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洛丹
內(nèi)容提要:本文嘗試從知識考古的角度對黃遵憲《流求歌》等相關(guān)詩作進行解讀,以詩中“舜天”身世為線索追蹤隱匿在詩文創(chuàng)作及外交行為背后的認知邏輯,詩史互證,探討與“終結(jié)兩屬”“吞并琉球”這一東亞地區(qū)近代之大變動相“配套”的知識生產(chǎn)和傳播,而此種知識在跨文本寫作中又被層層轉(zhuǎn)寫和重構(gòu),轉(zhuǎn)換成為詩歌的語言和意象,并被“應(yīng)用”在中日琉球爭端的外交一線。而同時,詩人在詩歌中也有意識地進行抵抗的書寫。
作為梁啟超最為推崇的“詩界革命”的代表人物,黃遵憲因其“能熔鑄新理想以入舊風(fēng)格”的詩學(xué)價值引發(fā)很多關(guān)注和討論,既往對黃詩的評價往往聚焦于其詩歌中引入“新事物”“新詞語”的方面,批評也多集中于此,比如錢鐘書認為,以“詩界維新”推崇黃公度,只是因為其詩“差能說西洋制度名物,掎摭聲光電化諸學(xué),以為點綴”,“而于西人風(fēng)雅之妙、性理之微,實少解會。故其詩有新事物,而無新理致”①。在此論斷之下,錢鐘書舉出《番客篇》和《以蓮菊桃雜供一瓶作歌》的例子,認為這不過是某些古詩的“翻版”。事實上,理解黃遵憲之于“詩界革命”的意義不能局限在中國詩歌傳統(tǒng)之內(nèi),其展現(xiàn)出的“創(chuàng)造性”是對既有文學(xué)傳統(tǒng)的突破。比如黃遵憲的若干詠史詩,所寫的不僅僅是中國疆域內(nèi)的歷史,更涵蓋外國/地域史、外交史、國際關(guān)系史。其實也不光是黃遵憲,近代涌現(xiàn)出一批這樣的詩人和詩作,比如康有為《地中海歌》、梁啟超《二十世紀太平洋歌》等。其以詩寫“史”不再是本國史,而其中的意象和語言也更具跨文化性和現(xiàn)實性,這些作品可以視作早期中國“全球史”視野中的寫作。對于這類詩歌,僅僅從一般的詩歌技巧入手很難讀懂,而囿于中國傳統(tǒng)提供的資源和文化背景也經(jīng)常會不著邊際,因此我們需要探索新的解讀方法。這些詩作與國際外交、政治有著密切的糾纏關(guān)系,詩中的意象和語詞往往是歷史/政治的折射,有鑒于此,對這一類詩歌的解讀要放在一個更為廣闊的背景之下進行結(jié)構(gòu)性的把握。
黃遵憲的《流求歌》就是這樣一首以詩寫史的七言歌行體,全詩一共76句,532字,敘述了從琉球建國到被日本吞并的歷史過程。錢仲聯(lián)對《流求歌》一詩做過非常詳細的箋注,對詩歌中涉及的詞、句、典故均做了細致的注釋,但作為“箋注”只有“注”沒有“疏”,并沒有對詩歌進行整體的解讀,這些詞、句、典故與詩歌的結(jié)構(gòu)的關(guān)系也沒有展開。日本學(xué)者西里喜行根據(jù)錢仲聯(lián)的箋注,對《流求歌》進行了逐句的日文翻譯②,盡管是以翻譯的形式進行的,但這是迄今唯一的對《流求歌》比較完整的疏解,也是對錢仲聯(lián)相關(guān)工作的一個推進。在逐句翻譯解釋之后,西里喜行從《流求歌》中總結(jié)出了黃遵憲的若干琉球認識,他認為,黃遵憲對于琉球人因“廢琉置縣”而變成亡國之民寄予了無限的同情,但同時黃遵憲又站在世界史的立場上,似乎將琉球的滅亡看成是某種歷史的必然歸結(jié)。②西里喜行此處所說的“世界史”的立場,指的是黃遵憲將日本吞并琉球視作明治維新一系列變革的一環(huán),從而有了所謂的“歷史必然性”④。
將《流求歌》放置在近代東亞國際政治沖突和地域秩序變遷的脈絡(luò)中進行審視,西里喜行的解讀完全是以內(nèi)容為導(dǎo)向的“翻譯”,忽略了詩歌的形式,而詩歌作為形式和內(nèi)容緊密交織的文學(xué)文類,形式事實上是意義的生產(chǎn)者,而不只是意義的容器。因此,在對《流求歌》進行解讀時,一方面要追蹤隱匿在詩文背后的認知邏輯,詩史互證,探討與“終結(jié)兩屬”“吞并琉球”這一東亞地區(qū)近代之大變動相配套的是怎樣的知識生產(chǎn)和傳播;另一方面要探討此種知識又是如何經(jīng)過轉(zhuǎn)寫和重構(gòu)轉(zhuǎn)變?yōu)樵姼璧恼Z言和意象,在詩歌的結(jié)構(gòu)中形成意義。只有將詩歌形式和內(nèi)容間內(nèi)在的緊張關(guān)系挖掘出來,才能達成對詩歌以及詩人的理解。
在黃遵憲作為駐日公使館文化參贊出使期間,協(xié)助何如璋與日方交涉琉球爭端⑤是其主要的外交工作之一。梁啟超在《嘉應(yīng)黃先生墓志銘》中曾簡單描述道:“當為日本使館參贊也,日本方縣我琉球,且覷及朝鮮。先生告使者,乘彼謀未定,先發(fā)制之。具牘數(shù)千言,陳利害甚悉?!雹薮撕笤S多相關(guān)的敘述和研究大多結(jié)合具體的史實和檔案材料對黃遵憲參與琉球爭端外交斡旋的經(jīng)歷進行細節(jié)化的論述,還原了一位在外交場域孜孜以求捍衛(wèi)國家利益的使臣形象。
而這段出使經(jīng)歷也促發(fā)了他許多詩文的創(chuàng)作,正所謂“以詩寫史”,著名的《日本雜事詩》以及《人境廬詩草》第三卷都是較為集中的體現(xiàn)。自然,琉球以及琉球爭端也成為詩人關(guān)注的問題,在《人境廬詩草》中就收錄了與之相關(guān)的詩作——長詩《流求歌》以及組詩《續(xù)懷人詩》中的兩首。
組詩《續(xù)懷人詩》收錄在《人境廬詩草》卷七中,這是黃遵憲多年后追憶自己初次外交官生涯的詩作,其中在“東方南海妃呼豨,身是流離手采薇。深夜驪龍都睡熟,記君痛哭賦無衣”一詩的注解中,黃遵憲詳細記錄了1877年11月從上海啟程赴日本之際抵達神戶時的特別經(jīng)歷:“初使日本,泊舟神戶。夜四鼓,有斜簪頹髻衣裳襤褸者,徑入舟,即伏地痛哭,知為琉球人。又操土音,不解其謂。時復(fù)搖手,慮有倭人聞之。既出一紙,則國王密敕,為言今日阻貢,行且廢藩,終必亡國。令其求救于使臣者也”⑦。
給黃遵憲一行留下深刻印象的這位琉球人名叫馬兼才,又名與那原良杰,生卒年不詳,一說與黃遵憲同齡,一說比黃遵憲年長20歲左右,他是廢琉置縣前后活躍在琉球政治舞臺的外交官。根據(jù)尚球《廢藩當時的人物》的記載,馬兼才“社交經(jīng)驗豐富、能夠使用普通話”,是外交官的不二人選,“盡管他學(xué)問涵養(yǎng)不是那么深厚,但是為人溫柔敦厚,左右逢源的性格非常適合外交工作,不與人為敵也不輕易交友,與此人接觸有如坐春風(fēng)之感”⑧。在日本強行吞并琉球前后,馬兼才業(yè)已年邁,但仍背負使命奔波于琉球、東京之間。詩注中所描寫的與何如璋、黃遵憲的見面,就是他事前得到情報清國的公使將在神戶停泊,費盡千辛萬苦逃脫日本人的監(jiān)視從東京特意趕來的。
正是從馬兼才的這次深夜拜訪開始,何如璋和黃遵憲等人介入了橫亙其整個任期的與日本關(guān)于琉球爭端的交涉過程。不只是馬兼才,黃遵憲在日本接觸到的琉球人還有向德宏、毛鳳來以及黃房等。無一例外,他們都試圖以清國駐日公使館為媒介就日本阻貢一事向清政府求助。自明治政府1872年借由封琉球國王尚泰為琉球藩王,將琉球王國納為帝國體系中的琉球藩,到此時已逾五年。其間1875年7月,更由日本內(nèi)務(wù)大丞松田道之在首里城向尚泰宣布,琉球藩須斷絕與清朝的封貢關(guān)系。馬兼才等人的請愿活動正是在此背景下展開的。而對黃遵憲等公使館成員而言,通過與這些琉球人的交往,深化了對琉球的歷史以及中日間琉球爭端的背景的認識,在此背景下,駐日公使館與日本外務(wù)省展開了艱難曲折的交涉斡旋。
馬兼才深夜求見的情形還被黃遵憲寫在另外一首與琉球相關(guān)的長詩《流求歌》中——“白頭老臣倚墻哭,頹髻斜簪衣慘綠,自嗟流蕩作波臣,細訴興亡溯天蹴”。比起前引《續(xù)懷人詩》的籍籍無名,《流求歌》的受關(guān)注度要高一些,經(jīng)常被研究者用來引證黃遵憲對琉球爭端的態(tài)度⑨。但需要說明的是,盡管該詩收錄在《人境廬詩草》第三卷中,但實際上它并非作于事發(fā)當時。錢仲聯(lián)在箋注《流求歌》時,注云:“《飲冰室詩話》題下注‘庚辰’二字。按:抄本無此詩,恐非庚辰年所作,而是后來所補?!雹膺@里所說的“抄本”是黃遵憲在倫敦任外交官時編輯的《人境廬詩草》的初稿,大概成書于1891年前后。?而《流求歌》的最早“現(xiàn)身”在《飲冰室詩話》中是《新民叢報》1903年的刊載。有鑒于此,可以判斷《流求歌》的創(chuàng)作是這期間的事情,彼時他已離開日本很久了。
盡管距離自己的初次外交官經(jīng)歷已逾十年,但馬兼才的深夜拜訪因其不同尋常的意義對黃遵憲影響很大,可以說,馬兼才等琉球使者正是黃遵憲認識、了解琉球和琉球爭端的窗口和途徑,他們不僅身負救亡圖存的政治訴求,還帶來了關(guān)于琉球的“身世”和故事。盡管這些不構(gòu)成黃遵憲琉球認識的全部來源,但作為促發(fā)事件和知識背景介入了黃遵憲的詩歌創(chuàng)作和外交實踐當中。馬兼才正是結(jié)構(gòu)長詩《流求歌》中的關(guān)鍵人物,全詩以他向清朝公使求救的方式展開:
流求歌
白頭老臣倚墻哭,頹髻斜簪衣慘綠,自嗟流蕩作波臣,細訴興亡溯天蹴。
天孫傳世到舜天,海上蜿蜒一脈延。彈丸雖號蕞爾國,問鼎猶傳七百年。
大明天子云端里,自天草詔飛黃紙,印綬遙從赤土頒,衣冠幸不珠崖棄。
使星如月照九州,王號中山國小球,英簜雙持龍虎節(jié),繡衣直指鳳麟洲。
從此苞茅勤入貢,艷說扶桑繭如甕。酋豪入學(xué)還請經(jīng),天王賜襲仍歸瑁。
爾時國勢正稱強,日本猶對異姓王,只戴上枝歸一日,更無尺詔問東皇。
黑面小猴投袂起,謂是區(qū)區(qū)應(yīng)余畀,數(shù)典橫征貢百牢,兼弱忽然加一失。
鯨鯢橫肆氣吞舟,早見降幡出石頭,大夫拔舍君含璧,昨日蠻王今楚囚。
畏首畏尾身有幾,籠鳥惟求寬一死,但乞頭顱萬里歸,妄將口血群臣誓。
歸來割地獻商於,索米仍輸歲歲租,歸化雖編歸漢里,畏威終奉嚇蠻書。
一國從茲臣二主,兩姑未覺難為婦。稱臣稱侄日為兄,依漢依天使如父。
一旦維新時事異,二百余藩齊改制,覆巢豈有完卵心,顧器略存投鼠忌。
公堂才錫藩臣宴,鋒車竟走降王傳,剛聞守約比交鄰,忽爾廢藩夷九縣。
吁嗟君長檻車去,舉族北轅誰控訴?鬼屆明知不若人,虎性而今化為鼠。
御溝一帶水溶溶,流出花枝胡蝶紅。尚有丹書珠殿掛,空將金印紫泥封。
迎恩亭下蕉蔭覆,相逢野老吞聲哭,旌麾莫睹漢官儀,簪纓未改秦衣服。
東川西川吊杜鵑,稠父宋父泣 鵒。興滅曾無翼九宗,賜姓空存殷七族。
幾人脫險作逋逃?幾次流離呼伯叔?北辰太遠天不聞,東海雖枯國難復(fù)。
氈裘大衣來調(diào)處,空言無施究何補?只有琉球恤難民,年年上疏勞疆臣。?.
《流求歌》借由馬兼才之口敘述了自琉球建國到被日本吞并的歷史過程,“白頭老臣倚墻哭”不由得使人聯(lián)想到春秋時代申包胥哭秦廷的典故,歷史正在重演,琉球正如楚國,清朝能否如秦國?詩歌既由馬兼才這位白頭老臣歌哭而出,在韻律、節(jié)奏的掌握上別具用心,大凡涉及琉球本國內(nèi)容的采用平聲韻腳,大凡涉及中國、日本內(nèi)容的則采用仄聲韻腳,平仄韻腳的錯綜變化,顯示出敘述者的情感張力,于本國是低沉悲哀的,于異國則激蕩憤慨。馬兼才從傳說中琉球開國者天孫氏開始講述,在其一脈相沿代代相傳七百年后,琉球接受了來自明朝皇帝的詔敕,冊封使的到來更意味著明朝皇帝對中山國及中山王的承認,由此琉球被納入了以明朝為中心的冊封朝貢體系之內(nèi)。然而好景不長,隨著“黑面小猴”豐臣秀吉的崛起,日本開始展現(xiàn)對琉球的征服野心。之后,薩摩藩島津氏的艦隊以鯨鯢吞舟之勢武力入侵琉球,琉球王國無力抵抗,宣告投降,由此開始了一面臣服于明朝一面向薩摩藩進貢的“兩屬”狀態(tài)。明治維新后,琉球的“兩屬”狀態(tài)岌岌可危,在日本政府一系列政治操作下,最終被強行吞并成為“沖繩縣”。不甘此命運的琉球人奔走呼號,幻想能夠恢復(fù)琉球王國及其“兩屬”狀態(tài),但清朝天子遠在北京無暇他顧,美國前總統(tǒng)格蘭特調(diào)停也毫無用處。與慘敗的現(xiàn)實相對,詩歌最后描繪了在海上遇難漂泊到中國的琉球難民,只有他們還會被按照清朝的歷代規(guī)定加以優(yōu)待,這也是天朝上國最后的體面。
黃遵憲研究專家鄭海麟對該詩有很高的評價,認為堪稱“琉球國史詩”?。此言并不夸張,在上述分析中可以看到,從朝貢明清到“兩屬”于中日、從琉球王國到琉球藩再到?jīng)_繩縣,可以說琉球歷史上的重大轉(zhuǎn)折點,該詩均有涉及,在此意義上稱為“史詩”名副其實,然而,以詩寫史不僅要關(guān)注這些重大轉(zhuǎn)折點,還要有對歷史的整體鋪陳和敘述,那么《流求歌》向我們展現(xiàn)的是怎樣的琉球歷史圖景?支撐起詩歌文本生成的是怎樣的歷史敘述?而此種歷史敘述是如何被建構(gòu)的?詩人所實際參與的外交經(jīng)歷與其詩作中的詩語、意象之間又存在著怎樣的結(jié)構(gòu)性關(guān)聯(lián)?這些在既往的研究中沒有得到細致的描述和分析,都還有待深入地進行考察和討論。
《流求歌》在講述琉球王國最初的歷史時,黃遵憲假托馬兼才之口寫道:“天孫傳世到舜天,海上蜿蜒一脈延”,奠定了詩歌中琉球史敘述的起點。對于該詩句中的關(guān)鍵信息,錢仲聯(lián)做了箋注:“《清朝文獻通考》:‘琉球相傳自天孫氏始建國,傳二十五代,逆臣利勇弒而自立。浦添按司舜天者,日本人皇后裔,討殺利勇,眾推為王,遂代天孫氏。時宋淳熙十三年也’”?。按照錢仲聯(lián)此處的箋注,琉球的歷史始于傳說中的天孫氏,后在宋淳熙十三年(1186)舜天討殺利勇被推舉為新的琉球王,由此“天孫傳世到舜天”,可是傳說中琉球本土的天孫氏如何與“見義勇為”的日本人后裔舜天形成“一脈相傳”的歷史淵源呢?在琉球的歷史承繼中緣何會出現(xiàn)一位有著日本血統(tǒng)的琉球王?“舜天”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存在?箋注中這段簡短的關(guān)于琉球歷史的敘述來自何處,經(jīng)歷了怎樣的流轉(zhuǎn)和“旅行”?
錢仲聯(lián)的箋注出自《清朝文獻通考》卷二九五“四裔三”?!肚宄墨I通考》作為所謂“清三通”之一,是官修政書,亦是研究清代中前期典章制度和經(jīng)濟生活的重要資料,被錢仲聯(lián)用來參考并不奇怪,但這并不是清代最早關(guān)于“舜天,日本人皇后裔”的記載。最初記錄該事的是康熙年間遣琉使徐葆光的《中山傳信錄》。徐葆光在琉球期間借閱了琉球國史《中山世鑒》,其中關(guān)于琉球建國的歷史是這樣敘述的:“大日本人王五十六代,清和天皇之孫、六孫王八世孫為朝公,為鎮(zhèn)西將軍之日,掛千鈞強弩于扶桑,而其威武偃,塞垣草木。后逢保元之亂,而客于豆州有年。當斯時,舟隨潮流,始至于此,因以更流虬曰流求也。國人從之,如草加風(fēng)。于茲為朝公通一女,生一男子,名尊敦。尊敦戴一角于右鬢上,故為掩角居髻于右鬢上。其為人也,才德豪杰,超出眾人,是以國人尊之浦添按司也。此時,天孫氏世衰政廢,為逆臣所弒矣。尊敦起義兵討逆臣,代之為中山王。國人效之結(jié)片發(fā)自此始。是為崇元廟主舜天王?!?《中山世鑒》中的這段敘述對后世影響很大,不僅被琉球另外兩部國史《中山世譜》和《球陽》繼承,清代遣琉史徐葆光、周煌等人在他們的琉球使錄中,也皆如此轉(zhuǎn)錄。有清一代廣為流傳的《琉球說略》《琉球事略》以及黃景?!吨猩揭娐劚娈悺贰⑼跏康潯队浟鹎蛉雽W(xué)始末》、潘相《琉球入學(xué)見聞錄》以及王韜的《琉球朝貢考》都提到了日本人后裔舜天成為琉球中山王的“歷史”。
但是,這一被反復(fù)敘述和傳播的琉球“歷史”卻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舜天”日本人后裔的身份有賴其父源為朝,而“琉球王朝為朝始祖”的說法,卻不過是在日本《保元物語》以及一些民間傳說的基礎(chǔ)上加工提煉而成的。作為一部描寫保元時期戰(zhàn)亂經(jīng)過的軍事題材故事,《保元物語》的具體作者不詳,大約成書于鐮倉時代,推定為1320年之后。根據(jù)《保元物語》的記載,1156年,猛將源為朝參與了“保元之亂”(發(fā)生在京都的一場皇室及攝政間的爭斗),兵敗后被逐放伊豆大島(也稱豆州)。嘉應(yīng)二年(1170)遭遇追剿時,自殺身亡。?《保元物語》首次記載了源為朝被放逐伊豆的事情,為后世提供了可供生發(fā)的文本基礎(chǔ)和脈絡(luò)。而在文本層面,已發(fā)現(xiàn)的最早將放逐伊豆的源為朝“引入”琉球“建功立業(yè)”的是京都五山僧人月舟壽桂作于1530年前后的《鶴翁字銘并序》:
吾國有一小說,相傳云,源義朝舍弟鎮(zhèn)西八郎為朝,膂力絕人,挽弓則挽強,其箭長而大,森森如矛,見之勇氣拂膺,怯夫亦立。嘗與平清盛有隙,雖有保元功勛,一旦黨信賴,其名入叛臣傳,人皆惜焉。然而竄謫海外,走赴琉球,驅(qū)役鬼神,為創(chuàng)業(yè)主,厥孫世世出于源氏,為吾附庸也。與《一統(tǒng)志》所載不同,將信焉,將不信焉。?
文中月舟壽桂對源自日本小說的說法將信將疑,準備就此請教來自琉球的鶴翁智仙。此后,在琉球生活過三年的凈土宗學(xué)僧袋中寫于17世紀初期的《琉球神道記》也提到了源為朝渡琉之事。這兩個例子都可以視作由《保元物語》引發(fā)的傳說故事在琉球以及日本的流布和影響。而幾乎與《琉球神道記》的出版同時,時任薩摩藩外交文書的南浦文之對“為朝渡琉”的大綱進行細節(jié)化的勾勒并將其用以政治動員,他在《討琉球詩并序》中說道:
薩隅之南二百余里、有一島名曰琉球,使小島之在二四方者并吞為一,而為之酋長矣。予聞之黃耉曰,昔者日本人王五十六代清和天王之孫,其名曰六孫王本朝源家之曩祖也,八世孫義朝公、令弟為朝公為鎮(zhèn)西將軍之日,掛千鈞強弩于扶桑,而其威武偃,塞垣草木,是故遠航于海,征伐島嶼于斯時也。舟隨潮流求一島于海中,以故始名流求矣。為朝見巢居穴處于島上者,頗雖似人兒戴一角于右發(fā)上,所謂鬼怪者乎。為朝征伐之后,有其孫子世為島之主君,固筑石壘家于其上,因效鬼怪之容貌結(jié)發(fā)于右鬢上,至今風(fēng)俗不異。中改流求二字,字從玉,而為琉球矣。蓋黃耆之言未知是否。?
南浦文之的這段話是為了鼓舞行將南下征伐琉球的薩摩軍人,但也隨之進入《中山世鑒》作者向象賢的視野,幾乎被后者原封不動地轉(zhuǎn)寫。作為琉球王國三大國史的第一部,《中山世鑒》成書于“日本慶安庚寅”(清順治七年,1650年)。在該書正文之前有向象賢所作序言,主要說明此書為“琉球國中山王尚圓公七世嫡孫時王尚質(zhì)公”“命攝政金武王子朝貞三法大里良安宜灣正成國頭重仍會博古舊僚取其議論格言,以使臣象賢撰自古所無之世系圖”?;此外序后正文前還有《琉球國中山王舜天以來世纘圖》《先國王尚圓以來世襲圖》和《琉球國中山王世繼總論》三部分內(nèi)容,記錄了從琉球開辟神話天孫阿摩美久筑島植山石草木次生人直至尚質(zhì)公的譜系,是對正文五卷的內(nèi)容簡明扼要的概述。
如果說以上勾勒出“琉球王朝為朝始祖”的敘述如何進入琉球王國的正史,那么這還只是“故事”傳播演繹的一個方面。1719年,新井白石用漢文寫成上下兩卷的《南島志》,涵蓋地理、世系、官職、宮室、冠服、禮刑、文藝、風(fēng)俗、食貨、物產(chǎn)等內(nèi)容。在“世系”中,新井白石結(jié)合《保元紀事》《東鑒》《南浦文集》《琉球神道記》等書的記載,完整地講述了源為朝在保元之亂后逃亡琉球與當?shù)厝私Y(jié)合的經(jīng)過,強調(diào)源為朝之子即為琉球國第一代國王,明確指出琉球人與日本人的血緣關(guān)系。
除了從地緣與親緣的角度論述日琉關(guān)系之外,在《南島志》的其他部分,新井白石還從琉球的建筑風(fēng)格、文藝曲調(diào)、飲食料理、語言文字等內(nèi)容入手,分析其與日本的相似之處,由此推論日本與琉球在文化上的共通性。何慈毅在考察了江戶以來日本的琉球敘述和對策后,指出德川幕府對琉球的認識,經(jīng)過寶永年和正德年,逐步由江戶初期的明朝中國的冊封體系中孤懸海上的“小國”琉球,變?yōu)橐匀毡緸橹行牡摹澳腺痢绷鹎颍⒂伞赌蠉u志》的奠基轉(zhuǎn)向“南藩”琉球。?
在日本本土,“琉球王朝為朝始祖”的敘述達到高潮全賴江戶時期著名的小說家曲亭馬琴的《椿說弓張月》。小說《椿說弓張月》分為五篇二十九冊,以《保元物語》中登場的源為朝為中心人物,描寫了源為朝被流放琉球后勵精圖治東山再起的詳細經(jīng)過,其核心人物之一就是源為朝的長子舜天丸,即后來記載中的琉球開國國主舜天。如果說《南島志》提供的是學(xué)理支持,那么《椿說弓張月》的流行則是做好了最充分的輿論動員。嘉永五年(1862)《大日本史》本紀和列傳部分首次出版,“琉球”被納入列傳中的“諸藩”,成為日本“國史”的組成部分。
初源為朝配流于伊豆大島也。侵略諸島,到鬼島,懾服島人,掠一人而還,歲納絹百匹。(保元物語)所謂鬼島,亦琉球也。后為朝子逃島中,代天孫氏為王云。(參取南浦文集、中山傳信錄。按,傳信錄云,舜天,日本人皇后裔,大里按司朝公男也。淳熙七年即位,年十五。續(xù)弘簡錄注亦引琉球人所著世續(xù)圖云,舜天王為朝公之男子。而宋淳熙七年,則當治承四年。而其謂年十五者,適與保元物語為朝少子嘉應(yīng)二年五歲之文合。則為朝子孫王琉球者,蓋亦不誣也。附以備考。中山世譜云,舜天王,姓源,號尊敦。父鎮(zhèn)西八郎為朝公。母大里按司妹。宋干道二年,西戍降誕。宋淳熙十四年丁未即位。宋嘉熙元年丁酉薨。在位五十一年,壽七十二。)?
一個附會于民間傳說的“故事”最終寫入了琉球和日本的史書,而在傳播過程中,經(jīng)過物語/神道記/地理專著/小說等不同文體的轉(zhuǎn)寫和演繹,成為一種“理所當然”“原本如此”的知識和言說。由此“舜天”進入黃遵憲的詩語就并不奇怪了,不管此種認知來自閱讀還是來自與馬兼才等人的交流,“舜天”作為意象被寫入詩歌,就意味著在“舜天”話語背后所建構(gòu)起的琉球和日本之間的親緣連帶關(guān)系得到了默認。
相比于琉球日后被明朝冊封、受薩摩侵略、又兩屬于中日的命運,其獨立于外部力量“一脈延”的歷史是馬兼才們請愿的重要立足點,也是黃遵憲筆下的琉球故事能夠打動人心的情感邏輯所在—在孤懸海上的蕞爾小國與七百年的一脈相傳所形成的對照中,弱小琉球的呼聲穿透歷史的層層書寫顯得格外凄厲。然而一脈相承的“歷史”本身卻是一段不斷被再生產(chǎn)和建構(gòu)的敘事,日琉同祖論借由舜天父子的傳說有了可供瞻仰的肉身。詩歌中的“舜天”在承擔意象功能的同時,又成為被重重前文本加持的符號。符號的意義也許是黃遵憲并沒意識到的,但關(guān)于舜天身世的爭論卻在1879年前后聚焦于中日雙方的外交一線。如果說作為意象的“舜天”是詩人黃遵憲離開日本若干年后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那么作為問題的“舜天”卻是外交官黃遵憲在當時必須面對的。
在認真研究了馬兼才等人的請愿書之后,何如璋、黃遵憲等公使館成員展開了與明治政府外務(wù)省之間艱難的交涉和斡旋。1878年9月3日,何如璋按照清政府“據(jù)理詰問”的指令,根據(jù)《中日修好條規(guī)》第一條——“兩國所屬邦土,亦各以禮相待,不可互有侵越,俾獲永久安全”的原則,前往日本外務(wù)省,會見外務(wù)卿寺島宗則,當面提出“近聞貴國使琉球內(nèi)附禁止對我清國朝貢”,“其情甚乖,請率由舊章”的要求,而寺島則稱:“以往我國雖然漠視琉球之外交,但現(xiàn)在無獨立之權(quán)者,有被他國吞并之憂,故而禁其私交”,并稱琉球乃是日本屬地?。9月27日,雙方再次會晤,依然不得要領(lǐng)。于是10月7日(光緒四年九月十二日),何如璋向寺島遞交外交文書。
查琉球國為中國洋面一小島,地勢狹小,物產(chǎn)澆薄,貪之無可貪,并之無可并。孤懸海中,從古至今,自為一過。自明朝洪武五年,臣服中國,封王進貢,列為藩屬。……又,琉球國于我咸豐年間,曾與合眾國、法蘭西國、荷蘭國立約,約中皆用我年號、歷朔、文字?!鹎螂m小,其服事我朝之心,上下如一,亦斷斷難以屈從。方今宇內(nèi)交通,禮為先務(wù)。無端而廢棄條約,壓制小邦,則揆之情事,稽之公法,恐萬國聞之,亦不愿貴國有此舉動。本大臣奉使貴邦,意在修好。前兩次晤談此事,諄諄相告,深慮言語不通,未達鄙懷,故持據(jù)實照會。務(wù)望貴國待琉球以禮,俾使琉球國體政體一切率循舊章,并不準阻我貢事,庶足以全友誼固鄰交,不致貽笑于萬國。貴大臣辦理外務(wù),才識周通,必能詳察曲直利害之端,一以情理信義為準。為此照會貴大臣,希即據(jù)實照覆可也。?
此照會的內(nèi)容可謂據(jù)理力爭,其中所述的中琉關(guān)系,并無虛妄之辭,一來陳述琉球朝貢早已有之,二來強調(diào)其在對外交涉中均沿用中國年號、歷朔和文字,可以看出,照會所突出的仍然是傳統(tǒng)朝貢——冊封體制內(nèi)的中琉關(guān)系。此外,照會基于中日《修好條規(guī)》對日本進行譴責(zé)也非言過其實。然而,該照會卻以“暴言”之由被日方拒絕,同年11月21日,寺道宗則對何如璋的上述照會作了如下答復(fù):
前接貴歷光緒四年九月十二日來函,所述琉球島之事,皆已知悉。查該島之事,有如本大臣前與貴大臣兩次會晤,諄諄相告,固系數(shù)百年來為我國所屬邦土,現(xiàn)為我內(nèi)務(wù)省管轄。不料,今忽接貴簡,其文中有一節(jié)云,方今我國禁止琉球國進貢貴國,貴國政府聞之,以為日本堂堂大國,諒不肯背鄰交欺弱國,為此不信不義、無情無理之事,或云欺凌琉球,擅改舊章,又言廢棄條約,壓制小邦等語……貴國政府尚[且]未悉我政府有何理由發(fā)此禁令,而徒向我政府致有聲稱此等假想之暴言,是豈重鄰交修友誼之道乎?若果由貴國政府飭令閣下,發(fā)出此等言語,則知貴國政府似有以后不欲保存兩國和好之意也。即煩貴大臣將此情由轉(zhuǎn)達貴國政府可也,為此復(fù)照。?
日方的答復(fù)并沒有直面何如璋對琉球所屬的疑問,相反避重就輕,一味糾結(jié)所謂“暴言”,回避本國政府的強行措施,要求何如璋道歉,如不撤前言,即不再商談,于是由中國駐日公使館主導(dǎo)的外交談判剛剛開始就陷入僵局,在之后十個月內(nèi)沒有任何實質(zhì)性進展。
與外交談判的停滯不前相比,日方針對琉球的“處置”可謂勢如破竹。1879年3月27日,松田道之在首里城宣布“廢琉置縣”,并強制琉球政府交出所有的文書、賬簿。清政府在得悉日本廢琉消息后,于同年5月10日向日本新任駐清國大使宍戶璣遞交照會,希望日方將“廢琉為縣一事速行停止”。5月20日,何如璋也向寺島宗則表示了“適值琉球案件交涉之中,難以承認日本政府廢藩置縣”的立場。然而,寺島在得悉中國政府的上述照會后,于5月27日,依然言稱日本處理琉球,“乃是基于我國內(nèi)政”,并對何如璋表示:關(guān)于光緒四年十二月九日書簡中的不當言辭,還沒有得到滿意的答復(fù)。顯然,寺島仍是有意刁難,同時也是為了借故拖延對總署照會的答復(fù)。此后又有幾次交涉,日方也都以類似的理由拒絕答復(fù)。
直到十個月后的1879年8月2日(光緒五年六月十五日),日本駐京公使宍戶璣將寺島7月16日發(fā)出的《說略》,轉(zhuǎn)交清政府,以作為日本政府對總署前述照會的答復(fù)。《說略》內(nèi)容中就有相當大的一部分是在為日本廢琉置縣尋找理論依據(jù),其中就包括源為朝和舜天身世:
蓋琉球為我南島久矣,其土則彈丸黑子,足當薩摩州一郡覆,地脈綿亙在我股掌之間。(周煌《琉球國志略》所謂東與日本薩摩州隣,一葦之航,而去閩萬里,中道無止宿之地者,正符其實也。)其文字(字母用我四十八字即源為朝所授也,文書雜用漢字仮字,皆與我同體)、言語(言語亦與我同種,自稱其國為沖繩,沖繩土音屋其惹,始祖為天孫氏,天孫土音阿摩美久即其證也)、神教(島祠祀我伊勢大神、八幡天滿熊野神等)、風(fēng)俗(燕饗用我小笠原流禮,其他中國使臣所記席地而坐、設(shè)具別食等皆與我同俗)一莫非我國之物也?!T校ó斔谓B興時),源為朝居伊豆大島,浮海略諸島,至琉球,娶島酋大里按司女弟,生男尊敦。為朝還大島,尊敦立為琉球王,是為舜天王(徐葆光中山傳信錄所謂舜天日本人皇后裔,大里按司朝公男是也。舜天之后,三世喪國。后二百余年尚圓復(fù)位,尚圓即舜天之后也云)。?
在中日關(guān)于琉球歸屬的外交交涉中,這是第一次將舜天的身世引入談判的文本。除了加以人種的確認,還分別列舉地理、文字、言語、神教、風(fēng)俗的相同或相似以示“一統(tǒng)”,這里可以看到新井白石《南島志》在近代外交文本中的回聲。另外,《說略》還多次援引清人著述,如周煌《琉球國志略》和徐葆光《中山傳信錄》,頗有“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之意?!吨猩絺餍配洝分写_實有“舜天,日本人皇后裔”的說法,但《說略》中緊隨其后的“后二百余年尚圓復(fù)位,尚圓即舜天之后也”卻與《中山傳信錄》完全無關(guān)。徐葆光在書中是這樣記載尚圓的——“明成化六年(庚寅)、尚圓即位?!吨猩绞黎b》云:尚圓,北夷伊平人——即葉壁山也。永樂十三年(乙未)生,字思德金。其先不可知;或曰義本讓位,隱北山,疑即其后也。一云葉壁有古岳,名天孫岳;尚圓即天孫氏之裔也。父尚稷,為里主”?。這里實際上是日方在文本修辭上的小把戲,尚圓“舜天之后”的身份是其有意添加的,以注解形式置于《中山傳信錄》對“舜天”的記錄后,并采用“……也云”的曖昧敘述方式,其背后用意可見一斑。
對此,清政府有足夠的敏感,1879年8月22日清廷向?qū)`戶璣遞交照會,內(nèi)稱:“本王大臣接閱來文所敘琉球各節(jié),在貴國以琉球為貴國所屬,固自謂信而有征矣。本王大臣查琉球自其國王舜天至尚泰,凡三十八代,中易五六姓。即謂舜天系國人源為朝所出,而舜天之統(tǒng),三代已絕。尚泰之祖尚圓,仍是天孫氏之裔?!淳推涞貏?、文字、神教、風(fēng)俗而論,雖有近于貴國者,亦何嘗不近于中國。至其言語,間有與貴國通商貿(mào)易者,能通貴國語言,余則仍操土音。是謂之兩屬之國則可不得謂之貴國專屬也”?。清廷的照會捕捉到日方對尚圓身份的偽造,堅決予以反駁,也分別就地勢、文字、神教、風(fēng)俗和言語針鋒相對做了說明,有理有據(jù)。但從中可以看出,清廷的用意仍在維持“兩屬”,希望日本同樣以華夷秩序中的藩屬關(guān)系去對待琉球,這與明治政府基于近代民族國家領(lǐng)土觀念的版圖欲望顯然背道而馳。
琉球人向德宏在得知《說略》后,更是義憤填膺,奮筆疾書,分列十條意見進行反駁,尤其是關(guān)于《說略》極力渲染的日琉親緣關(guān)系,向德宏反問道:
天孫氏傳二十五世,為權(quán)臣利勇所弒。浦添按司名尊敦者,起兵誅利勇,諸按司推薦尊敦為君,即舜天王。舜天王父源為朝,乃日本人,遭日本保元之亂,竄伊豆大島。嗣復(fù)浮海至琉球,娶大理按司之妹,生尊敦,即舜天王也。自舜天王至尚泰王,凡三十八代。中間或讓位于人,或為所奪,如此者幾易五六姓,舜天王之統(tǒng)三世已絕矣。察度王洪武年間,賜琉球名巴志王,永樂年間賜姓尚,至尚泰王,或雖有嗣承,同系天朝賜國號受姓之人。尚泰王之祖尚圓王,伊平屋島之人,乃天孫氏之裔也。日本何得認為日本之后耶?總歸時異世遷,斷不能妄援荒遠無稽之論,為此神人共憤之事。如按此論,則美國百年前之君為英吉利人,刻下英吉利能強要此美國之地乎?地球內(nèi)如美國者極多,紛紛翻案,何有窮乎??.
不論是對源為朝血統(tǒng)三代已絕的說明,還是援引美英的例子,向德宏都在試圖反駁日琉同祖說,斥之為“荒遠無稽之論”,但對于舜天的日本出身,他也是承認的。此外,向德宏還針對《說略》中列舉的地勢、文字、神教、風(fēng)俗和言語的問題,一一駁斥。
上述寺島宗則的《說略》、清廷的備文復(fù)照以及琉球人向德宏對《說略》的條陳,集中反映了當年圍繞琉球歸屬問題所產(chǎn)生的分歧與矛盾。借由舜天身世所建構(gòu)的琉球與日本的親緣關(guān)系是《說略》敘述的重點,亦為論述地勢、文字、神教、風(fēng)俗、言語一致性提供了“史實”的支撐,而其敘述結(jié)構(gòu)與前述《南島志》卻是驚人的一致。
在本文第一部分,我們看到黃遵憲詩中并不起眼的“舜天”身后隱匿著復(fù)雜的身世傳說,其偶然的出現(xiàn)卻牽動起前后500年東亞世界歷史/文學(xué)寫作的脈動——一面是《保元物語》《椿說弓張月》《中山世鑒》為代表的日文/琉球文書寫,一面是《中山世譜》《南島志》《大日本史》《中山傳信錄》為代表的跨越國境的漢文書寫。在彼此反復(fù)、膠著的征引、轉(zhuǎn)寫和敘述中,文本的真實已赫然凌駕歷史的真實。而近代之后,再現(xiàn)于政治外交文本中并引發(fā)軒然大波的“舜天”則見證了東亞社會由傳統(tǒng)的冊封—朝貢體系向以萬國公法為基礎(chǔ)的條約體制轉(zhuǎn)變過程中愈發(fā)膨脹的領(lǐng)土欲望和擴張的野心。對于明治政府而言,怎樣講述帝國日本與琉球的親緣故事成為對清外交實踐的重頭戲,在濃墨重彩的演繹下,“舜天”是當仁不讓的最佳男主角。在基于近代國家關(guān)系的外交談判中,由前近代文本建構(gòu)的“歷史”敘述為論爭提供了背景和焦點,亦成為驗證現(xiàn)代國家關(guān)系的對象物。
如前所述,使日期間親歷琉球爭端的外交交涉、對琉球歷史有相當了解的黃遵憲在離開日本若干年后有感于琉球興亡命運,特賦長詩,取名“流求歌”。詩題中的“流求”是中國史料中最早出現(xiàn)的對琉球群島的命名?,出自唐貞觀十年完成的《隋書》。在《隋書》卷八十一列傳四十六《東夷》中,“流求國”在高麗、百濟、新羅、靺鞨之后登場——“流求國,居海島之中,當建安郡東,水行五日而至……”?雖然這里的“流求”最早出現(xiàn),但并沒有固定下來——《隋書》以降,陸續(xù)有“留仇”“留求”“流梂”“幽求”“流虬”“琉求”等不同的名稱指代?,直至1350年《島夷志略》中“琉球”的出現(xiàn),特別是《大明實錄》的“太祖實錄”中對洪武五年明太祖派楊載作為冊封使出使琉球國的記錄,才使得“琉球”的名稱開始逐漸固定下來。盡管此后關(guān)于琉球群島的叫法也沒有完全統(tǒng)一,在中文文獻中也偶爾出現(xiàn)了“瑠球”“琉求”“流球”等不同的表述,但大體上,還是以“琉球”為主的?。到了清朝,更是如此??梢宰糇C的是,《通典》在唐和北宋的版本中皆寫為“流求”,而清版則寫作“琉球”;《文獻通考》初版本中的“流求”在清代版本中也改了“琉球”。也就是說,在黃遵憲的時代,“琉球”是通行的對琉球群島的稱呼,黃遵憲也習(xí)慣于此,這一點從他與相關(guān)人士的筆談、信函、照會中也能看出?。那么他在詩歌標題中為什么會使用“流求”呢?與此形成對照的是,就在同一首詩的結(jié)尾,詩人感嘆“只有琉球恤難民,年年上疏勞疆臣”時使用的就不再是“流求”。?那么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不同?錢仲聯(lián)先生在該詩箋注中做了簡略的解釋——“宋元以前所云流求,指今之臺灣,而公度此詩,乃借流求以指琉球群島之琉球國”?。這個簡短的解釋釋放出更多的疑問,緣何宋元以前的“流求”后用來指稱臺灣呢?這與琉球群島又是怎樣的關(guān)系?這和黃遵憲的詩作又有什么內(nèi)在的聯(lián)系?
《隋書》中關(guān)于“流求”的記載被后世史書繼承,如《北史》《通典》《太平寰宇記》《太平御覽》《冊府元龜》《新唐書》《通志》《諸蕃志》《文獻通考》《宋史》等。而從明代起,隨著“琉球”成為相對固定和通行的說法,“流求”日漸被淡忘。不過,當時間到了19世紀末,情況有了改變。1874年,法國漢學(xué)家德里文(Hervey de Saint-Denys)在翻譯馬端臨《文獻通考》部分文本的過程中,對“琉球國,居海島,在泉州之東,有島曰澎湖,煙火相望,水行五日而至……”產(chǎn)生懷疑,遂進行研究,發(fā)表論文《關(guān)于臺灣與華人所稱琉球諸島》,提出“隋代流求是泛稱今日臺灣與琉球群島,但隋人所到達的流求實際上是臺灣”的觀點?。1895年,荷蘭漢學(xué)家希勒格(Gustav Schlegel)對圣第尼的觀點加以演繹,雜取17世紀荷蘭人在臺灣南部的所見所聞與中國史書中的相關(guān)描述進行比證,提出“吾人敢與艾耳維氏共斷定曰:古中國地理家之琉球,即今之臺灣。至今之琉球,自1382年始,始有此名,即《明史》所謂中山山南山北之琉球也。此琉球吾人將來再研究之,茲僅考證古之琉球”?,他指出隋朝的“流求”、元朝的“瑠求”指的都是臺灣,而從明朝開始稱沖繩列島為“琉球”。1897年,任教于東京大學(xué)的德國學(xué)者李斯(Ludwig Riess)出版《臺灣島史》,在書中他修訂了圣第尼和希勒格的部分看法,但還是堅定地認為,隋人所謂水行五日所到“流求”只能是臺灣,而中國人習(xí)慣將琉球群島以及臺灣都稱為琉球。相比于圣第尼和希勒格,李斯的這一論點在日本影響更為廣泛,據(jù)梁嘉彬的考察,《臺灣島史》問世后的一段時間內(nèi),除了桑原騭藏的《中等東洋史》把《隋書》中的“流求”視作琉球群島外,其他臺灣相關(guān)研究幾乎都遵從李斯的觀點。?不僅如此,這些學(xué)說還被不同程度地譯介到中國,馮承鈞翻譯希勒格就是一例,此外亦有研究者指出《新元史》作者柯劭忞對希勒格學(xué)說的接受進而影響到國內(nèi)學(xué)界的觀點?。由此來看,錢仲聯(lián)的箋注內(nèi)容有極大的可能是受到這一脈絡(luò)的影響。
黃遵憲創(chuàng)作《流求歌》大約是在1891—1903年,盡管目前沒有直接的證據(jù)證明在他創(chuàng)作之際是否了解上述關(guān)于“流求”“琉球”具體所指的爭論?,但不可否認的是,在詩歌題目的處理上,他采用了差異化的寫作,即選擇了不同于當時的通行寫法和個人書寫習(xí)慣的“流求”。盡管《流求歌》是一首內(nèi)容豐富的長詩,但是在詩中出現(xiàn)同一個詞在標題與內(nèi)文上寫法的差異也是罕見的。這是否可視作詩人的一種抵抗呢?以中國史料中對琉球群島最早的命名來對抗琉球被日本侵吞的命運。外交斡旋的失利、面對琉球使臣的無力、維持/恢復(fù)兩屬希望的破裂……在中日琉球爭端中黃遵憲經(jīng)歷的種種挫敗都只能通過當下已不常用的“流求”得以紓解。盡管詩中對中琉關(guān)系的追溯始于明朝,但由《隋書》的記載所喚起的“最早的”連帶感卻無時無刻不作為精神和書寫資源溫情脈脈地存在著。那么這里的“流求”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地理所指,而轉(zhuǎn)變?yōu)橐粋€詩歌意象??梢宰糇C的是,在黃遵憲另外一首慨嘆中法戰(zhàn)爭的《越南篇》中寫道:“流求忽改縣,句驪不成國”?,這是黃遵憲詩文中“唯二”的第二個“流求”。用“流求”代稱被強制“沖繩縣”了的“琉球王國/琉球藩”、以中國歷史上的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高句驪”指代朝鮮,這樣的修辭選擇凸顯的是語詞背后的典故、文獻、文化和歷史脈絡(luò),這不再是一個個具體的地理坐標,而是富含了隱喻色彩的詩歌意象。而詩人在《流求歌》的篇末感嘆的“只有琉球恤難民,年年上疏勞疆臣”針對的則是“現(xiàn)實琉球”,是經(jīng)過美國前總統(tǒng)格蘭特(即詩中“氈裘大衣”)外交調(diào)停無果、已然被納入日本帝國版圖的“沖繩縣”。
西里喜行在對《流求歌》的翻譯和解讀中曾指出,黃遵憲在詩歌中只是對琉球表示同情,而從未積極地表示過有必要救助琉球?,并推測由于黃遵憲本人認同明治維新,因而“廢琉置縣”作為明治維新延長線上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而具有了某種“歷史必然”。西里喜行此番論述的問題,首先在于他忽略了《流求歌》的創(chuàng)作時間,以這一創(chuàng)作于琉球爭端十幾年后尤其是甲午戰(zhàn)爭之后的作品去印證黃遵憲當時的態(tài)度顯然是有失公允的。其次,正如前文所指出的,對詩歌的解讀不能僅僅局限于表面的詞句,詩歌的結(jié)構(gòu)、意象的隱喻以及意象與意象之間相互作用的“網(wǎng)絡(luò)”都應(yīng)該成為解讀的對象。甲午戰(zhàn)爭之后,對明治日本的侵略擴張有了切膚之痛的黃遵憲如何在詩歌中講述琉球的故事,對詩人來說,這已經(jīng)不光是一個詩技上的考量。在現(xiàn)實琉球和意象琉球的往復(fù)之間,詩人回望的目光是否也同時掠過被割讓的臺灣?
馬普龍的脖子較短,但是相當結(jié)實。馬普龍的前肢不長,每只手爪上長有三個有著鋒利指甲的指頭,可以用來固定獵物。與前肢相比,馬普龍的后肢長而粗壯,正是靠著兩條有力的后肢,馬普龍才能夠站立和奔跑。身后長長的大尾巴,則可以使它們在直立行走時保持身體平衡。
《中山世鑒》在我國第一次公開出版可見《國家圖書館館藏琉球資料匯編》,根據(jù)序言部分的介紹,這里收錄的《中山世鑒》是根據(jù)一個鈔本影印而來的。該版本《中山世鑒》正文前三頁文字說明了底版鈔本的來歷。第一頁是明治12年(1879)3月6日日本外務(wù)省書記官致內(nèi)五大書記(大丞)松田道之的照會,說明外務(wù)省需用《中山世鑒》,請即將第三次出使琉球的松田道之設(shè)法借回或買回日本,謄抄后可還給內(nèi)務(wù)省。第二頁是松田內(nèi)務(wù)大書記官于同日致外務(wù)書記官之照會,說明內(nèi)務(wù)省亦無此書,且此書為非賣品,自己到琉球后一定借到,抄寫后交外務(wù)省用。第三頁為同年7月9日松田致外務(wù)書記官照會,稱其已于琉球借到《中山世鑒》,抄寫完畢現(xiàn)送外務(wù)省存用。這就表明這一抄本為日本政府于1879年派內(nèi)務(wù)大丞松田道之代表政府實施吞并琉球之際,設(shè)法“借原書”,“謄寫完畢”,送存外務(wù)省的。?
需要注意的是這個時間非常特殊,正是1878年10月何如璋照會被日方指為“暴言”、中日雙方談判陷入僵局之時,而此僵局直至翌年8月才被打破,宍戶璣將寺島宗則所擬《說略》轉(zhuǎn)交清政府。如前所述,這是中日雙方在外交場域第一次談及“舜天”的問題。而這一切,從時間上推測,是在外務(wù)省看到《中山世鑒》之后。那么是否就存在這樣一種可能,即在此之前,盡管從《保元物語》到《椿說弓張月》,“源為朝渡琉”以及“舜天是源為朝之子”的傳說故事在日本已經(jīng)相當普及,但這種日本國內(nèi)單方面的文學(xué)敘事還不足以支撐起要在外交場域大展拳腳的所謂“日琉同祖”論,日方還須從琉球國史中找到更為“可靠”的史實根據(jù),應(yīng)對與清廷的外交交涉?;诖朔N需求,《中山世鑒》顯然提供了最佳的“證明”。
與這樣的一種“有意為之”相比,黃遵憲等清朝外交官對由《中山世鑒》等文本書寫“史實”化了的舜天日本身世缺少敏感和質(zhì)疑,未能識別借由舜天建構(gòu)起的“日琉同祖”敘述的關(guān)節(jié)點。在這里可以看出,相對于領(lǐng)土擴張和政治建構(gòu),文學(xué)和歷史書寫中的帝國主義“敘事”更為隱蔽而不易被察覺。但與此同時,仍然是這位外交官詩人自覺地在傳統(tǒng)歷史/文本資源中找到了用以對抗明治日本吞并琉球這一政治行為的書寫符號和詩歌意象為我所用?!傲髑螅鹎颉笔紫仁亲鳛榈赜蚋拍畲嬖诘?,但隨著明治日本在武力強制下的一系列政治操作“琉球王國—琉球藩—沖繩縣”的施行,“琉球”稱謂的合法性被強行剝奪而岌岌可危,在這樣的情況下,如何敘述出曾經(jīng)的藩屬國與宗主國的歷史共享和文化連帶成了困擾詩人的一個重要的問題。由此,《隋書》中的“流求”、同時也是在19世紀晚期被熱議的“流求”因其超出字面意義的隱喻色彩被詩人應(yīng)用在詩歌當中,以陌生化/差異化的修辭效果寄寓詩人的抗爭。從這樣的意義上,可以說,文化帝國主義的領(lǐng)土欲望敘事、現(xiàn)實世界的外交博弈,以及詩人的書寫抵抗都共同交會在了黃遵憲的這首《流求歌》當中。
注釋:
①錢鐘書:《王靜安詩》,見《談藝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83頁。
②③④?西里喜行『清末中琉日関係史の研究』、京都大學(xué)學(xué)術(shù)出版社、2005年、541~564、565、565、565頁。
⑥⑦⑩???錢仲聯(lián):《人境廬詩草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162、587、323~324、322~331、323~324、323頁。
⑧尚球『廃藩當時の人物』、那霸市役所絡(luò)務(wù)部市史編集室編:『那覇市史·資料篇』(第2巻中の4)、那霸:那霸市役所、1971年、634頁。
⑨如西里喜行《清末中琉日關(guān)系史研究》(日文版見第541頁及564~567頁;對應(yīng)的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10年出版的中文版見第498頁及第516~519頁)。需要指出的是,中文版《清末中琉日關(guān)系史研究》中將黃遵憲長詩《流求歌》寫作“琉求歌”,這一點非常奇怪。而西里喜行原文以及《人境廬詩草》的通行的版本均為“流求歌”。
?抄本中共有詩247首,大致相當于排印本的一至六卷,兩相比照,抄本中有24題全刪,共60首詩;題目存留而刪去其中幾首詩者有16項;另外有三首詩刪改律詩為絕句。而具體到《人境廬詩草》第三卷,增刪情況如下:抄本有而排印本無者5題21首,抄本無而排印本有者9題35首詩,兩者皆收者有10題13首?!读髑蟾琛凡⒉辉诔臼珍洰斨?。
?鄭海麟:《黃遵憲傳》,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30頁。
?向象賢:《琉球國中山世鑒》,見殷夢霞等編《國家圖書館藏琉球資料續(xù)編》,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2年版,第841~843頁。
?這部分內(nèi)容可見《保元物語》上卷中「後白河院御即位の事」、「新院為義を召さるる事 付けたり鵜丸の事」、「新院御所各門々固めの事付けたり軍評定の事」的部分和下卷「為朝生捕り遠流に処せらるる事」部分。本文寫作過程中參考的“古活字本”《保元物語》見『保元物語 平治物語』(日本古典文學(xué)大系31)、永積安明 島田勇雄校注、東京:巖波書店1978年版、344~399頁。
?塙保己一編、太田藤四郎補『続群書類従』(第13輯上)、東京:続群書類従完成會、1959年、355頁。
?『古事類苑』(地部第2卷)、1373~1374頁(日本國文學(xué)研究資料館古事類苑データベースhttp:∥shinku.nichibun.a(chǎn)c.jp/kojiruien/html/chib_2/chib_2_1373.html)。
??殷夢霞等編《國家圖書館藏琉球資料續(xù)編》,第825,825、827、829頁。
?何慈毅:《明清時期日本琉球關(guān)系史》,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源光圀修『大日本史』(卷241)、東京:徳川総子1907年版。
?轉(zhuǎn)引自米慶余《琉球歷史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81頁。
?日本外務(wù)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第11巻、271頁(日本外務(wù)省外交文書デジタルアーカイブhttp:∥www.mofa.go.jp/mofaj/annai/honsho/shiryo/archives/mokuji.html)。
?日文原文參見日本外務(wù)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第11巻、272頁;中文翻譯采用米慶余《琉球歷史研究》,第182~183頁。
?日本外務(wù)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第12巻、182~183頁。
?徐葆光:《中山傳信錄》,見于《臺灣文獻史料叢刊》(第九輯),臺北:大通書局1987年版,第121頁。
?日本外務(wù)省編纂『日本外交文書』、第12巻、186~187頁。
?王蕓生:《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第一卷),天津大公報社1932年版,第156頁。
?袁家冬、劉邵峰:《琉球群島的地緣關(guān)系》,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16年版,第69頁。
?魏徵等:《隋書》,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823頁。
??小玉正任『琉球と沖縄の名稱の変遷』、那霸:琉球新報社2007年版,10、165~187頁。
?筆談:1878年11月21日、大河內(nèi)輝生、黃遵憲、何如璋、石川鴻齋筆談中均寫作“琉球”;1879年3月2日、宮島誠一郎、黃遵憲、沈文熒筆談中寫作“琉球”。書信:1880年4月23日《致王韜函》寫作“琉球”。查《日本國志》兩個代表性版本浙江書局重刊版(版本、內(nèi)容、形式同初刻本)和羊城富文齋改刻本其中涉及琉球的內(nèi)容均寫作“琉球”。
?《流求歌》第一次公開發(fā)表在《新民叢報》1903年第42—43期合本時該詩句寫作“只有流球恤難民,年年上疏勞疆臣”(黃遵憲發(fā)表在《新民叢報》上的詩歌作品是梁啟超從不同渠道獲得的,比如通過在日本從事商務(wù)和外交活動的梅州人,或是通過南洋的報紙,或是黃遵憲本人在通信中抄錄給他的,具體的路徑已不可考);而《人境廬詩草》最早的定稿本(即1911年橫濱排印本)寫作“只有琉球恤難民,年年上疏勞疆臣”,后來的版本均以定稿本為準。
?Marie-Jean-Leon Hervey de S aint-Denys, ‘Sur Formose et les Iles appelees en chinois Liou-Kieou’(1874), Patrick Beillevaire, Ryūkyū Studies Since 1854:Western Encounter Part II(Volume II), Curzon Press and Edition Synapse, 2002, pp.103-121。需要指出的是,19世紀晚期,法國漢學(xué)家突然對臺灣等東亞島嶼的歷史地理產(chǎn)生興趣是否與法國自1850年代開始的對越南的殖民存在某種關(guān)聯(lián)?筆者希望能夠就此問題請教方家。
?希勒格1895年在《通報》(T’oung Pao)第六號發(fā)表《琉球之所在》(Le Pays de Liuoukieou)一文,1928年被翻譯收入馮承鈞《中國史乘中未詳諸國考證》,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今參考版本為馮承鈞《中國史乘中未詳諸國考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16~117頁。
?梁嘉彬:《琉球及東南諸海島與中國》,臺中:東海大學(xué)1965年版,第231頁。
?亓玉花:《歷史地理文獻中琉球名稱之考述——以〈隋書·流求國〉地理考證為中心》,中國海洋大學(xué)2010屆碩士學(xué)位論文,第8頁。
?鑒于《日本國志》曾多次引用《隋書》,故推測黃遵憲對《隋書》中的“流求”有一定的了解。
?《越南篇》最初發(fā)表在1903年第42—43號《新民叢報》中,后陸續(xù)被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近代詩研究小組編入《人境廬集外詩輯》(中華書局,1960年)、陳錚編入《黃遵憲全集》(中華書局,2005年)收錄,相關(guān)詩句均寫作“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