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平
《許子東現代文學課》的讀者,恐怕很容易忽視封底的二維碼。如果按照二維碼的提示“上騰訊新聞看經典課堂”,掃描后會鏈接到許子東香港嶺南大學2016年9月的課堂。理解《許子東現代文學課》,筆者的建議是不妨首先來到文學課的現場:上課后許子東一開始使用的是廣東話,并且講了一個習慣粵語的同學分不清“五四”和“胡適”的笑話;之后許子東問同學們黑板上的“中國現代文學”這六個字是什么意思,同學們提的問題是什么叫現代?什么叫當代?這個現代和西方的現代是什么區(qū)別?如此等等。
這諸多書里所沒有的細節(jié),充滿實感地提醒我們,許子東是在對于現代文學較為陌生的文化環(huán)境中——無論是香港嶺南大學的課堂還是騰訊的視頻直播——登臺授課,其所面對的聽者和《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所預設的學生有明顯不同,唯一相同的或許是教室里那永遠不能正常使用的麥克風。對于《許子東現代文學課》的討論,首先應該從這一被給定的傳播環(huán)境開始,許子東在該書自序乃至于記者采訪中多次談到這本書的背景:“2016年夏,騰訊新聞的負責人邀請我參與‘經典課堂’欄目。欄目宗旨是選擇一些著名大學內經常開設且持久受歡迎的課程,通過騰訊網向海內外現場直播,讓其他學校及大學以外的人們可以同步接收。”①許子東也談到所任教的香港嶺南大學,希望學術研究可以帶來超越學術界的社會影響,于是他接受騰訊的邀請,將2016年9月至12月的“中國現代文學課”課程全程直播,并將現場錄音文字結集出版。
在中國現當代文學領域,許子東是跨界的知識分子的代表,在社會的層面上借由《鏘鏘三人行》等節(jié)目而廣為人知?!对S子東現代文學課》由此包含兩種讀法:學術研究的維度閱讀,以文學史教材的標準來評判;學術傳播的維度閱讀,以在線公開課的標準來評判。本文嘗試混合采用這兩類讀法予以討論,但值得強調的是,哪怕是以文學史教材的標準來評判,也必須將其置于網絡傳播的這個維度予以考量。這并不是為該書可能有的學術瑕疵辯護,筆者對此更想強調的是,超越單純的學術性評判,《許子東現代文學課》揭示出大學課堂與媒介網絡互相勾連的一種新的學術生產機制,這種生產機制目前已經較為常見于傳統(tǒng)文化領域,對于中國現當代文學而言還較為陌生。許子東就此將本書視為一次“實驗”,將這種新的學術生產機制稱為“傳媒工業(yè)與學術課堂的結合”。②
作為這種新的學術生產機制的典型,《許子東現代文學課》再一次引發(fā)我們思考,如何處理慕課(MOOC)與原來的學術生產、傳播機制的關系?所謂慕課,是大規(guī)模開放在線課程的縮寫(Massive Open Online Course),借助互聯(lián)網將比如斯坦福大學等世界知名大學的課程超越課堂限制地向全世界傳播,過去的十年來蔚然成風。截止到2018年上半年,據媒體公開報道,我國上線慕課數量達5000門,高校學生和社會學習者選學人數突破7000萬人次;并且慕課登堂入室,成為國家教育體制的一部分,得到教育部的大力支持,超過1100萬人次大學生獲得慕課學分。這種借助網絡的媒介化傳播形式,無疑極大地擴展了知識的覆蓋面,熱門的慕課上萬學生同時在線屢見不鮮。但與此同時,這種機制也將反過來形塑知識的傳播樣態(tài)。我們很容易想起和慕課相似的央視《百家講壇》,于丹等學者的講義,在引發(fā)巨大關注的同時,其學術性也屢受抨擊。怎么平衡學術性與大眾性,在名校課堂與網絡傳播之間,尋找到一種有效的可能性。在這個意義上,《許子東現代文學課》一書,給我們提供了較好的范例。
《許子東現代文學課》一書,在授課/寫作時的突出特征,就是受眾層面強烈的在場感,許子東始終在考慮受眾的接受程度。這決定了該書不同于一般文學史的文體特征。全書主要的句子是短句,很少有超過二十個字的長句;而且句子之間的起承轉合較為簡單,沒有文學史教材常見的歐化或翻譯腔等學術文體。因此該書的敘述非常流暢明快,全書淺顯活潑,十分好讀。
現在聲音與文字關系有不少人研究,許子東則是在進行從聲音到文字的實踐。因此該書文體可讀性強。許子東講解郁達夫,小節(jié)的題目是“可以做朋友,不能做丈夫”;講解丁玲,小節(jié)的題目是“丁玲這一輩子,太值得拍電影了”;講解曹禺,小節(jié)的題目是“一個女人怎么墮落,最少有三種完全不同的寫法”。又如敘述的戲劇性,講陳獨秀離開北大,從陳獨秀的個人生活講起,“可是這位領袖的個人生活把人看呆了,他一共有四個太太”③,這種敘述刻意制造跌宕起伏的戲劇感,以此抓住聽眾的興趣;再如敘述的條理化,常常以“一二三四”之類展開,比如“五四”的定義有三種,文學社團轉為文學流派需要四個條件之類,這無疑方便聽眾記筆記,不這樣平鋪展開的話,在授課時寄希望于普通聽眾追著一條理論線索不斷深入下去也不現實。還有書中運用一些比喻,如以先吃小草莓還是先吃大草莓來分析梁遇春的人生觀等。最后是章節(jié)的簡略,討論作家作品普遍沒有展開,當然這也有具體的技術原因,許子東在序言中專門談到,“這門課原來是一整年,現在壓縮到一個學期”,“總體上只能比較簡略,希望以后有機會擴展成一部相對完整的中國現代文學史”④。
如果以學術著作的規(guī)范要求,這部《許子東現代文學課》有諸多不合規(guī)矩之處。但將其還原為授課講義,這些特征也是傳播過程中難免的妥協(xié)。我們大多數研究者,同樣也是大學教師,試聯(lián)系各自的大學課堂,很多技巧性的東西都是相似的,對此也不能陳義過高地以比如??路ㄌm西學院的講義標準來要求。憑借多年來的大眾媒體經驗,許子東展現出極為出色的授課乃至于傳播的技巧。盡管受聽眾的接受能力制約,這種講法一定程度上犧牲了學理性的深度,但也正是有賴這種受眾優(yōu)先的講法,使得《許子東現代文學課》出版后較受歡迎。截止到2018年年底,《許子東現代文學課》在“京東商城”等的銷量,排名在所有文學類書籍前十位,這對于文學研究類著作而言殊為難得。
有意味的是,在圖書市場《許子東現代文學課》很成功;但是在網絡傳播上,作為在線課程,點擊率較為一般。合作方“騰訊新聞”的優(yōu)勢不是在線課程這一塊,目前主要是“網易公開課”等平臺把持著主要的流量。這也同時提醒我們,讀書和讀屏的群體有比較大的差異。學院里的讀者可能會覺得《許子東現代文學課》過于遷就受眾了,但是對于習慣于屏幕的大多數受眾來說,這門課程依然是曲高和寡。有巨大流量的在線課程,比如當下流行的復旦大學陳果的《幸福哲學課》,是完全打碎自身學科的知識體系,從受眾的心理困惑出發(fā)。這最終變成一種特別的心靈按摩,從于丹到陳果,她們的哲學最終都指向了“心理建設”。
這種“幸福哲學”之類的課程在哲學性上經不住推敲,就像在《論語》的學術史上恐怕不會有人尊奉于丹為名家,但簡單地以雅俗二元對立的態(tài)度置之不理并不可取,像《許子東現代文學課》這樣在學科知識傳播與網絡受眾趣味之間尋找到一個平衡,是真正處理這一難題。許子東對此直言不諱,“《百家講壇》那種不可取。我們要爭奪,但是我們千萬不能降低自己的學術水準”。⑤就此許子東強調了“專業(yè)知識”相聯(lián)系的“社會責任”,這也是筆者反復強調的,在學術研究的維度之外,還要有學術傳播的維度。對于《許子東現代文學課》的嘗試,應該有一種更為開放的態(tài)度。
文學的傳播乃至于大眾化,曾經是現代文學的重要議題。而目前的知識傳播,甚至于知識生產,都越來越受到網絡的制約。我們和受眾之間,在今天隔著的往往不是書本,而是屏幕。在文學研究高度學院化的當下,怎么穿透屏幕,是重要的挑戰(zhàn)。值得關注的是,在許子東的努力之外,內地學者也有類似回應:復旦大學中文系陳思和教授團隊的《中國文學大師課》在2018年年底于“喜馬拉雅”(用戶超過五億的著名音頻分享平臺)上線,精讀100部文學經典。無論是視頻化還是音頻化,在一個文化大眾化的時代,這是我們必須直面也必須爭奪的傳播環(huán)境。
當然,除上文對于學術傳播的維度分析之外,考量《許子東現代文學課》,最終還是要回到學術研究的維度,這畢竟是一部學術著作的根本所在。無論是文學課講義還是文學史著作,其共通的地方,是以怎樣的文學史觀結構文學史材料。
受《鏘鏘三人行》等節(jié)目帶來的盛名所累,許子東作為嚴肅學者的這一面容易被忽視。歷史地看,作為“新潮文論”中最早出道的一批學人,許子東多年來在現當代文學研究及“文革”研究方面有出色的成就。《許子東現代文學課》和其他的文學史著作相似,以相關的文學批評為基礎。作為獨著,該書首先是整合許子東個人多年來的文學批評。比如該書第五講《郁達夫:民族·性·郁悶》中討論郁達夫與盧梭、日本私小說等的關系,最早見于《郁達夫與外國文學》一文;討論郁達夫的“頹廢”和“色情”,最早見于《關于頹廢傾向與色情描寫》。這兩篇文章,第一篇文章收入《郁達夫新論》的初版本,改定于1981年;第二篇文章收入《郁達夫新論》的再版本,改定于1985年。又如該書第十二講,即最后一講《論張愛玲》,介紹完張愛玲的文學史意義后,許子東將中國現代文學作品歸為三類,以此作為結語。這個分類基本上來自許子東1999年4月為《明報月刊》“五四運動八十周年紀念專輯”而作的《中國現當代文學發(fā)展的若干線索》一文。如果再往前追溯,許子東在1986年前后對于新時期文學就作如是觀,將新時期文學分為同樣的三種文學:“一、以經世致用改良社會為崇高使命的‘教化型’的‘社會文學’;二、以娛樂性趣味為審美追求的‘宣泄型’的‘現代通俗文學’;三、以文學自身為目的的‘實驗探索型’的‘純文學’?!雹蕖对S子東現代文學課》其實建筑在作者多年學術研究的基礎上,將作者的文學觀念一以貫之。
很難具體地概括許子東的文學立場,《許子東現代文學課》基本上在《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與《中國現代小說史》之間。該書開篇許子東就有所介紹:“本課程的指定教材是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三人的《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與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的中譯本?!雹咴S子東清楚地知道這兩種文學史巨大的差異,“在香港講這門課,一定要尋求一個不同的角度。這個就是這本書中,你們會看到角度既不是美國方面的海外的觀點,也不是北京的教育部指定的觀點,而是我個人的觀點,而且是依據了香港學術性的獨特性的觀點”。⑧“但這是我在香港上課的責任,中國現代文學,我必須給你介紹兩個不同的價值觀、兩個不同的文學觀,跟對作家的評判體系?!雹?/p>
但兩種不同的評價體系,以怎樣的方式結構在一起?許子東一方面承認《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所代表的內地現代文學史的“魯郭茅巴老曹”框架,并認為這是現代文學史的“主旋律”,該書一共十二講,前十講用作者自己的話說,“我們還在魯、郭、茅、巴、老、曹的主流范圍”⑩,第十一講、十二講則以沈從文、張愛玲作為這個主流的補充。在具體的章節(jié)分析中則有所批評,比如對于巴金《家》的批評:“這又是一個對階級社會結構的一個簡單的道德圖解”?;“茅盾有一個很大的特點,創(chuàng)作‘主題先行’”?。更有代表性的是書中分析曹禺的《日出》,將階級框架地方化了,視為“北方的價值觀”:“因為整個上海的場景都是墮落社會,唯有在底層、在翠喜的身上才有金子般的心。這就在海派的戲劇中加上了北方的價值觀,這是戲中的南北意象?!?這種思路接近1980年代后期“重寫文學史”時的思路,反對文學作為政治的附庸。
故而許子東多次引用夏志清對于“感時憂國”的批評,反復強調“obsession with China”應直譯為“國家癡迷”或“為中國癡迷”,“‘感時憂國’是‘五四’的基調。可是仔細一看文‘obsession with China’,準確的翻譯是‘國家癡迷’,而且解釋是說‘五四’這一代作家,他們太為民族的利害考慮,損失了它的藝術性,損失了它的思想性”。?《許子東現代文學課》和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在敘述結構上的相似性在于,都是以文學批評的方式組織篇章;在文學觀念上,比如反對政治對于文學的直接征用上,也庶幾相似。
不過,許子東對于“感時憂國”的態(tài)度很復雜。夏志清盡管在1961年《中國現代小說史》出版后對于“obsession with China”的批評有所緩和,在1978年為中譯本所寫的序言中也有過自我省思,但是他的首要宗旨是不變的:“身為文學史家,我的首要工作是‘優(yōu)美作品之發(fā)現和評審’,這個宗旨我至今還抱定不放?!?但“感時憂國”是否一定是中國現代文學的局限?筆者注意到在2010年的一篇文章中,許子東同樣談到了“感時憂國”,但對此的回應是:“這些對‘五四’精神的反省放在當代中國文學語境,聽來頗奢侈?!?和夏志清對于“優(yōu)美作品”的癡迷相比,許子東有明顯的“五四”情結,在《許子東現代小說課》中他談道:“但中國現代文學的主流,走的是西方十八、十九世紀的道路,就是現實主義、浪漫主義,講平等、自由、博愛,相信人道主義,追求個性解放之類。老實說,‘五四’的這些工作至今還沒完成。能否跳過去?能否‘超克’?我很懷疑。”?
許子東曾經以“文學性”統(tǒng)一紛繁的文學類別,他將文學性視為文學的本體屬性?。但許子東的文學性概念比夏志清的文學性包容性大,“意在提供娛樂趣味和旨在干預社會政治的創(chuàng)作,只要也是訴諸于想象、形象、情感、虛構等‘非現實’方式,應該說同樣也是具有‘文學性’的”?。就此,還可以進一步追問,為什么“感時憂國”的作品就不是優(yōu)美作品?許子東的文學史對此并無直接的回應,更多的是將“三十年”與“小說史”綜合在一起。這當然不是文學課堂上要處理的問題,畢竟超出了聽眾的接受能力。但無論是夏志清在1950年代撰寫小說史,還是1980年代“重寫文學史”,都不僅僅是學科發(fā)展的自然規(guī)律,而是與當時的社會思潮遙相呼應。在當下重述中國現代文學史,學術能量在什么地方?這是許子東的現代文學課,促使我們思考的重要問題。
注釋:
①許子東:《不可能完美的“經典課堂”》,《許子東現代文學課》自序,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8年版,第1頁。
②⑧許子東2018年8月16日在南京先鋒書店的演講,參見“南京先鋒書店”微信公眾號。
③④⑦⑩????許子東:《許子東現代文學課》,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8年版,第55、4、20、351、312、239、270、383頁。
⑤⑨?雨驛整理:《許子東的現代文學課》,《北京青年報》2018年6月25日。
⑥??許子東:《當代文學印象》,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版,第1、35、36頁。
?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劉紹銘等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3頁。
?許子東:《當代文學中的“遺產”和“債務”》,《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1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