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世紀30 年代的文奎堂
二○一六年新公開的周作人一九三九年日記記載,每天都有舊書店到周府送書,以供選購。其中以隆福寺的文奎堂來往最為頻繁,共記十五次,“文奎堂來,《九煙遺集》可留”。周作人選購了文奎堂送來的《宮閨百詠》《土風錄》《夷堅志》等四種書,還在端午節(jié)那天付了一次書賬。他有古籍需要修補,也會選擇文奎堂,“以《文飯小品》五冊屬襯訂,收工料費十元”。(《周作人1939年日記》,《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6年第11期)
創(chuàng)店于清末,至一九五八年并入中國書店,存在了五十多年的文奎堂,是民國時期北京隆福寺街上規(guī)模最大的舊書店,它與琉璃廠的來薰閣,并稱北京舊書業(yè)雙雄。筆者近年著意搜檢日本學人的北京訪書記,常??吹接嘘P文奎堂的記載。奇怪的是,無論是中國還是日本,從未有一篇文章專述文奎堂歷史。莫非這是一家五十年專注“悶聲發(fā)大財”的舊書店?帶著這樣的好奇心,筆者對中日的舊書業(yè)文獻展開追蹤,試圖揭開文奎堂的神秘面紗。
孫殿起《琉璃廠小志》(北京出版社1962年)曰:“文奎堂王云瑞,字輯五,束鹿縣人,于光緒七年開設?!敝罄讐羲堵「K陆謺劣洝芬约坝嘘P“隆福寺廟會”的地方志書沿用此說法至今。但此說頗為可疑,震鈞撰成于光緒二十九年 (1903)的《天咫偶聞》卷七記:“內(nèi)城書肆均在隆福寺,舊有三槐堂、同立堂、寶書堂、天繪閣四家。同治中,同立堂歇業(yè);光緒中,天繪閣改聚珍堂,今止此三家?!睋?jù)此記載,在光緒中期,隆福寺僅有的三家書店之中并無文奎堂。一九一一年繆荃孫《琉璃廠書肆后記》記錄同治至光緒初年的書業(yè)情況,述及隆福寺亦只有這三大家書肆。
事實上,旗人崇彝(1884-1951)在《道咸以來朝野雜記》一書中有清楚交待:“文奎堂光緒二十七年(1901)始開設,其鋪長王云瑞,號輯五,本聚珍堂劉氏之甥,于庚子聯(lián)軍入京時,因瑣事為其舅氏所逐,因而發(fā)憤自創(chuàng)業(yè)。當年資本甚微,逾年,即大發(fā)跡,今則內(nèi)外城書肆以文奎為冠矣?!背缫痛藭鴮懹谝痪湃鹉?,專門敘述北京的日常生活,這里說的是,一九○○年庚子事變之時,王云瑞被其舅父聚珍堂老板劉英烈驅(qū)逐出店,遂于次年開設文奎堂。王云瑞的舅舅劉英烈是河北束鹿縣人,光緒二年接手老店天繪閣,在隆福寺街東口路南創(chuàng)立聚珍堂,以刊行木活字聚珍本小說《三俠五義》《兒女英雄傳》而著稱。
另據(jù)光緒甲辰榜進士金梁 (1878-1962)《光宣小記·琉璃廠》所云,“書鋪大者,實多在隆福寺街,有文奎、帶經(jīng)二堂,為王氏兄弟分設”,則位于隆福寺路南一○九號的帶經(jīng)堂店主王云慶(字壽山),與文奎堂老板王云瑞是兄弟?!读鹆S小志》記載帶經(jīng)堂創(chuàng)立于光緒二十七年,與《道咸以來朝野雜記》所云文奎堂設立時間正相同,這進一步說明了歷來“文奎堂開設于光緒七年”說法之謬。也有可能,《琉璃廠小志》“于光緒七年開設”在七字之前脫落了“廿”字。
光緒二十七年,王云瑞、王云慶二兄弟從舅父的老店“分伙”出來,發(fā)憤創(chuàng)業(yè),在同一條隆福寺路上,做起了舊書生意。此時恰逢八國聯(lián)軍庚子亂后,北京文化遭到空前浩劫,被毀的京城王府貴胄藏書盡出。一九一九年出資創(chuàng)辦琉璃廠通學齋的北大教授倫明,在《續(xù)書樓記》一文中講述世亂以后書價大跌的情形:“壬寅(1902),余初至京師,值庚子兵后,王府貴家儲書大出。余日游海王村、隆福寺間,目不暇給,每暮,必載書滿車歸寓。”
王氏兄弟的創(chuàng)業(yè)趕上了好時機,趁低谷收購圖書。隨著市道恢復生氣以及京師大學堂等高級學府創(chuàng)立,北京書市逐漸復蘇?!独m(xù)書樓記》談及二十世紀初舊書業(yè)變化云:“清季變法,京朝官優(yōu)給月薪,科舉雖廢,高級學校相繼立,負籍來者甚眾,以故京師書業(yè)甲全國。” 石朱《琉璃廠的舊書業(yè)》亦云:“庚子亂后,王府貴胄儲書大出,待宣統(tǒng)二三年間,書價就轉昂了。”
單飛之后的王云瑞,“逾年,即大發(fā)跡”,靠的不是鑒定古書的業(yè)務能力,而是為人之道—“王君于此道并不精,但人緣佳耳?!保ā兜老桃詠沓半s記》)“文奎之王,以信義為人重,人稱‘老王,士大夫多與往還,阛阓中之君子也?!保ā豆庑∮洝罚┻@兩本稱道王氏品行的筆記,作者均系清朝遺老,似乎也印證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雷夢水《隆福寺街書肆記》的說法:“聞該店以前交易全恃旗門,如王府及滿人貴族等。民國以來,交易多恃議員。”
文奎堂內(nèi)部(1939 年華北交通公司拍攝)
在民國初期的北京書市,文奎堂以存貨多、價錢公道而著稱。周肇祥《琉璃廠雜記》提及一九一四年冬天購書,“隆福寺文奎堂老劉估,舊書山積,索價不甚奢”。民國著名藏書家、三任教育總長的傅增湘,一九一七年曾在文奎堂淘到數(shù)百年來不見著錄的海內(nèi)孤本—北宋景祐監(jiān)本《史記集解》。在《藏園群書經(jīng)眼錄》中,傅氏詳述此番“撿漏”經(jīng)過:“余丁巳歲得于文奎堂書坊。微聞書出山右故家,賈人初獲時亦不無奢望,挾之遍扣京津諸藏書名家之門,咸斥為南監(jiān)爛版之最晚印本,歲余無肯受者。遂漫置架底,任其塵封蠹蝕,乃為余無意獲之?!?/p>
文奎堂經(jīng)常往山西各地搜購舊書,山西所得《史記集解》原來被期以高價,在京津藏書界推銷了一年多,卻怎樣也賣不出去,文奎堂只好將其隨便地擱在店內(nèi)書架上,任其蒙灰蟲咬,直至獨具慧眼的傅增湘從一堆滯銷書中發(fā)現(xiàn)了它。正如崇彝評價文奎堂主人王云瑞“于此道并不精”,王氏并未索以高價,令傅氏直呼僥幸:“不然長安逐鹿者多,其價將十倍而不止,豈區(qū)區(qū)微力所克舉哉!”
清初鈕少雅修訂的《南曲九宮正始》,向為戲曲界的手抄秘笈,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有一珍本被董康攜至日本,贈予內(nèi)藤湖南,此即錢南揚《跋匯纂元譜南曲九宮正始》所云:“此書向少流傳,諸家目錄亦未收。嘗聞日本某氏藏有一部,或傳寫歸國,輒視同拱璧,吝不示人。”一九三六年初,文奎堂的待售書目上出現(xiàn)了另一套《南曲九宮正始》,精鈔十冊本,“書賈索價一千六百元,未免太貴了。所以顧頡剛先生和我們商量,把書中重要材料抄下,抄錄既畢,書賈以無人購買,跌價至八百八十元。我們便邀集朋友,集資購來”(《南戲拾遺》,陸侃如、馮沅君著,哈佛燕京學社1936年)。
文奎堂慷慨允許陸侃如、馮沅君夫婦前來抄書,夫妻合力,用了十天時間,將其中題為“元傳奇”的曲子輯錄出來,后來發(fā)表在《燕京學報》上?!赌锨艑m正始》最有價值的佚曲已被學者率先披露,此書售價自然大跌,最后文奎堂只得以原價的對折出售。這段“書林佳話”,就記錄在一九三六年陸氏夫婦出版的《南戲拾遺》之中。陸氏夫婦購書之后,又說服文奎堂出資并代售,以“戲曲文獻流通會”的名義影印該書,“俾三百年不傳之秘籍,得人手一編,誠快事也”(錢南揚《跋匯纂元譜南曲九宮正始》)。
文奎堂的貨源多樣,不僅搜羅了華北、江南各地舊家藏書,甚至有不少日本江戶時期的和刻漢籍(時稱“東洋板”)出售。一九一四年,周肇祥在文奎堂買到日本著名儒家石川安貞(1736-1810)注釋的《陸宣公全集》二十四卷(《琉璃廠雜記》卷二)。一九二七年,長澤規(guī)矩也在文奎堂“買到渴望已久的《八史經(jīng)籍志》,十分高興”(《收書遍歷·十三》),此書系幕府直轄的日本儒學最高學府—昌平坂學問所—在一八二五年出版的官版經(jīng)書。出自學問世家的長澤氏在日本遍尋不著此書,反而是在北京的舊書店意外撿漏。同時長澤還買到同系昌平坂學問所刊行的《鄭志》《石經(jīng)考》以及《通雅》等和刻本,其中《鄭志》一書還是江戶時期大學問家、《經(jīng)籍訪古志》作者澀江全善(1805-1858)的舊藏,書中還有另一個大學者岡本保孝(1797-1878)親筆批點的手澤。經(jīng)過兩位江戶大學者過藏的和刻漢籍,漂洋過海,五十多年之后在北京的文奎堂被另一個日本學者買到。這樣的書籍漂流記,迥異于過去百年的漢籍東流記,不得不讓人懸忖文奎堂的日本進貨渠道。
“內(nèi)外城書肆以文奎為冠”的舊書業(yè)局面,持續(xù)了近半個世紀。一般的舊書店不敢經(jīng)營大部頭的叢集,尤其像《古今圖書集成》這樣一套就五千多冊的叢集。當時書業(yè)流行一句口頭禪“要受窮,買圖書集成”,而文奎堂店里就擺著好幾部《古今圖書集成》。一九三○年長澤規(guī)矩也游燕所見,“文奎堂在隆福寺路南路北都有鋪面,和琉璃廠的文友堂并稱北平兩大書肆,四部書籍無所不備,尤其是有很多滿文、蒙文的書”(《中華民國書林一瞥》,《東亞研究講座》第37輯,1931年)。據(jù)《琉璃廠小志》記載,文奎堂店主王云瑞名下的學徒弟子有十八人之多,這意味著學徒再加上更高級別的已出師的店伙,全店人數(shù)當在二十人以上。無論是店員的人數(shù)還是經(jīng)營規(guī)模,文奎堂雄踞民國北京舊書業(yè)的榜首。
一九二五年,文奎堂與待求書店、晉華書局三家合股,以四萬六千元購得徐枋藏書,在京津古舊書業(yè)界引起大轟動。三家店肆認為奇貨可居,欲將所收書整理編目后待價而沽。但拖延了一年有余,書目未曾編好,而待求、晉華兩家書店因向銀號以高利借貸資金,所獲利潤還不能填補銀號之利息,反而虧損了許多,無奈之下只好關張。文奎堂的經(jīng)辦人、店伙崔祿卿因此事積勞致疾而死。但文奎堂并未因此元氣大傷,除了因為本身資本雄厚,還有更重要的原因是文奎堂在北京舊書業(yè)界中獨樹一幟的經(jīng)營模式。
這家書店與他家不同之處在于店主不參與買賣經(jīng)營,也不是采取翰文齋放手給伙計經(jīng)營的委任方式,而是由張、田、王、趙四人組成“番頭格”(掌柜)的委員會,以“合議制”的組織形式共同經(jīng)營,比如田氏就專管購書一事。(長澤規(guī)矩也《中華民國書林一瞥》)
長澤規(guī)矩也記錄的文奎堂經(jīng)營模式,有可能是一九二七年王云瑞的兒子王金昌(字星齋,1898-1964)接手文奎堂之后施行的。日語“合議制”意為委員會制,所有委員的權力一樣大,一人一票,委員會的決策,通常按協(xié)商一致的原則來進行。一般來說,中國的書店一家只有一個掌柜,然而文奎堂的“合議制”意味著四人共享掌柜之實,店主王金昌其實只握有四分之一的權力。這也解釋了一九三○年至一九四五年間的多篇日本學者文章中,提到文奎堂的掌柜竟有王金昌、張壽彭、趙殿成三人之多。除了老店主之子王金昌,其他三個掌柜均系從“學徒—店伙—掌柜”路線上升而來。
在王金昌接手之前,老店主王云瑞十八弟子之一的陳濟川已經(jīng)出師到琉璃廠的來薰閣去主持店務。一九三一年,另一個弟子王殿馨從文奎堂出走,在隆福寺街一四七號創(chuàng)立文殿閣書莊。脫離文奎堂的弟子們其實是帶著老東家的客戶資源走的,他們出走之后,更容易闖出名堂?!爱敃r文奎堂是舊京城內(nèi)屈指可數(shù)的古書店之一。生意興隆,名揚國內(nèi)外,尤其是日本學者和文奎堂來往甚為密切。陳濟川滿師后,一九二二年左右到來薰閣書店,掌管店中的業(yè)務。陳濟川善于交往,活動能力強,又有事業(yè)心,他把文奎堂好的傳統(tǒng)和一些多年交往的老顧客帶到來薰閣書店。其中有日本的學者,如東京帝國大學教授服部宇之吉、長澤規(guī)矩也,京都帝國大學教授狩野君山,東北帝國大學教授青木正兒等人?!保ǜ哒鸫ā渡虾粱貞涗洝罚╆悵í毩⒉贿^八年,據(jù)一九三○年《中華民國書林一瞥》所記,“其情形大有趕超文奎堂之勢”。
和陳濟川同為十八弟子的趙殿成,也就是吉川幸次郎(1904-1980)《琉璃廠后記》里那位“年輕文雅的掌柜趙君”,見到師兄陳濟川的生意蒸蒸日上,遂也動了獨立開設一家自己店面的念頭。吉川氏留學北京三年(1928-1931)中最經(jīng)常去的書店是文奎堂,“(趙君)與我的年齡相仿,也更加合得來”,但是他極力勸阻趙殿成創(chuàng)業(yè)的念頭:“你是店里老主人的心腹兼功臣,老主人老死后,有你在,這個店就能維持。我不是不理解你的心情,但不可能人人都是英雄,陳濟川是英雄,而你不是,你是秀才;精心擁立文奎堂的年輕主人,難道不才是你最好的工作嗎?”(《吉川幸次郎全集》第16卷)
對于外國知音的忠告,趙殿成顯然聽進去了,他繼續(xù)留在文奎堂,輔佐年輕主人王金昌。文奎堂在一九四○年似乎經(jīng)歷了一次人事震蕩。原來的四大掌柜之一,長澤規(guī)矩也提到過的“專管購書一事”的田氏,田富有(字蘊秋),一九四○年“出伙”之后,在隆福寺大溝巷十一號開設文通閣,“資金短少,又不善于經(jīng)營,不久即歇業(yè)”(雷夢水《隆福寺街書肆記》)。老店主十八弟子之中的三位—張德恒、韓書義、張長起,也于此年在隆福寺街路南一六三號合股開設東雅堂。還有張恒戍(月波)也在同年離店,于隆福寺街路南一一七號開設觀古堂。也就是說,一九四○年這一年,共有五名文奎堂的資深店伙、老店主的弟子,脫離文奎堂,在同一條隆福寺街上展開同行競爭。不過張壽彭、趙殿成并未跟風創(chuàng)業(yè),他倆一直服務于文奎堂,直至一九五八年公私合營。
民國時期的北京舊書業(yè)競爭異常激烈,一九二八年至一九三二年每年到北京訪書的長澤規(guī)矩也說,“有些店面一年間的盛衰狀況令人驚詫,有些店面一年間就銷聲匿跡了”(《收書遍歷·十一》)。民國時期的隆福寺街上曾經(jīng)共存三十多家書店,只有文奎堂一家五十年一直屹立不倒,能夠保持長久競爭力,大概歸功于四大掌柜合議制。
“北京現(xiàn)在窮極,嘗詢書店近日買賣如何,據(jù)云有些日本買賣可做云云。然則北京書行買賣,現(xiàn)在亦靠幾個日本人支持也,可哀已?!保ā蛾愒珌硗鶗偶罚┹o仁大學校長陳垣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八日致信胡適透露,日本買賣成為北京書店的救星。民國時期做日本買賣較多的北京舊書肆,主要是隆福寺街的文奎堂、修綆堂、文殿閣,琉璃廠的文友堂、來薰閣、松筠閣。
相對于中國客人的賒賬習慣,日本顧客在舊書買賣時不太拖欠付款,可能是導致書店“靠幾個日本人支持”的首要原因。民國舊書業(yè)向來在“三節(jié)”結算,吉川幸次郎《來薰閣琴書店》說,“錢當然不是立刻付,而只是在每年的五月五日、八月十五日和年終三次分付,而即使是到了這三個時間,全部付清書款的顧客也屬少數(shù)”。劉半農(nóng)(1891-1934)的女兒劉曼湖回憶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家里過年時,門房排隊坐著前來索債的舊書鋪伙計,“幸而父親代書店常介紹買賣,因此情面是有的,只還一部分也就過去了,但父親每到過年時仍是很怕那些書鋪先生們的來臨”(《父親》,《天地》1945年第19期)。這樣的情況導致書店的舊賬越積越多,資金周轉不暢,直至壓垮書店的生意。然而日本學人到書店購書都是現(xiàn)金結賬,長澤規(guī)矩也認為,“經(jīng)營者重視外國顧客,大概是看重外國客人確定無疑的支付能力這一點”(《中華民國書林一瞥》)。
一九二七年之后,中國銀價節(jié)節(jié)暴跌,而掛靠金價的日元、美元等貨幣相對高漲,北京舊書業(yè)的大宗交易越來越倚重日美顧客。吉川幸次郎《我的留學記》中說,他留學每月的獎學金是二百日元,在一九二九年相當于五百元中國錢,所有的生活費總共不到一百元,其余四百元全部用作買書。長澤規(guī)矩也特地提到文奎堂“以日本人為對象的交易相當多”,同時吐槽說,北平舊書店普遍不接受壓價,“其中有文奎堂這樣一文錢也講不下來的店”(《收書遍歷·十二》)。
傅蕓子寫給日本讀者學習北京話的《小北京人》(東京弘文堂書房1938年),第十八課《廟會閑游》設置了隆福寺半日游的場景。日本客人問:“聽說隆福寺有好些舊書鋪哪?”中國向?qū)Щ卮穑骸岸荚趶R外頭哪。現(xiàn)在我們逛完了,出西門就近先上文奎堂罷?!笨梢姷轿目觅I書,也是當年日人游覽隆福寺的例行項目。
由日本學人的訪燕記錄之中也可見,一九三七年北平淪陷之后,文奎堂的生意似未受到大影響。東京帝國大學畢業(yè)的薄井恭一,一九四一年春天訪燕所見,文奎堂和來薰閣的店面各有十幾間房子,藏書之多,可稱為北京的雙雄。全東京的漢籍書店全部藏書加起來,都不如雙雄中的一家多?!拔目美习逋跏系膬鹤油跷娜A還很年輕,好幾次騎單車到五分鐘車程的住所給我送書。經(jīng)理趙君,為人開朗?!钡陠T將近二十人,沒有客人來的時候,他們從事古籍修繕。(《訪燕雜記》,《中國文學月報》第75號)
“一進店,就有七八個伙計一齊迎上來問你想要什么,光是這一點就讓人足夠了。”一九三八年到北平游歷的增井經(jīng)夫,不太喜歡文奎堂對日本客人的殷勤招待,他如此評價來薰閣和文奎堂的待客之道:“來薰閣的陳杭(濟川)先生是一個得體周到的人,他問我,還沒去過陶然亭吧?然后就沿著田圃的田園小道帶我來到陶然亭。當時所見,并沒有什么風光,我正在疑惑,這就是北平文人為之‘陶然的風光名所?據(jù)陳先生說,蓮花競開的時節(jié)方為陶然之時。與來薰閣的交往就是這樣自然,他們并不是強行推銷書籍的店。相比之下,文奎堂就是坦率地一味想賣書給你。文奎堂的掌柜第一次來招呼的時候,送來他們店里制作的《壹是紀始》作為見面禮,然后不到三天的時間,他們就把我正斟酌購入的書物全都運到我的房間,高高地堆積起來,任我選購?!保ā段目玫膩硇拧罚杖搿毒€香の火》,日本研文社1987年)
除了在北京積極接待日本客人,文奎堂在創(chuàng)店之初便與日本的舊書店有了生意來往。一九○五年之后頻繁到北京搜求善本珍籍的東京文求堂書店主人田中慶太郎,“其與書肆交易最密者,琉璃廠文友堂、隆福寺文奎堂”(孫殿起《琉璃廠小志》)。琉璃廠的文友堂到處搜求《永樂大典》,以每冊現(xiàn)金一百銀元的價格賣給田中慶太郎,因而激起了文化界的公憤;相比之下,文奎堂與文求堂在中國的生意往來,幾無文獻可查,相對文友堂來說,較少引起業(yè)界的側目。作為交換,文求堂幫助文奎堂在日本尋找古書買家,通過郵購的方式向文奎堂購書,這方面的記載仍存有不少。田中慶太郎的女婿、金澤大學教授增井經(jīng)夫,專門寫有一篇《文奎堂的來信》記錄兩家書店的業(yè)務往來。一九五四年三月,東京文求堂歇業(yè)之前的專場拍賣會上,就出現(xiàn)多封來自文奎堂的信件?!霸诩t框的長方形賬本之上,列著數(shù)十個日本學者的名字,旁邊仔細地標注他們所買的書名和價格?!?/p>
民國時期稍具規(guī)模的舊書店大多編有銷售發(fā)行目錄,由精通版本的店主或伙計編制,介紹版本及遞藏情況,標明書價,定期郵寄給買家,以便買家來函選購。文奎堂早在一九二五年就發(fā)行了《文奎堂書莊目錄》,之后每隔兩年出版增訂版。現(xiàn)在日本公私藏書機構普遍收藏有一九三四年至一九三六年的《文奎堂書目》,說明當年文奎堂書目在打開日本市場方面的積極推動作用。日本著名的中國文學研究者古城貞吉(1866-1949)辛亥革命前后兩年住在北京,返日后通過東京文求堂向文奎堂郵購書籍。在一九八六年東方學會組織的座談會上,其后人出示了不少文奎堂、來薰閣的售書來信,其中有一封是文奎堂寄給古城貞吉的郵購書籍收據(jù),共一百九十三點三日元(《東方學》第71卷)。這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是相當大額的古書訂單了。
文奎堂擁有強大的跨國書籍運輸能力。一九三七年到文奎堂當學徒的張宗序(20世紀80年代擔任中國書店業(yè)務顧問)回憶,他在文奎堂的工作就是每天到郵局往日本書店寄郵包?,F(xiàn)存東京大學“仁井田文庫”的三個郵政包裹皮,是文奎堂這段歷史的物質(zhì)證明。一九四三年九月十四日(中秋節(jié)),文奎堂從北平寄出十一包掛號書籍,總郵費四元七分,內(nèi)有二十一種書(包含朱自清過藏本《吳歌甲集》),總書價二百五十一元四角七分(北平的聯(lián)銀券),郵費只占書價的百分之一點六,中日之間的郵費確實相當?shù)土?。兩個星期之后,日本東京本鄉(xiāng)區(qū)本富士町東京帝國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的仁井田陞收到此批書籍。(吳真《仁井田文庫的朱自清備課用書》,《讀書》2018年第11期)
1943 年文奎堂寄到東京的郵包包裹皮、購書明細
一九五七年,吉川幸次郎托山本書店的老板山本敬太郎到北京尋訪趙殿成、陳濟川的下落,山本帶回來的消息,說陳濟川“很好地與新的政局協(xié)調(diào)了步調(diào),成為古籍工會的工會長,很是活躍”,“但因為目前的革命,文奎堂關門了”。二十多年前,吉川力勸“篤厚實在”的趙殿成留在文奎堂輔佐幼主,聽到文奎堂關閉的消息,他無比惆悵地說“這使他的孤忠付之東流了”(《琉璃廠后記》)。
1959 年仁井田陞在文奎堂購書的發(fā)票
吉川幸次郎聽到的消息,其實不大準確。一九五八年,隆福寺街有十二家舊書店參加公私合營,文奎堂還在原址隆福寺街廟西路南一一○號經(jīng)營著,只是變成“北京中國書店文奎堂門市部”。一九五九年八月,仁井田陞作為日本法律家代表團成員訪問北京,還特地到文奎堂去買書。闊別十五年,有兩個店員還記得他,店里的古書數(shù)量仍然很多,仁井田陞想買兩種書,店員打電話向上級請示是否可以出售,因為一九四九年之后就實行禁止將出版八十年以上的古書帶出國門的政策,購買未滿八十年的古書也需要獲得許可(仁井田陞《中國之旅》,收入《東洋とは何か》,東京大學出版會1968年)。最終仁井田陞花了人民幣三元買到兩套民國圖書—《敬慎堂公牘》《彭剛直奏稿》。
仁井田文庫現(xiàn)存此次購書的“北京市中國書店發(fā)貨票”,經(jīng)手人是張壽彭,也就是說,從一九三○年就擔任掌柜的張壽彭直到一九五九年還留在店里。不過張氏開出的發(fā)票戶名欄上,把仁井田的姓氏錯寫為“仁井”—看來這位與奧野信太郎熟稔的老掌柜,也不是與所有的日本顧客都有交情?!邦櫩团c店員之間的關系非常微妙,彼此投緣才能建立起關系。同一店里不同的店員各自與相應的不同的顧客接洽,也是件有趣的事?!保ā妒諘闅v·十二》)單純從文字記錄來看,似乎張壽彭和日本學人的交往更為頻繁,大概在當年四大掌柜之中,張氏屬于外交官型,而趙殿成只與吉川幸次郎投契。
一九七五年三月,吉川幸次郎作為中日恢復邦交的學者文人代表團團長,率團訪華。經(jīng)過中方許可,吉川坐著汽車到琉璃廠,希望探訪陳濟川?!耙圆AчT而著稱的來薰閣,如今玻璃被代之以黑色的木門,關著門,從門牌上看,書店已經(jīng)改為他名。我到正對面的榮寶齋文具店去詢問書友陳濟川的消息,他們回答說,不認識以前的人。還有一個以前的書友,就是老鋪文奎堂的趙殿成,文奎堂在隆福寺書店街上,聽說現(xiàn)在也沒有了。趙殿成的去世可能比陳濟川還早一些?!保ā兑颐L中日錄》,《吉川幸次郎全集》第16卷)
吉川一九五八年寫《琉璃廠后記》一文稱贊道:“陳濟川不愧是書林的英豪,有領時代之先的英明識斷?!倍硪晃幻駠鴷鴺I(yè)的領軍人物、文奎堂掌柜趙殿成,甚至只是在日本學者的文字中吉光片羽地出現(xiàn),不知所終,在中國的相關文獻里,他甚至連名字都未曾出現(xiàn)過。趙殿成與吉川幸次郎同年(1904出生),比陳濟川還小兩歲,由于文奎堂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關閉,趙氏的下落就更加無從得知。
吉川幸次郎將一九七五年到北京重訪琉璃廠的經(jīng)歷,稱為“舊夢前塵”,他感嘆說:“這些年,以前留學時候照顧我的北京大學諸先生逝世的消息,尚可得知,可惜我最為親密的兩位書友,由于音信不通,已經(jīng)幽明兩隔了。”(《乙卯訪中日錄》)
然而日本友人還是不斷試圖尋找中國舊書店“書友”的下落。一九八七年,在東方學會組織的吉川幸次郎學問座談會上,京都大學的中國研究者們,紛紛說起他們到訪北京之后,首先到琉璃廠去訪書的經(jīng)歷。清水茂(1925-2008)說:“一九七九年到琉璃廠,當時書店的老爺爺輩年齡段的店員,都知道吉川幸次郎,還問我是不是吉川先生。來薰閣的主人已經(jīng)不在了,文奎堂的徒弟還有在的,當年那家店有十五六個徒弟在做事?!逼綄浞颍?909-1995)接過話說:“文奎堂很有信用,當年我受到他家的恩惠?!必悏V茂樹(1904-1987)插話道:“文奎堂是比較老的書店,來薰閣是后來的,當時兩家還有些糾紛吵架呢。”(《東方學》第74號)
民國時期的北京舊書店雙雄,四十年之后在日本學人的記憶中尚且如此清晰,而培養(yǎng)出來薰閣主人陳濟川、文殿閣主人王殿馨等一大批書林精英的文奎堂,卻在中國的文字記憶中漸漸淡出。文奎堂的掌柜張壽彭、趙殿成,難道不曾與中國學人結下與日本客人一樣的深情厚誼?為何中國那么多記載民國書業(yè)的文章里,從未提及文奎堂的掌柜們?
“陳濟川是英雄,而你不是,你是秀才?!碑斈昙ㄐ掖卫梢?guī)勸趙殿成時對二人所作的評價,或許道出了文奎堂在中國記錄中“失蹤”的原因。書業(yè)英雄陳濟川的事跡,不僅見于黃裳《琉璃廠故事》、徐雁《一代坊賈陳濟川》、趙長?!侗本┧綘I古舊書業(yè)的代表—陳濟川》等十余篇文章中,也零星見于胡適、馬廉、鄭振鐸等文化名人的日記中。與英雄同時代的秀才,如果沒有像通學齋書店老板孫殿起那樣,主動留下《琉璃廠小志》等文字記錄,那么在下一個時代到來之際,便會被英雄的光環(huán)所遮蔽。這大概就是民國時期舊書業(yè)的從業(yè)者普遍的命運。
本文收入?yún)钦嬷犊逼坪偞啊腥瘴幕涣魇飞系娜耸屡c書事》一書,該書即將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