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鍵

普希金（1799-1837）

一八二六年，是十二月黨人英勇起義的第二個年頭，也是反對沙皇獨裁統(tǒng)治的武裝暴動旋起旋滅，濺血伏尸，大逮捕接著大審判的暗黑歲月。五位領(lǐng)袖人物被絞死，一百多位參與者被流放西伯利亞。反叛者多是貴族出身的青年近衛(wèi)軍軍官，其中有一些與普希金交往密切，常以他的詩鼓舞士氣。

揭發(fā)普希金的密報雪片般飛來，而當(dāng)年九月，新皇尼古拉一世卻在莫斯科加冕期間召見了年輕的詩人，隨即解除了對他的禁錮。

彼得堡樞密院廣場上，起義的十二月黨人

一、流放外省的詩人

十二月黨人起義是一次意圖推翻沙皇獨裁統(tǒng)治、廢除農(nóng)奴制和創(chuàng)建共和的軍事政變，由一批向往自由民主的青年貴族軍官策動領(lǐng)導(dǎo)，其中頗有普希金的朋友和在皇村的同學(xué)。一八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上午，陸軍莫斯科團數(shù)百官兵率先開進彼得堡樞密院廣場，接著海軍陸戰(zhàn)隊和榴彈兵團都有大批人先后趕來，約三千名近衛(wèi)軍排列成戰(zhàn)斗方陣，高喊口號，與前來彈壓的騎兵相對峙。直到夜晚，起義者才被大炮轟散，數(shù)百人尸橫廣場和冰封的涅瓦河上。此時普希金遠在近三百公里（280俄里）外的米哈伊洛夫斯克村，那是他母親的領(lǐng)地，父母姐弟皆在焉，可詩人過得并不快活。

如果說真有天縱詩才，那我們的李白、俄國的普希金應(yīng)當(dāng)仁不讓，而后者晚出千余年，更具有自由精神。十八歲時，剛?cè)肼毻饨徊康钠障＝鹨杨H有詩名，思想上可謂激進，初生牛犢不怕虎，在一次沙龍上即興吟成著名的《自由頌》：

來吧，揪下我頭上的桂冠，

把這嬌柔無力的豎琴砸爛……

我要向世人歌唱自由，

我要抨擊寶座的罪愆。

詩人百無禁忌，寫了斷頭臺上的法王路易十六，“在不久前的喧鬧的風(fēng)暴里/你帝王的頭為祖先而犧牲”;寫了俄皇保羅一世的被弒，“在黝黑的夜里，兩扇大門/已被收買的叛逆的手打開”;更對拿破侖拋去譴責(zé)和詛咒，“你這獨斷專行的惡魔/我憎恨你和你的寶座/我?guī)е鴼埲痰南矏偪匆?你的死亡和你兒女的覆沒”。而貫穿全篇的，是對專制權(quán)力的強烈痛恨，呼喚“強大的法律與神圣的自由牢結(jié)在一起”，呼喚“劈向沙皇的雷霆”。青春期的詩人只管說得痛快，全不識君權(quán)才是飆風(fēng)雷霆，若是在大清，決然可定為逆詩，死罪難逃了。

單是這首詩的名字就足夠敏感，普希金應(yīng)是故意以此為題。在此三十多年前，俄國啟蒙主義學(xué)者拉吉舍夫?qū)懽髁碎L詩《自由頌》，后來收入《從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記》，直指沙皇為雙手沾滿鮮血的頭號罪犯，將農(nóng)民剝奪得只剩下空氣。葉卡捷琳娜大帝恨得咬牙切齒，將其放逐到西伯利亞。普希金本也是要被押往西伯利亞的，很多人為之求情，一直求到皇太后那里。自知闖禍的詩人也嚇得屁滾尿流，檢討、乞憐加保證，亞歷山大一世總算開恩，下令將他遣往南俄英佐夫?qū)④妼傧伦鲆幻幫馕膯T。

《從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記》[ 俄] 拉吉舍夫著外國文學(xué)出版社1982 年版

這實質(zhì)上就是流放，長達四年多。所幸普希金常能遇難呈祥：英佐夫總督頗有長者之風(fēng)，仁厚寬松，在向彼得堡的例行報告中盡量美言，甚至為他爭取到一份微薄薪資;而在基輔遇上的拉耶夫斯基將軍一家，更是給以諸多照顧，帶上他游歷高加索和克里米亞，以此催生了《高加索的俘虜》《巴赫奇薩賴伊淚泉》等一批長詩。普希金享受了不少愉悅時光，但在更多的日子里，仍痛感生活中無處不在的匱乏，缺少朋友，缺少錢，也缺少衣服……他那些為人譏嘲的傷風(fēng)敗俗之舉（如出席宴集時穿一件質(zhì)地稀疏的寬大長褲，且無內(nèi)褲），或與那如影隨形的匱乏艱窘相關(guān)。但他從不缺少追逐女性的熱情，不缺少女友和情人，年齡不限，胖瘦咸宜，身份也無所謂，先拿下恩公的嬌妻，又傍上新總督的夫人，導(dǎo)致被開除公職，押解至父母居住的米哈伊洛夫斯克村受監(jiān)管。

《為榮譽而生：普希金傳》（全二冊）[ 英] 比尼恩著劉漢生 陳 靜譯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5 年版

那也是十二月黨人密謀政變的時期。正因為其性情輕率和作風(fēng)不檢點，秘密組織不光不接納普希金，還特地向南方協(xié)會發(fā)出警告，要求與他接觸時嚴守機密。這真是一種無解的悖謬。普希金書寫了許多激情澎湃的詩行，譴責(zé)暴君和惡政，倡導(dǎo)自由與法治，在很大程度上鼓舞了醞釀變革的十二月黨人，卻不屬于革命者行列。他有不少朋友在地下團體中，因此知道有反叛組織的存在并渴望參加，但不被接受。一八二○年十一月，普希金在烏克蘭的卡門卡莊園做客，“熱烈地論證著一個秘密社團可能會給俄羅斯帶來的種種好處”，座上有不少十二月黨人，其中雅庫什金問他：“如果現(xiàn)在一個秘密團體已經(jīng)存在了，你肯定不會加入，對不對？”普希金說：“正相反，我一定會加入的。”雅庫什金向他伸出手，普希金立刻就要去握，未承想那哥們兒呵呵一笑，說是逗著玩兒。比尼恩《為榮譽而生》寫了普希金的窘急羞怒：

在此之前，他確信無疑地認定，一個秘密社團已經(jīng)存在了，或者馬上就會出現(xiàn)，而他將是其中的一員。當(dāng)普希金意識到這結(jié)局只不過是個笑話的時候，便站起身來，臉漲得通紅，眼淚汪汪地說：“我從來沒像現(xiàn)在這么不高興過—我已經(jīng)看到自己的生命得到了升華，一個崇高的目標(biāo)已在我面前降臨，沒想到這一切竟是個惡毒的玩笑?！?/p>

即便普希金如此真誠，對方也沒有接受他。作者記錄了這次惡作劇，也表示完全理解，認為普希金是“一個精神癲狂、辦事草率、行為放縱、生活不檢點的年輕浪蕩子”，“很難想象一個嚴肅的以推翻絕對君權(quán)為己任的秘密團體的成員會征召一個像普希金這樣的人一起共事”。應(yīng)該沒有人會擔(dān)心他變節(jié)出賣組織，所擔(dān)心的是他那張大嘴巴，從來不懂得啥叫保密。

普希金在米哈伊洛夫斯克村待了整整兩年。這是亞歷山大一世細細斟酌后的決定，也是一項煞費苦心的保護性措施。沙皇批準(zhǔn)將普希金從外務(wù)部開除，又不愿他破罐子破摔，再寫出大逆不道的作品，導(dǎo)致不得不處以極刑，便想出這么一個“在家流放”的招數(shù)。游子還鄉(xiāng)，受到父母姐弟與奴仆們的歡迎，可老普希金很快將長子視為寇仇，視為家族的恥辱和災(zāi)星，不僅努力配合當(dāng)局的監(jiān)控，還動不動向他大發(fā)雷霆。父子間的沖突越來越激烈，普希金甚至背上“企圖向父親動手”的惡名，曾離家出走，到后來竟是父親受不了而離開。另一方面，畢竟是回到了家中，不再如漂泊南俄時缺吃少穿，不用再寄人籬下，有一個真心呵護他的老奶娘，普希金進入創(chuàng)作的豐收季節(jié)。他寫了一批新詩，如長篇諷刺詩《魯林伯爵》，完成了在南俄開始寫的長詩《茨岡》，尤其是基本補足了偉大的《葉甫蓋尼·奧涅金》。遣返回鄉(xiāng)之時，普斯科夫省總督要求普希金簽署一份保證書，承諾老老實實待在父母的莊園里，“行為端正，不寫有失得當(dāng)?shù)脑姼?，不發(fā)表錯誤觀點”。他在政治上還算守規(guī)矩，尼古拉一世即位后曾命密探前來調(diào)查，也沒挑出什么茬兒;而他的日常行為依然亂七八糟，朋友來了有好酒，喝得醉醺醺便要談?wù)摵妥分鹋?，風(fēng)流韻事一件接著一件。好在俄廷自身穢亂，也不太計較臣下的生活作風(fēng)問題，聽到大約是嘻嘻一笑而已。

二、不在現(xiàn)場的參與者

普希金本來極有可能出現(xiàn)在樞密院廣場的造反人群中，卻鬼使神差地躲過一劫。

得悉亞歷山大一世猝死的消息，普希金覺得結(jié)束流放的時機來了，急不可耐地想去彼得堡。他借用鄰村一位農(nóng)民的名字（與他的相貌近似），偽造了一份通行證，打算潛入首都，后因避免給別人惹事而作罷。他仇恨禁錮自己的亞歷山大，但對其二弟康士坦丁印象頗佳，認為愛美人不愛江山的康士坦丁會對他作出赦免，頻頻寫信給好朋友催促推動此事。久等而無任何信息，普希金焦躁不安，決定親身去彼得堡看看。可就在他向鄰村友人辭行時，來回途中都遇到野兔在面前穿過，第二只還作出抿耳伸腿的僵死狀。他素來有幾分迷信，回村又見擬陪侍前往的仆人病倒，更生疑惑。更換仆人后乘車出發(fā)，白雪皚皚的路上，迎面來了一位通身黑袍的神甫，普希金頓覺崩潰，即命車夫調(diào)頭回家。冥冥之中果有神靈護佑？否則詩人會在事變前一天抵達，依照他的個性，次日在樞密院廣場應(yīng)有一番活躍表現(xiàn)，那可就兇多吉少了。

彼得堡的十二月黨人起義被鎮(zhèn)壓后，南方協(xié)會不甘失敗，在普希金流放時曾到過的基輔附近，又爆發(fā)了車爾尼哥夫團的起義，也因孤立無援被鎮(zhèn)壓。全國性的抓捕和審判遂即展開。昔日的青年貴族軍官一個個被抓獲，貴族身份與軍階被剝奪，當(dāng)眾遭到羞辱，然后是冰冷的地牢和一輪一輪的審訊。曾經(jīng)燃燒的激情多被雨打風(fēng)吹去，推脫和轉(zhuǎn)嫁罪責(zé)成為懦弱者的救命稻草。不少人在認罪書上提到普希金，為了自證還當(dāng)庭背誦他的詩，表示是受了那些提倡自由思想的詩句的蠱惑。特羅亞《普希金傳》征引了部分供詞：

《普希金傳》[ 法] 亨利·特羅亞著張繼雙譯世界知識出版社1992 年版

彼得·別斯土舍夫?qū)φ{(diào)查人員說：“我是在朗誦了幾首手抄詩之后，開始產(chǎn)生了自由思想。如《自由頌》《鄉(xiāng)村》《我的阿波羅》，還有幾首諷刺詩，就是曾叫著名詩人普希金吃過苦頭的那幾首?！?/p>

迪沃夫在供詞中說：“我的自由思想是從某些作品中得來的，特別是普希金和雷列耶夫的顛覆詩?！?/p>

別斯土舍夫·留明則說：“我聽見到處都有人朗誦普希金的詩，我逐漸對自由思想也產(chǎn)生了愛慕之情。”

斯坦吉爾伯爵在地堡中寫道：“在有文化的青年人當(dāng)中，誰沒有讀過，又有誰不贊賞普希金的自由詩歌呢？”

這些供詞當(dāng)然有推諉的成分，但基本真實。另一種真實則是：十二月黨人盡管不接納普希金加入組織，卻把他的詩當(dāng)作自由的號角;政變之前與暴動現(xiàn)場，普希金那些呼喚自由的嘹亮詩歌，一直在激勵著反抗暴政的志士。

尼古拉一世在審訊中親自登場，逐一訊問那些個要犯。他深知政變者對自己的特殊憎恨，感覺到政變成功他將難逃一死，但仍希望問出個究竟，即是誰領(lǐng)導(dǎo)了這個陰謀集團，想以何種方式對待皇室。這是一個嚴厲冷酷的帝王，也是一個有著騎士情懷的軍人，即便在審訊時也不乏單純和真誠（并不像某些書中所說的，只是裝假和表演）。面對在廣場悍然擊傷彼得堡總督的卡霍夫斯基，說到俄國現(xiàn)狀與未來命運，沙皇竟然痛哭失聲;雷列耶夫家庭經(jīng)濟困難，他慷慨應(yīng)允賜給兩千盧布，使這位詩人革命家感動之下，原原本本作了交代（當(dāng)年普希金與之有數(shù)通書信，應(yīng)也在坦白材料中）;沙皇表示要親自給奧波連斯基的父親寫信撫慰，贏得了這個硬漢的臣服……更多的，則是主動的認罪與哀訴乞憐。如起義總指揮近衛(wèi)軍上校特魯貝茨科伊，緊急關(guān)頭臨陣脫逃，被捕后“跪倒在地，吻沙皇的手，請他饒恕自己的罪過”。我不忍卒讀，亦不忍加以指責(zé)。未曾經(jīng)歷過煉獄的人，未曾經(jīng)受拷打與熬審的人，無法體會做階下囚的滋味，不解漢開國功臣周勃感慨“獄吏之貴”的悲苦內(nèi)涵。

普希金所作十二月黨人畫像

但自古都有勇于為信仰獻身的錚錚鐵漢，為數(shù)不多，才顯得難能可貴。尼古拉一世許諾可赦免別斯土舍夫·留明，條件是今后效忠皇室，留明指出政變的原因正是沙皇的獨裁，拒絕了活命的機會。普希金的好友普欣和雅庫什金也都立場堅定，不為赦免的誘惑所動。判決下來了，俄廷在這方面頗與大清相像，最高刑事法庭擬定特等罪五人為分尸刑，一等罪三十一人為絞刑，以下二等至十一等為流刑，尼古拉一世皇恩浩蕩，改特等罪為絞刑，一等罪之下皆流放。

從一個恰好到彼得堡辦事的家仆口中，普希金很快得悉起義失敗的消息，先是牽腸掛肚，接下來驚恐不安，欲逃還留，燒掉了珍貴的自傳手稿，燒掉了流放南俄時的日記和書信。但聞知雷列耶夫等人被絞死，他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就在寫作《葉甫蓋尼·奧涅金》的詩頁上端，用鋼筆勾畫了一個黑色的絞刑架，五道繩索，系在五個人的頸上，上方有兩句詩：

本來我也可能

像個小丑似的掛在……

這應(yīng)是普希金最真切的感受，略帶僥幸，更多的卻是為朋友悲傷。他在這頁紙上一遍一遍地為逝者畫像，全不顧已有的詩行，并于底部再畫城堡與絞架，依舊是五個黑色小人。他們是“小丑”嗎？不，恰是普希金心中的英雄。而不管怎樣的英杰，一旦掛上絞架，都會被多數(shù)觀者視為小丑。

《葉甫蓋尼·奧涅金》[ 俄] 普希金著 馮 春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2 年版

有些人巴不得將普希金也吊上絞架，至少是逮捕流放，其中有職業(yè)偵探，有文學(xué)同行中的告密者，也有他的昔日朋友。一個密探在報告中表示：普希金的思想盡人皆知，若說他沒有卷入陰謀之中，簡直令人難以相信。二流詩人兼劇作家維斯科瓦托夫向特別審訊委員會舉報，說普希金在亞歷山大一世駕崩、舉國悲悼之際，居然寫下“暴君終于收場，而他的家人肯定也活不長”。在南俄時結(jié)識的朋友普希欽少將本身為南方社團的一員，退役后所居離米哈伊洛夫斯克村不遠，蒙沙皇開恩赦免后急于報效，向第三廳報稱普希金寫了一些“蠱惑農(nóng)奴起來造反的反動歌謠”。博什雅克，一個能寫小說的功勛級臥底、曾深得叛亂者信任的密探，奉命帶著逮捕證和一名憲兵前往調(diào)查。他假裝成植物學(xué)家，潛入普希金的家鄉(xiāng)，向方方面面的人包括告密者普希欽的家人了解情況，沒有得到任何真憑實據(jù)。是家鄉(xiāng)人有意保護詩人嗎？應(yīng)該說有這方面的因素，但更主要的，還是他并沒有煽動過農(nóng)奴造反。

一波未平，一波復(fù)起。對政變領(lǐng)導(dǎo)者宣判和屠殺十幾日后，一首題名《十二月十四日》的詩在莫斯科流傳，十四日是俄歷的北方十二月黨人起義日，作者署為普希金，詩中寫道：

我們推翻了國王，

但卻推舉兇手成為皇上，

讓劊子手們稱霸稱王，

這是多大的恥辱，何等的荒唐！

該詩很快擺上秘密警察頭子本肯多夫與尼古拉一世案頭，可以想象他們的震怒。本肯多夫立刻下令追查，對所有傳抄者嚴加審訊，很快抓住了兩個年輕軍官，一番嚴刑拷打之后，兩人堅持供認出自普希金之手。

樞密院廣場的烈士血痕很快被沖刷凈盡，整個帝國開始籌備新皇的盛大加冕儀式。沙俄實行兩都制，加冕典禮照例在莫斯科舉行。百忙之中，尼古拉一世并沒有忘記普希金這檔子事，下令派一名侍衛(wèi)官前往普斯科夫，把普希金帶到莫斯科來。

三、從實話實說到感恩戴德

接到沙皇旨意，普斯科夫總督派一名憲兵軍官，火速趕往米哈伊洛夫斯克村。那是一八二六年九月三日夜晚，懶洋洋坐在壁爐邊的普希金聽說憲兵來敲門，立刻跳起身，抓起桌上的一沓詩稿，投入爐膛內(nèi)。老奶媽阿麗娜開始放聲大哭，普希金故作鎮(zhèn)靜，穿上燕尾服，還想帶上手槍，卻被譏諷不必了，逼他即刻上路。他感覺大事不妙，傳說了很久的懲處終于來了，審訊與流放正等著自己。他頗有幾分恐慌，同時也感到踏實，該來的畢竟要來，能到西伯利亞與十二月黨人在一起，“為了同一事業(yè)去忍受同樣的苦難”，不也是良知之所在，是對信仰、對朋友的一個交代嗎？

普希金先是被帶到普斯科夫城，見到總督大人，也讀了總參謀長迪比奇元帥記錄的沙皇口諭：“陛下召普希金前來此地，派一名軍事情報員陪伴他同行。普希金可以坐著自己的馬車自行選擇行進路線，由軍事情報員負責(zé)監(jiān)護，但不是作為罪犯。普希金須即刻前來見朕。將這個意思轉(zhuǎn)達普斯科夫省總督。”他心神稍定，寫信讓友人放心，然后就乘車出發(fā)。此地距莫斯科約七百五十公里，通常需要五天，而他們只用了四天。普希金在抵達后希望到旅邸換洗一番，被告以不必，就這樣風(fēng)塵仆仆地直接被帶入了克里姆林宮，也有說被帶到了沙皇臨時居住的丘多夫修道院。

沙皇在書房接見了普希金。這也屬于一次歷史性會見，一位專制君王與一位自由詩人的會見。尼古拉一世被譽為“全歐洲最英俊的男子”，“身高六英尺多，頭總是高高昂起，有著略微的鷹鉤鼻子，小胡子下是緊實、線條完美的雙唇和方下巴。一張令人難忘的威嚴臉龐，高貴有余而溫柔不足……有些像阿波羅，也有些像丘比特”;而普希金則 “身材矮小，膚色黝黑，貌似猿猴”，加上長期流放與這一次的旅途勞頓，精神萎靡，與神采奕奕的沙皇形成巨大反差。普希金筆下幾乎沒有對這次召見的記述，只在一封信中說了句“皇帝以最和藹的方式接見了我”。而尼古拉一世幾年后憶及此事，是這樣敘述的：“當(dāng)他從流放中被帶到莫斯科來見我，他看起來是非常病態(tài)的，身上帶有毒瘡（來自一種聲名狼藉的?。！彼f毒瘡暗指梅毒。據(jù)說尼古拉也得過這種病，以故一見就可以判定。

沙皇的召見原擬半小時，而兩人交談了一個多小時，涉及諸多方面，最關(guān)鍵的還是普希金作品中的反政府色彩，以及他與十二月黨人的關(guān)系。尼古拉一世只記下自認為重要的內(nèi)容，如下面的問答：

“如果你十二月十四日在彼得堡的話，你將會做什么？”其中我問了這樣一個問題?！拔覍谠旆磁傻男辛兄?。”他回答道。當(dāng)我又問他的思考方式是否有所改變，是否能夠保證今后改變行為，如果我將他釋放的時候，他猶豫了很長一段時間。在長久的沉寂之后，他向我伸出了手，發(fā)誓會有所改變。

所有的回憶錄都難免遺落和添枝加葉，但尼古拉這段敘述顯得比較靠譜，以故征引也多。騎士精神是普希金的性格特征之一，也深為尼古拉所追慕，竟有些喜歡上這個搗亂分子。會見結(jié)束后，沙皇親自將詩人帶到接待室，興奮地對著一眾大臣說：“先生們，這是我的普希金！”在當(dāng)晚的一個舞會上，尼古拉再次說起與普希金的長談，稱之為“俄國最聰明的人”，定性殊不準(zhǔn)確，可誰都聽得出那份欣賞之情。

特羅亞的《普希金傳》為克里姆林宮的召見編排了一大段對話，多出于懸擬，但有一個情節(jié)很有意思：尼古拉從御案上的紙堆中翻出《十二月十四日》，要他解釋，普希金反而舒了一口氣，告知是幾年前所寫《安德烈·謝尼?！返钠危傅氖欠▏锩械目植婪肿?。尼古拉也跟著舒了口氣，最大的疑點祛除，他欣賞詩人的實話實說，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普希金傳》[ 俄] 列·格羅斯曼著李 恑 馬云驤譯天津人民出版社1988 年版

在封建皇權(quán)的專制體制下，實話實說是很難做到的。有道是忠言逆耳，實話比忠言往往還要逆耳。多數(shù)人知道實話實說的代價，作為天才詩人的普希金亦然。個人品德要求他即便在沙皇面前也要直言無隱，而他的確也作了最壞的準(zhǔn)備，一個詩人所能有的選擇—兜里裝著一首新寫成的小詩《先知》：

俄羅斯的先知，挺起了腰，

在可惡的劊子手面前，

穿上恥辱的祭袍，

脖子上系根繩套。

在赴莫斯科的驛路上，普希金必然會一遍遍猜測自己未來的命運：再次流放南俄？或者是發(fā)配西伯利亞？如果真是那樣，他就禮貌而冷漠地拿出這首詩，遞給沙皇，然后鞠躬離開。哈，年輕的詩人熱衷于在長詩中呈現(xiàn)戲劇性場景，也為自個兒預(yù)設(shè)了精彩一幕。

多年來普希金遭受了嚴厲管制和冷嘲熱諷。尼古拉一世的寬容與善意，對其表達出的信任和期待，尤其是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欣賞，完全出乎普希金的預(yù)料之外。他心地單純，易被激怒也易被感動，離開克里姆林宮之際已是熱淚盈眶。他對尼古拉一世充滿尊崇感激之情，在莫斯科的各種場合都如此表達。就連主管第三廳的秘密警察頭子本肯多夫也沒有得到負面情報，在當(dāng)年年末上奏：“從政治上看，詩人普希金還是很好地恪守了自己的本分。”其助手?？嗽趨R報中寫道：“他衷心愛戴君主，甚至說他的生命也全虧了君主，因為被流放與終身監(jiān)禁已經(jīng)讓他對生活極其厭煩，想自殺。”?？伺e例說，在一個參與者必須說真話的文學(xué)宴會上，普希金真摯地講：“我應(yīng)該被叫作尼古拉耶夫或者尼古拉耶維奇。因為如果沒有他，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他給了我生命，還有比這更多的，那就是他給了我文學(xué)，沙皇萬歲！”這是故作姿態(tài)或逢場作戲嗎？至少不完全是，其中有一種真實的感恩戴德。

四、頌詩與真詩

就在被尼古拉一世召見的當(dāng)晚，普希金擴充改寫了那首《先知》，原來的叛逆與高傲大多一掃而光，代之以無盡的崇敬和馴順，茲略引幾句：

我的心靈，饑渴難耐，

獨自在陰暗的荒漠里徘徊。

突然一位六翼天使，

順路邊向我走來。

《普希金詩選》高 莽等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 年版

他的手指輕似浮云，

輕輕騷動我的情懷……

“先知”一詞來自《圣經(jīng)》，指可以預(yù)測未來的神人，普希金常以此自況，甚至以“預(yù)言了亞歷山大一世的死”而沾沾自喜。原打算交給尼古拉的小詩，展示的是一份決絕和抗?fàn)?，是不懼犧牲的?zhí)拗，而今則把沙皇喻作六翼天使，贊美他從嘴巴到心臟重塑了自己，賜予自己新生。于是，在重獲自由的意外與無邊喜悅中，一首逆鱗之詩，被翻寫成頌歌和懺悔詩。

普希金還專門創(chuàng)作了一首《斯坦司》，將尼古拉一世喻作創(chuàng)造輝煌的彼得大帝，并特別提到“彼得的光榮歲月的開始 / 被叛亂和酷刑攪得暗淡無光”“他用獨斷專行的手/勇敢地散播著文明”，直接為尼古拉鎮(zhèn)壓十二月黨人起義開脫，也為獨裁統(tǒng)治張目，引起不少友人的失望和不滿。但在最后一小節(jié)，他在盛贊彼得大帝“永遠充當(dāng)皇位上的勞工”之后，曲終奏雅，點明寫作主旨：

請以宗室的近似而自豪吧，

請在各方面都像祖先那樣：

像他那樣勤奮而又堅定，

也像他，能給人以善良的印象。

通常認為詩人是在勸諫，希望尼古拉能赦免流放中的十二月黨人。但沙皇會聽他的嗎？會喜歡傾聽他的呼吁嗎？普希金開篇所稱“殷切期待著光榮和仁慈”，與最末一句“能給人以善良的印象”，皆內(nèi)蘊著一些潛臺詞，尼古拉豈能讀不出來！

最高統(tǒng)治者的召見與夸贊，從來都意味著海嘯般的轟動效應(yīng)。普希金很快成為莫斯科社交圈中的明星，無數(shù)的沙龍、宴集向他招手，許多貴族女性開始關(guān)注他的舉手投足，一些重要的報紙期刊紛紛約稿……其中有沙皇的稱揚之力，最主要的還是詩歌的魅力。他的《葉甫蓋尼·奧涅金》，他的《高加索的俘虜》，其新創(chuàng)作的詩劇《鮑里斯·戈都諾夫》，都激起人們的由衷贊美;而他在一些小圈子里親自登臺吟誦，吟誦時的沉浸與狂放，也令在現(xiàn)場者如癡如醉?！斗蛉藞蟆返南⑦@樣說：“幾乎莫斯科的所有夫人都認識《葉甫蓋尼·奧涅金》的作者，她們津津有味地閱讀這位大詩人的新作?！?p>

尼基塔·穆拉維約夫（1796-1843）

普希金沉醉于眾星捧月的氛圍中，在遭受圍獵時乘機獵艷，卻也未曾忘記遠方的流放者。在起義失敗后，尼古拉專門頒布一項法令，準(zhǔn)許政治流放犯的妻子提出離婚（沙俄法律規(guī)定貴族女子不得離婚），以在精神上摧垮那些反叛者，未想到絕多案犯之妻不光不感謝皇帝的恩典，還聯(lián)名上書請求去西伯利亞。俄廷隨即宣布，凡是甘愿去追隨丈夫的，一律褫奪貴族身份，不許子女隨行，并且不得再回首都，結(jié)果簽名者反而更多了。接近當(dāng)年歲尾，在莫斯科名媛沃爾康斯卡婭府上，普希金見到好友拉耶夫斯基的妹妹瑪麗婭—流放南俄時曾與她一家漫游高加索等地，留下美好記憶。瑪麗婭在一八二五年嫁給此間女主人的哥哥、近衛(wèi)軍上校謝爾蓋·沃爾康斯基，丈夫因參與叛亂活動被流放，而她將新生兒托付給家人，毅然奔赴冰封雪覆的遠東。普希金受到巨大震動，憶起與她一起戲水散步，看當(dāng)年的歡樂少女籠罩在憂郁之中，待聽到她小聲央告歌者“再來一個，再來一個，要知道我今后永遠聽不到音樂了”，淚水不禁奪眶而出。他向前握著瑪麗婭的手，有些語無倫次，贊賞她的勇敢忠貞，表示將會去那里看望她，很想當(dāng)場為之寫一首詩，卻是思緒紛紜，也可能是畏懼那無所不在的密探，無以成篇。

幾天后，普希金又遇見趕往西伯利亞的穆拉維約娃，這是另一個著名的十二月黨人妻子，年僅二十一歲，出身于顯貴世家。她的丈夫尼基塔·穆拉維約夫為北方協(xié)會負責(zé)人之一，起草了《共和憲法》，武裝起義時雖不在首都，仍被判處二十年流刑。穆拉維約夫從流放地寫信給妻子，為隱瞞參與秘密組織之事致歉，穆拉維約娃當(dāng)即回信—那是封感動了無數(shù)人的信：

愛情中有天堂，也有地獄，別悲傷絕望，這是懦夫的表現(xiàn)。也別為我擔(dān)憂，我能經(jīng)受住一切。你責(zé)備自己把我變成了罪犯的妻子，而我卻認為自己是女人中最幸福的……請等著我。你的淚水和微笑，我都有權(quán)分享一半。把我的一份給我吧，我是你的妻。

緊跟著瑪麗婭的堅定步履，她也是割舍年邁雙親與幼小子女，也是急切地不顧嚴冬季節(jié)，沖風(fēng)冒雪踏上漫漫旅程。

不知道普希金是否與她的家族熟稔，穆拉維約娃路經(jīng)莫斯科時，兩人有過秘密的晤面，普希金交給她兩首新寫成的詩。一首致皇村同學(xué)普欣，滿含真摯情誼，“但愿它以母校的明麗光景/照亮你那幽暗的監(jiān)獄”;另一首據(jù)說是帶給瑪麗婭的，實則應(yīng)是向所有政治流放犯以及那些志誠圣潔的妻子致敬—

在西伯利亞礦山的深處，

保持住你們高傲的耐心，

你們的思想的崇高的意圖

和痛苦的勞役不會消泯。

不幸的忠貞的姐妹—希望，

在昏暗潮濕的礦坑下面，

會喚醒你們的剛毅和歡顏，

一定會來到的，那渴盼的時光。

愛情和友誼一定會穿過

陰暗的閘門找到你們，

就像我的自由的聲音

來到你們服苦役的黑窩。

沉重的枷鎖定會被打斷，

監(jiān)牢會崩塌—在監(jiān)獄入口處，

自由會歡快地和你們握手，

弟兄們將交給你們刀劍。

真應(yīng)為詩人慶幸，也為穆拉維約娃慶幸！他與她都是密探和憲兵死死盯住的敏感人物，卻能成功地避開監(jiān)視，不顯山不漏水地轉(zhuǎn)交了這首反詩。我們不知道，穆拉維約娃如何走過她的萬里長征？所知道的是，這首詩被一個纖弱女子隨身密藏，經(jīng)過重重關(guān)卡，終于帶到尼布楚的礦山，給苦難中的十二月黨人以巨大精神撫慰。政治流放者中也不乏詩人，奧陀耶夫斯基很快回贈一首，其中“星星之火必將燃成熊熊的烈焰”，后來被列寧作為發(fā)動革命的口號，并將所辦報紙題名為“火星報”。

生活中的普希金，從來都是多棱面的，而在一八二六年尤其如此。如果說那不多的頌圣之章中也有些誠意，則詩人歌吟時添加了過多的佐料—意外驚喜，感激涕零，虛榮，對威權(quán)的仰慕，以及潛藏內(nèi)心的深深恐懼等。這首《致西伯利亞的囚徒》，則是普希金自然呼出的詩行，閃耀著他的至性真情，閃耀著精神與良知之光，這才稱得起“俄羅斯的太陽”，才是我們永恒的普希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