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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革命思想中的“革命文學”論
——以早期共產(chǎn)黨人為中心的考察

2019-05-22 19:39:39
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 2019年10期
關鍵詞:革命文學惲代英共產(chǎn)黨人

張 晶

內容提要:1924年左右出現(xiàn)的“革命文學”討論主要集中在早期中國共產(chǎn)黨人筆下,他們從文學的革命性、階級性和實踐性的要求出發(fā),對文學中的“靡靡之音”“無病呻吟”和“吟風弄月”展開了批判,將“革命文學”歸諸“革命的感情”特別是“革命家”,并強調“革命文學”在革命動員之中的作用。這些討論既是此前中國共產(chǎn)黨人與“東方文化派”關于如何改造中國社會現(xiàn)實問題論爭的延續(xù),也是共產(chǎn)黨人社會革命思想的必然產(chǎn)物。它們預示了1928年“革命文學”論爭發(fā)生的必然性,對于我們理解“中國共產(chǎn)黨人所領導的共產(chǎn)主義的文化思想”乃至中國革命的特質都有所裨益。

早期中國共產(chǎn)黨人與“革命文學”的關系,已為文學史家所注意。如在著名的現(xiàn)代文學史教材《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中,著者在論述1928年的“革命文學論爭”時,將其“淵源”“追溯到1923年前后”:“那時,共產(chǎn)黨人鄧中夏、惲代英、蕭楚女、沈澤民、蔣光慈就提出過無產(chǎn)階級文學的主張,1924年還出現(xiàn)過有明顯革命傾向的文學社團春雷社。”①不過,1923年前后所出現(xiàn)的“革命文學”主張并不只是后來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理論的先聲,它的發(fā)生幾乎沒有受到蘇俄革命文學理論的影響;這一波關于“革命文學”的討論出現(xiàn)于新文化運動落潮之際,而且恰恰由共產(chǎn)黨人提出,也不是巧合,而是具有歷史的必然性。它實際上是中國共產(chǎn)黨人社會革命思想的必然產(chǎn)物,對于我們理解“中國共產(chǎn)黨人所領導的共產(chǎn)主義的文化思想”②乃至中國革命的特質都有所裨益。

共產(chǎn)黨人關于“革命文學”的討論比較多地集中在《中國青年》周刊上,該周刊作為中國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中央的機關刊物,先后由惲代英、林育南、蕭楚女等人主編。1924年4月18日,《中國青年》出版第27期“泰戈爾特號”,其中刊發(fā)了陳獨秀、瞿秋白、沈澤民、董亦湘四人的文章,就此時剛剛來華訪問的泰戈爾及中國社會的反響展開了分析與批判。早期共產(chǎn)黨人董亦湘所寫的文章是《太戈爾來華后的中國青年》,他在其中宣稱:“我們現(xiàn)在所需要的文學是革命的文學,所需要的思想是聯(lián)合被壓迫民族共起反抗國際帝國主義而獨立的思想。決用不著太戈爾那種懦怯的逃藏在靈的世界中去享樂的文學和思想,不但我們中國用不著,即全世界的被壓迫民族都用不著?!雹谶@也是“革命的文學”概念首次在《中國青年》中被明確使用。應該說,文學家泰戈爾來華激發(fā)了共產(chǎn)黨人關于“革命文學”的思考。此前,早期共產(chǎn)黨人已經(jīng)對梁啟超、梁漱溟、張君勱等“東方文化派”進行了持續(xù)的批判,而與“東方文化派”關系密切甚至被該派作為旗幟的泰戈爾的到來則將這一批判引向了文學領域。

共產(chǎn)黨人談論“革命文學”同時也是出于讀者的緣故,惲代英和蕭楚女在《中國青年》上首次談到“革命文學”都是在答讀者問中。1924年5月,讀者王秋心致信惲代英,就后者在上海大學演講中“教人不要做小說詩歌”之論展開討論,他雖然“承認小說詩歌是有產(chǎn)階級的游戲”,但是同時指出這僅僅是“對于那些為個人娛樂無裨于實用的,謳歌戀愛,贊美自然及其他一切無病呻吟的文學而言”的,“革命的文學”——“那些觀察社會最真確,同情于人生最深切,富于刺激性反抗性的文學”則不在此列。王秋心進而指出,“真正的文學作品,都是人類高尚圣潔的感情的產(chǎn)物,以文學感人,比普通文字感人尤深!而鼓吹革命及改造社會等事業(yè),文學更是利器”。惲代英在答復中認可了王秋心關于文學是“人類高尚圣潔的感情的產(chǎn)物”的說法,并由此將“革命文學”逆推至“革命的感情”并進而歸諸“革命家”:“我相信最要緊的是先要一般青年能夠做腳踏實地的革命家;在這些革命家中,有些情感豐富的青年,自然能寫出革命的文學。”④可以看出,惲代英和讀者在思考“革命文學”時的角度是不盡相同的,他更傾向于把“革命文學”看成是革命的自然產(chǎn)物,而非如讀者那樣試圖以“革命的文學”去助成革命的事業(yè)。這也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為什么《中國青年》上始終對文學討論興趣不大。

僅僅過了一個月,又有讀者致信《中國青年》,表達了與王秋心類似的意見。這位署名“悚祥”的讀者指出,《中國青年》上“太少了文學的作品”,而“小說詩歌,在改造運動中,也是很重要的”。蕭楚女在答復中稱,《中國青年》刊載文學作品少,一是限于篇幅,二是因為“純粹的供人欣賞的文藝”與刊物的“使命”——宣傳“怎樣去改造中國的實際‘動作’”不符。盡管蕭楚女承諾以后刊物要“更加注意”“‘革命文學’的問題”,多發(fā)表些“革命的文藝”⑤,但是刊物實際上后來仍然變化不大。這其實正如蕭楚女所說,是由刊物的“使命”所決定的,《中國青年》最關心的仍然是青年從事實際反抗運動的經(jīng)驗及其教訓。

文學,至少是當時的文學在《中國青年》中經(jīng)常是被排斥或批評的對象。惲代英曾經(jīng)發(fā)問,“大家都會做‘風啊’‘月啊’的‘新文學’,便可以救國么”,并進而指出“最要緊的是研究社會科學”。⑥陳獨秀在談到譯書問題時,也表現(xiàn)出了重社會科學而輕文學的傾向,“翻譯外國的社會科學及自然科似[學]的書籍,自然是目前的急需;即是于我們目前思想改造上有益的文學書,也有翻譯的必要;若純藝術的文學作品,便沒有譯成外國文的可能了”⑦。對當時文學最為集中的批評來自署名“濟川”的《今日中國的文學界》,文章選自作者致惲代英、林育南書信中的一部分,可能正因為是私人信件的緣故,其中的批評毫無掩飾、避諱之處,無論是當時兩大文學社團——文學研究會和創(chuàng)造社的創(chuàng)作,還是翻譯文學中的“歐化語句”,抑或惲代英戲稱為“變相的閨怨詩”的新詩,都讓作者不滿。不過,作者從另一個角度得出了與惲代英恰異其趣的結論,文學正因為如此的淪落,“真是現(xiàn)時代而且是現(xiàn)時代的中國所需要的”。這種急需的文學便是迥異于當時文學的另一種文學,即“富刺激性的文學,不是那些歌舞升平,講自然,談情愛,安富尊榮不知人間痛苦事的文學”。從作者列舉的理想詩人——“Black的雄偉,Byron的態(tài)[悲]哀,Heine的纏綿,Wilde的俏麗”⑧來看,他對文學的理解還是相當有見地的,并沒有僅僅將其當作革命宣傳的工具。

無獨有偶,鄧中夏也感嘆“現(xiàn)在中國的文藝界是糟到透頂了”,同時批評了“為藝術而求藝術”和“為人生而求藝術”。他吁求的是“社會化的文學家”,“極力經(jīng)營社會化的作品,為社會改造和國民革命的前途盡力”。在同一篇文章中,鄧中夏還批評了哲學、心理學、政治學、教育學和社會學中的種種不良傾向,出發(fā)點也是社會改造和國民革命。值得注意的是,前文提及的惲代英所提倡的“社會科學”也應從這個層面來理解,而非狹義的社會科學。曾有讀者來信質疑惲代英“以為只有社會科學能夠救國”,“未免立論太偏”,惲代英辯解說,“我所謂社會科學,是主張用科學的方法,去研究社會現(xiàn)象的”⑨。因此,惲代英所謂的“社會科學”更像是“社會”與“科學”二詞的疊加,“科學”代表方法,而“社會”則是其落腳點。更準確地說,其歸宿在于實際的“社會改造”和“社會革命”,并由此質疑一切旁觀式的研究。進而言之,“社會科學”是與此時反復出現(xiàn)在共產(chǎn)黨人包括惲代英本人筆下的“到民間去”主張聯(lián)系在一起的,鄧中夏的“社會化的文學家”無疑也具有同樣的內涵。

共產(chǎn)黨人也是從這種特別意義上的“社會科學”的角度去批判當時的文學的,并提出了“革命文學”的主張。與其說他們是在“社會科學”/“文學”的對照中看待文學,毋寧說他們將“文學”置于實踐的坐標中去衡量其價值。這一點從李求實《告研究文學的青年》一文中可以看得非常清楚,他認為研究文學時需要考慮兩個問題:“文學運動與實際運動哪一種急要?”“現(xiàn)在這種文學運動,對于社會問題的解決會有效力么?”⑩惲代英反對青年“從事于無目的的學問美術”?,鄧中夏斷言“凡是想做新詩人的多半都是懶惰和浮夸兩個病癥的表現(xiàn)”?,都與這種實踐的尺度有關。正因為如此,《中國青年》才宣稱,即使是“那些謳歌愛與光明的文學家,還是應當受我們毫不容情的反對”?。如果說“革命文學”不同于之前文學的特質正是其實踐性和階級性,那么早期共產(chǎn)黨人所提倡的“革命文學”顯然更側重于其實踐性的一面。

與惲代英、蕭楚女相比,張聞天、沈澤民、蔣光慈在早期共產(chǎn)黨人中更親近于文學,他們都有作家的一面甚至以文學為志業(yè)。張聞天在《從梅雨時期到暴風雨時期》中寫道:“那末我們到底應該用那一種方法去鼓勵民眾使他們共同起來干革命的政治運動呢?……我想單單說中國民族性的優(yōu)良或是單單用歷史地理的教授去鼓勵民眾是不中用的?!覀冞€要革命的文學(包括國民文學,激昂慷慨的國歌,革命英雄的傳記)來打動我們的感情,鼓起我們的熱血,使我們對于未來的光明的中華民國,發(fā)生無窮的希望,使我們對于她的建設發(fā)生無窮的努力。”?張聞天是從思想領域的斗爭角度注意到“革命的文學”的重要性的,針對當時中國社會中甚囂塵上的“復古的運動即反革命的運動”,他認為要廓清這些思想不能僅僅靠“知的一方面”的努力,還需要感情方面的滌蕩。這篇文章無論是標題還是內容,都飽含著激情,堪稱“革命的文學”的范例。張聞天認為,中國當時正處于“煩悶與閉塞”的“梅雨時期”,需要進入“憤怒與激昂”的“暴風雨時期”,所謂“革命的文學”即是帶有“暴風雨時期”的“憤怒與激昂”特質,鼓舞民眾起來革命的文學。

張聞天以“革命的文學”去涵括“暴風雨時期”的中國所需要的文藝,可能是受到了沈澤民的啟發(fā),他在文章中也引用了沈澤民提倡“革命的文學”的論斷。有趣的是,沈澤民也用“暴風雨時代”去形容當時的時代,不過,和沈澤民不盡相同的是,張聞天把“暴風雨時期”看成是即將到來的時代,這個時代是需要包括文學家在內的民眾去實現(xiàn)的;而沈澤民則把“暴風雨時代”看成是現(xiàn)在時,所以文學家更多的是扮演著時代的記錄者角色,他們需要“替它留一個影片”,“文學者不過是民眾的舌人,民眾的意識的綜合者”,“一個革命的文學者,實是民眾情緒生活的組織者”。為了成為這樣一個“綜合者”和“組織者”,文學者首先需要是一個革命家,不單是具有革命的思想,還要投身于革命的實踐之中,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革命的文學”不同于鄭振鐸所提倡的“‘血與淚’的文學”。沈澤民不僅較早地提及了“文學的階級性”,更難能可貴的是,他指出了單純的革命信仰尚不足以成就革命文學,“只是一班政治家,卻不是文學家”。沈澤民也沒有落入談論“革命文學”時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文學工具論的陷阱之中,而是指出了革命與文學二者之間內在的一致性:文學家只是“最真摯的人”,他只需要表達出內心真正的聲音。“他必須是具有對人類的絕大的同情的人”,然而,在人類歷史中,“階級的偏見無情地將人們的心靈踐踏著,很少數(shù)的人能從這里脫離出來,以成就他們的偉大”。革命即是“要從社會生活的徹底翻造中把人類——全人類——的心靈解放出來,使他們在宇宙中發(fā)揮空前的光耀!把人類從階級的偏見中救出來,從長時間的苦作中救出來,從無知識的黑暗中救出來,涵養(yǎng)他們在彌漫全人類的忘我一體的社會意識中間”?。

與沈澤民同屬春雷文學社的蔣光慈也是早期“革命文學”的提倡者之一。他在《現(xiàn)代中國之文學界》中對當時“漫溢全國”的“‘靡靡之音’的文學潮流”進行了批判,呼喚“好的批評家”和作家來“振作中國的文學界”。?在《現(xiàn)代中國社會與革命文學》一文中,蔣光慈激烈地批評了葉紹鈞、冰心等作家的創(chuàng)作。實際上,按照蔣光慈對“革命文學”的描述——“誰個能夠將現(xiàn)社會的缺點,罪惡,黑暗……痛痛快快地寫將出來,誰個能夠高喊著人們來向這缺點,罪惡,黑暗……奮斗,則他就是革命的文學家,他的作品就是革命的文學”,并不能推導出對葉紹鈞、冰心作品的批評。蔣光慈的文學觀看上去似乎相當寬廣,一方面認可再現(xiàn)的文學,“文學是社會生活的反映,一個文學家在消極方面表現(xiàn)社會的生活,在積極方面可以鼓動,提高,奮興社會的情趣”;另一方面也承認表現(xiàn)的文學,“文學家是代表社會的情緒的(我始終是這樣的主張),并且文學家負有鼓動社會的情緒之職任”,實際上卻與前文提及的大多共產(chǎn)黨人一樣,強調文學與情感的關聯(lián)。因此,他對創(chuàng)造社作家的評價明顯要高,“頹廢派”作家郁達夫“的確引起我們的同情,的確能與我們同立在反對舊社會的戰(zhàn)線上,的確高出皮條式的文學家百倍”,而《女神》的作者郭沫若則被目為“中國唯一的詩人”。?蔣光慈對于文學研究會和創(chuàng)造社作家的評價上的反差,與上文提及的濟川的態(tài)度如出一轍,濟川盡管不像蔣光慈這么貶褒鮮明,但是他在比較文學研究會和創(chuàng)造社的作品時也表示,“最終我不得不承認創(chuàng)造上的作品大概要比較好些”?。這應該不是巧合,一定程度上也預示了1928年第二波的“革命文學”主張由創(chuàng)造社的成員發(fā)起含有某種必然性,同時體現(xiàn)了革命文學與浪漫主義之間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沈澤民、蔣光慈關于“革命文學”的討論多發(fā)表在《民國日報》副刊《覺悟》上,由于《覺悟》上的作者群比《中國青年》遠為駁雜,使得“革命文學”討論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擴展。這些討論有的直接是承共產(chǎn)黨人的主張而來,如王家荷的《文藝作家底責任》,其副標題便是“聽沈澤民先生在蘇州一師演講‘文學與革命’后的感想”?。有的是思考如何建設“革命文學”的問題,如楊幼炯的《革命文學的建設》,從其立論來看,比如主張文學是時代精神的反映、“我們現(xiàn)在應該拿自然主義作革命文學的建設,以人生的,丑的,真切的,平淺易解的文學,去培養(yǎng)民眾個人解放和為社會而戰(zhàn)的勇氣”,基本未脫新文化運動初期文學進化論的框架,而以自然主義為“革命文學”建設的旨歸,也依稀可見陳獨秀早年提倡自然主義的影子?。不過,其中對“靡靡之音”和“無病呻吟”的文藝作品的批評?,則與“革命文學”提倡者多有共鳴。有的則是對批評“革命文學”者的反批評,如許金元的《為革命文學再說幾句話》,反駁了把“革命文學”產(chǎn)生歸于之“厭故喜新的‘人之常情’”的看法?。許金元是1924年5月成立于杭州之江大學的文學社團悟悟社的成員,該社團的宗旨便是提倡“革命文學”。由此看來,“革命文學”主張在青年中得到了一定的傳播,但是整體上看,它并未在文學界引起更為廣泛的討論,特別是未能形成有規(guī)模的論戰(zhàn),也限制了其進一步地擴散。

發(fā)生在1924年左右的這一波“革命文學”討論,并沒有就“革命文學”概念給出清晰的界定,而且只有個別共產(chǎn)黨人如沈澤民從民眾意識與階級性的角度對“革命文學”的特質進行了深入的探討。在這場討論中,經(jīng)常被提及的有三點:一是對“靡靡之音”“無病呻吟”和“吟風弄月”文學的批判;二是將“革命文學”訴諸“革命的感情”特別是“革命家”;三是強調“革命文學”的刺激性,即其鼓動受眾革命熱情的特性。事實上,這三者都內含于共產(chǎn)黨人的社會革命思想之中。

“社會革命”的提法最早可以追溯至李大釗。1918年7月,李大釗在比較法國革命與俄國革命時說:“法蘭西之革命是十八世紀末期之革命,是立于國家主義上之革命,是政治的革命而兼含社會的革命之意味者也。俄羅斯之革命是二十世紀初期之革命,是立于社會主義上之革命,是社會的革命而并著世界的革命之采色者也。時代之精神不同,革命之性質自異,故迥非可同日而語者?!?李大釗認為,社會革命是20世紀時代精神的體現(xiàn),它萌發(fā)于俄國革命之中,并終將遍布世界。因此,在隨后的《庶民的勝利》中,李大釗把俄國革命稱為“二十世紀中世界革命的先聲”?。同時,他從德國一戰(zhàn)失敗中也看到了這種時代精神和世界性的革命力量,他強調,“戰(zhàn)勝德國軍國主義的,不是聯(lián)合國,是德國覺醒的人心”?。

可以看出,在李大釗的提法中,社會革命本身即有與政治革命對照之義,暗含著政治革命不足以改造中國的判斷。實際上,這也是新文化運動得以發(fā)生的前提。新文化運動一定程度上不談時政問題——“批評時政,非其旨也”?,與其說是回避政治,不如說是回避政治革命。它以思想革命的方式應對共和危機,背后寓含的正是對于辛亥革命這一政治革命失敗經(jīng)驗的反思。然而,思想革命并非新文化運動的最終目標,它只是被當作社會全面變革的溫床。因此,新文化運動一開始就表現(xiàn)出很強的政治性和實踐性,帶有對社會狀況的普遍關切及改造的嘗試,并且呈漸趨深入之勢。《新青年》自1918年第4卷第3號起設立“社會調查”欄目,陶孟和在“導言”中號召人們先“從鄉(xiāng)村生活、農(nóng)民生活”這個“現(xiàn)在最切要的一個大問題”著手進行調查?,而始于1919年年底的“工讀互助團”則是新文化運動倡導者們的一次直接實踐。從實踐的角度看,1919年間爆發(fā)的“問題與主義”之爭倒更像是理論與實踐之爭,不過,與通常的理解不同,倡導“多研究些問題”的胡適更多地仍然是指向對“問題”的理論探討,而同情于“主義”的李大釗則出于社會改造實踐的需求。?胡適反對空談主義,其落腳點是整理國故。陳獨秀也反對空談主義,不過他的著眼點卻與胡適迥然不同。在《主義與努力》一文中,陳獨秀批評“許多青年只是把主義掛在口上不去做實際的努力”,其著眼點卻在“實際的努力”。?

“問題與主義”之爭預示著新文化運動陣營的分化,新文化運動的實踐品質和全面變革訴求更多地為后來的共產(chǎn)黨人所繼承,并得到了深入的發(fā)展,其集中體現(xiàn)便是共產(chǎn)黨的社會革命思想。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第一份黨刊《共產(chǎn)黨》月刊中,“社會革命”即是其中討論的熱點問題之一。共產(chǎn)黨人此時并不排斥政治革命,正如《共產(chǎn)黨》月刊上所宣稱的,“我們并不反對政治革命,只是不滿意于單純的政治革命;因為單純的政治革命不立腳在經(jīng)濟革命上面,革命成功之后,政治,法律,教育,軍事,國家財政,社會經(jīng)濟制度一切設施,都必然仍舊立腳在資本主義上面;無論何人組織政府,都必然和前政府一樣受資本家支配,采用資本主義”?。也就是說,政治革命需要作為社會整體變革的一個部門,才能發(fā)揮效用,因此,這種政治革命也就不同于之前歷史上的任何政治變革。施存統(tǒng)在思考中國社會革命的方法時認為,社會革命只有兩種方法,“一種是緩進的方法,一種是急進的方法。前一種方法就是丟開政治,專門向社會上去活動,等到社會上的多數(shù)人信從了那種主義,然后才起來干革命,從此把政府永遠廢除。后一種方法,乃是一面向社會上去活動,一面又向政治上去活動,有了少數(shù)人信從了那種主義,即乘機而起,將政權拿到手中,借政治的優(yōu)越權來完成革命”。他的結論是,“我們要在支那干社會革命,必須要從社會上政治上兩方面并進,否則斷斷無效”?。

共產(chǎn)黨人的社會革命思想也建立在對辛亥革命以降一系列社會改造實踐反思的基礎上?!靶梁ジ锩遣粡氐椎母锩保鐣锩鼊t是“由下而上的徹底的革命”,“把革命的真義和需要,連續(xù)不斷地向民眾宣傳,務使民眾了解,做到那‘革命民眾化,民眾革命化’”。?正因為如此,共產(chǎn)黨人才把革命看成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正如劉仁靜所說的,“中國的革命是一長期的運動”,它不排斥軍事運動,但要廣闊得多。?惲代英也曾糾正青年對于革命的誤解——以為“用手槍炸彈以從事暗殺”便是革命,他強調,“革命是一種有組織的積極的行動,決不是浪漫的消極的行動”,“我們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整頓革命黨,向農(nóng)工平民宣傳革命黨的主義,把他們吸引而組織到革命的旗幟下面”。?

實際上,中國共產(chǎn)黨在成立之初,便將“宣傳主義”與“組織工人”作為當時的兩種工作之一。?1924年,當共產(chǎn)黨人與國民黨開始第一次合作進行國民革命時,他們普遍發(fā)現(xiàn)國民黨在宣傳與組織工作方面的欠缺,即革命缺少群眾根基。李大釗指出,“一個政治革命的黨,必須看重普遍的國民的運動。要想發(fā)展普遍的國民的運動,必須有普遍的國民的組織。國民黨從前的政治革命的運動,所以沒有完全成功的原故,就是因為國民黨在中國中部及北部,沒有在社會上植有根底[柢]的組織。國民黨現(xiàn)在惟一要緊的工作,就在向全國國民作宣傳和組織的工夫”?。因此,中國共產(chǎn)黨在國民黨內工作的重心被確定為“喚起群眾的革命精神,引導他們反對國際帝國主義者和國內的軍閥”?。相似地,惲代英也洞察了國民黨革命工作中的失誤,是“以前不甚注意對民眾解釋他的主張”?。鄧中夏則斷言,“中國革命所以軟弱和不能完成的重要原因,是為革命主力的工人農(nóng)民兵士這三個群眾尚未醒覺和組織起來,換句話說,就是我們青年只在文章上和電報上空嚷,并未到這三個群眾中去做宣傳和組織的工夫”?。

創(chuàng)刊于1923年10月的《中國青年》一開始便把動員與組織青年作為自身的使命,它在“發(fā)刊辭”中宣稱,“《中國青年》要引導一般青年到活動的路上,要介紹一些活動的方法,亦要陳述一些由活動所得的教訓”?。這里的“活動”指的便是實際的社會改造活動和革命運動。緊隨“發(fā)刊辭”之后,刊載的是陳獨秀的《青年們應該怎樣做!》,其中批評了青年的幾種現(xiàn)狀:或被教會教育磨滅了“性靈與愛國心”,或視教育如科舉進身之階,或“被老莊哲學或什么東方文化引到睡眠狀態(tài)去了”,或沉湎于個人奮斗、“生活和戀愛問題”。?這篇文章可以視作《中國青年》的一個總綱,教會教育、東方文化派都是刊物后來主要的批駁對象,而當時的文學則被看作讓青年沉溺于個人世界的一個表現(xiàn),附帶著也受到了批判。

這些批判都旨在肅清思想界的混亂局面,讓青年走出狹小的個人世界。劉仁靜在《青年運動與革命運動》一文中開宗明義,“中國是急切需要一浩大的群眾的革命運動,以解除人民的一切痛苦,中國的解放與自由唯此革命運動是賴”。為了達成這一革命運動,首先需要消除當時思想界的多重消極影響——“老莊的虛無主義,孔教的折中主義,佛教的寂靜主義都是勾結著西洋類似的學說在那里復活,都是在那里爭奪青年們的靈魂”?。共產(chǎn)黨人對既有文學的評判,也是認為它局限于個人生活層面。蕭楚女在答復讀者時甚至說,“至于文學一門,我向來自己不很抬舉他。我以為把他作為私人生活上一種欣賞的享受,和課余去公園以遣倦一樣看待則可;若當一件事業(yè)做則不可”???傮w來看,共產(chǎn)黨人并不反對文學,而是要求一種有益于革命動員的文學。正如《中國青年》的“編者”在答復讀者提出的增載文藝作品的要求時所說,“我們雖登載過幾篇似乎反對文藝的文字,其實我們決不反對文藝,我們只是反對那些無聊的詩歌小說。因為現(xiàn)在的青年,有許多事要做,這種‘吟風弄月’的惡習,斷然應加以排斥,沒有提倡的道理?!覀兯M?,是要能激勵國民的文藝作品”?。

隨著早期共產(chǎn)黨人投入到組織民眾和革命宣傳工作之中,他們逐漸發(fā)現(xiàn)文藝的重要性,并愈發(fā)呼喚一種新的文藝。惲代英早在平民教育實踐中就發(fā)現(xiàn),做群眾工作時,“感情的動人,比理性的力量還大得多”?。他進而認為,“社會主義不是從學理上產(chǎn)生的,是從事實上產(chǎn)生的;不是從知識上產(chǎn)生的,是從感情上產(chǎn)生的”?。從情感上看,“中國革命不能成功的主因”,恰恰在于“農(nóng)民不知渴望革命,甚至厭惡革命”。?因此,采用文學藝術形式進行革命宣傳就不只是承擔著大眾化的任務,同時也需要化大眾,喚醒大眾的主體意識,走上反抗壓迫、爭取自身解放的道路。也就是說,文藝需要同時兼有思想革命的使命,甚至以后者作為其主要目的。1925年3月,《中國青年》雜志收到讀者王卓如的來信,提出在農(nóng)民運動中應該注意“編印充滿革命精神的淺顯讀物‘清醒他們的思想’”,同時“投合農(nóng)民藝術上的要求,練習一種歌調,把革命納入其中,去滿足他們藝術上的要求,順便輸入革命的思想”。惲代英為此文作了按語,同意其中的建議,并表示“編讀物亦好,演說亦好,唱大鼓亦好,都可以使農(nóng)民聲入心通,引他們發(fā)生革命的要求”?。

正是通過感情這一中介,文學與革命發(fā)生了關聯(lián)。前文曾經(jīng)提及,包括惲代英在內的許多共產(chǎn)黨人都認可文學是感情的表現(xiàn),反過來看,則文學具有非比尋常的感化力量。另一方面,共產(chǎn)黨人同樣強調革命情感對于革命者的重要性。比如林育南就把“革命情感的修養(yǎng)”看作是革命青年的“第一步工夫”?;張聞天也認為,“感化人決不單是頭腦的事情”,除此之外還有“偉大的人格”,即“人格的美化和純化”?。從這一前提出發(fā),張聞天將人格視作社會改造的根本,“人格高尚了,一切什么主義都能實行”。這樣,呼喚革命文學,以激發(fā)民眾革命的感情,便是革命動員工作的題中應有之義了。正如鄧中夏所言,“我們承認人們是有感情的動物。我們承認革命固是因生活壓迫而不能不起的經(jīng)濟的政治的奮斗,但是儆醒人們使他們有革命的自覺,和鼓吹人們使他們有革命的勇氣,卻不能不首先要激動他們的感情。激動感情的方法,或仗演說,或仗論文,然而文學卻是最有效用的工具”。

“革命的情感”以及“革命家”最終成為早期共產(chǎn)黨人討論“革命文學”時的落腳點,這與1928年“革命文學”論戰(zhàn)中魯迅對于“革命人”的強調,具有異曲同工之處。不過,與1928年的“革命文學”思潮相比,1924年左右的這場“革命文學”討論是在幾乎未受到蘇俄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理論的影響下發(fā)生的。正如沈澤民在為蔣光慈的詩歌作的按語中所說,此時國人對蘇俄新的文學動態(tài)知之甚少:“革命以來的俄國,關于他的政治經(jīng)濟方面的事情,我們時常聽見說起;關于文學美術方面的新發(fā)展,我們聽見的就很少了;至于勞農(nóng)俄國的新精神,新的心靈生活是怎樣的,我們雖然都渴想曉得一點,可是更無從接觸?!边@在一定程度上也讓我們反思“革命文學”產(chǎn)生的條件:與其說它是外來文學理論影響的結果,不如說它內生于中國的現(xiàn)實與革命之中,是共產(chǎn)黨人社會革命思想的必然產(chǎn)物。

注釋:

①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1版,第149頁。

②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毛澤東選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版,第697頁。

③亦湘:《太戈爾來華后的中國青年》,《中國青年》1924年第27期。

④參見讀者王秋心致惲代英的信及后者的回復,《中國青年》1924年第31期。

⑤參見讀者悚祥來信及蕭楚女的回復,《中國青年》1924年第36期。

⑥代英:《蔡元培的話不錯嗎?》,《中國青年》1923年第2期。

⑦實庵(陳獨秀):《我們?yōu)槭裁礆g迎泰谷兒?》,《中國青年》1923年第2期。

⑧濟川:《今日中國的文學界》,《中國青年》1923年第5期。按:“濟川”應當是覃濟川(1900 —1927),早期中國共產(chǎn)黨員。

⑨參見“通訊”欄讀者正廠與惲代英關于“學術救國”的討論,《中國青年》1924年第28期。

⑩秋士(李求實):《告研究文學的青年》,《中國青年》1923年第5期。

?惲代英:《少年中國學會蘇州大學宣言》,《惲代英文集》(上),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58頁。

?中夏:《新詩人的棒喝》,《中國青年》1923年第7期。

?參見《中國青年》向青年提出的研究題目,《中國青年》1925年第68期。

?張聞天:《從梅雨時期到暴風雨時期》,《少年中國》1924年第4卷第12期。

?澤民:《文學與革命的文學》,《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11月6日。

?蔣光慈:《現(xiàn)代中國的文學界》,《蔣光慈文集》(第4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144~147頁。

?蔣光慈:《現(xiàn)代中國社會與革命文學》,《蔣光慈文集》(第4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149~154頁。

?濟川:《今日中國的文學界》,《中國青年》1923年第5期。

?王家荷:《文藝作家底責任——聽沈澤民先生在蘇州一師講〈文學與革命〉后的感想》,《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7月27日。

?陳獨秀對自然主義的盛贊,可參見陳獨秀《現(xiàn)代歐洲文藝史譚》,《新青年》1915年第1卷第3號。

?楊幼炯:《革命文學的建設——與悟悟社諸君一個商榷》,《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7月15日。

?許金元:《為革命文學再說幾句話——第一百二十九期〈文學〉上一篇雜談的讀后感》,《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7月12日。

?李大釗:《法俄革命之比較觀》,《李大釗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30頁。

?李大釗:《庶民的勝利》,《李大釗全集》(第2卷),第359頁。

?李大釗:《Bolshevism的勝利》,《李大釗全集》(第2卷),第363頁。

?參見“通信”欄“記者”回復讀者王庸工的信,《青年雜志》1915年第1卷第1號。

?陶履恭:《社會調查》,《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3號。

?關于“問題與主義”的討論,主要有胡適的《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李大釗的《再論問題與主義》、藍志先的《問題與主義》,均可參見《胡適全集》(第1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24~345頁。

?獨秀:《隨感錄(九八) 主義與努力》,《新青年》1920年第8卷第4號。

?參見《共產(chǎn)黨》月刊刊首“短言”,《共產(chǎn)黨》1921年第3號。

?CT(施存統(tǒng)):《我們要怎樣干社會革命?》,《共產(chǎn)黨》1921年第5號。

?劍霞:《第一步工作應該是什么?》,《中國青年》1924年第42期。

?敬云(劉仁靜):《中國革命之前途》,《中國青年》1923年第5期。

?參見代英《矯正對于“打倒軍閥”的誤解》,《中國青年》1924年第22期;讀者黃光東的質疑及惲代英的答復,參見代英《手槍炸彈與革命》,《中國青年》1924年第25期。

?李達:《黨的一大前后》,《李達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頁。

?李大釗:《普遍全國的國民黨》,《李大釗全集》(第4卷),第209頁。

?李大釗:《在共產(chǎn)國際第五次代表大會第二十二次會議上的報告》,《李大釗全集》(第5卷),第5頁。

?但一(惲代英):《評國民黨政綱》(上),《中國青年》1924年第18期。

?中夏:《革命主力的三個群眾——工人,農(nóng)民,兵士》,《中國青年》1923年第8期。

?《發(fā)刊辭》,《中國青年》1923年第1期。

?實庵(陳獨秀):《青年們應該怎樣做!》,《中國青年》1923年第1期。

?敬云(劉仁靜):《青年運動與革命運動》,《中國青年》1923年第6期。

?參見蕭楚女就“脫離家庭及拒婚問題”給讀者燕日章的答復,《中國青年》1924年第33期。

?《編者的話》,《中國青年》1923年第10期。

?惲代英:《怎樣創(chuàng)造少年中國?》,《惲代英文集》(上),第191頁。

?惲代英:《論社會主義》,《惲代英文集》(上),第250頁。

?代英:《農(nóng)村運動》,《中國青年》1924年第37期。

?參見惲代英為《一個小學教師對于農(nóng)民運動的意見》所作的按語,《中國青年》1925年第70期。

?林根(林育南):《青年的革命修養(yǎng)問題》,《中國青年》1924年第45期。

?張聞天:《談無抵抗主義的兩封信》,《張聞天早期文集》,中共黨史出版社1999年版,第7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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