃跑了怎么辦?門兒都沒有,回去吧。支書不再搭理他。祥少爺沒有辦法,恨恨地走了,心想我還逃跑?我能往哪兒逃呢。
支書以為這等好事應是應者云集,誰料響應者寥寥,沒人敢冒這個風險。虧了錢是要賠的,這個很嚇住了大多數(shù)人。幾天后,村支書親自來找祥少爺。說村里研究了,祥少爺你雖然是富農(nóng)子女,成分不好,但你膽子大,心眼多,干不來農(nóng)活,要不還是你去試試?試試就試試。祥少爺接過話頭,不就是跑船么,尋不到錢,就費了點米,留在村里一樣沒錢。聽祥少爺這么說,支書笑了笑,祥少爺啊,你沒走過船吧,一個人可不行,你得找三個人搭伙,不過說好了,村里不管飯,得你們自己弄飯,這可不光是一點米的事,你要是把船弄丟了,你們家可賠不起。不管怎么說,心血來潮的祥少爺有了興致,滿腦子就想著一百根木頭,自動地屏蔽了任何可能的風險。
這倒是真的,富農(nóng)成分,原本有些家底和房產(chǎn),一挨批斗,一瓜分,就沒剩下什么值錢的東西。祥少爺手上沒功夫,但嘴上有。他盤算起來,把可能的搭檔人選過一遍,準備好了說辭,逐家登門游說。到人家里,當著大人的面,和玩伴張嘴就是大話:我要出船去掙大錢了,一條船四個人,現(xiàn)在是三缺一,我們合計了一下,掙錢的事怎能便宜了別人,得先盡著一起玩的好朋友,怎么樣,要不要掙這個錢?一聽到祥少爺這樣講,玩伴猶猶豫豫就答應了。到了下一家,一樣的說辭,具體名字報出來,誰誰答應了。祥少爺一通猛說,跟明天就掙著錢似的,找來了三個不怕死、窮怕了的玩伴,組成一個船隊。
人找齊后,祥少爺開了一個緊急會議。他開門見山,說我們此次出船,目標只有一個,就是尋錢。錢的事最大,所以我們得有個分工,得有掌舵的、掌勺的、掌帆的,各司其職。祥少爺扳著手指,逐一數(shù)過去,以前撐過船的掌舵和掌帆,會做飯的掌勺,點兵點將,安排到位。祥少爺自己啥也不會,就當了頭兒??丛谀軖赍X的份上,眾人沒多言語,也沒什么可言語的,都是第一次正兒八經(jīng)出船??偟膩碚f,這是一次勝利的會議,它初步確立了走船的綱領、分工和領導層,祥少爺對會議結(jié)果挺滿意。不能說祥少爺有官癮,用另一種負責任的說法,就是他很有雄心,他認為誰有能力帶領大家尋到錢,就得當仁不讓地當老大,否則就是不負責任。祥少爺不愿意做一個不負責任的男人,所以他就安排自己做了頭兒。
就這樣,二十郎當歲的祥少爺去意已決,領著手下三個船員,興高采烈地奔赴村委會,一番簽字畫押后,耀武揚威地從村里支走了三百塊錢。在上世紀七十年代,這是一大筆錢?!坝绣X人”祥少爺,唱著樣板戲,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
一回到家,就被奶奶罵了個狗血噴頭,你個瘟不殺的,骨頭硬了,借這么多錢,剝了你的皮也還不上,平日里好吃懶做,你是要去現(xiàn)眼現(xiàn)世么?老實巴交的爺爺拿他也沒有辦法,只是一個勁兒地嘆氣,說你都沒走過船,也沒做過買賣,出了門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楚,虧本了可怎么辦。祥少爺高興著呢,也不反駁,只當沒聽見,把三十張大團結(jié)攤開在桌板上,一張一張看過來看過去,再一一收起來,仔細疊好,裝進棉襖口袋,對二老說,瞧瞧這三十張,三百塊,多挺括,這趟走船我起碼掙十張,三年我就給咱家攢下一幢房子,還得是八開間的。奶奶一聽,更是火上加火了,說你個泡尸的,還造房子,做夢,拿你的骨頭當柱子啊?你以為鈔票天上掉的?就算是掉的,也輪不到你這樣困懶覺的。我怎么就生了你這么個吹喇叭的人。爺爺一聽,差點沒暈倒,對這樣的兒子還能說什么呢,閉嘴不說了,提了一把小竹椅,坐到灶間,用干稻草一縷夾一縷,搓起了草繩。大半夜,祥少爺入睡前,還聽見爺爺一邊搓繩子,一邊唉聲嘆氣。祥少爺知道是為他嘆氣的,可沉浸在發(fā)財夢中的年輕人,自動屏蔽了這些煩惱的聲音,成不成走完這次船就見分曉了。祥少爺莫名地有信心。
第二天,爺爺扔給祥少爺好幾捆草繩,說走船運貨,繩子可以多準備一點,有備無患。萬一要用,河里可沒處找繩子去。家里也沒別的下飯菜,咸菜你又不吃,我平時用漁網(wǎng)耙來的小魚小蝦,都是曬干了的,蒸一蒸,炒一炒,就能吃,你都帶著。還有,遇事別逞強,走船危險,命比錢重要。祥少爺說,知道了,我是去尋錢,不是去送死。爺爺說,我看和送死差不多,還四個人一起送。祥少爺無言以對,傻笑著。
祥少爺揣著三十張大團結(jié),和三個船工扛著幾袋粗米、鍋碗瓢盆、被子衣服,還有一堆草繩、小魚干和蝦干,毅然地離開家門,走出村口,滿懷著希望又不失隆重地上船了。奶奶生氣沒送,爺爺依然嘆著氣,鄰居們一個勁兒地笑。
三
船是帆船,一般不這樣叫,帆和翻諧音,翻船不吉利,叫作篷篷船。
扯起篷,是快是慢,全靠風速。第一次出船,技術不行,順風就走船,遇上大的逆風就靠岸等著。肚子餓了,掌勺的就從江里打上來一桶水,用江水淘米,燒柴煮飯,炒一些小魚干,偶爾上岸弄點蔬菜。沒下飯菜時,祥少爺用醬油拌白飯,甚至寧吃白飯,也不肯碰咸菜。
一個人掌舵,剩下三個人就閑著,嗑著西瓜子,談談天,暢想賺大錢的可能,時而興奮時而發(fā)愁。不過再美好的期望,說多了也乏味,于是打起牌來,爭上游,沒錢帶彩,輸了的就刮鼻子,敲栗子。牌打膩了就睡覺,或者躺著看云。天氣晴朗時,云就在頭上滑過。下雨就躲在船篷里,聽風裹著雨掃過水面。到了夜里,祥少爺就會望著星空想事。農(nóng)歷十一月份,正是冬夜,他坐在船頭,抽著煙卷,抬頭就是漫天星斗,冬夜的星空冷得壯觀,寂靜的冷光鋪滿天空,垂落在江上。低頭便是江河,江水溫柔地輕輕撞著船底,發(fā)出輕微的類似咕嚕的聲響。祥少爺心里有些虛,時不時摸摸棉襖夾層里的鈔票,吃不準這趟行船會有怎樣的結(jié)果。興師動眾出來,會不會顏面掃地回去。茫茫前方像這冬夜里的星空,熱烈的孤寂,頗為瘆人。祥少爺是個敏感的人,他的心勁兒藏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不愿落人后,想出頭,但凡有一些機會,他總要試一試的。
祥少爺肚子里有評書故事,平時也會講一講,幾段老故事翻來覆去地講,無非是說唐說岳說楊家將,零零碎碎,東一段西一段,也有不少現(xiàn)編現(xiàn)造。祥少爺憑著記憶,添油加醋地講一講。聽眾饑不擇食,聊勝于無,居然也聽得津津有味。這讓祥少爺?shù)玫搅藵M足。我猜測,他講故事的口才,大概就是走船時練成的。我十來歲時,有一段時間祥少爺每晚就著蠟燭,給我講完過一本《羅通掃北》。羅通是羅成的兒子,在隋唐英雄榜上,羅成排第七,長得俊俏帥氣,功夫高明,不茍言笑,綽號冷面寒槍俏羅成。和他爹一樣,羅通也使一桿銀槍,十六歲掛印,封為掃北王,救駕有功,就是少年英雄。
祥少爺不做飯,不洗衣服,就負責講講故事。這樣的待遇在祥少爺年輕時倒是常有的事情。有一年,村里組織去挑圩堤,幾十個男人一個組,將土挑到圩堤上,填高筑牢,連挑三個月,以防洪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幾十個男人睡在茅草屋里,晚上太無聊了。有人知道祥少爺會說一點評書,提議說一段,給大家解解乏。祥少爺好面子,沒好意思推脫,就說了一段薛丁山征西,講的是薛丁山三打樊梨花,掐頭去尾的,未必有多好,難為這幫老爺們實在無聊,沒有任何娛樂活動,都聽得別有滋味。連著講了幾夜,祥少爺肚子里的故事就講完了,實在編不下去了。他也老實,告訴大家伙兒,就記得這幾段,別的不會。眾人傻眼了,癮頭剛剛吊起來,戛然而止了,這哪兒成。隊長出了個主意,吩咐祥少爺明天別去干活了,出門去借書,借著什么講什么,最好是《薛丁山征西》,實在沒有,別的也行。這下祥少爺來勁了,第二天一早就出了門,走了幾個村子,真就借來了一本《薛丁山征西》。于是,祥少爺白天看書,偶爾幫幫廚,晚上就將看過的內(nèi)容講給大伙兒聽,一講就得兩三個小時。祥少爺過上了體面的說書人生活,大家對他客客氣氣,恭敬有加。干活回來,吃過晚飯,大家發(fā)給祥少爺幾根煙,有殷勤的還幫著大廚趕緊收拾停當,一切就緒,安靜下來。祥少爺握著書,就著油燈,憑著記憶開講,偶爾看看書。一般的流程,先回述一番上回書的內(nèi)容,接著往下講。用方言說故事,肯定勾兌水分,橫加不少土語,甚至添油加醋,拖聲拖氣,講得有鼻子有眼,眾人聽得也起勁兒。講著講著,祥少爺摸起一支煙,旁邊就有人劃著了火柴,給他點上。祥少爺吸上兩口,眾人看著煙圈彌漫開去。據(jù)說,后來別的組知道這里有個講評書的,就有人帶著香煙來旁聽。進門就給隊長發(fā)煙,接著給祥少爺發(fā)兩支,坐等祥少爺開講。幾天后,有一群人到點就來了。人多的時候,茅草屋里根本坐不下。那是祥少爺?shù)母吖鈺r刻,別人白天挑擔子,他不去挑擔子看評書,人家還得哄著,不敢惹了他不開心,萬一賭氣不講下去,那是要急死人的?;顑嚎梢圆桓扇?,故事得聽個完整,卡到中間道上,誰受得了。三個月下來,別人辛苦勞動的,都瘦了黑了,唯獨祥少爺不僅沒瘦沒黑,還胖了一些。
夜里,祥少爺就在船上講起了評書,講的就是“薛丁山三打樊梨花”,打發(fā)時間是管用的。聽完幾段書,三個船員咂咂嘴,嘆道樊梨花長得那么好看,武功也高,薛丁山真是作死,三番五次找茬,吃飽了撐的,而后心滿意足地睡去。反倒是說書人祥少爺睡不著,披著衣服,吹著冷風,在船頭想心事。此次帶隊出船,喊著響,聲勢大,真要出師不捷,灰溜溜回去,笑話就大了,日后再想翻身就難了。只有橫心向前走,不賠錢,再小賺一點,就萬事大吉?;仡^看看睡著的伙伴,祥少爺心里泛起酸來。對富農(nóng)子女,村里人眼淺,平日里都恨不得踩上一腳;這三個人不僅不踩,還常護著祥少爺,與人起爭執(zhí)。真要把他們拉下了水,怎么對得住這份信任。七想八想,祥少爺睡意全無。
還不困覺?你要當神仙???船里頭傳來一聲催。
就困,就困。
祥少爺轉(zhuǎn)身鉆進了船篷。
四
一周后,一伙人到了景德鎮(zhèn)。
祥少爺指示,眾人上岸,分頭去集市找木頭。一圈走下來,大家的心陡然變涼了。這里的木頭質(zhì)量不行,好的早被人買走了,剩下的也就一些樹樁,根本不成材,弄回去也不好賣。怎么辦?分歧出現(xiàn)了。掌舵人就主張,第一次走船,借著錢來的,保險起見,賠了還不起,趕緊空船回去。掌勺的不同意,瞧你講的,不能空著手回去,好歹帶一點木頭走,再選選看,樹樁就樹樁,做不了房子,起碼能打個凳子,都是錢。
要么空手回去,要么帶爛木頭回去,說得都有理。年輕氣盛的祥少爺一聽,火上來了,說你們這幫慫人,鼠目寸光,剛出門就想著回家。出來才一個星期,就空著手回家,你們丟得起人我丟不起。我不相信,就沒有好木頭,這里沒有,我們繼續(xù)往前走,往贛南方向走,那邊山多村子多,肯定有好木頭。其他人還要言語,祥少爺一擺手說,聽你的還是聽我的,要回你一個人回去,別在這里擾亂軍心。祥少爺二話不說,強硬主張繼續(xù)往前行船,其他幾個也是老實人,被祥少爺這么一啰嗦,就沒聲了。決定往前再走一個星期,弄不到好木頭,調(diào)轉(zhuǎn)船頭回去,也耽擱不了什么。不就一個星期么?窮人的時間不值錢。
繼續(xù)走船,大家的心態(tài)和第一周的情況不同了。開始的興奮和盼頭消失不見了,對能不能掙到錢,全是擔憂和疑慮。眾人也沒什么興致,一天捱一天。可以想得到,等待的滋味多么漫長又煎熬。一個星期過后,就到了一個地方。將船靠岸,大家商議怎么去找木頭。不比景德鎮(zhèn)有集市,這地方前后都是村莊。茫茫無邊,人生地不熟,哪里去找木頭?祥少爺說,沒有別的法子,只能邊打聽邊等,船就停在這里不能動,一動別人就找不到地方。我們四個人分工,留一個人看船,其他人分頭去村子里問,下午到船上集合。
四個毛頭小伙子,除了祥少爺,都穿得補丁摞補丁,裹著大棉襖,加上沒出過遠門,難免畏畏縮縮,走進村子里,都不知道怎么張口和人說話,跟要飯的一樣。張嘴了也沒人搭理,遇到能說上幾句的村民,人家也是笑著說,收木頭?這兒哪有木頭。一天下來,毫無收獲。沮喪的幾條漢子回到船上都懵了,又餓又累,相對無言,問題出在哪兒?
祥少爺很是泄氣,可想起自己是頭兒,牛都吹出去了,這時候不能不說話,就強作鎮(zhèn)定地講,咱們分析下,第一,這里木頭肯定是有的,我們都看到了河兩岸的山頭,山上都是樹,有樹就不可能沒有木頭。第二,看村民們對我們的樣子,應該是不相信我們買得起木頭,把我們當要飯的了。還有第三點,我們真像討飯的么?祥少爺講完三點后,意識到也就是兩點內(nèi)容,說到要飯的好像也說歪了。聽祥少爺這么一說,三個人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對方,的確邋里邋遢,有一位臉還沒洗干凈,眼角糊著眼屎;都尷尬地笑了起來,承認的確像要飯的。祥少爺說,書中講,人靠衣裝馬靠鞍,今天沒弄成,肯定就是因為我們看起來像要飯的,這可不行。我們是來做生意的,不是來要飯的;真要討飯,我們也不來這兒,所以我們首先要看起來不是來討飯的。大家說說,怎么才能不像要飯的。祥少爺環(huán)顧一周,大眼瞪小眼。算了,還是我來說吧。祥少爺接過自己的話。好衣服是沒有了,只有弄干凈整潔,把臉洗干凈,不要有眼屎。把頭發(fā)梳一梳,別跟個雞窩似的,褲子上的泥巴弄掉,還有你們的破解放鞋,刷刷干凈。就這么辦,明天繼續(xù)去打聽。
祥少爺安排一番后,裹著棉襖躺下了,沒一會兒突然爬起來大叫,還有香煙,怎么把這個忘記了。得準備煙,搭話問人,要先發(fā)根煙,這樣才顯得禮貌。煙不能差,吃完飯去買幾包大前門。記住,只許發(fā)給別人,不可以自己抽。祥少爺一驚一乍,嚇人一大跳。說完又躺下了。大家以為祥少爺應該消停了。三分鐘不到,祥少爺又猛地坐起來,大叫道,還有,別直接問人有沒有木頭,搞不好人家以為我們是臥底。應該這樣問,老表,幫忙打聽下,哪兒可以買到木頭?家里造房子,缺木頭啊……祥少爺如此這般地演示了一遍。
五
到底是祥少爺,安排得妥當。第二天眾人去打聽,果然順利了一些。大家穿著干凈,張嘴就喊老表,出手就是一根大前門,打聽哪兒買得到木頭,還留了信息,說船就在岸口,有人有意,拜托傳個信兒。如此一來,被問話的村民顯得客氣,基本都搭起話來,說木頭這邊確實多,也聊聊收成之類。不過,還是沒能直接問到哪戶人家要賣木頭。大家回到船上,嚷嚷著,還是不行,老表也叫了,煙也發(fā)了,就是沒戲啊。
祥少爺心里一沉,細細問了一遍其他人的遭遇,再說了說自個兒的情況,安慰大家說,情況還算不錯,至少搭上話了,沒被當成要飯的。關鍵是我們收木頭的消息放出去了,別小看大前門,看著我們發(fā)的煙,村民相信我們收得起木頭,幾個村子的人應該知道了。明天起,掌舵的你留在船上等消息,我們?nèi)齻€人再跑一跑。其他人直搖頭,埋怨道,這么問都問不到,他們到底賣不賣木頭啊,祥少爺你的法子不行啊。祥少爺現(xiàn)在反倒不著急了,氣定神閑,說伙計們耐心點,線都放出去了,等魚上鉤,別急嘛,大魚小魚吃魚食,不得給點時間啊,等上兩天再說。就兩天,祥少爺伸出兩個手指,晃了一晃。
祥少爺嘴上說得輕松,心里完全沒譜。不這么說,伙伴們又要嚷嚷著打道回府了。事實上也沒有別的辦法,能做的都做了,消息也放出去了,就差敲鑼喊喇叭了,真要等不來木頭,那就認栽。等是一種能力,會耐心等待的人,運氣通常不會太差。
六
兩日后,天將黑的時候,一個小伙子貓上了船,探頭探腦地問祥少爺他們,是你們要收木頭吧?眾人連忙點頭承認,一副老成的樣子,又掩飾不住驚喜地問小伙子,怎么,你有木頭?小伙子回答,有啊,多著呢,我們這兒家家戶戶都有木頭。你們收多少錢一根?
祥少爺看了眾人一眼,干脆地回答說,三塊錢一根,我們要一百根。小伙子嘿嘿一笑,說價錢倒還可以,一百根有點多,準備起來需要時間。這樣吧,你們在這里等著,我回去招呼下各家各戶,明天早上五點鐘,我?guī)丝钢绢^下來,一百根,只多不少,價錢說好了,三塊錢一根,大小你們放心,都是上好的木頭,可以造房子的。
祥少爺一行人面面相覷,小伙子說得這么熟練,明顯懂行,不然他怎么上來就問,是不是收木頭?一剎那,祥少爺意識到了,放出去的消息有效,魚兒來咬鉤了。而且,不只他們這一條船來過,肯定有別人也來收過木頭。這個小伙子肯定賣過。祥少爺有些懊惱,后悔直接把底價說出來了,看樣子是可以講價的,談到兩塊五一根不是沒可能。
我后來問祥少爺,為什么要早上五點鐘交易?天都沒亮,多不方便。祥少爺說,計劃經(jīng)濟年代不讓買賣,私自賣東西,抓住了要沒收,弄不好人都要抓進派出所。白天路上有人設卡巡查,早上五點比較安全,糾察隊還沒起來。眾人商量了下,決定等。又緊張,又期待,大家都不肯睡,熬夜等著,四雙眼睛齊刷刷地盯住岸上。沒有燈火,漆黑一片,上半夜偶有一兩人路過,打著手電筒,大家都盼望是那個小伙子提前來了,齊齊站起來張望。到了下半夜,就徹底靜默了,一個人都沒有。臨近凌晨五點時,大家伙兒試圖相互安慰,五點快到了,小伙子會準時來的。過了五點,又安慰說,大概在來的路上了。生生熬到天亮,大家才肯承認,小伙子是不會來了。熬了一夜,大伙兒都累了,也沒興致做飯,失望透頂,四個人倒頭就睡下了。祥少爺心里納悶,怎么回事,小伙子怎么不來了?
一覺睡到中午,草草弄了點飯,吃過后就議了起來。群情激憤,紛紛譴責小伙子就不是個東西,言而無信,欺騙了大家。接下去怎么辦?等還是不等?掌勺的說,趕緊回去吧,剩下的米不多了,來的路上吃得有點狠,這么耗下去,回去路上的飯都不夠,得餓著回家。三個人噗呲都笑了,看著祥少爺。祥少爺問,還有多少米,夠吃幾天?掌勺的回答,夠吃五六天吧。五天?還是六天?祥少爺追問。正常吃五天,少吃一點夠六天。祥少爺說,不對啊,我們帶了三袋米,吃得這么快?掌勺的說,別看是三袋米,也就二百多斤,我們出來半個月了,一天十斤米,每個人兩斤,不算多。再說,在船上除了吃就是吃,使的都是大碗。吃了多少飯,你心里就沒點數(shù)?祥少爺無言以對,他確實吃了,吃得還不少。祥少爺說,過去的不提了,今后不能再這么吃了,坐吃山空。今天晚上開始,一人只能吃一碗飯,一碗飯夠撐十天么?伙夫說,真吃一碗,那夠的。祥少爺說,你也管著點,掌勺的你得劃算,怎么都這么能吃,不能由著他們吃。掌勺的有點委屈,說你也沒少吃。祥少爺不接這茬,繼續(xù)說,今天絕對不能離開,走了就白等了,小伙子看著不像是騙子,沒必要耍我們玩。再等最后一天,明天還不來,我們就真的調(diào)頭回去。
我問祥少爺,大家真的都聽你的?祥少爺笑道,我要不攔著就真回去了,真一回去就完蛋了,以后就不可能再出來了。后來等了么?當然。祥少爺回答得很徹底。我竟然有些懷疑起來,說你真有威望。祥少爺一挑眉說,你不相信我的話?我連忙否認。祥少爺說,我看得出來你不信,你以為我年紀輕不服眾對吧!小子你錯了,別看我現(xiàn)在老了,夯不住你,你老子打年輕時就當上手,都是別人給我打下手的,要是沒有我,他們根本沒有機會出來掙錢。我說等,就得等。祥少爺嗓門升上去了,我不響。
在祥少爺?shù)陌矒岷蛣裾f下,大家決定再等一天。吃過晚飯,小伙子竟然來了,嬉笑著上了船。祥少爺陰著臉責問他,說好了早上五點,怎么沒來?小伙子解釋說,這事兒不能大張旗鼓,得一家一家問,需要時間,我這趟來,是再確認一下,你們確定要木頭吧?錢準備夠了么,一百根木頭三百塊錢,一分不能少。眾人明白了,小伙子還是不相信他們。祥少爺講,這個你放一萬個心,木頭肯定要,不然我們也不會巴巴地等到現(xiàn)在。一百根木頭,說好了就不變。不過丑話說在前頭,錢不能馬上給你,木頭裝上船后,你跟著船走;查得緊,得等我們順利通過關卡,一分錢不少,要是被抓了,那就給不了,行不行?小伙子有備而來,問祥少爺,要是你們不給錢,怎么辦?祥少爺笑了,你去舉報,讓公安來抓我們。我們還想做下一趟買賣呢!那年頭人都比較實在,也沒什么可損失的,木頭賣不出去,只能劈了當柴燒。小伙子同意了,說那我們就講好了,再給我一點時間通知。明天晚飯,我?guī)山锱H鈦?,請你們吃一頓,算是賠禮。明天晚上十二點前,我領著大家扛著木頭來。
第二天傍晚,小伙子信守諾言,果然來了,真帶著兩斤牛肉,提著一瓶鄉(xiāng)村燒酒。掌勺的趕緊起火,切了辣椒,炒了兩大盤,端了上來。祥少爺幾個人走船半個月,雖然懷揣好幾百塊借來的“巨款”,并不舍得買葷菜,早就饞得不行。五個人二話不說,風卷殘云,喝著燒酒,將辣椒炒牛肉消滅干凈。燒酒度數(shù)高,勁兒大,祥少爺酒量不行,沒下兩口,臉就通紅,想著今晚還有事,不敢再喝了。祥少爺沒想到管其他人,掌舵人好酒,就多喝了幾口。小伙子走時再三交代,今晚十二點我們就來,你們別著急,山路不好走,又是夜里,要是晚了一點別計較。人家的牛肉都吃過了,酒也喝了,信任就有了。祥少爺一伙兒連連點頭,都寬慰他,沒事,沒事,你盡管去張羅,不管多晚我們都等著,大不了再等一天。
這一等,真有了好結(jié)果。沒到十二點,也就十一點吧。岸上就出現(xiàn)了不少手電筒的光,影影綽綽,一群人朝著這邊靠近。大家伙兒心頭一喜,木頭終于到了,發(fā)財?shù)臋C會不遠了。到近頭一看,小伙子打頭,扛著一根木頭,后面跟著幾十號人,肩上都扛著木頭。卸下就著燈一看,果然好東西,夠長夠圓夠結(jié)實。小伙子說,你們好好看看,這都是好木頭,好樹削成的,歪了吧唧的都當柴燒了。別急,后面還有,一百根只多不少。一伙人卸下木頭,也不說話轉(zhuǎn)身就走。等到木頭到齊后,一數(shù)一百多根,三百塊錢不夠。小伙子說,算了,就算一百根,我們也懶得再扛回去,不差這幾根。你們趕緊裝船,別耽誤時間。眾人興奮極了,晚飯又吃了牛肉,喝了酒,勁兒足著呢,身上也熱乎著,甩開膀子裝船。一百多根木頭,連裝帶綁,折騰完后,已經(jīng)一點多了。事不宜遲,耽擱不得,趕緊開船。
祥少爺看著滿船的木頭,喜上眉梢。不過八字才有了一撇,現(xiàn)在高興還為時尚早。祥少爺如初戰(zhàn)告捷的將軍,一聲令下,開船。
七
拉起帆,長篙一撐,載滿了木頭的重船緩緩離岸。
小伙子按先前說好的,隨船跟著,坐等收錢。祥少爺四個人各安其位。不巧的是,遇上了逆風,形勢緊迫,沒時間等風變向,只好逆風行船。順風和側(cè)風都好行船,逆風比較麻煩,得打著彎兒走,有點像之字形,速度也慢,對掌舵的人要求高,隨時得變換方向。
無奈掌舵人到底年輕,經(jīng)驗有限,心里又著急,加上晚飯時喝了燒酒,后勁兒上來了,就那么一分神的工夫,就出事了。船舵方向沒及時打過來,船就沖上了岸邊,拉不回來,一下就擱住了。一百根木頭,把船壓得死死的,動彈不得。
祥少爺抓狂,氣得直罵,你個二百五,怎么掌的舵,你說是不是喝多了?掌舵人承認,確實喝了,但談不上多。三兩白酒都不到,怎么能算多呢!祥少爺虎著臉,恨不得一腳把他踹下船。四個人分頭查看船身,一看就知道麻煩大了。船底擱住了一大半,船下都是沙子。怎么辦?只有兩個辦法,一是把船底的沙子挖掉,二是卸掉木頭。挖沙,沒有工具,也吃不準船底積沙多厚。大家看著祥少爺。祥少爺心里也慌了,哪見過這形勢,但還是忍著火氣,強作淡定,說把木頭卸下來。別人問,往哪兒卸?祥少爺說,還能往哪兒卸,往水里。其他伙伴干瞪著眼,又想不出別的辦法。剛剛費力裝上船的木頭,現(xiàn)在又得費盡力氣卸下來,換誰都憋著無名之火。掌舵的人,在一旁可憐地搓著手。
祥少爺說,一根一根卸,用繩子綁著連起來,我們還得重新裝上船。這么多木頭,不系起來,會被水沖走的。情況緊急,其他三個人也來不及多想,連忙找出備用的繩子,爺爺搓的幾大捆草繩這時候真用上啦。往水里卸木頭,得有人下水接著,三個人都有些猶豫。十一月,大半夜,氣溫本來就低,下水更冷。祥少爺一看他們的樣子,把棉襖一脫,跳進了水里。另一個年輕點的,看平時好吃懶做的祥少爺都下水了,也跟著下了水。冬天的水刺骨地冷,加上冷風,人直打哆嗦。船上遞下來一根木頭,祥少爺接住,抱緊,同伴用繩子捆住,往水里一推,浮在水面上。依次往下卸,折騰了一個小時,放下來三十根木頭后,再看船身松動了不少,還是走不動。時間不等人,都凌晨兩點了。如果五點鐘之前不能趁著夜黑通過關卡點,被查繳的危險就很大。大家很緊張,不知如何是好。掌舵的說,不要再捆綁了,直接扔進水里,木頭不要了,綁起來太費時間了,能帶六十根回去就很好了。隨船的小伙子看到這種狀況,沒什么話好說,同意扔進河里,事后他們來撈,撈著幾根算幾根,能賣掉六十根,已經(jīng)是一筆不少的錢。
祥少爺不同意。倔強的他近乎吼叫著,撐船的你給我閉嘴,你他媽的就知道縮起脖子來,絕對不行,扔木頭,你想都別想。扔木頭就是扔錢,扔一半,等于我們少掙了一半,你有本事你的那份不要了。別廢話了,趕緊繼續(xù)卸。跟船的小伙子也加入進來幫忙。真是年輕,泡在冬天的河水里三個小時,身體扛得住,似乎也忘了冷。又是一個多小時,到凌晨四點多鐘了,天都蒙蒙亮了,第二批的三十多根木頭才卸到了水里,船身終于浮起來了。六十根木頭,用繩子鏈接在一起,跟在船后,煞是壯觀。為了防止再次擱淺,祥少爺和兩個伙伴分居船兩邊,護衛(wèi)般地推著船艱難地走出了沙區(qū)。
爬上船來的祥少爺和伙伴牙齒打顫,渾身哆嗦,趕緊脫掉濕漉漉的衣服,換上干褲子,裹起了棉襖,點起了爐子,烤著火。已經(jīng)沒有時間再把木頭裝上船了。年輕的祥少爺當機立斷,就這樣拖著木頭闖關卡。掌舵的酒勁兒早過去了,這次謹慎小心。
關卡設在一個鎮(zhèn)上,那里有一座橋,哨卡就在橋頭。此時天還是黑的,大伙兒盯住橋頭,心提到了嗓子眼上,還好,岸上沒燈,沒有人影,靜悄悄。
眾人提心吊膽。
船緩慢地通過了關卡。
五個人一片歡呼。
木頭到手了。
錢到手了。
八
祥少爺終于歇下一口氣來。
按照約定,祥少爺如數(shù)把三百塊錢給了小伙子。他開心壞了,下船之前搖著祥少爺?shù)氖謩忧榈卣f,幾位老表,和你們做生意清清爽爽,下次還來找我。只管說個數(shù)字,我?guī)湍銈冋引R。一番客套后,小伙子揣著鈔票,一路飛奔回去。
祥少爺站在船頭說,再過去就是順水往下流,趁著木頭還沒有濕透,趕緊裝上船。木頭泡長了時間,濕透了,就重得很,要裝上船,門都沒有,就真的只有扔掉了。經(jīng)歷這一遭,幾位伙伴對祥少爺已刮目相看,心生了很多佩服。沒有祥少爺?shù)膱猿?,他們早就到家了,不過是空手的。如今木頭就在面前,很快就能變成鈔票。他們主動要求再次入水,說祥少爺你歇一歇。一聽這話,祥少爺就真的歇著了,沒有下水。
順水流走船,兩日就到家。下船前,祥少爺開了一次總結(jié)會議。核心內(nèi)容只有一條,不管這一趟最后賺多少錢,都不能說出木頭從哪里買的;想要繼續(xù)賺錢,就得保守這個秘密,就是爹媽問起來,也不能講。否則就沒我們什么事了,村里那一幫虎豹豺狼,要是知道了從哪里買得到木頭,肯定不讓我們繼續(xù)走船的。眾人連連點頭,承諾打死也不說。祥少爺看著這幫兄弟,知道瞞不了多久,這幫貨肯定會憋不住說漏了嘴。
結(jié)果出奇地順利。木頭一上岸,就有木材生意人相中了,開價十三塊一根,一百多根全要了,一千三百多塊。祥少爺們強壓著狂喜,全部出手,刨除成本,賺了一千多塊。連本帶利交給村里七百塊,剩下三百多塊四人平分,每人分到八十來塊。這一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村子。祥少爺事后得知,木材販子每根賣了二十塊。
祥少爺自己留了二十塊,六十塊交給了父母,把二老驚得目瞪口呆,爺爺依然沒說什么,奶奶拿著錢,質(zhì)疑祥少爺,你是不是在外面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松松垮垮的祥少爺竟然尋到錢了,這是一個爆炸性的消息?;锇閭円矌颓?,說祥少爺如何當機立斷,如何神機妙算,如何跳到水里綁木頭,如何悄然穿關卡,像個英雄一樣,有勇有謀,對自己狠著呢。鄰居們也詫異,也羨慕,原來好吃懶做的祥少爺竟然是一個賺錢好手。換誰能想到呢,一個窮光蛋,還是一個富農(nóng)子女,竟然變成了有錢人,一次走船就掙了八十多塊,抵得上領小三個月的國家工資。這一年是一九七五年,祥少爺二十一歲。
想不到的多著呢,持續(xù)走了幾年船,祥少爺掙下了兩千多塊,兌現(xiàn)了自己的諾言,1978年,造了一幢大屋,八開間的大屋。再后來,時間一長,走船的多了,就掙不到錢了。
祥少爺知道,該干點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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