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 雯
內容提要:本文致力于解讀梁曉聲的長篇小說《人世間》。通過文本細讀,本文認為,《人世間》重建了1970年代至今的生活,從工人、城市平民、知識分子到官員,在平民的土壤上誕生的不同階層構成了當下中國社會。梁曉聲以描摹工人階級的生活與精神肖像為方法,把工人重新帶回到社會分析的中心?!昂萌恕笔橇簳月曀茉煨≌f人物的主旨性基調,在關于善的辯難中,小說重申了善的價值,閃爍著理想主義的光芒。其史詩性的敘述方式在喚起人們關于社會主義的時代記憶的同時,也喚起了一個完整世界的歷史圖景。
如何想象一種生活?特別是,歷史如巨象,混沌地顯現(xiàn)了它自身……我是說,那樣一種以變化為其根本性質的生活。如何書寫一種生活?特別是,當書寫者仍然身處其中,無法倚仗時間,從而獲得某個超越性的視角,無法像后來者那般居高臨下俯視生活。這是文學的困難之所在,也是梁曉聲在《人世間》中傾盡全力要回答的問題——以他的正直,他的清醒,他對人的拳拳深情來回答的問題。迎來《人世間》,是我們這一代讀者的幸運。這部公認的極具史詩氣質的作品重建了20世紀70年代至今的生活,從工人、城市平民、知識分子到官員,在平民的土壤上誕生的不同階層構成了當下中國社會的歷史圖景。讀《人世間》,我們得以沉浸到生活的河流之中,在富有共鳴的場景中重溫我們的來路;更重要的是,在變動的社會—歷史關系中,在人物命運展開的諸多可能性中,我們得以了解一個平民中國如何展開道德想象,并經(jīng)由這一想象重申關于善的信念。
《人世間》事關中國工人階級。如果說,我們的文學反復書寫鄉(xiāng)土中國的勃興與衰敗,是為了描繪與表現(xiàn)“現(xiàn)代性”的“后果”,那么,《人世間》表現(xiàn)的就是“現(xiàn)代”本身——它書寫的正是以工人階級名義立國的國家里工人的生活、情感與思考。從這個意義上說,與共和國同齡的梁曉聲正是以描摹工人階級的生活與精神肖像為方法,把工人重新帶回到社會分析的中心,由此探索與思考社會主義的經(jīng)驗。這一探索因其誠懇與深情,成功地喚起了人們關于社會主義的時代記憶,也喚起了一個完整世界的歷史圖景。
這一歷史圖景首先經(jīng)由新中國第一代工人階級的自豪感傳遞出來。周志剛是小說中著墨不算多的工人形象,卻給讀者留下了明朗樂觀的鮮明印象。這不僅因為周志剛分享了一個新成立的人民國家的喜悅,他自身作為領導階級的一分子也深深感受到了工人在社會中的政治經(jīng)濟地位。這當然是與中國社會發(fā)展的歷史進程緊密聯(lián)系起來的。有研究認為,“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就是從農業(yè)社會向工業(yè)社會轉型的過程,而工業(yè)建設的主體力量是廣大的城市工人。從清末民初中國產(chǎn)業(yè)工人誕生一直到解放前,由于中國工業(yè)規(guī)模不大,中國工人的隊伍,也主要是以輕工業(yè)工人為主,這頗不利于中國建設完整的工業(yè)體系。工人隊伍的成長,對于中國現(xiàn)代化建設具有戰(zhàn)略性的意義。通過五年計劃的實施,中國培植了較為健全的工業(yè)體系,而工人的社會和經(jīng)濟地位,也隨之水漲船高”①。在當時,工人階級的政治待遇和生活福利,不僅遠高于當?shù)氐霓r民,即使在城鎮(zhèn)人口中,也是較高的。因而,工人階級覺得自己對整個社會是有責任的?!坝斜狈狡皆貐^(qū)農村生活經(jīng)歷的工人們,一回憶起老家那一望無際的廣袤土地,就對貴州當?shù)厣矫駜刃睦锍錆M了同情和憐憫。后者所過的普遍的貧窮生活,也使工人們總覺得自己作為領導階級,實在是太對不起他們了。工人們對于貧窮有了全新的認識,因為較之于山民們的貧窮,他們自己的貧窮經(jīng)歷和家庭所面臨的城市里的貧窮現(xiàn)狀,簡直就不值一提了?!雹诿鎸r民是如此,當面對知識分子時,周志剛則不復單純的憐憫和同情,而是充滿了相當復雜的情緒。
周志剛以鄭重聲明般的口吻說:“我的手,不論左手或右手,是工人階級的手,勞動者的手,光榮的手。我這雙手曾扇過我小兒子一耳光,還是因為周蓉到貴州來的事,再就從沒打過任何人。你們知識分子,只善于動筆、動口,不善于動粗。我扇你耳光,等于欺負你。我不欺負人。再說,一個人也不能因為恨誰,就仗著自己比誰有力氣動手打誰。就是那類很卑鄙很壞的知識分子,扇他們耳光人人稱快,弘揚了正義,我也不會那么做。”③這是周志剛與他并不認可的女婿馮化成的第一次會面。深究起來,這番話頗可尋味。一方面,從政治身份上說,根紅苗正的“大三線”老工人周志剛在面對“摘帽右派”馮化成時,是有潛在的政治地位上的優(yōu)越感的。但是,他盡可能地平等地對待他。周志剛坦然地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他不是從翁婿這一私人身份上看待二人的關系,而是從工人與知識分子這一社會身份的角度來對待對方。這也反映了這一時期,任何一種私人關系,都需要納入到相應的社會關系中去衡量。另一方面,即使享有較高的政治地位,但是,面對知識分子時,周志剛仍然有不易察覺的文化自卑感。他不愿意讓馮化成看輕了他,所以采用知識分子式的講理的方式來與之溝通。
事實上,工人階級的自豪感還不主要體現(xiàn)在與其他身份的人們的關系上,而是體現(xiàn)為主動承擔中國工業(yè)化進程的責任,引領中國社會的結構轉型,這才是工人階級在革命之后成為新的支配性階級的根源所在。在國家建設中強烈的責任心和主體意識,在周志剛身上也可見一斑。
到了周秉昆這一代工人身上,與老一代工人相比,他們與國家的連接感無形之中就減弱了許多。盡管,在政治事件中,受環(huán)境、義氣或別的什么因素的影響,他們中的某些人,比如周秉昆、趕超也會毫不猶豫地參與其中,但無論如何,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不再是參與者,而只是分享者和旁觀者。這無疑淡化了他們作為國家主人的主體意識。工人們只能從彼此十分有限的友誼中獲得些許情感的慰藉。這也是《人世間》的主題之一。周秉昆和他醬油廠、木材廠的朋友們即所謂的“六小君子”在周家的年年聚會,是小說描繪的重點。梁曉聲親切地稱呼他們?yōu)椤肮矘穮^(qū)的兒女們”。在歷史決定生活的年代里,他們因為承擔了相同的勞動,有著大體相似或相近的人生,彼此之間又沒有利益分歧與差異,自然樂于在休閑時分相聚,享受友誼所帶來的歡愉。這是1970年代中期到1980年代初期工人生活的主要特點。這是他們人生歡樂的源泉,如果考慮到之后他們會經(jīng)歷漫長的窘迫、貧寒與艱難,不妨說,青年時與朋友們相聚的日子甚至是他們人生少有的無憂無慮的時刻。這固然與青年人愛熱鬧的天性有關,更深層的,與他們的人生境況有莫大關系。正像小說所說的,(他們)“無論年齡大小,幾乎都沒有任何能力哪怕稍微改變一下人生狀況,父母也完全幫不上他們的忙。只能像父輩那樣靠江湖義氣爭取別人的好感,以便在急需幫助時借助一下哥們兒,或在同樣感到壓力時抱團取暖,面臨同樣威脅時做出小群體的一致反應”④。與父輩不同的是,這一時期的工人們把關注的重心轉移到小家庭中。自己和小家庭世俗化的更好的未來成為價值感的源泉。某種意義上說,這是革命中國以后的必然,也為社會的巨變醞釀著能量。
但不管怎么說,此時的工人們,依然在慣性上延續(xù)著之前的安定感與歸屬感,在潛意識里依然有著工人階級不言自明的優(yōu)越感。日子固然是不好過了,可是誰又好過著呢?相聚仍然延續(xù)著,被當作生活中的一個儀式固定下來,但是再也沒有青年時期的浪漫與憧憬了。他們甚至變得無話可說??梢哉f,這也是世俗生活在他們身上的投影。小說中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細節(jié)。當周秉昆通過各種機緣成為《大眾文藝》的一名編輯時,他所接觸到的人群,顯然與過去在工廠生活時期的工友不太一樣了。簡單地說,他認識了一些有可能對他的人生起推動作用的朋友,而這是他的工人兄弟所無法想象的。因此,當他終于獲得了轉正的機會,由衷感到高興,并擔心會讓朋友們嫉妒時,父親和朋友們的反應卻十分冷淡。對周志剛而言,工人的社會地位,是高于雜志編輯的。工人是領導階級,而雜志編輯則意味著“永遠需要被改造思想的群體中等級很低的一員”,他吃不準是否值得替兒子高興。而周秉昆的朋友們呢,也不覺得這是多么好的事情,原因在于周秉昆并沒有獲得實質性的好處。也就是說,周秉昆因為“穿行”階層過程中所獲得的看待社會生活的視野,是處于原先階層的朋友們所無法具備的。因為視野過于狹窄,他們只能將目光集中于生活中看得見摸得著的好處上,比如房子、工廠里的職工福利。他們也不會想到,新的社會巨變即將發(fā)生。他們也將失去手中的鐵飯碗,承受改革的“陣痛”。
這是談歌在《大廠》,劉醒龍在《分享艱難》等小說中曾經(jīng)書寫過的故事。如果說,在故事發(fā)生的當時,小說家們以小說這一形式將他們所意識到的蘊含著豐富歷史內容的故事予以解釋,并試圖規(guī)劃未來的方向,從而引起多方爭論,那么,當這一代曾經(jīng)被號召“分享艱難”的工人紛紛步入晚年,重新書寫這一段故事又意味著什么呢?梁曉聲似乎并不執(zhí)著于給這一段歷史重新賦予任何超出它自身的意義。他只是老實地敘述,敘述工廠行將破產(chǎn)之時工人們五花八門的出路——從找門路搞批條到代銷拖拉機,再到偷賣工廠零件,敘述廠領導的吃喝——有的是為了找合作,有的是為了誆騙他人上船,也有的純?yōu)榱讼硎堋T谒臄⑹鲋?,有悲痛到了極點的故事,比如國慶老父親的死、趕超妹妹的死,有無處不在的壓抑而恐懼的情緒。但是,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梁曉聲讓他的人物在此時此地強烈意識到,人和人是如此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他人的命運也就是自我的命運,就像此時已然是酒樓副總經(jīng)理的周秉昆所感受到的,“他認為如果工人們的人生節(jié)節(jié)敗退潰不成軍,自己的境況也不會好到哪兒去”⑤。由此出發(fā),工人們的狀況其實也就是中國的狀況。個人與共同體再次建立了深層聯(lián)系。應該說,這是梁曉聲站在一個更長的時間段對1990年代的“現(xiàn)實主義沖擊波”文學的一次改寫。如果說,之前被稱為“現(xiàn)實主義沖擊波”的一批小說號召“分享艱難”,是呼吁個人主動替共同體分擔某種“艱難”,而到了梁曉聲這里,個人的“艱難”,也就是共同體的“艱難”。這一改寫意味深長,作家的情感立場與思想路徑由此可見一斑。
或許是歷史的必然,抑或是個人命運的偶然,工人周秉昆并沒有穿越“在底層與其他略高于底層的社會階層之間”的“無形的銅墻鐵壁”。在經(jīng)歷了編輯、組織“走穴”以及酒店副總經(jīng)理等不同的人生之后,他因為偶然事件入獄,并再次跌回到原先的階層,再次回到了他的朋友中間?,F(xiàn)在,他切身感受到了“艱難”的凜冽寒意。這不僅意味著生活失去了保障,他和朋友們需要每天出去找活兒才能謀生。心理上的“艱難”恐怕也不容忽視。就像小說所說的,“工人階層的集體夢想首先是工作穩(wěn)定。為了求得那一份穩(wěn)定,他們一般都最為務實”⑥。他們不得不告別集體經(jīng)濟時代的安全感和歸屬感,接受市場經(jīng)濟給個人生活帶來的動蕩與不安。沒有什么持續(xù)不變的穩(wěn)定的生活,變化,以及變化中的適應成為他們人生的節(jié)奏。就像小說里說的,“那種有家又似沒家的感覺很奇怪,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種感覺”。這種感覺,恰恰就是新的生產(chǎn)關系所塑造的情感結構。工人們漸漸與他人失去了關聯(lián),慢慢沉沒到市場經(jīng)濟浪潮的底部,成為無聲的存在。
從1970年代到2015年,這是以周秉昆為核心,略略輻射到周志剛的漫長人生。正如盧卡契所說,“在所有偉大的作品中,它的人物,必須在他們彼此之間,與他們的社會存在之間,與這存在的重大問題之間的多方面的相互依賴上被描寫出來。這些關系理解得越深刻,這些相互的關聯(lián)發(fā)展得越是多方面,則這作品越成為偉大的”⑦?!度耸篱g》專注于展示個體生命歷程的同時,也提供了理解當下中國社會的鑰匙。當我們伴隨著周秉昆風塵仆仆地跋涉到小說的終點時,我們恍然,那正是我們自己。是的,這是所有真正文學的偉大任務。它讓我們意識到自己。
《人世間》有時下小說并不多見的道德氣質。當現(xiàn)代小說家出于對人的境況的復雜性的洞察而明智地保持沉默時,梁曉聲不避陳舊,極力重申善的價值,從這個意義上說,他是19世紀俄羅斯文學的繼承人,也是“一個人應該如何生活”這一永恒問題的又一回答者。
梁曉聲對于“善”的想象集中落實在“好人”身上,即他要回答在當下中國,做一個“好人”意味著什么以及如何做一個“好人”。這也是當下小說家集中探索的問題。⑧在一個社會快速轉型的時代,關于倫理與道德的許多定見正在發(fā)生松動。這一探索,某種意義上也是重建當代世界的價值倫理?!昂萌恕笔橇簳月曀茉煨≌f人物的主旨性基調,也是他對自己,對人何以為人的期許。那么,梁曉聲是在何種意義上談論“好人”呢?
在當下中國,“好人”的觀念在很大程度上來自民間的樸素教化。在民間的評價體系中,仁義、善良、講義氣等傳統(tǒng)人格修養(yǎng),構成了民間道德的核心。正如小說中周志剛告誡老伴的一席話,“咱們老百姓的女兒,將來是好人,走正道,我認為就是出息了。咱們女兒善良、知仁義,對人對事有正義感,只要這三點在她身上不變,其他方面任性一點就隨她吧”⑨。好人,基本上是民間道德評價的唯一標準。比如周家長子周秉義,很早就形成并確立了自己的人生觀,他要求自己不但要努力爭取出類拔萃,而且還要始終是一個好人。在這里,好人的標準甚至高于出類拔萃。他也是這么實踐的。當他遇到可以改變人生的重要契機時,他沒有出賣愛情,而是坦然放棄了這一機會。他經(jīng)受住了人品的考驗。當周志剛與作為“摘帽右派”的女婿馮化成第一次見面時,馮化成誠懇地向他表白,“我不是一個卑鄙下賤的壞知識分子,恰恰相反,我一直要求自己做一個好人……好人的意思,您懂的……”⑩周志剛也的確根據(jù)他之前在陌生人群中的表現(xiàn)確認了他是一個好人。作為讀者的我們都清楚,是不是好人,直接決定了周志剛是否認可周蓉的婚姻。周家的第三代周楠為救他人犧牲,周蓉也將之歸因于民間教育的結果——“我見到咱爸給他和聰聰講楊家將故事的情形。咱爸講到楊二郎為了讓兄弟們奪路而逃,力舉城門結果被活活壓死時,楠楠那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從這個意義上說,《人世間》中的所有人,幾乎都被“好人”這一價值牽引著,跌跌撞撞地學習成為好人。
應該說,民間關于好人的價值持守,主要源于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小說發(fā)生的主要地點在共樂區(qū)光字片街道。小說用周秉義的口特地指出,“可咱們光字片的街名,卻正是不折不扣的中國街名,咱爸那一輩中國人起的。光仁、光義、光禮、光智、光信,連起來是孔子的話——仁義禮智信!”可見,儒家思想深遠地影響了民間道德的形成,并實實在在構成了人們行為的參照系。此外,書籍,特別是文學書籍的影響也是“好人”構成的精神要素。作為被文學影響,乃至改變命運的一代人,梁曉聲對此深有感觸。在小說中,他特地寫到了青年們拉著窗簾,關上門,閱讀與討論經(jīng)典文學作品的情形。這是屬于1970年代的經(jīng)典時刻。讀《人世間》,被帶回一個遙遠的時代。那個時代所蘊含的對知識的熱望,對于人的激情以及對整個中國前途命運的關切,讓一個時代的先行者反躬自省。他們從文學中獲得精神養(yǎng)分,這些養(yǎng)分保證了他們成為一個理想主義者,成為堅定不移的善的踐行者。
梁曉聲這一代作家確實感受到了民間價值系統(tǒng)的包容性與修復性力量,于是,在小說中,他以民間的道德為精神內核,構筑了一個洋溢著美和善的民間世界。盡管他也批判民間的某些無意識心理,比如對于權勢的依附等,但是,他仍然相信民間的善具有強大的修復功能。在他的筆下,這一民間道德是自在自為與低調運行的,因而足以應付政治力量的沖擊與侵擾。由此,梁曉聲提出了一個重要的命題,即將德性與政治分開。
這一命題,首先是通過周蓉與周秉義的辯論提出來的。周秉義出于政治的敏感,囑咐初到北大的周蓉做一個好學生,并提出做好人和做好學生的原則是不一樣的,卻遭到了周蓉的反擊。梁曉聲并沒有充分展開這一辯論的具體內容。作為讀者的我們可以予以想象性填充?;蛟S,在周秉義看來,好人,是民間性的要求,其核心要素是恒定的。好學生(好青年)則是政治化的要求,與一個時代對人的身份的塑造有很大關系。?但是,對于受自由主義影響的周蓉來說,民間的價值標準似乎是可以覆蓋或者超越政治性標準的。哪一種看法更符合現(xiàn)實,作家似乎并未就此表態(tài)。但是,我們依然可以從小說人物中見出端倪。曾經(jīng)一度擔任醬油廠三把手的曲老太太就是證明這一點的典型人物。對于周秉昆和他在醬油廠的朋友來說,曲老太太是他們的“貴人”。在恰巧聽到年輕的工人們咒她的話之后,曲老太太并未挾私報復,反而帶他們去了她家,感謝周秉昆關鍵時刻救助了她的丈夫,給他們提供了一頓匱乏年代少見的大餐,并給予他們有益的人生指點。此后,在他們遇到難以逾越的困難時,都想到請曲老太太幫忙。曲老太太也盡她所能地幫助了他們。周秉昆和他的朋友們徹底改變了對她的印象,并認定“她基本上是個好人”。這個“好”是從對待他人,特別是最底層的工人的善意中體現(xiàn)出來的??墒?,對于周秉昆的師傅白笑川而言,曲老太太卻完全夠不上“好人”的標準,而是“壞透了”,原因是她在1957年以不太合理的理由將白笑川和他追求的京劇名角向桂芳打成了“右派”。這固然可以看出“好”的相對性,也深刻地說明了德性與政治在一個特殊時代的分離。
德性與政治的分離,在一個個體身上或許僅僅表現(xiàn)為復雜的人物性格,但若推而廣之,其中卻蘊含著某種歷史的秘密。德性倘若失去了政治為其提供的更為宏觀的共同體視野,不免失之瑣碎,無法達至更高的、把更多的人們團結起來的善;而政治倘若失去了德性,就失去了根基,不免失之高蹈,淪為空談。就這樣,政治中國的動員能力在1970年之后逐步減弱。政治中國與民間中國在經(jīng)歷了復雜的相互纏繞的過程之后,終究逐步分離。
梁曉聲意識到了這一點,試圖在小說中將之進行想象性彌合。這也可以視作周秉義、呂川等人的精神根源。當周秉昆等追求成為一個好人時,上了大學的呂川卻來信給他的朋友們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他說:“我承認你們都很義氣,但那義氣,從來僅僅局限在我們之間,凡與我們無關系的其他人,他們如果遭遇了不公平,我們何曾表現(xiàn)過正義和同情?我們之間那種義氣,與我們父輩當年的拜把子沒什么區(qū)別,只不過是一種本能的生存之道!”“我將視你們?yōu)橥?,同仁就是好人加同志……”“我希望,你們也要關心國家命運?!?換句話說,如果民間意義的“好”是在認識的有著共同命運的人之間分享善意,那么,更高意義上的“好”則意味著將自己與不認識的他人聯(lián)系起來,與國家聯(lián)系起來。這是政治意義上的好,也是周秉義所追求的目標——作為一個理想主義者,他也是好政治的追求者。他將國家的利益、人民的利益置于個人乃至親人之上,為此殫精竭慮、死而后已。
但是,有實現(xiàn)好的意愿并不意味著有實踐好的能力。對于像周秉昆那樣的平民來說,好人是他經(jīng)過努力可以達到的,更高意義上的好則是他所不能的。就像他在心里對呂川的回應那樣——“你看到的我們都看不到,你聽到的我們都聽不到,你認識的人我們上哪兒去認識?你們之間的話題怎么可能成為我們之間的話題?你所主張的正義,我們怎么知道那確實是正義?你所懷疑的真理我們又如何判定那根本不是真理?你的信不但羞辱了我們,也羞辱了千千萬萬的人,因為千千萬萬的人像我們一樣,其實對我們的國家所知甚少,并且一向認為不知道并不妨礙結婚生孩子過日子,甚至認為知道了反而妨礙過日子?!?在梁曉聲看來,好是應該分出不同層次的。一個人應該學習成為好人,恪守民間意義上的好。在此基礎上,有一定知識視野、思考能力的人應該追求好政治,各“好”其“好”,“好”“好”與共。
接下來的問題是,成為好人就意味著獲得好的生活,好的命運嗎?答案往往是否定的。?然而,這恰恰是善好的魅力所在。它并不向信奉它的人們允諾同等的回報,但是,它仍然可以因其自身的緣故而閃閃發(fā)亮。梁曉聲終究還是不忍心讓這人世間顯得過分的艱辛與充滿磨難,他給他筆下的人物都安排了完美的情感生活,讓情感成為好人的心靈滋養(yǎng)與酬報。這大約也是一個好人對于世界的善意吧。
為什么要談論“好人”?為什么要為“好人”賦予意義?這關乎一個作家看待世界的眼光。在梁曉聲那里,“好人”是他一直以來書寫的核心內容。他曾經(jīng)寫過一篇標題為“好人書卷”的散文,一度甚至想創(chuàng)辦一本雜志,就叫《好人書卷》,在《忐忑的中國人》里他專門用一個章節(jié)書寫“好人文化”。在他看來,對好人的強調,意味著文學不僅要表現(xiàn)人在生活中是怎樣的,更要表現(xiàn)人應該怎樣。當表現(xiàn)了人應該是怎樣的時候,文學就不再只是鏡子了,而是具有了能動性與召喚力——正是由于這一點文學才成其為文學。
《人世間》被公認為是具有史詩氣質的小說。伊恩·瓦特從文類傳統(tǒng)上討論了小說何以被稱作史詩——“史詩是敘事文學形式的最初例證,同時又是嚴肅文學的例證,因此,順理成章的是,它可以為包含了所有這類作品的各類形式命名;在這個意義上說,小說也可以被說成是一種史詩。人們也許可以像黑格爾那樣走得更遠,把小說視為現(xiàn)代枯燥的現(xiàn)實觀念擠壓下產(chǎn)生的史詩精神的一種體現(xiàn)?!?顯然,我們今天使用“史詩”一詞,不是在文類意義上的,而是指的一種風格,也包括作家與現(xiàn)實的關系問題。那么,《人世間》是在什么意義上體現(xiàn)其史詩性呢?
成為史詩性作品的前提是關注作為總體結構的社會現(xiàn)實。這意味著作家們要從一個中心的觀點來看待社會,而這個中心是從生活本身中產(chǎn)生的,是作家生活于其中的社會結構的反映,并在諸多社會現(xiàn)象中都或隱或現(xiàn)地存在著。賀桂梅在分析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時指出,“《創(chuàng)業(yè)史》從‘社會主義革命’的高度來理解和表現(xiàn)農村合作化運動,意味著柳青不僅僅將農村合作化運動視為一場經(jīng)濟運動,即如趙樹理的《三里灣》那樣從經(jīng)濟、技術、管理的社會化角度強調合作化的必要性,也不僅僅將其視為一場社會運動,即如《山鄉(xiāng)巨變》或《艷陽天》那樣強調階級群體的關系變動和矛盾沖突,而更強調其同時作為一場文化運動(革命)的意義,更注重人的‘思想的和心理的’變化過程。它將經(jīng)濟、社會和文化這三個層面融合起來,試圖表現(xiàn)的是‘這個制度的新生活’,一種新的‘世界’形態(tài)”?。對于柳青來說,這個中心的觀點就是“社會主義革命”,那么,當梁曉聲將視野聚焦到1970年代城市平民的生活時,他其實要探究的是,一個革命中國是如何通向一個現(xiàn)代中國的,以及在這一轉型過程中,不同的社會階層是如何彼此纏繞又彼此疏離的。他選擇周秉昆作為主要人物,正是出于這一考慮。作為周家幼子,周秉昆其實并不具備哥哥周秉義、姐姐周蓉的文化敏感和智慧風貌,被認為是“頭腦簡單,愛認死理”。這樣一個人物,其實并不利于敘述者通過他傳達對世界的獨特認識。但是,梁曉聲依然將其作為主人公,固然體現(xiàn)了他對于平民這一階層的認同,也有更復雜的考慮。一方面,周秉昆受到了哥哥姐姐對于文學熱愛的影響,有了自我反省的能力,并建立了通過自我反省來認識世界的路徑;另一方面,周秉昆作為一個軸心人物,既可以與成為干部的哥哥、成為知識分子的姐姐建立縱向聯(lián)結,也可以同國慶、趕超、德寶、春燕等工友、鄰居建立橫向聯(lián)結,將梁曉聲所要描繪的世界的基本社會因素完整地納入其中。在從革命中國轉向現(xiàn)代中國的過程中,不同階層都深深地卷入其中。其中,周秉義代表了干部階層,無論是擔任大型軍工廠的領導,還是成為城市建設的規(guī)劃者和改造者,他們是改革開放這一現(xiàn)代化工程的具體執(zhí)行者。周蓉是知識分子階層中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代表。她是知識的創(chuàng)造者,也是各種社會現(xiàn)象的評論者。然而,遺憾的是,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她并未通過鉆研學問而創(chuàng)造價值,她與她的導師汪爾淼先生醉心的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并未真正滲透到中國的現(xiàn)實中,沒有發(fā)揮應有的作用。而周秉昆所代表的平民階層則發(fā)生了不同的分化,有的人,如國慶和趕超,因為承擔了社會和經(jīng)濟轉型所帶來的代價,生活愈發(fā)艱辛;也有的人,如向陽,抓住了市場經(jīng)濟的機會,在市場的大潮中幾經(jīng)起伏,最后走到了法律邊界之外。如此種種,不一而足。在轉型過程中,因為思想深度、知識視野、情感維度與利益等的差異,導致了不同階層之間的隔膜與疏離,即使是親人之間,也概莫能外。有鑒于此,梁曉聲在小說臨近結尾處安排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細節(jié)。在2012年的春節(jié),周家人又聚在了一起。此時,周家三兄妹都已經(jīng)開始步入晚年,他們五個人在臥室里暢聊,這一瞬間,仿佛又回到了周秉義、周蓉下鄉(xiāng)前的日子,只不過,那個時候,他們在光字片的周家老屋里談的是世界名著,而現(xiàn)在,對于中國當下與未來的關心牢牢地占據(jù)了他們的話題中心。這意味著,即使存在所謂的階層之間的差異與隔膜,但是,對于祖國命運的關心依然可以將人們緊緊聯(lián)系起來,形成一個命運共同體,搖搖欲墜的團結也由此得到了修復。這是梁曉聲這一代作家的信念與期許——中國是把人們鑄造成共同體的根本性力量。但依然不夠。梁曉聲還安排周蓉寫了一本叫作《我們這代兒女》的小說(這多么像《人世間》!),期待經(jīng)由文學,人們達成了情感上的互相理解。這讓我們可以期待,一個更具有開放性的未來恰恰植根于這種深層的互相理解基礎之上。
其次,史詩性還表現(xiàn)為,細節(jié)是構成結構的基本因素。盧卡契在談論托爾斯泰時指出,“在一位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作品中,每一事物都是跟別的事物聯(lián)系在一起的。每一種現(xiàn)象表明許多成分的多音曲,個人與社會、肉體與精神、私人利益與公共事務的交錯關系”?。這意味著,細節(jié)并不作為細節(jié)本身而存在,每一個細節(jié)都聯(lián)系著社會的整體。盧卡契進一步舉例說,左拉詳細描述了證券交易所、賽馬場、劇場等場所,他的寫作當然具有百科全書性質。但是,這些事物跟人的命運是完全無關的,它們只是對人的命運漠不關心的背景。托爾斯泰則不同。他是那種少有的表現(xiàn)“事物的整體”的作家。這就使得他所描述的每一幅畫面都是相互聯(lián)系的,都是整部作品構思的一部分,都是人物性格發(fā)展的一個必要因素。梁曉聲是現(xiàn)實主義的忠實繼承人。他充分實踐了“細節(jié)—整體”的敘述方式。以光字片的房屋為例。當小說一開始,敘述人巨細無遺地介紹共樂區(qū)光字片的來歷,介紹周家的里外兩間小屋,讀者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覺到,這是故事的發(fā)生地點,是周家兒女生活的空間,是背景性因素??墒牵S著小說的進展,我們意識到,這房屋絕不是外在于人的生活的;恰恰相反,它充滿了個性:這房屋是周秉義、周蓉等朗讀、討論文學名著,交流精神的場所,是周秉昆和他的工人朋友們相聚的場所。房屋還是周秉昆個人命運的轉折點——從小康之家跌回平民生活,這對他的精神狀態(tài)構成了深遠影響。最后,周家房屋所在的光字片成為周秉義改革的目標,在改善周秉昆生活狀況的同時也讓他與昔日的朋友分道揚鑣。簡言之,依靠一個個活生生的具有整體性的細節(jié),梁曉聲使得人與人,包括人與物之間的關系有了歷史的深度。他們的思想、情感和行動與社會發(fā)展的總體聯(lián)系在一起。經(jīng)由這些互相聯(lián)系著的細節(jié),一個在轉型中蘊含著勃勃生機的社會躍然紙上。
最后,史詩性還意味著“史”與“詩”的統(tǒng)一。梁曉聲“發(fā)明”了一種在現(xiàn)代小說家看來近乎“笨拙”的敘述方法,即編年史的敘事方法。小說的時間跨度是從1972年到2016年。梁曉聲以工筆的功夫,細描了某些年份,使得這些被敘述的年份具有了沉甸甸的時間的重量。比如,從1972年冬天到1973年春節(jié)前這一年時間,小說就用了四章來敘述。從1973年春節(jié)到1974年春節(jié),小說則用了從第五章到第十章的篇幅進行敘述。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盡管如此重視歷史之于個體的影響,但是,梁曉聲絕不讓歷史完全占據(jù)小說的前臺。與大多數(shù)以反映社會現(xiàn)實為主旨的小說不同的是,他所著力書寫的年份,不是重大社會事件發(fā)生的年份,而是對于個體生命有重大意義的年份。這固然是因為他恪守了一個作家的誠實——人,活生生的人和人的生活才是文學的主題,也是因為他尊重社會的規(guī)律——那些重大歷史事件要么是長期積蓄的社會潛能的結果,往往也需要更長的時間段才能在普通人的生活里顯影。換句話說,他重視“史”,但也不愿意讓“史”侵占“詩”的空間。即使是普通的平民百姓,梁曉聲也賦予了他反省個人生活的能力,從而打開了他的道德生活和精神生活空間。而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的,恰恰是普通人經(jīng)過反省的飽含艱辛卻又不乏激情與思考的生活。
《人世間》繼承了我們分外熟悉然而久違了的19世紀現(xiàn)實主義的傳統(tǒng)?,F(xiàn)實主義就以這種方式重新回到我們中間,蘊含著強大的感染力。與這一傳統(tǒng)相伴而行的,是作家對于人的深情。梁曉聲站在蒼茫的人間大地上,熱眼注視著時代的車輪是如何轔轔輾過,在改變了世界的樣貌的同時也留下了或深或淺的印記。由此,他所創(chuàng)造的這座北方城市打開了我們理解東北老工業(yè)區(qū)的興衰變遷乃至中國社會變革的多重向度,成為我們的精神根據(jù)地。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人們,無論是工人、干部還是知識分子,無不把“好人”作為堅不可摧的生活信念,并為此竭盡全力地活著。梁曉聲將“善”,特別是來自民間并被書籍所滋養(yǎng)的“善”作為認識與改變世界的最高準則。他無可辯駁地說服我們相信有更好的世界的存在。而這個更好的世界,不在彼處,正在人世間。
注釋:
①陳周旺、汪仕凱:《工人政治》,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70頁。
②③④⑩??梁曉聲:《人世間》(上部),中國青年出版社2017年版,第216、208、356、209、439、442頁。
⑤⑨梁曉聲:《人世間》(中部),中國青年出版社2017年版,第305、93頁。
⑥?梁曉聲:《人世間》(下部),中國青年出版社2017年版,第326、163頁。
⑦[匈]盧卡契:《論藝術形象的智慧風貌》,《盧卡契文學論文集》(一),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174頁。
⑧參見岳雯《好人的故事:長篇小說中的一個倫理問題》,《揚子江評論》2017年第6期。
?有研究者檢視了青年形象在中國當代文學中的變化,認為可以概括為“革命青年”、“問題青年”、青年重建與反叛青年,似可作為佐證。參見徐勇《“青年議題”與20世紀80年代小說創(chuàng)作》,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馮象從宗教學的范疇嘗試解答好人為什么受苦這一問題。他認為,“好人受苦(如約伯、耶利米、耶穌)不僅是世人得救的必要條件,更是信仰的日常維護:正是通過忠仆蒙冤,上帝之名才得以繼續(xù)被信從,公義才不至于敗壞,而值得追求。受苦,因而是無辜者對施苦難的主的一次險勝;是迫使他‘出空了自己,取一個奴隸形象,誕作眾人的模樣’(《腓力比書》2:7),下到罪惡之邦與我們同行”。參見馮象《好人為什么受苦》,http:∥www.aisixiang.com/data/47156-3.html。
?[美]伊恩·P·瓦特:《小說的興起》,高原、董紅鈞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2年版,第274頁。
?賀桂梅:《“總體性世界”的文學書寫:重讀〈創(chuàng)業(yè)史〉》,《文藝爭鳴》2018年第1期。
?[匈]盧卡契:《托爾斯泰和現(xiàn)實主義的發(fā)展》,《盧卡契文學論文集》(二),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17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