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凱寧
在當代散文大家中,余光中是不可不提的名字。余先生的語言文質(zhì)兼美,其散文不局限于傳統(tǒng)的形式,為讀者描繪出一種亦歌亦曲、如詩如畫的意境。其多篇作品選入兩岸三地的中小學課本,堪稱學生語文學習的典范佳作。
對于散文寫作的心得,余先生曾做過這樣的闡釋:“現(xiàn)代散文當然以現(xiàn)代人的口語為基礎。但是,只要不是洋學者生澀的翻譯腔,它可以斟酌采用一些歐化的句法,使句法活潑些,新穎些;只要不是國學者迂腐的語錄體,它也不妨容納一些方言的句法,使句法簡潔些,渾成些。有時候,在美學的范圍內(nèi),選用一些音調(diào)悅耳、表情十足的方言或俚語,反襯在常用的文字背景上,只有更顯得生動而突出?!被诖耍嘞壬f自己有一個說不上是座右銘的話,即:“白以為?!保自捨氖浅B(tài);“文以應變”,在有需要時,運用文言文以增加語言的變化;“俚以見真”,多運用俚語、俗語,表達真性情;“西以求新”,借鑒西語中的一些句法,以增添語言的新鮮感。
的確,品讀余先生的散文,于朗朗上口的現(xiàn)代白話文中,既能讀到簡潔的文言文,又能看到新鮮的西式語言,間或跳出一句句恰到好處的俗言俚語。余光中先生將這四種語言揉捏融合在一起,揮灑出的文字行云流水,獨具魅力,字里行間充盈著語言的彈性美。
筆者對此“余式寫作理念”深以為然,并試做更簡潔的概括,以一道方程式呈現(xiàn):白以為常+文以應變+俚以見真+西以求新=語言的彈性。我以為,求解這道語言方程式中的未知數(shù),不論之于教師的教,還是學生的學,都有很好的啟迪價值。
先秦時代,文言文與口語的差異微乎其微。隨著歷史的變遷,語言的演變,中國人的書面語和口頭語才漸行漸遠,“文言分離”。比如,想問他人是否吃飯了,用口語表述是“吃飯了嗎”,而用書面語表述就是“飯否”。也許是中國人太相信“文章天下事”,太過講究引經(jīng)據(jù)典、駢驪對仗、音律和諧、格式工整,再經(jīng)過歷代文人的修飾裝扮,愈加顯得莊重華麗。于是,寫作遂成為讀書人的專利。直到“新文化運動”時期,主張“話怎么說就怎么寫”的白話文,以其簡練清晰、通俗易懂的優(yōu)勢,才最終取代文言文,成為主要的書面表達方式。
語文教育發(fā)展到今天,我們認識到寫作是讓學生認識自我、交流表達的渠道。習作教學要努力激發(fā)學生的寫作興趣,使學生易于動筆,樂于表達?!拔沂謱懳铱冢沂謱懳倚摹?,抒發(fā)真情實感,提高寫作能力。然而,整個小學階段,仍有大量學生存在“會說不會寫”,“說得好,寫得差”的問題。這便是典型的“說寫分家”現(xiàn)象。
其實,要做到“白以為?!?,絕非“水到渠成”那么簡單。在小學階段,說與寫的能力發(fā)展不平衡,是較為普遍的學情。甚至絕大多數(shù)受過教育的成年人,往往也是“說的要比寫的好得多”。為何如此呢?寫作心理學研究發(fā)現(xiàn),從口頭語言到書面語言的轉(zhuǎn)化過程中,還有經(jīng)歷內(nèi)部思維語言,這是寫作的“核心處理器”。只有經(jīng)過長期言語實踐后,才能實現(xiàn)“說與寫”的無縫對接。小學中低年段的兒童是很難實現(xiàn)“說與寫”的即時轉(zhuǎn)換的。如果我們的教學指導不能切中要點,未在學生表達的關鍵處——“思維”上做好梳理、幫助、指導,只是“望天收”般期待學生寫作順暢,結果自然是“他也苦惱你也無奈”。
以第一學段為例,按照從“說”到“寫”,從易到難的原則,我們可以設定有序列的教學重點,為每一環(huán)節(jié)設計最適切的訓練內(nèi)容,構建起始階段兒童寫作的教學結構。在剛入學時,先要求學生能夠清楚、完整、通順地進行“一句話”口語表達練習,到了一上后期,再要求能夠清楚、完整、通順地進行“一句話”書面表達練習。到了一年級下學期,先重點訓練“幾句連貫話”的口語表達練習,進而開始“幾句連貫話”的書面表達練習。到二年級,可以開啟“整段話”的口語表達練習,進而開啟“整段話”的書面表達練習。如此扎實訓練,到了二下學期,便可以進行“一件簡單的事”口語表達練習。在二下結束前,“一件簡單的事”書面表達也便成為學生“應然而生”的能力。
寫作起步教學的最大任務也就在于培養(yǎng)兒童的寫作興趣,使兒童在自覺自愿的情緒下,愿意說,喜歡說,說得全,說得順,并把說的完整清晰的句子愈發(fā)流暢地寫下來。如此強化練習以致熟能生巧,學生到了中高年級,“白以為?!北悴辉偈恰办F里看花”“水中望月”的寫作秘密。
中華民族博大精深的文化中,自然少不了文言文。它文字凝練、論述精辟、短小精悍,讓人浮想聯(lián)翩,深入思考。寬泛意義上來講,成語、韻文和古詩詞也是文言文的一種。曾幾何時,學生總以為作文中運用大量成語,或如歌如畫的詩句,便文采斐然,這當然是偏頗的觀點。但也不可否認的是,在“白以為?!钡幕A上,必要之時,能夠恰如其分地運用一些淺易平實的文言文,其遣詞造句間便能收到古樸凝練、音韻鏗鏘、含蓄雋永、飽含詩意的美感與趣味。
誠如余光中先生在《論“的的不休”》中指出:“我現(xiàn)在用‘的用得很少,為什么呢?因為現(xiàn)在的白話文有一個毛病,什么形容詞后面都是一個‘的。美麗的、丑陋的、迅速的、緩慢的、高峰的、低調(diào)的……都是‘的。我們一路‘的的的的下來就非常單調(diào),所以我自己寫散文,主要是白話,碰到緊要關頭,要訴諸權威、要用典故時,就運用文言?!睋?jù)于此,今年世界杯期間,我們班開展“每日評球”練筆活動,有學生用筆贊嘆道:“梅西在場上即興地表演了一次精彩的穿襠過人?!蔽野堰@句話修改為——“梅西靈光一現(xiàn),穿襠而過?!比绱撕啙崳辉儆小暗摹?。
當下的語文教學,“小古文”的出現(xiàn)令人耳目一新。其實,它就是適合兒童閱讀的、淺近易懂、篇幅短小的文言文。小學階段,讓學生接觸這種敘事說理形象生動的短小文言文,是提高學生語文核心素養(yǎng)、提升語言關鍵能力的良策,其潛移默化的濡染會令學生一生受用。
具體到教學策略,我們可以通過比較,體會短小文言文的言簡意賅。比如在學習《龜兔競走》時,通過文白比對,抓關鍵字詞,學生可以輕松理解內(nèi)容。這讓學生感受到:原來古文并不玄奧,自有巧妙。還可以通過表演,體會文言文的生動情趣。學習《貓斗》時,在反復誦讀的基礎上,學生以小組為單位,確定角色,加以排練。表演中,同學們都能將兩只貓相持良久、互不相讓的模樣演繹得活靈活現(xiàn),有的同學還表演出了黃貓得意和白貓退縮的樣子。
到了高年級,學生學習文言文自然離不開背誦,在熟讀成誦的基礎上,完全可以鼓勵學生續(xù)寫,體會學習文言文創(chuàng)作的快樂。這是有效運用文言的實踐機會。在學習《貓捕魚》時,除了表演以外,我讓學生猜猜這失足落水后又躍起的貓兒,接下來會有什么舉動。學生在討論交流時,各抒己見,相互啟迪。嘗試續(xù)寫時,我發(fā)現(xiàn)學生對文言的逐漸掌握:“貓抖水,又伏缸上,又跌水中,再躍。久之,捕到魚。”“貓又躍之,與魚斗之,不得,終放棄?!边@些出自學生筆下的模仿之句,盡管稚嫩,卻讓我看到他們對于運用文言的勇氣,還有對傳統(tǒng)文化的那份親近。
“我們作文作詩,所擺脫不了,而且是能運用到最真摯一步的,便是母親抱我們在膝上所學的語言。她能使我們受最深切的感動,覺得比一切別種語言分外親切有味?!边@是劉半農(nóng)先生對方言俚語價值的認識。胡適在《文學改良芻議》中也鄭重提出“不避俗語俗字”。
方言俚語是一方區(qū)域內(nèi)歷史文化、世俗生活的積淀。我們的語文教學,在大力推廣普通話的基礎上,也完全有必要引導學生傳承好本土文化中的方言俚語。此二者之間不僅沒有矛盾,反而是水乳交融、互為依存的。教會學生靈活、恰當?shù)剡\用好方言俚語,至少可以有以下三種作用。1. 凸現(xiàn)人物形神。胡適先生說:“方言文學所以可貴,正因為方言最能表現(xiàn)人的神理。通俗的白話終不如方言能表現(xiàn)說話人的神情口氣。方言土語里的人物是自然流露的人?!比宋锶粢獋魃?,首在個性化語言。而方言俚語的使用,自然能使言如其人、人如其言,更加栩栩如生、個性鮮明。各種語言中最能直接、準確地表達人們的情感的非方言俚語莫屬。2. 傳遞生活情趣。每一種方言俚語都有一些特定的話語習慣方式。北方話的干脆利落,江浙語的吳儂軟語,天南海北,差異甚大,把這些語言特點體現(xiàn)在寫作中,最能夠傳遞出人間煙火的氣息。3. 傳承鄉(xiāng)土文化。方言俚語,除了傳達信息,往往透射出一方水土滋養(yǎng)出的人之性情喜好。在本地人和異鄉(xiāng)人的眼里,這種話語最能體現(xiàn)出鄉(xiāng)土風韻,傳達出民俗情趣。獨特的鄉(xiāng)土情趣恰恰是語言文學所追求的永恒主題。
于是,我在平時教學中,便有意識地注重引導學生積累、運用方言俚語。只需要輕輕接觸,這些扎根泥土又妙趣橫生的語言,便能深深扎根于兒童的心中。一個男生愛睡懶覺,便用南京本地俚語為自己“辯護”:“吃頭大肥豬,不如一覺呼。”貪睡立刻就有了“理論支撐”。一個女生的媽媽是哈爾濱人,她寫道:“考試前,我媽說,你要是這次考不好,回來看我怎么削你?!币粋€“削”字,素來嚴厲又親切可愛的母親形象便躍然紙上。一個男生在參加跑步比賽時摔骨折了,媽媽趕來看他,第一句話就是:“你這個倒頭小孩,叫你慢點跑,你怎么就不聽呢?”當送到醫(yī)院,醫(yī)生問要不要用高級藥時,他聽見媽媽對爸爸嘀咕:“貴就貴點吧,只要小孩兒少受點罪。”這里的“倒頭” “受罪”都是南京話中常見的方言土語,用在此處真切感人,令我鼻子一酸……
在我們的語文教材中,方言俚語也占有重要的一席。統(tǒng)編版教材一年級上冊《語文園地四》“日積月累”中的“一年之計在于春,一日之計在于晨。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語文園地七》“日積月累”中的“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前人栽樹,后人乘涼。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這些俗言俚語,選自《增廣賢文》不同的篇目,朗朗上口間蘊藏著中國人的智慧。教師理應把更多更好的方言俚語介紹給學生,促其積累,鼓勵運用。
今日之中國,家長和學生對英語學習的熱衷可謂如火如荼。尤其是小學高年級往后,所耗精力之巨,所費時間之多,大有趕超母語學習之勢。如此,英語學習就必然會對學生的漢語表達產(chǎn)生或多或少的影響。
回看歷史,在中西文化的交流過程中,英語作為強勢語言,對現(xiàn)代漢語已經(jīng)產(chǎn)生不小的影響,最明顯的例子就是漢語中出現(xiàn)了大量英語外來詞,如“嘉年華、鱷魚的眼淚、最后一根稻草”等等。甚至還出現(xiàn)了英文單詞直接用于漢語中的現(xiàn)象,如PM2.5、GDP等,而且這種字母外來詞在漢語中出現(xiàn)的頻率越來越高。在寫作表達中,如果學生情不自禁寫出“今天玩得很嗨”“為你打call”“你out了”,這樣的較有格調(diào)的西式詞句,也是趣味盎然的。
除了詞匯的引入,英語對漢語更深層次的影響表現(xiàn)在句式上。一般而言,英語句子很長,一個句子包含三四十個單詞也并不夸張。有一個極形象的比喻:英文中,中心名詞是個大力士,可以扛起長而復雜的定語成分。相較之下,漢語句子則較短,即使有長句,也大多用逗號將其隔開,一個短句接一個短句敘述。
在以短句為主的中文里,適度地運用一些西式長句子,能夠起到“活色添香”的美感。就連最擅長寫短句子的汪曾祺也認為:“語言的奧秘,說穿了不過是長句與短句的搭配?!北热邕@樣一句符合中文表達習慣的話:“辰辰迷上了閱讀,連小伙伴們玩游戲都打動不了他?!币馑疾蛔?,一位學生于懵懵懂懂之間便運用了西式的語言習慣:“小伙伴們玩游戲都打動不了的他,卻深深迷上了閱讀。”
還有曾經(jīng)風靡一時的“舌尖體”語言,其句式特點也頗為西化。有位六年級學生模仿著來寫“油條”:“這是中國人最喜愛的早點之一,據(jù)傳已經(jīng)有上千年的歷史。寡淡的小麥粉與濃烈的熱油碰撞,平凡的食材造就非凡的味道,配上一碗現(xiàn)磨豆?jié){,就是帶給人們一天活力的完美早餐……”如此語句,令我驚喜,因為它讓熟悉的語句多了幾分新鮮感。這在文學上,即是一種高級狀態(tài)——語言的陌生化。
漢語英語,各有所長。作為語文教師,應當擁有我們的母語一樣寬廣的胸懷,兼收并蓄,與時俱進,允許我們的學生在語言發(fā)展中的“西以求新”的表達。
行文至此,想起歌德的名言:“語言的內(nèi)容人人得見,涵義只給有心人得知,而形式對于大多數(shù)人而言是一個秘密?!闭Z言是一個人文化修養(yǎng)最直接的表現(xiàn)。學生語言的彈性有多大,便體現(xiàn)出他的語文核心素養(yǎng)有多高。因而,作為語文教師,我們理應在日常教學中,從“白以為常、文以應變、俚以見真、西以求新”四個維度入手,引領學生厚積薄發(fā),內(nèi)化外用,共同破譯語言彈性的密碼方程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